余澤民
我剛為“藍色東歐”系列翻譯了一本《天堂超市》,作者馬利亞什·貝拉黑色喜劇的夸張手法完全顛覆了讀者對天堂的想象,讓我一邊譯一邊忍不住噗嗤發(fā)笑,還迫使我想了一堆挺哲學的問題:另一個世界到底好不好?在天堂做活死人(聽起來像成仙)幸福嗎?
其實,這本小說的原名是《一個死人的日記》,但因為編輯擔心國內(nèi)讀者忌諱“死”字,所以改了書名。這書在匈牙利是暢銷書,沒有讀者覺得書名里有個“死”字有什么不妥。想來這是文化差異。
的確,欲望和死亡,是中國人總是極力回避的兩個話題,即便它們是我們作為生物之人存在的兩個不可能繞開的本質(zhì)性問題。如果讓我來概括“人生”的概念,其實很簡單,在一層層剝掉社會、歷史、文化等蔥皮之后,人生就出生——欲望——死亡這“三點一線”,人一輩子從生到死,就是一個欲望過程。欲望固然存在肉體與精神兩個層面,前者包括食欲、色欲、安全欲,后者包括社會化了的物欲、權欲、成功欲或公正欲,但后者均是從前者里生長出來的,前者是后者的培養(yǎng)基和原動力。
致欲望,就是致我們的肉體與精神。肉體擰巴,精神必然擰巴。致欲望,就是致人生,致尊嚴。正視欲望,是尊嚴的起步。
都說欲望與生俱來,但一樣東西假如你不知道你擁有,就等于沒有。我們這批出生在無欲時代的“60后”,就親歷了一個荒誕而漫長的脫愚過程。若把這些經(jīng)驗講給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們會覺得不可思議,會當成一個笑話聽。曾幾何時,全國人民只看八個戲,戲里人全是孤男寡女,卻沒有愛情。在那個時代,“愛”“情”二字只能分開來說,用于意識形態(tài),更不要談“欲望”了,那被劃給了階級敵人。無欲,還不是禁欲,因為禁的前提是先要有,我們的則在萌芽里就被扼殺了。
從心理學角度講,三歲幼兒就開始萌發(fā)性別意識,可我們那代人后天變異,性別意識出現(xiàn)得很晚,即使有也殘缺不全。在我們看來,男女之別只限于發(fā)型和嗓音上。
如果說還有區(qū)別,那就是廁所,男生女生各上各的。記得在“批林批孔”“批師道尊嚴”運動里,小學生也要學黃帥,三天兩頭被逼著給老師們提意見。那時的老師們都夾著尾巴做人,實在沒有把柄供孩子們抓。也不知道是哪個想象力豐富的孩子先開的頭,遇到男老師就說他們“打罵學生”,遇到女老師就說她們“偷看男廁所”,于是其他同學紛紛仿效,仿佛女老師偷看男廁所時,我們都站在她的身后。不過女老師并不生氣,而是謝謝同學們,表示虛心接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想來大家只是相互配合演一場戲,無所謂尊嚴。
北京北順城街小學原是一座小廟,教室的門窗很少有玻璃,基本都是糊窗紙。男女廁所設在后院。課間流行一種“拔河”游戲,并不是真用繩子拔,而是男生一邊,女生一邊,每個人都抱著前一個的腰。戰(zhàn)場設在女廁所,想來男生臉皮厚,萬一被女生拽進去,哈哈一笑了之,女生若被拽進男廁所,臉上肯定是掛不住的。按理說女生是拉不過男生的,但男生隊伍里總會有人故意突然大撒把,打前陣的男生于是被出賣。不過這也是期望中的結果,被拽進去的男生趁機滿足一下好奇心,結果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女廁跟男廁沒什么區(qū)別,一排蹲坑而已。
又過幾年,雖然有了第二性征,但對自己的身體仍一無所知。在衛(wèi)生課看畫面哆嗦、聲音刺啦的黑白紀錄片,知道了蛔蟲絳蟲蟯蟲和鉤蟲,知道了為什么飯前便后要洗手,但對片子里講的“睡覺不能趴著”“兩手要放到被子外”“醒來要革命意志堅定,不可戀床”,我始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即便那時已開始夢遺。
致欲望,首先要致我們的身體,無論你認為它是天授神授還是父母授,它都是我們生命的本體,我們理應了解和尊重它。我剛翻譯好一個大部頭,納道什·彼得三卷本的《平行故事》。作者通過一具具掙扎的個體肉身,講述20世紀歐洲的沉重記憶。我寫了篇序,題目是《走進身體的殿堂深處》——身體記憶是特有的人類文化。
小時候我住北京學院胡同1號的大四合院里,大門道外有上馬石,高臺階上有獅子門墩,據(jù)說那是清室宗親德公府邸,我們住時已變成了大雜院,后來被金融街埋葬了。我家住在影壁墻東側的小跨院,院里只有兩戶,我家和馮家。有一年馮家二哥結婚,賓客滿堂。第二年馮家添丁,而且是一個“帶把兒”的小子,滿月后免不了又熱鬧一番。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在琢磨并猶豫了好幾天后,我終于按耐不住孩子的好奇,問了母親一個問題。
“媽,二哥怎么生的孩子?”
“二哥跟二嫂結婚了呀?!?/p>
“結婚怎么就能生孩子?”
“結了婚,二哥跟二嫂就睡在一個屋里?!?/p>
“在一個屋子里怎么就……?”
“等你長大就知道了。”母親不耐煩地把我打斷了,可能怕我再問下去。
之后的幾天,這個無解的疑問持續(xù)發(fā)酵,把我折磨得腦仁疼。我沒問出口的下一句是:那我跟表姐也睡在一個屋里,怎么沒有小孩?隨后又滋生出新的焦慮,萬一我們真有了該怎么辦?現(xiàn)在回想十分搞笑,與其說天真,不如說愚昧。那時候我已是初中生,母親是復興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主任,但對一個繞不開的常識卻羞于啟齒,讓我焦慮了好幾年。
高三那年,為了便于高考復習我住進了學校宿舍,發(fā)現(xiàn)男生對身體的無知和焦慮是普遍的,我不是特例。母親有位同事的丈夫在群眾出版社工作,有時會送新書給她。母親只看醫(yī)書,從不讀閑書,所以拿回家的書直接歸我。真不愧是公安系統(tǒng)的出版社,不僅讓我心驚肉跳地讀了仁木悅子的推理小說《貓知道》,還意外翻到一本講克格勃內(nèi)幕的《色情間諜》。那本書在男生宿舍里瘋傳了好久,大家連蒙帶猜地知道了男女間有做愛這回事。
1983年我考進北醫(yī)讀臨床醫(yī)學,在滿眼紫肉黃油的解剖課上搞清了欲望器官的結構和生理機制,終于使從電影、小說里看來的愛情找到了肉體的附著。大四后我到北大醫(yī)院實習,在草嵐子胡同的宿舍里男生們傳看了一陣勞倫斯的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還有同學搞到了法國人拍的同名電影的錄像帶,面對赤裸的情色,即便畫面唯美,但感覺沖擊仍很兇猛,第一次在我頭腦里把愛與欲望整合到一起。
從那之后,我跟我自己的身體講和,欲望不再是洪水猛獸。從那之后,我更迷戀文學,它不僅讓我看到世界,走進歷史,還潛入欲望,突破自己生活的局限,了解欲望的豐富、遼廣,以及同時孕育了創(chuàng)造性和危險性的復雜。
致欲望,致我們逝去了的青春。懵懵懂懂,跌跌撞撞,最終還是體驗到了煙花綻放。
好在那個年代過去了,解放思想最終惠及到個體的人。自從1978年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大討論后,年輕人經(jīng)歷了一次次思考的訓練:討論《大眾電影》封底王子與公主接吻的照片是不是污穢,討論鄧麗君的歌曲是不是靡靡之音,討論張華跳進糞坑救老農(nóng)值不值得,討論郎平說“不當冠軍就不是好運動員”對不對,討論張賢亮的小說宣揚的是情色還是人性……還記得《中國青年》雜志一封“潘曉來信”引發(fā)了那場大討論,噩夢之后,誰的青春不迷茫?據(jù)說編輯部收到6萬多封來信,最后以《獻給人生意義的思考者》一文做終結。那篇文章有句話在當時聽來是破天荒的:“社會應重視‘人的價值,集體應重視‘個人價值,個人應自覺地按照社會需要提高‘自我價值。”遭過綁縛的人最能體會解放的滋味,噩夢之后,我們終于從千人一面的集體中逐漸將個體剝離出來,辨識出自己。
致欲望,致那個一去不復返的啟蒙時代。解放欲望,是人本主義的蘇醒;承認欲望,是個體生命獨立的基礎;尊重欲望,是人權意識的起點。
沈從文在《中國人的病》里說過一段很深刻的話,他說:“支配中國兩千年來的儒家哲學,他的理論看起來是建立于‘不自私上面,話皆說得美麗而典雅。主要意思卻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故歷來為君臨天下帝王的法寶。前世帝王常利用它,新起帝王也利用它。然而這種哲學實在同‘人性容易發(fā)生沖突。表面上它仿佛很高尚,實際上它有問題,對人民不公平。它指明做人的許多‘義務,卻不大提及他們的‘權利。一切義務仿佛都是必要的,權利則完全出于帝王以及天上神佛的恩惠?!?/p>
我們不缺復古,缺的是啟蒙,看看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精神對現(xiàn)代歐洲文明的推動,就能查出我們的病癥。致欲望,也是致啟蒙,尊重欲望,也是尊重人權。我們不缺灌輸,缺的是思考;我們不缺聽從,缺的是懷疑;我們不缺人頭,缺的是面孔。致欲望,等于致個體。
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之人,欲望也形形色色。世界衛(wèi)生組織在1990年將同性戀從疾病名冊里去除,中華精神科學會也在十年后對“中國精神疾病診斷標準”進行了同樣的修改,承認同性情感也是人類欲望的一種正常類別,不是病,更不是罪。然而時間又過去15年,一些部門卻把同性戀跟亂倫、性侵、性變態(tài)、性虐待和性暴力并列為“非正常性關系”,不知這是進步還是退步?至少說明有一部分欲望還沒有獲得尊重。
致欲望,致那些還未獲得尊嚴、在磕絆中尋求理解和包容的欲望。
1987年我們趕上一輪教育改革,在正常臨床實習計劃中擠出了一個“小學期”,每個同學可以根據(jù)興趣挑選一個科室,深入進去做三個月課題。我當時選擇了精神衛(wèi)生研究所(北醫(yī)六院的前身),因為我覺得那個地方有故事,距離人更近。我先是跟著從英國歸來不久的李叢培教授搞了一個月的司法鑒定,每天跟縱火狂、性暴力、性亢進和反社會人格者打交道,看到因欲望失控而犯罪的扭曲面孔;之后我又跟方明昭教授做了兩個月更前衛(wèi)的課題,通過對14例性變態(tài)的行為治療和病因調(diào)查,目睹了生活中看上去正常之人如何在正常與不正常之間危險地走鋼絲。跟前一組不同,后一組更值得理解和同情,他們中有幾位是大學教授和中科院專家,都是各自行業(yè)中的佼佼者,都有著復雜坎坷、感情色彩豐富的特殊閱歷。我在他們劍走偏鋒的欲望背后,看到生活的殘酷和人性的脆弱。他們的遭遇,并不是簡單的欲望丑聞,而是折射了社會、歷史大背景下的個體渺小。摩擦癖、暴露癖等種種反常的欲望表現(xiàn),只是他們情緒釋放的羞恥方式,只因失掉了理智的韁繩。
那三個月的經(jīng)歷對我來說極其重要,讓我對欲望、對理性、對生命有了深一步的觀察和理解,對我后來的文學生涯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從那時明白了,欲望需要尊重,但也需要節(jié)制,一旦失控就會導致人生摧毀。
人,與動物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心智和思想。一個人盲目地追逐欲望,是因為他還不懂欲望。只有懂得節(jié)制,欲望才能獲得尊嚴,才有可能升華到精神層面。正如史鐵生所說:“說到底,性之中原就埋著愛的種子,上帝把人分開成兩半,原是為了讓他們體會孤獨并崇尚愛情吧,上帝把性和愛聯(lián)系起來,那是為了,給愛一種語言或一個儀式,給性一個引導或一種理想?!?/p>
應該承認,作為原動力的欲望本身是多指向和非理智的,因此它的多形態(tài)和多向性也有其生物合理性。你掌控了它,便是欲望的貴族;否則就淪為它的囚徒或犧牲品。凡事有度,欲望更是如此,只有在合理范圍內(nèi)才值得尊重和捍衛(wèi)。禁欲無尊嚴可言,縱欲則喪失尊嚴。
在欲望被解除禁錮40年后,從一個極端發(fā)展到了另一個極端,社會從極度貧困變成物欲橫流。色欲、物欲、權欲的三位一體已瘋狂到無以復加,少數(shù)人占有巨量社會資源,精英利己,平民冷漠,連作家都按照收入排行,一切都跳著娛樂至死的超魔幻舞步。媒體報道是用錢買的,蒙騙老年人的保健品廣告鋪天蓋地,娛樂節(jié)目造假金融也造假,機場火車站的書亭里一概成功學當?shù)?,人們?yōu)榱艘灰贡└欢粨袷侄?,食品安全、空氣污染、教育亂象、文化雞血無不折射出欲望的貪婪。
馬上進入5G時代,互聯(lián)網(wǎng)和人工智能在為生活提供便利的同時,也為瘋狂的欲望提供了快速通道。這當然不是科技本身的錯,問題是我們在心理和精神上是否做好了相應的準備?如果只是被動卷入,那就很容易迷失,畢竟人性中有著與生俱來的動物性,追逐欲望是人性的弱點,失控的欲望反過來會將人身上的動物性無限放大。
前一陣連續(xù)看到三條消息,都跟攝像頭有關:第一條,一些旅館客房偷裝攝像頭,一對年輕戀人的做愛視頻被人傳上了付費的成人網(wǎng),最后這對戀人不堪壓力分手。第二條,中國電子科技集團最新發(fā)布了公安視頻人工智能監(jiān)控的成果,街頭的監(jiān)視器已能做人流量分析、禁入?yún)^(qū)自動預警、異常行為智能預警、揮手求救,并通過人臉識別在茫茫人海里輕易找到或跟蹤一個人。第三條,高法內(nèi)部丟公文,而且攝像頭失靈。將三個消息糅到一起,我忍不住為自己的隱私和尊嚴擔心。當你時刻在攝像頭的注視下赤裸地生活,那會是一種什么感受?更可怕的是,當你真需要這些技術幫助時,它們隨時有可能壞掉。
信息爆炸,欲望爆炸,人的生活、認知和情感都變成了碎片,在磁懸浮的軌道上拼命加速。5G時代,更多的人工智能將應用于社會,隨之而來的是個體的存在變得日益渺小,個體的欲望越來越被他人意志操控,被漠視,或被放大,被利用,甚至被篡改。
我不希望自己的欲望再度喪失或被剝奪。當人們熱衷于探討誰的5G先征服世界,憧憬5G將給生活帶來何種腦洞大開的改變時,我更關心的是個體的空間、隱私、自主性和獨立性。也許我老派,我寧愿速度慢些,信息少些,吃得簡單些,用得樸素些。我只想盡可能地讓屬于自己的東西不受控于別人,尊嚴是我最后的防線。因此我試圖抵抗,哪怕這抵抗脆弱無效??藸杽P郭爾有一句很被流行的話:“假裝忙碌,假裝努力地活著,假裝是我自己近日的心得:睡得少,并把醒著的全部時間花在努力寫作上,然后承認整件事情是個笑話——此中含有一種真正的精神嚴肅性?!?/p>
站在5G的門口,我更在乎欲望的尊嚴,在乎它是否還屬于我,在乎效法克爾凱郭爾式自省的可能性。
(作者系旅匈作家,翻譯家,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特聘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