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月球

人到中年的李玉麟，是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校長。正當(dāng)他志得意滿時，一通電話攪亂了他的生活。

媽媽變小偷？阿爾茨海默癥作怪

2014年5月，我接到老家村委李書記的電話，我媽在鎮(zhèn)種子收購站偷煤塊，被監(jiān)控拍下，這不是她第一次干這種事了，讓我趕緊回去處理。

我叫李玉麟，70后，是山東人，下面還有一個小我五歲的妹妹玉琴。父母忙時務(wù)農(nóng)，閑時外出打零工。我從小機靈，父母砸鍋賣鐵將我送進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分配到我們縣教委，家里日子終于好轉(zhuǎn)。工作的第三年，我認識了陸萍。陸萍在縣里一家國有工廠上班，她父母是中學(xué)老師。他們一家很欣賞我，一點不嫌棄我的出身和家庭。我們很快就戀愛結(jié)婚。結(jié)婚三年后，女兒小雅出生，媽媽過來幫忙帶孩子。小雅一歲時，我調(diào)到市教育局任職，陸萍也跟著調(diào)到市里工廠。

母親一直照顧到小雅上小學(xué)三年級才解脫?？蓩寢尰乩霞覜]多久，爸爸就突發(fā)心梗去世了。這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的心里，隱隱作痛。

父親去世后，我讓媽媽跟我一起生活，但她堅決不同意。當(dāng)時，妹妹已嫁到鄰村，在鎮(zhèn)上的水廠上班，妹夫做點小生意，他們離老家很近。我拜托妹妹有空多回家看看。我隔段時間就回一趟家，給媽媽留足夠的錢，到秋季，就給媽媽備好過冬的炭。

2014年，我當(dāng)上了市里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校長，女兒也順利考上重點高中。生活逐漸順遂，可媽媽卻出了事。在物質(zhì)上我從不讓媽媽短缺，我想不通媽媽為何會干出這樣的事。我向李書記賠罪，并代媽媽保證不會再發(fā)生此事后，回了家。這次，我堅持要帶她去市里跟我同住，但她說什么都不同意：“小雅上學(xué)，你們倆上班，門一關(guān)，就跟蹲監(jiān)獄似的，不去?！蔽抑缓么螂娫捊o妹妹，囑咐她一定要常來媽媽這里看看。

小半年過去了，李書記又給我打來電話：“您母親在家放火，差點連鄰居家都燒了！”我急匆匆往家趕，打電話給妹妹，責(zé)罵她照顧老人不用心。妹妹也怒了，在電話里大吼：“那你把媽接走??！”妹妹哭訴道：“大哥，你是不知道媽有多氣人！前不久，天氣好，她想拆洗棉襖，棉襖明明在她眼前，她硬是找不到，還一口咬定是我拿了！上周，她找不著藏起來的錢，又指責(zé)我，連家門都不準我進?！蔽业男囊怀粒簨尵烤拱l(fā)生了什么？我到家時，妹妹和妹夫已經(jīng)到了。我進小院一看，用滿目瘡痍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我?guī)е妹媒o左鄰右舍道歉，向村委了解清楚了情況。前兩天，我媽去捯飭草木灰給我在院子里種植的花草囤積肥料。不料，草木灰沒燒透，半夜里引燃了小院側(cè)面的木柴。我一聽，眼睛就紅了。小時候家里買不起化肥，媽媽撿草木灰當(dāng)肥料，伺候家里那幾塊地，保證一家人的口糧。如今生活好了，我多次勸她別再去撿草木灰，又臟又累，她就是不聽，非說草木灰對我的花草好……

那天，我和妹妹清理了小院，又做好了午飯，喊媽媽吃飯。她看到我時，愣了愣神，一拍腦袋：“玉麟，你回來了？咋沒提前說一聲？我馬上給你做飯去。”

看著她往廚房一路小跑，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心里隱隱覺得，媽媽可能病了，阿爾茨海默癥之類的病。這次，我把媽媽的行李打包，直接押著她上了車，強行將她帶回了市里。

第二天，我跟媽媽說單位組織體檢，所有家屬都得參加，將她騙到了市人民醫(yī)院。我拿到診斷書的那一刻，雙耳轟鳴，頭皮發(fā)麻：媽媽確診患上“阿爾茨海默癥”，唯一幸運的是，她病情不算太嚴重。

醫(yī)生不建議住院，沒必要，這個病無法醫(yī)治，后期會給整個家庭帶來巨大的麻煩和痛苦，要有心理準備。妹妹得知后大哭，陸萍憂心忡忡：“我同事小楊的公公就是這個病，可磨人了。”但我完全沒有意識到，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

雞飛狗跳：妻子與母親我選誰

我們一家住在教育局的家屬小區(qū)，整個小區(qū)都是教育系統(tǒng)的熟人。因我和陸萍都要上班，小雅住校，因此我特意帶媽媽跟小區(qū)其他老人認識，拜托老人們帶我媽一起鍛煉，聊天，好有個照應(yīng)。

沒幾天，我接到了轄區(qū)派出所的電話，說我媽偷了東西，讓趕緊過去配合調(diào)查。我一聽“偷東西”這三個字，腦袋就嗡嗡作響。一進派出所，我就看到我媽坐在地上，一邊哭一邊沖著警察罵罵咧咧。我費了老大勁兒將媽媽安撫好。跟警察一聊才知道，這天下午，媽媽一個人游蕩到小區(qū)后面的一家服裝超市，將店門口女模特的衣服給扒了?？紤]到媽媽的病，警察同志對我進行了批評教育后，讓我把媽媽領(lǐng)回家了。

很快，我媽偷東西的消息傳遍了小區(qū)和教育系統(tǒng)。事發(fā)第二天，好幾個相熟的老人就上門，跟我和陸萍討要說法：“從前，我們早鍛煉從未丟過東西，自從你媽來了后，我們開始接二連三地丟東西。我們老早就懷疑，但礙于面子，又怕有誤會，一直沒追究?！?/p>

我和陸萍費力將各位老人一一送出家門?；氐郊?，卻見客廳里堆成了小山：馬扎子、奶瓶、紙盒、垃圾池的破袋子，還有一把太極劍。眼見陸萍和小雅都不高興，媽媽低著頭悄悄問我：“玉麟，我是不是又做錯事了？”我心如刀割?？磥?，那些大媽所言非虛，我只得硬著頭皮一個個上門去道歉，并解釋。

媽媽把我拉下了德高望重的神壇，陸萍也常被人指指點點。媽媽動輒胡亂發(fā)脾氣，讓小雅受不了，即使周末放假，小雅也不愛在家里待著。我們一家三口都知道，媽媽是生病了，智商在逐步退化，但時間久了，大家都失去了耐心和包容，家庭關(guān)系日漸緊張。

為了延緩媽媽的癥狀，我?guī)寢屓メt(yī)院拿藥，陪她做延緩腦部萎縮的運動，比方說，數(shù)豆子。沒想到，媽媽傷心地說：“你可真是孝順，你哪里是讓我來享福的，這是騙我給你們撿豆子賣錢，陸萍要改行??！”說著說著，她的眼淚掉下來了。我急忙給她解釋這是治療的一部分，和陸萍無關(guān)。她不信：“你別哄我了。娶了媳婦忘了娘，我知道你和你媳婦是一伙兒的?！?/p>

從這天起，她開始針對陸萍。陸萍穿一件鮮艷的衣服，她會向我告狀：“你媳婦兒穿成那樣，你可要看緊點兒啊。”陸萍回娘家，她擺一張臭臉：“這里哪有你娘家好，娘家都是讀書人?！标懫级嘉弥钡魷I。

陸萍怕媽媽做飯忘了關(guān)煤氣，從來都是做完飯再上班，不管白班還是夜班。可媽媽的顛三倒四，終于將她壓抑的情緒點燃。有一次，媽媽在我面前說她沒飯吃，陸萍沖著我媽吼道：“你天天沒吃，饅頭、菜、米飯，誰吃的？”然后，摔門而去。

我趕緊打電話給岳父，承認錯誤，請他幫忙勸陸萍。岳父沒好氣地說：“我會勸她，但你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那些老同事恨不得湊到我臉上來問，你媽是不是小偷！我清高了一輩子，碰上這樣的親家！”

因為我媽，爭吵成了日常。慶幸的是，吵過了，我們也平靜了。該伺候時，陸萍也從不假手于人。日子就這樣磕磕絆絆地往前過。媽媽偷拿人家東西的次數(shù)，漸漸減為零。只是，她的記憶力卻一潰千里。經(jīng)常忘記鎖門，在小區(qū)里晃都能丟，嚴重的時候，食物能吃不能吃，都分不清。

2016年的夏天，我和陸萍下班回家，家里臭氣熏天不說，從衛(wèi)生間到客廳以及媽媽的房間，全都是嘔吐物和糞便。而媽媽則倒在沙發(fā)上，不省人事。廚房里，冰箱門大開，一碗生肉餡被扒拉出了一個大洞。媽媽肚子餓，吃了生肉餡！我嚇壞了，趕緊將她送到醫(yī)院去急救。媽媽上吐下瀉，幾乎休克，幸好我們回家及時，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只是，她年紀大了，這么一折騰，身體吃不消。我和陸萍也被折騰得夠嗆。媽媽一個人在家，已經(jīng)很不安全。我和陸萍商量雇個保姆。但合適的保姆，沒那么容易找。在找保姆期間，陸萍上班不在家，我只好把媽媽帶到學(xué)校。學(xué)校是封閉的，就是走失，也好找。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們一個學(xué)生在家里的地窖和他爸爸都一氧化碳中毒身亡，學(xué)生的母親帶人拉著橫幅，鬧到了我辦公室，討要說法。那天，我一整天都在處理這件事。等我忙完，我才想起，我將媽媽帶來了學(xué)校。我嚇得直冒冷汗，趕緊打電話給學(xué)校保衛(wèi)科，又打電話給陸萍。一行人在偌大的校園里找到深夜，才在睡蓮池后的走廊上，找到了凍得發(fā)抖的媽媽。

自從連續(xù)出事后，我們上班都提心吊膽，只好加價找了一個阿姨過來照顧媽媽。但是，女兒已高三，轉(zhuǎn)年就要高考，加上學(xué)的是藝術(shù)，到處要花錢。我們也只是普通的工薪階層，找保姆的費用，讓我們夫妻倆都很吃力，不得不開始節(jié)衣縮食。

不留遺憾：有一天，我們從容告別

2016年年底，媽媽的病情急劇變壞。她常常一個人發(fā)呆，有時連我也不認識。有一次半夜，她闖到我的臥室，對著我和陸萍一陣亂打，說要上公安局告我們。我們折騰了半夜，才讓她安靜下來。等到第二天，媽媽睡醒，昨天的事她卻渾然不覺，完全忘記自己的出格行為。更可怕的是，她開始自說自話，如果晚上我不在家，陸萍常被嚇得毛骨悚然。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2個月，一場冷空氣，媽媽感染流感，大小便失禁，行動開始吃力。雇傭的阿姨嫌工作量加重，又臟，辭職了。我們四處尋找合適的保姆，可沒有人愿意接這個活兒。

我和陸萍陷入了絕境。家里必須有人，我是家里的經(jīng)濟支柱，必須得工作。陸萍單位雖不景氣，但再干幾年就能退休。最終，陸萍決定只上夜班。

陸萍每天下午七點離家，凌晨四點再回家。天寒地凍，陸萍騎著電瓶車差點出車禍。我只好每天凌晨三點半起來開車過去接她下班。因為媽媽，我倆連要高考的女兒都快顧不上了。好在，女兒分得清輕重緩急。可即便如此奔波，我們還是無法兼顧。

臘月里最冷的一晚，我去接陸萍下班?；貋淼穆飞希议_車走在漆黑的夜里，感覺這黑夜，漫無邊際，永遠都走不完……我終于無法控制情緒，將車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號啕大哭。陸萍什么都沒說，抱住我，眼淚直往我脖子里灌。“老婆，我們把媽媽送去養(yǎng)老院吧?！标懫歼煅手f：“好?！?/p>

年底，學(xué)校放假，我和陸萍將市里公立、私立的養(yǎng)老院都看了。出于經(jīng)濟考慮，我們只能選擇公立養(yǎng)老院，等過兩年家里經(jīng)濟條件好點了，再考慮把媽媽送去條件相對更好的私立養(yǎng)老院。

春節(jié)過后，我和陸萍給媽媽收拾東西，打算盡快將她送過去，這樣我們也有精力陪女兒高考。然而，看著幫媽媽整理好的大包小包，陸萍的臉上卻毫無喜色：“老李，你還記得我跟你說的同事小楊嗎？她公公在養(yǎng)老院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我心里一驚。

“我特別害怕，媽萬一在養(yǎng)老院去了，我該怎么跟你繼續(xù)生活。媽雖然經(jīng)常針對我，但她是病人。這幾天，我常想起媽之前的樣子。以前我從單位帶回的那些搓地布片和碎太空棉，媽給我們一針一針，縫成了褥子……”說著，陸萍就哭了?？粗懫?，看著逐漸呆傻的媽媽，我不知該如何安慰陸萍。

父親心梗，幾分鐘就離世，沒給我機會去盡孝。若媽媽在養(yǎng)老院，萬一被加速死亡，我也無法原諒自己。可事到如今，除了送去養(yǎng)老院，我也別無他法。

“老李，干脆我辦理內(nèi)退吧，我工資本來就不高，還三班倒累死累活的。再說，我欠女兒太多，我想陪她高考，照顧媽也是順便的。你不用自責(zé)。”陸萍的語氣平靜，可我卻內(nèi)心翻騰。媽媽已臥床，要清洗污穢，擦洗身體換尿片，如果并發(fā)其他疾病，還要經(jīng)常往返醫(yī)院，我擔(dān)心陸萍會被拖垮?？申懫嫉膽B(tài)度卻很堅定。

陸萍就這么成了媽媽的專職保姆，每月領(lǐng)取不多的退休金。每日早晨，我們都起得很早，一起給母親換洗尿片、擦身、洗衣。一開始母親還可以自己吃飯，后來只能用勺子喂飯。我將能推的飯局和應(yīng)酬都推了，每天下班就回家?guī)完懫肌?/p>

半年過去了。女兒很順利地考上了大學(xué)，我也摸清了照顧媽媽的規(guī)律，協(xié)助陸萍，為她空出了下午的時間。我建議陸萍學(xué)電腦，用微信，加入同城一些社群，和大家聊天。免得整天在家悶壞了。

網(wǎng)絡(luò)為陸萍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也讓我和她了解到更多有關(guān)阿爾茨海默癥的數(shù)據(jù)。2017年秋天，她建了一個群，把小楊等經(jīng)歷過這種痛苦的人都拉了進來。大家一起交流，在精神上相互支持。

微信群里，有網(wǎng)友贈給母親一輛二手的進口輪椅。自從有了輪椅，媽媽可以曬曬太陽，陸萍也可以推著她一邊做飯一邊跟媽媽聊聊天。盡管媽媽腦袋糊涂，也有語言障礙，但有時候，她似乎能聽懂陸萍的話，會像小朋友牙牙學(xué)語時一樣，回應(yīng)陸萍。

2019年，媽媽挺過了寒冬，安然活到現(xiàn)在。而我和陸萍，也從人生的挫折里，逐漸活了過來，并會活得更加清醒而堅定。

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