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憶
一
總在秋天的時候,向往一場大雪的蒞臨。
是那種琳瑯滿目的雪,是那種飄飄揚揚的雪。雪能遮掩住一切不美好的東西,雖然只是暫時,但也能給眼睛帶來極度的感官享受。有時候,在陷入某種深邃的幽思之后,我會把視線里的一切,用皚皚白雪遮蔽。一切都是澄瑩的,一切都是令人愉悅的。掬一抔細(xì)雪,順著公園角落那棵枯瘦的柳樹扔去,暈染開一圈圈白霧。我的舉動,我想也能引得柳樹的一陣觀望。如是,柳樹是我的風(fēng)景,我亦是柳樹的過客。
最起碼,雪花飛濺的那一瞬,我相信,有柔美的情感,正洇開在整個世界。
我的幻想,總是被一場突來的秋風(fēng)撕裂,然后落地?zé)o聲。
或許是太向往冬天的清冷,這清冷會把你所遇見的所有煩惱和不快冷藏。我承認(rèn),對于人與人之間的往來,我或許有些生疏。有時候,來來往往成了一種習(xí)慣,一種近乎于公式般的俗套。那些掛在臉頰的喜或者悲,都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麻木。
站在樓下,仰望高空時,總覺得城市的天空被樓層的線條隔得有些殘缺。那種曠遠的歸宿感,已經(jīng)打了折扣。而漫天飛雪的時候,樓層、馬路、汽車、公園、天空則融為一體,漫步期間,盡可享用大自然帶來的無限感懷。
秋風(fēng)掠過,腳下枯黃的樹葉如蝶舞蜂飛,滿目清涼。文人多感傷,尤其是在金色的秋天。頓覺一切都是飄零的,一切都涂滿寂寥。至于,在水泥森林里碼字的我,大概率的,是受到古往今來有關(guān)秋天詩詞歌賦的耳濡目染了吧!
是對是錯,無法評論,只待歲月不居,流水靜流,待到閑暇之時,再略微思忖一二。
二
夜色迷蒙,當(dāng)暗紅色的夕陽軟軟地鋪灑在辦公室前那棟六層小樓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顯得無比平靜。似乎屋外街道上繁忙的汽車丟下的轟鳴聲,也是靜止的。耳際傳來的,只是一種渺遠的安然。
辦公室位于小城的東邊,一座舊式四層小樓,據(jù)說此前曾是林業(yè)局的辦公大樓。林業(yè)局搬走后,許多單位進來,又出去。這里,似乎成了一個臨時駐點,暫時停留一段時間后,終究會走。小樓由于修建時間早,目所能及的地方都顯得有些蒼老。完全比不上對面那六層住宅樓的氣派。沒有電梯,所有走上來的人無不氣喘吁吁,面露不悅。
每當(dāng)在電腦前坐的有些倦態(tài)了,我總會趴在窗子上,看耿直的公路一波又一波運送著南來北往的人們,宛若永不疲倦。指尖的香煙,也會在我凝神的某一刻摔碎,濺開不規(guī)則的形狀。粗壯的國槐總會在秋后的向晚,把守候著自己的葉片,悄聲送別。唯有和我一樣注視著它的麻雀,會在倏忽間感到絲絲傷感。
我的痛,來自于國槐之于葉落內(nèi)心的不舍,亦來自于對城市之于向晚的冷漠。
每一個倚窗的注目輕望,似乎都有一扇欲掩的暗黃色的大門,大門里面林木呈澎湃狀,肆意生長,密密匝匝,無孔無隙。就像被樓層堵住出口的加油站,汽車一輛接一輛鉆進一片橙黃后,不知所蹤。能看到的,都是繁榮的,忙碌的。
而那片秋風(fēng),已在樹梢停留,咬碎了混沌的天空,吹落了酡紅的落日。
一切,都有規(guī)律在維持整個體系的運作。來的來,往的往。如水,不停息……
三
穿梭在喧囂與水泥組成的都市里,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就是那一棵沒有根的莠草。
租住的房子在城市的邊緣,四樓,一間房子隔成四間,四家人同居,廁所公用。我們一家三口子住在房間的南畔,屬于客廳。
下班摸著黑回到臨時的窩,一路尾隨在身后等待拆遷的黑黢黢平房,咧著大口,吞噬著夜的寂寥。打開房門的一瞬,妻子已將飯菜置于茶幾之上。不出我所料,是我最喜歡的小米稀飯,外加一個涼拌黃瓜,一碟紅腌菜。剛滿周歲的女兒咿咿呀呀地朝著我言語,稚氣的臉上,溢滿笑意。
簡單的生活,樸實地過。日子,就在月色灑滿陽臺的那一刻,變得甜蜜起來。有妻子的呢喃,有女兒的純真。倒一杯茉莉花茶,在馥郁的茶香中,翻開余秋雨的《文化苦旅》,也倒是過得愜意。
周末。當(dāng)一縷曦光填充街衢,我一個人靜靜前行。嘈雜的早市是我的終點。紫色的茄子、綠意盎然的菠菜、暗黃色的土豆,它們一起打點著我們悠然的生活。
妻子是甘肅人。我是陜北人。工作的地方,又是另一個地方。而陌生并沒有帶給我們生疏,相反,我們很快就能融入。
有飛鳥,掠過清遠的天空,女兒無暇的臉龐,總能漾出來,如玉般瀅澈的笑容。妻子則蘸著瑟瑟秋風(fēng),在一旁,像曠野的一棵桑樹,靜謐且柔婉。她的瞳孔里,有著平淡的憧憬??赡切┿裤?,又是如此遙遠。偶爾會在飯后,妻子突然對我說,以后有房子了,裝修也要那種濃郁的簡約風(fēng)。說完又自顧自地大笑起來。而我的內(nèi)心,卻生起一股苦澀。這些苦澀,竟然像不絕的漣漪一樣,孜孜不倦地撞擊著我的心壁。
耳畔傳來了歌手孫燕姿的《我要一所大房子》,曲調(diào)輕快,唯美恬靜:我要一所大房子,有很大的落地窗戶。陽光灑在地板山,溫暖了我的被子……
歌聲還在繼續(xù),而我,卻不得不收拾行裝,走向上班的路。和經(jīng)常迎面遇見的陌生人一笑而過,和國槐樹上嘰嘰喳喳的鳥兒打個照面。沐著朝陽,尋覓,一朵花開,世界,一片葉落的,無聲。
一柱檀香前,裹著稠密的梵經(jīng),有時候,我也能想到未來。
四
清晨,樓縫間穿過的暖陽滲透窗戶將我掩埋。我的腦海,二十年前生活過的鄉(xiāng)村上,也有金色的陽光穿過黃土高原一個接著一個的山埡,噴決而出鄉(xiāng)村的陽光不似城里的那般溫雅。那陽光遍鋪在梯田的時候,是決然的,是蓬勃的,是遒勁的。
父親單薄的肩膀扛著頭,背影投射在斑駁的地面,他的身邊,剛好有野鴿忽閃著翅膀穿過。高原貧瘠的土地上,長滿了體態(tài)孱弱的綠色野菜。
其中苦菜和野蒜,是鄉(xiāng)村餐桌上常見的食物??嗖私?jīng)過水煮后,加入辣椒和鹽巴,成了調(diào)劑生活的最要菜品。野蒜花是吃涼粉的主要調(diào)料。將野蒜花置于瓷碗中,鐵鍋燒油,油熱潑之,倏忽間香氣彌漫,撲鼻而起。切好涼粉,澆一勺野蒜花,是炎炎夏日最佳的消暑品。
父親走過一畦黃豆地,在一弧土洼前停下來。他放下頭,在叢叢雜草中找出甘草莖蔓,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弓身朝著荒田上深挖起來。當(dāng)豆大剔透的汗水沁出父親額頭的那刻,父親總能拿出一根細(xì)長的甘草根遞給我,然后又把土壤回填。我幼時不知道這種草叫甘草,只知道村人們叫它“甜美美”。踩著父親的身影,我把“甜美美”填進口腔,爽然地坐在田埂吸吮著甘草的香甜。父親,則沉浸在微曦的彌漫中,與一株株綠意濃郁的莊稼,親切地交心。
我猶記得,在離家最遠的一塊田邊,有一條逶迤如蛇的羊腸小道。順著小道一路下坡,會在溝谷間看到一條瘦小的河流。河流自山澗婉轉(zhuǎn)而來,一路有蒼柳相隨,有蜀葵為伴。我牽著妹妹,折柳笛,挽柳帽,在狹窄的溝壑間嬉笑玩鬧。讓我們感到訝異的是,我們竟然在小河里發(fā)現(xiàn)了小魚兒。要知道,在黃土高原上,河流里有魚類是非常少有的。雖然我們費盡心機也沒能逮到一條,但那些樂事卻為我們的童年鍍上了一層艷麗的光輝。
童年,是金色的。而某一段時間,曾愚拙地認(rèn)為鄉(xiāng)間的一切是用粗線條勾勒的,是粗獷的。如今憶起,心域的鄉(xiāng)村是那么娟秀,那么靜美。
窗外,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擾亂我的思戀。我扭頭望去,日頭已懸于城市的上空,它正透過厚實的霧霾,無奈地哭訴著,哀傷著。
五
城南有一處人工湖,名曰三臺基。三臺基呈三角狀,湖邊葦蕩悠悠,細(xì)鳥低飛。湖畔有一大片杏樹林,每到六月份,杏子擠擠挨挨,幾欲壓翻指頭粗的枝條。
還沒踏入三臺基,迎面便撲上來一股濃郁的魚腥味。人工湖湖水澄澈,清可見底,在團團棉絮如云彩的水藻間,暗灰色的魚群,閑散地游弋著。扶欄遠望,碧波蕩漾,胸懷和眼界瞬間變得博遠,曠達。
人工湖距我租住的地方甚遠,一年大概也只來三兩次,都是烈焰般的夏日。
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人工湖畔的一片草地。草地上多卵石。皆為經(jīng)年累月的風(fēng)沙洗禮所致。在鄂爾多斯高地,地表的土層很淺,土層下面,都是潤滑細(xì)膩的卵石。到草地的時候,妻子會帶著小女,用手機咔嚓咔嚓留影紀(jì)念。而我,便和一群群六七歲的孩提埋頭鉆在草叢中,挑揀長得秀美的石頭。石頭可以養(yǎng)性。辦公桌前,我的愛石總是不離左右。心煩意燥了,捧在掌間摩挲一二,便能緩減很多。既鍛煉了手掌關(guān)節(jié)的靈活度,又有益于身心,兩全其美。
石頭不需要多精貴,多華麗,哪怕一塊樸實無華的石頭,足以令我心滿意足。每到撿拾到自我認(rèn)為美麗的石頭,心間就騰起一陣愉悅。挑揀的累了,困了,躺在草叢之上,看清遠的天空云彩翻滾,看飛機走過留下的纖長細(xì)影,只一會,便打發(fā)完周末時光。
離開的時候,沒有不舍,沒有依戀,一切輕松如意,悠閑自在。
一路小走,在離拆遷區(qū)不遠的十字路口,借著昏黃的路燈,一屁股坐在地攤前,和來自安徽的大嫂要一屜小籠包,兩碗云吞。云吞里不放香菜,不放蔥花。妻子和我一樣,不喜這些。沒有你情我濃的你來我送,只是埋下頭,在燒烤攤酣暢淋漓的酒語里,吃畢。
城市是繁忙的,而我的生活,卻能從繁忙中,慢下來,靜下來。
沉淀時光,慢品韶華。或許,只是安享一碗云吞的時間,只是跨越一條街道的距離,只是閱覽一本散文集的厚度。
生命苦長,生活不易。何不撥云見霧,問道日月,在一泓池水前安寧,在一裊煙嵐里迷醉,在一盞淡茶里芬芳。
六
夜晚的朗月,總是懸掛在樓宇的空隙處。
瞭不見星辰,聽不到蛙鳴。曾經(jīng)熟悉的聲音,似乎在城市里,消失殆盡。只能在浩淼的夢境中,覓得心中所愿。突然覺得,我的鄉(xiāng)愁,只是一聲嘹唳的蛙鳴,只是一縷燦爛的星輝。
石碾,連枷,鋤頭,碌碡,桔槔,這些曾經(jīng)伴隨我成長的物什,皆以作古。城市里不需要也沒有地方將這些東西安放。它們只能幽靜地躺在記憶的黑白畫面里,拙樸地存在著,緩慢地消失著。直到大部分銷毀,少部分封存在玻璃罩子中供人懷戀。
鄉(xiāng)村越來越遠。雖然我知道,只要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就能到達。只是在親人一個一個遠離之后,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理由。似乎只是為了心中那枚鄉(xiāng)愁而回去,似乎顯得有些做作。我還未到那個年齡。漸漸地,鄉(xiāng)村變得陌生起來。許多鄰里鄰居,見面也識。那些問噓問暖的溫婉畫面,就更少見了。酒場上,為了業(yè)務(wù)往來,很多話都是逢場作戲。內(nèi)心的積郁,反而很少向人傾訴。
城市里,人們住的越來越近,心卻似乎越來越遠。也只有在霓虹閃爍震耳欲聾的酒吧里,化解陌生,飲酒作樂,救贖脫離自我的孤苦靈魂。
我住的樓下,三四個酒吧一溜排開,它們裝修風(fēng)格迥異,有的是濃濃的歐美風(fēng),有的是冰冷的工廠風(fēng),有的是狂放的加勒比海盜風(fēng)。每到夜里,衣著奢華的男女便從四處涌來,鉆進仿若世外的酒吧里,迷醉自我,釋懷悲喜。其中不乏朝九晚五的辦公室一族。
基于我自身性格所限,我很少去類似酒吧,KTV的地方。即便去了,也是坐在一隅,渾身像是有千蟲啃噬一般,落得不自在。那些嘈雜的地方仿若并不適合我。深山古寺、黛山流云、蒼松翠竹,琴瑟和鳴,才是我流連的,也許是大多習(xí)文之人的喜好。游山玩水,吟詩作賦。
七
農(nóng)歷九月,城市在一場清爽的秋風(fēng)后,變得枯瘦起來。
夏日滿眼的葳蕤,成了金黃,似乎少了勃勃的生機。倚窗凝望,總覺得突然擯棄了一些什么事情。
妻子做好了飯菜,把我從窗邊叫來。轉(zhuǎn)身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見,不遠處拆遷區(qū)一間平房的煙囪里,裊裊地浮出游絲般的炊煙。那炊煙,槐樹,平房,猶如一幅淡青色的水墨畫,在緩緩展開。
真是像極了陜北窯洞上空漫散的炊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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