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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間

      2019-05-08 03:59黃明
      湖南文學(xué)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走廊姐姐母親

      黃明

      這幾個月的日子過得極不真實。一會像沉在水底,讓人緊張、恐懼、呼吸不過來;一會又像踩在云端,深一腳淺一腳,輕飄飄的,每一步都讓人覺得很不踏實。

      四月,看見生死邊界

      父親消化道出血入院已經(jīng)第八天了,他依然沒吃過一口米飯,沒喝過一口清水。

      在入院第三天情況稍穩(wěn)定時,由我和姐姐單獨照看父親。按著醫(yī)生的建議,我們試著給他喝過一點點冷卻的、幾乎是米湯的稀飯。二十分鐘左右他就出現(xiàn)了胸悶的情況,繼而吐血。我和姐姐攙扶他坐好后,醫(yī)生來到床邊問診。他一點預(yù)兆沒有,一個白眼翻下去,身體往下垮。一個悶雷從我心尖上轟隆而過,我腦子一麻。

      姐姐和年輕秀氣的女醫(yī)生不約而同一聲大叫,引來了幾個護(hù)士奔進(jìn)病房。把父親平穩(wěn)放下躺好后,我們都緊急等待著檢測儀器上刷新數(shù)據(jù)。好一陣,血壓都處于三十多到六十多之間,醫(yī)生開始緊急搶救。好一段時間,父親才惺忪睜開雙眼,聲音微弱地對著前面的女醫(yī)生說了一句話。女醫(yī)生沒聽清,我湊過去聽他重復(fù)了一遍,轉(zhuǎn)達(dá),“我剛才看你們都是不完整的?!?/p>

      我說完眼淚往上一躥,又及時打住。

      在這層樓里住著的所有病人,都是在從死神手里搶時間。一位老大爺,面無表情地坐在輪椅上,被他兒子推著在走廊里來回穿梭;一個中年男人,在他妻子的攙扶下,一手扶著妻子肩膀,一手拄著拐杖,在走廊里艱難練習(xí)著走路。護(hù)士碰到他們,高興地打招呼:“今天能夠下床走路了!”妻子也高興回應(yīng):“昨天還不曉得提步子,今天會走幾步了!”;一個媽媽,抱著一個一兩歲的光頭孩子,在走廊里來回走著、哄著。我起初以為他們是來看望病人的,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孩子的頭上插了吊針,旁邊奶奶模樣的人舉著吊水瓶跟著走。當(dāng)然,更多的人其實是像父親那樣,下不了床。

      這棟樓統(tǒng)屬于“腫瘤科”。這些年齡不一的病人有個共同的名字——“癌癥患者”。

      一年多來,父親已經(jīng)瘦了快四十斤了。

      這是我此生經(jīng)歷過的最難熬的日子。父親一定也是——他那么驕傲、健壯而熨帖的一個人,到了現(xiàn)在不能進(jìn)食、不能動彈、甚至說話都十分費力的不堪境地。

      暈倒一事后,父親的住院生活里沒有再出現(xiàn)“稀飯”,或者說是“米湯”。營養(yǎng)液、氨基酸、葡萄糖、消炎水、止血水、生長抑素等各種藥水,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滴進(jìn)他的身體里,這些就是他能獲得的所有,維持著他活下去。唯一能入口的透明液體,也不是純凈水,而是醫(yī)院配置的添了止血藥的鹽水,有去甲的作用。據(jù)父親描述:很咸!

      母親、姐姐、老公和我,暫時都住在了醫(yī)院里,我們每天輪流著抓緊時間睡覺。無論何時,至少醒著一個人,撫摸著讓父親痛到難以忍受的右腿,注視著他從睜著眼,到閉著眼,到均勻而略濃厚的呼吸聲慢慢升上來。眼睛隨時還要留意床頭邊檢測心跳、血壓、含氧量、呼吸頻率等各種數(shù)據(jù)的儀器,確認(rèn)他閉著眼睛是正常在睡覺。如果他睡著,便不敢再制造出一絲明顯的聲響。如果他能連續(xù)睡上幾個小時,我們便會松上一口氣,甚至感覺是難得的一次收獲,就像哄睡了一個讓你束手無策的嬰兒。

      每晚都是迷迷糊糊醒來,迷迷糊糊“接班”,幫父親揉腿、注意吊水的進(jìn)程。第十天晚上,朦朦朧朧間好像又輪到我了,我刻不容緩,馬上開始,左右來回在腿上撫摸著。跟平常一樣,“接班”后意識逐漸清晰起來,才發(fā)現(xiàn),我撫摸的不是父親的腿,而是身旁老公的手臂。

      一個早上,我隨著父親的響動醒來。當(dāng)我準(zhǔn)備像往常一樣翻身而起時,聽到父親正在和坐在床邊幫他揉腿的母親說話,便沒再動,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父親因為食道做過手術(shù),加上這一陣的情況,聲音嘶啞又虛弱。他對母親說:“我剛做夢了?!蹦赣H像對孩子那樣溫和的口氣問:“夢到了什么?”“不知道為什么,我夢到了幾次坡上老屋?!备赣H揉了下眼睛,虛弱又疑惑地答道。

      我眼淚一下就涌上來了,側(cè)了側(cè)頭,把淚水擦在了枕頭上?!捌律侠衔荨笔歉赣H出生和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那里有家族里的一大家子人。后來逐漸分家,我們這一家到了現(xiàn)在的住處,但那里仍是父親生長的地方。我莫名生出一種不祥之感。

      晚上,父親在母親的摩挲下已經(jīng)睡下,我們也就相繼睡下。半夜,突然聽到母親一陣緊接一陣“哎呀——”的驚恐之聲,姐姐、老公和我?guī)缀踉谕粫r間驚醒、坐起,老公迅速奔下床打開了床頭燈。母親的這陣驚恐聲,讓我的腦子瞬間空白,我后悔我們?nèi)绱瞬恢?jǐn)慎地集體睡著了,睡了讓人遺憾終生的一覺。

      燈亮,人醒。原來是母親的一個噩夢,嚇到她,以至于她說出了夢話。我沒問母親夢了什么。不敢問。怕問到我最怕的。我習(xí)慣性又坐到了父親床邊,揉搓著他的小腿讓他漸漸又睡下去。

      父親成天躺在床上,燈光尤其顯得刺眼,所以我們常常在白天把燈關(guān)了。盡管光線比較陰暗,但他隨時可以睡,他能休息好就是最重要的事。在混混沌沌的這些天,有一回,我們在陰暗而安靜的房間里陪著父親。突然,只聽到外面一陣哭嚎。姐姐出去了一趟,回來說看會電視吧。走廊里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飄過來,電視的聲音根本蓋不住。我們心照不宣。中間也就隔一天,突然走廊里又是一陣哭嚎。我們每天看到被抱在母親手里在走廊里來回踱步的那個孩子沒了。聽說是腦瘤。但也就是前一天,我還看到他在母親懷里揚起小手,母親沖著他笑。

      最怕這種時刻。突然地安靜,絕對的安靜,痛苦和哀傷在這種安靜里極度膨脹,擴(kuò)張到無數(shù)倍,在走廊里張狂,鉆進(jìn)這層樓每個人的耳朵里、心里。所有的語言都多余。我們不約而同會為著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素不相識的家庭難過。當(dāng)然,這種難過的落腳點總會是自己的家庭。

      當(dāng)太陽又升起來,當(dāng)我們把房間的燈打開,把電視打開,電視里唱著歌跳著舞,電視里的人都笑容滿面、并且努力逗著電視外的人笑時,我們終于又可以輕松聊天。在父親最虛弱的那些天,來了無數(shù)批來看望他的親人和朋友。父親最是愛熱鬧,但這陣子,即便他不說話,常常也沒精神聽下去,就在旁人的聲音中迷糊、睡著。送親人們出門時,我們常常被他們安慰得眼淚橫流?;蛘呷绻霉?,在病房里談笑風(fēng)生,一出門就開始號啕大哭。我們默契地達(dá)成了一個共識:不能在病房里有悲傷的情緒。有時候媽媽出去散散步,姐姐出去散散步,我出去散散步,其實就是遠(yuǎn)離病房完成情緒的真正表達(dá)。只要一跨進(jìn)房門,我們肯定都是在笑,起碼是不悲傷。

      在我們都沒注意之時,走廊另一邊的病房里又住進(jìn)了一名新病人,若不是清晨的一陣斥罵聲,我壓根還不知道對面住進(jìn)來了人。住進(jìn)來的是一位老大爺,目測已年過古稀。第二天清早五點左右,就聽到安靜的走廊里傳來一陣陣大聲訓(xùn)斥的聲音,很兇很惡劣,前前后后持續(xù)了有個把小時,中間只聽到一句“伢(爸爸)嘞!”,才知道訓(xùn)人者和老人是父女。老人除了不?!鞍ミ稀?,沒有一句反駁的話。從罵聲中能夠聽出,大概是老人想坐起來,女兒不肯,就成了這種局面。

      第二天兒子兒媳過來了,沒有女兒那般粗暴。從第三天起,就由請來的保姆照顧。保姆不同于兒女,她從不罵老人,但也不管他,只是戴著口罩站在門口。我們這邊常常人多熱鬧,她就每天看熱鬧似的看著我們這間病房。老人一遍遍的“哎喲——”聲傳過來,音量越來越高,她也無動于衷。有次凌晨三點我醒來,老人的“哎呦”聲響徹走廊。

      大概一周后,老人就很不好了,血壓只有三十多,護(hù)士打電話叫來了他的兒女。兒女都趕了過來,陪到了第二天清晨,發(fā)現(xiàn)老人還沒斷氣,早上六點不到,就要拍屁股走人。護(hù)士急了,連忙叫住他們:“你們不在這里,要是老人家走了怎么辦?”“走了再打電話給我們?!?/p>

      老人到底還是在這一天走了。

      平常諱莫如深的生死問題,在醫(yī)院里卻看得如此明晰。滿眼的絕望。這絕望,是人們匍匐在大地上的鎖鏈,它把他們的命運緊緊地箍在泥土里,動彈不得。病痛,貧窮,仇恨,欲望,無奈,每一樣都是那根讓人遇見絕望的鎖鏈。

      我跟同事說起,同事說:“難怪我一個姐姐參加工作一年,就性情大變,變得更沉默寡言,更深沉了?!蔽覇査憬愕穆殬I(yè),“她是腫瘤科的護(hù)士。”

      七月,不斷離別

      這個月,在我內(nèi)心織滿死亡的陰影。

      七月的前奏牽起六月的尾巴,把三起車禍送進(jìn)了我的耳朵里,送進(jìn)了走廊的閑言碎語里,送進(jìn)了第二住院部盡頭冰冷的小屋子里——那是我們從走廊里張望出去觸眼可及的屋子,它有一個溫婉又寒冷的名字——太平間。一個已經(jīng)領(lǐng)證、即將走進(jìn)婚禮殿堂的姑娘,一個背負(fù)著兒子、丈夫和父親等諸多身份的中年男人,一個正值妙齡、讓中年母親哭喊得撕心裂肺的女孩,相繼停留于此。

      哭喊聲還在空氣里飄蕩、交織、重疊,很快又被病房里監(jiān)測病人的機(jī)器聲、呼叫護(hù)士的音樂鈴聲和走廊里急切的腳步聲腰斬——這里的人都自顧不暇。

      父親四月入院之時,就有一個田心的、與他同年同月大一天的男人先他入院。田心病人的老婆獨自看護(hù)他,無聊時常轉(zhuǎn)悠到父親的病房,一來二去,與日夜陪護(hù)父親的母親和姐姐也成了熟人。醫(yī)院里,病患、家屬來來往往,大家既有同病相憐的相互理解,又有一家一戶孤軍奮戰(zhàn)的不忍言說,“相互照應(yīng)又相忘于江湖”便是最好的相處方式,沒有必要追根究底?!疤镄牡哪莻€”便成了我們家人之間對他們的稱呼。平日里,安頓好丈夫后,她會與姐姐一起去超市采買物品,或者有人來探望,她會給我們送來幾塊切好的西瓜。

      七月下旬的一天,我和母親坐在門口附近吃晚飯,熟識的一名病人家屬靠在我們門邊,朝我遞了一下下巴。我沒領(lǐng)會到意思。他望了一眼我父親,又朝我后頭的方向遞了一下下巴。我依然一臉茫然。他只能說話,“田心那個……”我猛然一驚:“沒了?!”他點點頭。爾后,安靜下來,我們才聽到了哭叫聲。

      幾天后,我再到醫(yī)院陪父親,病房里正在消毒,我便到走廊里走動。在兩間病房之隔的另一邊門口,圍著一群軍人。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望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病人家屬,她就十分會意地給我解釋:“站在門口哭著說話的那個是病人的老婆,躺在里面的軍人才三十幾歲,小孩子才點點大,好多人捐錢,治療費都花了一兩百萬了,作孽咧……”

      我沒有接話。躺在這棟樓里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作孽。

      悶熱的午后,姐姐外出采買物品,我得配合母親照看父親,不敢睡去。一陣哭聲率先飄進(jìn)了我耳朵里。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起身,一眼瞥向外面——軍人患者門口圍滿了軍人。我關(guān)上門,畫蛇添足加上一句:“門開著空調(diào)沒效果?!?/p>

      擋不住的熙攘、哭聲、喊叫奔涌而來。恰逢護(hù)士進(jìn)來例行檢查,門毫不留情又敞開著。一個年輕女人的一聲尖叫在壓抑沉悶的空氣里撕出了一道口子。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被別人摟在懷里,扯起嗓門哭叫:“我要爸爸。我要媽媽?!弊o(hù)士出去后,門再次敞開。我不知如何是好,父親正坐起身咳痰,咳完后,他為“不明所以”的我解釋:“走的這個是軍人,三十幾歲。”

      沉默。

      外面又突然嘈雜,我們不約而同望出去——軍人五十出頭的母親強(qiáng)行被人抱在手里往外走,任憑她拳打腳踢,任憑她一遍遍吼叫:“我要看我崽!把我崽還給我!”

      眼窩里終日不絕的塵霜和淚漬,血管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針管和藥水,漫長的苦痛與煎熬,巨大的失落與悲傷,越發(fā)襯托出這些生命的渺小與無助。

      我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高了些。電視里到處都是為軍人準(zhǔn)備的節(jié)目或節(jié)目預(yù)告——明天就是“八一”建軍節(jié)了。

      八月,沒等到你變老

      記不清幾年前開始,不知何由姐姐和我稱呼爸爸都改成了“老爸”。自父親患病以來,身為女兒的我仿佛成天躺在奔馳的火車上——生活是不由人地匆忙向前的,火車軋過鐵軌的振動,那么篤定清晰地一格一格烙在心上。

      三號傍晚忽然間天昏地暗,一條游離于天際間蛇似的閃電滑過,暴雨就沒根沒底傾倒下來,一聲驚天炸雷,家里停電了。夏天的五點驟然間黑下來,讓人的情緒無端地蒼涼下去。

      我和奶奶在黑暗的廚房里籌備晚飯,家住瀏陽的姑姑突然出現(xiàn)在大門口,說:“我來做飯?!蔽移鹣纫幌玻鲇忠姴笓沃鴤闾嶂换@子蔬菜急匆匆趕來。我有不好的預(yù)感。我問明情況,伯母匆匆答過:“暢暢(姐姐)打電話要我和你姑姑來做飯?!?/p>

      我不肯相信,打電話給在醫(yī)院的母親,但接電話的卻是老公。我所有的疑問都被他輕描淡寫過去,電話打完,只知道我和奶奶不再需要自己做飯。

      這一定有問題。我昨晚的失眠和上午的心慌一定說明了什么問題。姑姑和伯母毫無招呼的突然出現(xiàn)肯定印證了問題。兩個人做飯,吃飯的人應(yīng)該不少。母親不是有事才沒接電話,她分明就在旁邊。老公五點半才下班,到醫(yī)院理應(yīng)六點多,但五點鐘為何就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一陣一陣的緊張和心慌接踵而來。我終于尋到機(jī)會避開奶奶拉過伯母,要她跟我說實話。

      “你爸爸下午自己把管子拔了,用刀劃了脖子還是用手打了自己的腦袋,我也不太清楚,你媽哭得太厲害,我不能確定她說的是哪種……你堂哥表哥舅舅他們都已經(jīng)趕到了醫(yī)院,他們等下就回來,出院,不再去了?!?/p>

      許久。仿佛從昏迷中逐漸蘇醒,莫名的恐懼從腳底一寸一寸翻涌上來,暴雨,潮濕,雷電,夜幕,房屋,桌椅,旁的人,全都后退、隱秘、虛無,徒留下心中巨大的空洞。我獨坐在房前的水泥坪里,不知所措。父親從五月開始便不能進(jìn)水進(jìn)食,之后胃穿孔,靠一根植入的食管維持了三個月的壽命,如今管子抽離,我不敢思考后果。

      當(dāng)一臺車駛進(jìn)坪里,堂哥表哥下車從后備箱清理出從醫(yī)院拿回的物品時,年近九旬的奶奶便抹著眼淚進(jìn)了房間。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不愿靠近。父親回來,坐在副駕駛,抱著氧氣包,坐在坪里的我這才起身向他走近。他的虛弱是顯而易見的。車窗口一見面,我們就握住對方的手,急切、自然。我們心里都清楚,殘忍的“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五號早上六點多,家里的動靜就很大,我急忙起床問情況。姐姐解釋,反正要到醫(yī)院拿藥,父親咳痰費勁,干脆他們一起過去,吸了痰再回家掛水。這話沒問題,我并未多想。

      上午九點多,堂姐神神秘秘接著電話。我趁奶奶進(jìn)了房間,拉住堂姐,壓低聲音問:“是不是我爸出什么問題了?”

      堂姐安撫我坐下:“明明,我跟你講,你待會一定要冷靜,你要保重好自己。你爸爸情況可能不太好,待會救護(hù)車送回來……”

      “我家里有車為什么要救護(hù)車送!他坐著汽車出去的憑什么要他坐著救護(hù)車回來!”我怒視著她,壓著聲音朝她吼。她過來抱住我,輕拍著我的背,像安撫一個驚魂未定的孩子。我的焦灼疼痛蔓延開去,幾乎要站不起來。

      回來后,母親忙著做飯,姐姐整理父親的藥品,姑姑和堂姐在奶奶房間陪她“聊著閑天”。跟父親對視一眼,我揚起嘴角微笑著快速抹去了眼淚,心里彩排過幾次后,我坐到了床沿上,向他伸出手去——平日里表達(dá)得太少,我怕他會不習(xí)慣——然而又沒有用來慢慢習(xí)慣的時間剩給我們。他順從而主動地接住我的手,用力握緊,靜默凝望著我。

      也許此時,他腦海里正在飛速回放著的是我“滿地爬”的嬰幼兒時期,是他大清早去田里“整枝”要我?guī)兔δ么訒r我那不情不愿的神色,是我新拿回一張獎狀又貼到他房間已滿是獎狀的墻上時他自豪的心情,是在黑暗已經(jīng)壓滿大地的冬夜里他坐在摩托車上等公交車把我載回時的焦灼與期盼,是在學(xué)校寄宿的我給生日的他發(fā)的一條溫情短信,是遠(yuǎn)在異鄉(xiāng)大學(xué)受挫后的我看到匆忙趕到的他時那一聲號啕大哭,是我出嫁時他將流而又及時打住的眼淚,或者正端詳著流淌在我眉目里的他的神情以及想象著將流淌進(jìn)另一個生命里的我的神情。然后,他用力說了一句話。他喉嚨歷經(jīng)手術(shù),又焦灼了三四個月,加上吸痰、咳嗽的創(chuàng)傷,聲音沙啞而微弱。我沒聽清,他又望著我,拼力吼了出來:“照顧好自己!”我微笑點頭,“會的。會的!”我輕輕揉搓著這雙曾經(jīng)勞碌不堪而今燈盡油枯的手,眼淚簌簌而落。

      竟不曾想,這便是他最后“說”出來的話。此后,他的喉嚨基本發(fā)不出聲音。他示意母親給他找來了紙和筆,有什么要表達(dá)的都通過“寫”。

      下午開始,他便開始在小本子上一件件交代“后事”。年邁的奶奶,操勞的母親,辛苦的姐姐,遠(yuǎn)方的兄弟,即將降臨的外孫,家園,土地,包括自己的身后事,一一囑咐。母親數(shù)次倒向他的肩頭,含糊不清一直重復(fù)著“你放心”,幾乎要哭暈過去。不能言語的父親,曾經(jīng)用言語創(chuàng)造過多少歡聲笑語!

      晚飯后,我一邊幫父親揉著腿,一邊跟他說著話。往日在醫(yī)院,輕輕的揉搓配合著越來越重的止痛藥,會讓他稍微舒服一點。此刻我想作用已不大,他所有的思想幾乎全被言表不清的難受所侵占。他不能說,我就自己一個人說,工作,生活,能讓他放心和高興的事,想到一樣講一樣,他微笑聽我講每一句話,溫暖,平和。此刻我還能如何呢,我不過是想守著父親,守著正在如沙漏流逝著的父女溫情,守著他越來越沉重的孱弱呼吸,守著自己無能為力的愧疚,守著命運的一片狼藉與攢擊。

      晚間,親人們經(jīng)過合議,姑姑最終還是把奶奶攙扶過來了。父親在本子上寫到“你們講,她答,隨便說點?!比缓蟀驯咀舆f給我們看。我們便告訴奶奶,父親最放心不下她,要她千萬要保重好身體。年邁的奶奶淚水漣漣,抓著父親的手,哭著答到:“我會保重自己,他們對我都很好,你好好養(yǎng)病,不要掛心我。”眼里閃滿了一個母親的心如刀絞。

      夜?jié)u深,我在旁邊的一張床上躺著休息。父親在本子上寫了話,要母親轉(zhuǎn)達(dá)給我:這個房間空氣不好,你到另一邊的房間去好好休息。他唯恐他的痰和呼吸影響我的健康。我不能拒絕一個父親的關(guān)心和擔(dān)心。我走到他面前,俯身抱住他,算是替代那一句親昵的“晚安”。他輕輕拍著懷里的我,然后示意我去睡。一出房門我便淚水滿面,因為我清楚,再沒有以后。

      六號清早四點多,隨著兩個舅舅駛來的摩托車聲,我翻身而起。清晨的空氣肅殺、清冷,天地灰蒙,包裹著讓人寒栗的沉寂,父親房間徹夜亮著的燈光冰冷地流瀉出來,姐姐和老公沉睡在父親左右的沙發(fā)上。我有些戰(zhàn)栗地走近他,發(fā)現(xiàn)他還有呼吸,才放心坐下。許是響動,他吃力地偏過頭,抬起沉重的眼皮確認(rèn)了一眼,又閉上眼睛,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分地滾動著,鼻梁高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攢擊著我。他的臉向每一處有骨頭的地方擠過去,眼窩和臉頰就此深陷,眼看著他的生命一寸一寸在走遠(yuǎn),無能為力。我仔細(xì)審視,這確是我的父親,但跟記憶里的太不一樣。翻看父親的小本子,整個本子已經(jīng)寫滿了字,從逐漸潦草的字跡能夠知道,他一夜無法合眼,疼痛和缺氧使他除了同一個姿勢的僵坐,不能有絲毫移動。事情交代完后,他像是專心等待著、準(zhǔn)備著赴一場死,只是生命的無常讓他不能確定這個時刻是在幾時幾分到來。

      父親的呼吸已經(jīng)變得非常困難。他又找出小本子,寫上:今天是星期一,醫(yī)院上班,可以去醫(yī)院吸痰。他的字已經(jīng)東倒西歪。此時大家都已醒來,我拿著本子一路哭著出去給舅舅們看,他們正在與姐姐商量事情的安排。兩個舅舅都沉重地?fù)u了搖頭,毫無商量余地地拒絕了這個要求。在六點不到的清晨,姐姐打電話給醫(yī)院、衛(wèi)生院和能想到辦法的親戚,想借一個吸痰器,都是哭著掛的電話,得到相同的解釋“他并不是有痰沒吸出來,而是肺已經(jīng)腐爛……”

      我回到房間,坐在父親旁邊。他兩只手交疊重重按在喉口上,頭往上仰,嘴巴大張,急促呼吸,以求有一團(tuán)懂事的空氣能緩解他的痛苦。他像一尾拍擊上岸干涸得太久的魚。我收干淚水,輕輕問他:“老爸,我?guī)湍闩呐男乜诤脝??”痛苦占領(lǐng)著他的所有直覺,他無暇看我,但他很快順從地點了點頭。我把頭輕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著他的胸口。他努力讓自己平復(fù)一點,雖然我知道他的痛苦依舊。那刻的景象烙印在我血液里,我心中難以言說的因無能為力而來的心痛,如刺一樣扎向蒼茫。

      隨著日幕的開啟,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到我家。父親的汗珠來得越來越稠密。我一張接一張地抽著紙,為他拭汗,擦不完的汗珠像極了我的眼淚,姐姐拿著濕紙巾接替了我。爾后,兩個舅舅進(jìn)來了,跟在他們身后的還有成群的鄉(xiāng)親,我被他們叫了出去,有人專門拉著我的胳膊看住我。我茫然地站在門外,聽著房間里的熙攘。那些像碎片一樣朝我飛來的詞語和句子,以及父親印在我腦海里的神情,擊打著我,不斷積壓,如轟然倒塌的房屋,幾乎令我窒息。

      九時前后,天旋地轉(zhuǎn)。先是姐姐從人群攢動的房間里傳出一聲凄厲的哭叫聲,讓我跌入了無邊的冰寒里。此時,我依然被擋在門外,兩位長者左右攙護(hù)著我。繼而鞭炮聲響起,宣告父親的永遠(yuǎn)離去,我驚恐地隨著鞭炮聲一記尖叫,手足胡亂揮舞無處安放,身體往下沉。跟小時候溺水時的印象重疊起來:天際盡頭動蕩不安的白光投射過來,自己的身體往后退,往后退,抓不住的失落和絕望。突然之間,我們就成了哭嚎的那群人。

      我身懷有孕。在父親臨終之際,有數(shù)位長者來到我身邊,叮囑我該注意的事項。父親的離去,我儼然變成了一個觀望者。

      因為有孕,我沒能守在父親床邊,送他最后一程,沒能牽住他的手,再多叫幾聲以后再沒法叫、也再沒人回應(yīng)的“老爸”。因為有孕,我沒能在他已“下榻”、孤獨冰涼躺在地上之時,再握一會他已沒有溫度的手,看一看據(jù)說安詳?shù)?、就像是睡著了的面容。因為有孕,我不能觸碰屬于父親的任何東西——他長眠的棺木、祭奠他的香燭、焚燒給他的紙錢,包括他。因為有孕,我甚至沒能給父親磕上一個頭。我只在他意識逐漸消失之時,被人叫進(jìn)他房間,要我叫他最后一聲,告訴他,我會照顧好我自己,要他放心走。我一開口,全然崩潰。我看著他逐漸失神的雙眼和微弱急促的呼吸,一瞬間就被人抱了出去。

      這一出門,便是永別。

      父親在醫(yī)院時,有次傍晚老公用輪椅推著他出去散心,跟父親說起孩子的預(yù)產(chǎn)期會在他生日的那幾天。父親很高興,當(dāng)即表態(tài)今后的生日都要到我家,跟外孫一起度過。老爸,這么愉快的約定你可是忘記了?你戴著眼鏡看了那么久的彩超單,你還沒告訴我你覺得是男孩還是女孩?還有,我最后陪著你看的那個電視劇還沒大結(jié)局……可是老爸,你還只是艱難踏過了五十四個春秋。

      我再也沒有老爸了。

      就當(dāng)做你已經(jīng)老過了吧。

      我知道父親會埋葬于何處,雖然我一再被他們禁止前往。像是有光的牽引,父親將在爺爺?shù)牟贿h(yuǎn)處永遠(yuǎn)沉睡下去,也許將來奶奶和母親也將長眠于此。沒有了父親,姐姐和我將攙扶著奶奶和母親,緩緩前行,最終走向他們。姐姐和我懸掛于三十歲的左右,沒有了父親,我們忽然從孩子長成了大人,成了家中大事的決定者,在往后的生活中,責(zé)任大于嬌膩,堅韌大于沖動。我們將逐漸適應(yīng)沒有父親的日子,也終將慢慢向他靠近。

      父親的后事辦完后,桌椅收了,地面洗了,屋子收拾了,不銹鋼的圍欄在太陽底下依然反著白亮的光,不含不蓄地刺著眼。幾只雞在大桂花樹下的麥冬草里翻來覆去啄著,有點心不在焉無所事事的樣子。樹的影子扭曲在水泥坪里,沒理想地鋪出去,斑斑駁駁碎成一地。鳥在電線上一聲套一聲地叫著,樂此不疲。除了不再有父親,世界一切如舊。

      父親永遠(yuǎn)不會再醒來。父親最后的骨殖,也終將被他長眠的那片土地抱緊,吞噬,粉化。每個人都要死,死對于最后一刻的父親而言,是明明白白等待而來的,是他苦痛的結(jié)束。父親在他的房間里一步一步往我不知名的方向走遠(yuǎn),我被人扶坐在三五米之外,腹中的生命一腳一腳地蹬起來,讓悲痛中的我感受到他的存在。生與死竟是這般接近。也許天地間本沒有消逝可言,日月星辰永恒在我們眼里,其他生命,大概是一力接一力,輪回,延續(xù),傳承。每一個人,都是自然傾力的補償和饋贈,也都將完成一段使命。

      于是,懷念,前行。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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