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克飛

“大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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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立陶宛西奧利艾的酒店里，學了幾年雙排鍵的兒子趁睡覺前的閑暇，一邊嘴里哼哼，一邊持筆記錄，居然譜了一首曲子，還順手填了詞。我一看，歌名叫做《德意志之歌》，與德國國歌的名字一樣。我告訴他，德國國歌的歌詞中提到四個地名——“從馬斯到梅梅爾，從埃施到貝爾特”。兒子的這一“無心之舉”竟讓我決定改變原計劃，于次日西進，前往歌詞中的“梅梅爾”——沒錯，這個德國人十分看重甚至將之寫入國歌的地方，現(xiàn)在屬于立陶宛，名叫克萊佩達。

最像德國的立陶宛城市

從西奧利艾到克萊佩達，是一段從立陶宛第四大城市前往第三大城市的行程。在這個森林覆蓋率高達30%的國家里，城市宛若小鎮(zhèn)，而且相當分散，沿途村鎮(zhèn)的出現(xiàn)頻率也遠遠低于其他歐洲國家。有時，導航甚至會將你指向一段兩側(cè)都是密林的沙土路，十幾公里不見人跡。直到市郊大賣場和大超市的出現(xiàn)，才宣告城市的臨近。

這很容易讓你有“小國寡民”的感覺，但無論是立陶宛，還是與之并稱“波羅的海三國”的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人均GDP和可支配收入都早已邁入發(fā)達國家水平。克萊佩達作為立陶宛唯一的大港，海陸空交通便利，更是連接歐洲各區(qū)域的運輸走廊，人均GDP和可支配收入遠高于立陶宛國內(nèi)平均水平。它還有另一個稱謂——“最像德國的立陶宛城市”。它甚至比現(xiàn)在的德國城市更像舊時德國，如果你想看看“二戰(zhàn)”前的德國城市形貌，來這里準沒錯。

“二戰(zhàn)”時，德國大多數(shù)城市難逃轟炸，德累斯頓等名城甚至被夷為平地。戰(zhàn)后，德國人憑借嚴謹態(tài)度和工匠精神，收集舊時典籍、資料、畫作、照片乃至明信片，原封不動地復建古城。近二十年來，作為歐洲第一強國的德國，城市面貌也愈發(fā)精致，原本就如童話般的一座座小城，五顏六色的建筑外墻更是平添夢幻。一條街上的樓宇外墻顏色都由專人設計，務求最具美感的搭配，而且定期維護。經(jīng)濟較差的意大利則是反例，破敗的、灰頭土臉的建筑多，一方面是建筑風格使然，另一方面則因為沒錢。

不過也正因此，當下德國城市雖然與舊時形貌一致，但現(xiàn)代化涂料的使用使之更為光鮮?？巳R佩達的古樸甚至粗糙，才更像100多年前的德國。

中心廣場附近一條石板路旁的斜頂木條屋就是最好的證明。在德國，這樣的建筑比比皆是，甚至是許多小城的全部，但克萊佩達的這一棟斑駁陳舊，只有在舊時德國畫冊里才見得到。

從窗欞的設計來看，這棟房子起碼有100多年的歷史了。那時，這里還屬于德國人，還叫做梅梅爾。

1254年，這里被授予城市權(quán)。1422年，它被劃入普魯士公國范圍內(nèi)。1701年，普魯士公國成了普魯士王國，梅梅爾就是王國最東端的大城市。1871年，德國統(tǒng)一，梅梅爾仍是德國東北角的第一重鎮(zhèn)。它瀕臨波羅的海，面向瑞典，背朝俄羅斯，戰(zhàn)略地位突出?！耙粦?zhàn)”后，協(xié)約國將梅梅爾強行劃為保護地，隨即又按照《凡爾賽條約》相關(guān)內(nèi)容將之劃歸立陶宛，使得原先基本是內(nèi)陸國家的后者擁有了一座良港。

只不過，協(xié)約國一度只是拿立陶宛當幌子，他們更希望梅梅爾變成一個各國隨意進出的自由市。直到1923年底，當時的國際聯(lián)盟才正式裁定梅梅爾歸屬立陶宛。同時被劃走的德國城市還有如今的但澤，同樣是波羅的海沿岸港口。德國人對這個自此歸屬波蘭的港口同樣念念不忘，它也成為“二戰(zhàn)”爆發(fā)之地，也就是如今的格但斯克。

“二戰(zhàn)”后，立陶宛被蘇聯(lián)占領，德國人念念不忘的梅梅爾也就此改名克萊佩達。

如今的克萊佩達，中心廣場平平無奇，唯一拿得出手的建筑算是一棟紅瓦斜頂?shù)牟蛷d。自廣場向四周發(fā)散的道路，則是不折不扣的德國城市樣貌，只是更陳舊一些。因為是周末的緣故，多半商店都未開門，又陰雨綿綿，街上顯得冷清。

走進一家未關(guān)門的店鋪，是一家琥珀專賣店。誕生于4000萬到6000萬年前的琥珀，一向被許多人所鐘愛。它由松樹脂歷經(jīng)地球巖層的高壓、高熱擠壓作用后質(zhì)變而成，觸感溫潤。波羅的海地區(qū)盛產(chǎn)琥珀，早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琥珀就被作為當?shù)刎泿攀褂?，并?jīng)愛琴海流入地中海東岸?？脊艑W家挖掘的古希臘邁錫尼文明時期文物中就有來自波羅的海地區(qū)的琥珀項鏈。

克萊佩達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琥珀加工地之一，琥珀店自然不少。這顯然是沾了庫爾斯沙嘴的光，據(jù)說全世界90%以上的琥珀礦藏都在庫爾斯沙嘴，其周邊的立陶宛、拉脫維亞和波蘭等國家因此集中了大量的琥珀加工廠。波蘭的格但斯克就是與克萊佩達并稱的琥珀之城，立陶宛帕蘭加的琥珀博物館也十分知名。

人類與自然共處的世界自然遺產(chǎn)

前往克萊佩達的游客，多半以其為中轉(zhuǎn)，真正目的地是2000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庫爾斯沙嘴。有意思的是，數(shù)據(jù)顯示德國游客相當喜歡來這里度假，尤其是“二戰(zhàn)”后被蘇聯(lián)逐出該地區(qū)的德裔居民后裔。

所謂沙嘴，是沙洲的一種形態(tài)，指延伸到海中的狹長陸地。庫爾斯沙嘴尤其狹長，長度達98公里，最寬處為4公里，最窄處僅400米。

蘇聯(lián)解體后，這塊沙嘴被一分為二，南部長約46公里的部分歸屬俄羅斯的飛地加里寧格勒，北部長約52公里的部分歸屬獨立的立陶宛。

更神奇的是，庫爾斯沙嘴的存在，如一道墻般將海水與克萊佩達隔開，形成了風平浪靜的潟湖，使得克萊佩達不至于完全暴露在海風之前，成為天然良港。庫爾斯?jié)暫c海水的分隔，也使得沙嘴的一邊是淡水，另一邊是咸水。湖水與海水的顏色完全不同，兩個區(qū)域的生物種類也有差別，甚至漲退潮時的水位也有不同。

克萊佩達就隔著庫爾斯?jié)暫c沙嘴相望，往返輪渡頻密，單程僅僅需要10分鐘。也因為距離十分近，我們甚至可以望見對岸的碼頭。

駕車駛上輪渡，沒一會兒就抵達岸邊，從游客碼頭出發(fā)，只有一條路，前行即可。來去各有一車道，若是在旅行旺季，說不定還有塞車之虞。兩側(cè)都是密林，偶有小徑延伸入林，那是給游客使用的徒步徑。天氣好時，尤其是夏季，庫爾斯沙嘴是極受歡迎的徒步選擇。在這里，人與大自然和諧共處，據(jù)說徒步者經(jīng)常會見到各種動物，比如貍。我開車時就見到有一只酷似小熊貓的貍在路邊走過，優(yōu)哉游哉，簡直像人在人行道散步一般。其實也不僅僅是庫爾斯沙嘴生態(tài)如此，森林覆蓋率很高的立陶宛，到處都是密林，因此開車時常會見到路邊有小動物出沒，最多的便是貍，松鼠也常見。

如果不了解情況，很容易會誤以為庫爾斯沙嘴兩側(cè)的樹林都是原始森林。畢竟，那茂密粗獷十分自然。但查看資料就會知道，這遍布沙嘴的密林其實是人力所為。

庫爾斯沙嘴的歷史，就是一段人類與大自然求共存的歷史。

公元前3000年起，沙嘴上就有漁夫和獵人居住。沙嘴原本就十分脆弱，海風和潮汐都會對其造成侵害，庫爾斯沙嘴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受影響尤大。在沙嘴上定居的人類為了守護這片海中土地，如愚公移山一般，以一代代人之力堅持造林固沙，不但保留了這片土地，也使得庫爾斯沙嘴的森林覆蓋率達到70%以上。

其間當然有過教訓。1757年，由于過度放牧和砍伐木材，造成沙丘游走，甚至掩埋了整個村子。當時的普魯士政府痛定思痛，于1825年啟動大規(guī)模再造林行動，才保住了生態(tài)平衡。

即使是晚秋，仍隨時可見鳥群在密林上空飛過。若是春天和早秋，這樣的景象會更頻密。庫爾斯沙嘴是鳥類遷徙的重要通道，每年春秋兩季有數(shù)千萬只鳥兒途經(jīng)此處，許多會停留休息或繁殖。

兩個小村落，宛若世外桃源

擁有海灘、沙丘、濕地和森林等多種地貌的庫爾斯沙嘴，乍看并非理想中的宜居之地，可在我眼前的兩個小村——尤德克朗特和尼達，都讓我產(chǎn)生宜居之感。

老實說，如果沒有兩個小村，只有簡直不見天日的密林，這就是一段單調(diào)的駕駛體驗。所以，尤德克朗特的出現(xiàn)讓我驚喜。盡管，這個小村只不過是道路兩旁散落的房舍。這些清一色斜頂紅瓦的木造房子，是一代代人與天爭地的見證。與所有歐洲城鎮(zhèn)一樣，它的制高點也是教堂。那是一座紅磚教堂，塔樓不算高，可在這沙洲之上，卻顯得倔強。

相比尤德克朗特，尼達則大得多。它地勢起伏，顯然是沿沙丘而建，不過都已鋪設了柏油路和地磚。這里其實是庫爾斯沙嘴的旅游中心，因此有豪華酒店居高而立，望向潟湖。半山處的民宅也顯然更精致，還有幾棟頗像樣子的公寓樓，極適合度假使用。

雖然面對的仍是潟湖，但那濃濃的海畔風情，還是很容易讓我想起荷蘭的海邊市鎮(zhèn)。這里有碼頭，有一棟棟斜頂木屋和種滿花的獨立庭院，有停泊在岸邊的私家漁船和游艇，還有伸向水中的棧道與燈塔。一切都像極了荷蘭。只是已非夏季，又凄風冷雨，偌大的岸邊只有寥寥幾人在游蕩。兒子在慨嘆天氣不佳，可在我看來，陰天也有陰天的好，陰云與潟湖在天際相接，偶有孤帆駛過，那蒼茫之感，在熱鬧的夏季可見不著。

碼頭附近不但有民宅和庭院，還有不少咖啡館和餐廳，接近沙丘的潟湖邊還有一個不小的公園，兒童游樂設施一應俱全。

無論尤德克朗特還是尼達，都面向潟湖。如果想看波羅的海的風景，唯有翻越沙丘。這個世界上最狹長的沙洲，顯得寂寞寥落，它甚至完全不同于沙漠帶給人的感受，因為帶來蒼茫之感的不僅僅是起伏的沙丘，還有延伸至天際的湖水。

離開尼達時，見到一座在十字路口沿坡而建、造型前衛(wèi)的教堂，三角形立面結(jié)構(gòu)，綠色墻身，潔白的十字架立于頂端。這是波羅的海沿岸常常可見的木結(jié)構(gòu)新式教堂形貌，本不足為奇，可在眼下的庫爾斯沙嘴，卻讓我大生虔誠之感。誰又能說，人類數(shù)千年來在這片沙嘴上的頑強生存、造林固沙，不是一種信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