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這一趟,注定要享受聲籟。剛才,從舊金山市區(qū)的格利大道登上29路巴士,一白種漢子坐在雙人椅上彈吉他。個子和吉他都是大號,旁邊的空位被橫放的吉他占了。地道音樂人的酷裝扮,胡子拉碴,皮夾克再加布滿破洞的牛仔褲,樂聲雖不到專業(yè)水準,但即興而來,巴士的播音器放出的“小心,門正打開”“下一站是……”都被他拿來當歌詞,很是親切。弦歌一路,伴著沉默的乘客,穿過金門公園。吉他手下車前,藍褐色眼睛雄視四周,顯然在尋找欣賞他的聽眾。我適時地表現(xiàn)出恰如其分的陶醉,他滿意地點點頭,也許是“不必客氣,不收費”的意思,隨后,下車,把掛在巴士前的自行車卸下。我正好奇,大吉他怎么放?難道邊騎邊彈不成?
就在這一刻,巴士里響起雞叫聲,“喔喔——”洪亮,清爽,頓挫,尾音拖曳,回旋,以飽嗝一般的“呃”收尾,必是雄雞。乘客們的頭一致地轉(zhuǎn)向后方,驚訝有之,欣悅有之,木然有之,但沒有一個表示厭惡,和吉他比,這“天籟”也不賴。并非高峰期,后排的乘客不多,我注意靠窗的男同胞,穿橙色夾克,頭發(fā)花白。我?guī)缀蹩隙?,是這位老先生把一只公雞帶上車。在異國都會,進“肯德基”可花六七美元買一小桶炸雞翅,中餐館的菜單不乏“蔥油雞”“左宗棠雞”,但看到活生生的雞不容易,我只在一次復(fù)活節(jié)慶會看到雄雞、山羊、小豬及小矮馬被圈在圍欄內(nèi),小朋友排著隊,一驚一乍地觸摸它們。
他的公雞是哪里來的?該是來自10公里外的唐人街,那里有賣活雞的店鋪,只此一家,一般須在店里宰殺,去毛。但顧客持特殊理由或和店員有交情,把活物放進厚牛皮紙袋帶走也不是不可以。
今天司機和“公雞”相安無事,不是因為規(guī)則改了,而是攜帶者從后門登車,不曾從司機面前經(jīng)過。我差點站起來,走向老先生,對他鞠躬,請他讓我瞄一眼公雞,對它致以太遲的景仰。我要宣告,我年輕時,在困頓的鄉(xiāng)村,幾乎唯一教我這萎靡的年輕人精神霍然一振的,就是雄雞。
子夜剛過,是它以利爪抓住籬笆頂端,向黝黑的天穹高高昂起不知天高地厚的頭,火紅的冠輕搖,如擎一朵暗紅的火焰,頸子盡量前伸,喙大張,無遠弗屆地啼叫!貌似鐵板一塊的黑暗被啄破,彩霞從洞里流瀉,鋪滿東天,牽?;☉?yīng)聲開放,燕子掠過,水牛以低沉的“哞哞”應(yīng)和。黎明君臨,天下一片光明。高視闊步的雄雞,是向黑暗進軍的號手。
后排又響起雞聲,然后,是手機通話的聲音——老漢對著手機生氣地叫嚷,聲音不小。我聽得清楚,大意是他約對方在格利大道某處見面,對方爽約,他只好回家,但此刻人家又要他回頭走,在老地方見面,他不愿意。他罵完,把手機放進口袋。
原來雞聲是手機鈴聲。響第一次時,他正在氣頭時,以拒聽表示對失約者的不滿。第二次雞聲響起,他的氣消了大半,所以接了。我遠遠對著老先生苦笑,不是責怪,而是表揚,放在拂曉時分,沒有哪種手機鈴聲,比這更教人激揚斗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