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亮魚”是俗稱,是上疃人(當?shù)厝藢h離海邊的人的統(tǒng)稱)的俗稱,我們海邊人叫它“亮魚”,當然,亮魚也是俗稱。針亮魚學名叫做顎針魚,針亮魚的俗稱完全是外表形狀的完美體現(xiàn)。長嘴,身體細長略呈扁圓柱狀,長度可達一米多,背脊亮藍色,覆蓋細密的魚鱗,肚皮是灰白色,骨頭堅硬,肋骨白色,脊骨綠色。
進入陰歷的三月四月便是當?shù)厝说某贼~期。屆時,閨女回娘家,朋友之間相聚、往來,餐桌上都會擺上各種方式制作的海魚?,F(xiàn)在以針亮魚居多,其次是鲅魚,再佐以時令的海鮮。早年的吃魚期是以當?shù)氐狞S姑魚為主,間雜其他的魚類,針亮魚上不得桌面,蓋因其肉少刺多且硬?,F(xiàn)在渤海產的肉質鮮美的黃姑魚已經很少見到,每年年底時候,市場上叫賣的以南方的黃姑魚居多,但總不是渤海產的魚的味道。
久居海邊,許多鄉(xiāng)間民諺多以海物起意。關于針亮魚的就有一條:買條針亮魚沒刮麟——先剁(多)嘴。針亮魚的嘴確實長,沒肉且硬,只是兩根硬質的上下喙顎,排滿細碎的尖牙。對針亮魚來講,這是它的攻防武器,如果單從飲食角度出發(fā),針亮魚的嘴卻是多余,拾掇針亮魚,需先把長長的喙顎剁掉。在這里,多與剁同音不同意,配合上不同的語氣,可以理解成多嘴,也可以理解成因為煩了某人的多嘴,想給他把嘴剁去。民間諺語多教義,俗語上了大的廳堂,少時這樣的說辭經常耳聞,牢記于心,知道學會沉默是應對各種事情狀態(tài)的萬全之策。
早年家貧,大家的生活狀態(tài)大多一致,但到了春天的吃魚期,老爹娘親還是會認真操持一番。魚是現(xiàn)成的,在村莊后的萊州灣里自由地游來游去,需要看你是不是舍得一把子力氣去把它們拿到家里來。老爹不是完全的漁民,但也會搗鼓幾張漁網,趁著夜色,海潮始漲,把漁網下到海邊的淺灘,漲潮時各類海物隨著水流躥上躥下,漁網已張口以待。
說一句話你或許不信,那時的海蟹、琵琶蝦都是不屑于帶回家的。它們堅硬的外殼會對漁網造成傷害。捉到此類的海物大多是摘下遠遠地扔掉。如果海獲豐收,來不及挑揀,讓它們跟著挑擔回家,命運只有兩個,一個是扔到茅廁里積肥;一個是搗醬,還必須是膏黃肥美的。
母親做的黃姑魚很好吃。吃黃姑魚的時候像節(jié)日一般,畢竟這樣的日子也不多,也不是每年都有吃黃姑魚的機會。母親會把黃姑魚的鱗片認真地刮取干凈,黃姑魚的鱗片極硬,如同一副細密的盔甲。后來在看村子里排演的京戲時,看到那些出場的武將穿著的甲胄,我就先想到了黃姑魚的鱗片。我不記得母親制作黃姑魚的那些細節(jié),那時我尚年少,對于烹調并無多大的興致,最大的興趣是有鮮美的黃姑魚肉,乳白色的魚湯,魚湯上飄著幾片嫩綠的韭菜葉片,還有只有年節(jié)才可以吃到的白米飯,這是我對當時吃魚的最深的記憶。
我們還是說針亮魚。前面說到針亮魚的骨頭是綠色的,這里還有一個諧趣的故事。前幾年,有一個人去外地處理一些業(yè)務,出發(fā)時,帶了剛上岸的針亮魚,用泡沫箱裝了,加了冰,充了氧氣。到了目的地,也沒有多交代,將貨物交給朋友就算完事。后來,這個后來應該是很長時間之后了。問起那些針亮魚是怎么制作的?朋友說,你送的那些魚都壞了,沒有吃都扔了。這個人困惑,剛上岸新鮮的針亮魚,裝箱的時候在面前看著魚還是活的,當天送到,不可能壞。然后就問朋友,壞掉的魚什么樣子。朋友說,那些魚早都變質了,魚骨頭都是綠色的了。這個人才醒悟過來,大笑不止。說了針亮魚的一些特點,朋友懊悔不已。
春天的時候,朋友在微信圈發(fā)了一個與母親的電話錄音,請教針亮魚的制作方法。朋友遠離家鄉(xiāng),在當?shù)睾ur市場買了針亮魚,記不清楚母親是如何制作的,特意請教?,F(xiàn)在我把這段錄音再次翻撿出來,不是為了做魚,是感受母親那份濃濃的愛意,填補我已經荒敗多年的心境。錄音里的對話是從兒子與母親之間的日常開始的,說到朋友聚餐,一定要嘗嘗按照萊州當?shù)氐闹谱鞣椒ㄅ胝{的針亮魚。說來也怪,此地并無特殊的制作方法,也無特別的烹調作料,但再好的大酒店也烹調不出獨屬于萊州的那份口味。母親言語慈祥,滿滿的愛意,竟讓我感知到那日春光煦暖。我想朋友的本意不在如何烹飪針亮魚,久未還家,是思鄉(xiāng)的情愫開始泛濫的本真反應。母親從如何拾掇針亮魚開始,直到針亮魚出鍋的各種細節(jié)都一一點到?;腥糇约旱哪赣H尚健在時的場景,想起娘親做的魚的味道,漸漸地涌出淚來,此生再無機會聽到娘親叮囑的話語,再也不能吃到娘親親手做的魚了。
有客因公務曾在萊州小住,我要請他品嘗萊州的海鮮,但他是非肉不飽,遍尋羊肉不得,要我做向導去飽餐一頓羊肉。雖然客居內陸,但我是海邊人,自有早已成型的飲食習慣。我攛掇其可以嘗嘗萊州的海鮮,以打消他吃羊肉的興致。他說可以帶一點海鮮回去自己做,客善烹飪,對于美食的制作有獨到的研究。我把前面所述的故事講給他聽,他一笑不置可否。我建議,可以帶領家人到萊州來走走,嘗嘗萊州人做的海鮮,真的與別處的風味不同。這應該也算是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吧。
其實,不管何種事物,在它影響了你的心境時,它們只是借以懷念的由頭而已。
月亮貝
我所出生的村莊居萊州灣南岸,從村莊向北走不過五公里路程便是萊州灣了。因了天工厚愛,這片海域多為淺灘,且不說跟隨潮汐隨意來去的魚類,單單是海灘里深藏著的貝類,也肥美甘飴令人垂涎,諸如:中華文蛤、竹蟶、月亮貝、棉蛤、海螺(有十幾種)及爬行殼類的生物,諸如三疣梭子蟹、火燎、花麗鬼、杏核蟹、海大夫。其實,剛才提到的每一種海物都可以獨立一篇文字出來,畢竟,它們與海邊的人朝夕相處幾百年,會有傳奇,也有喜樂。造物主賦予它們生命或許會以千年萬年相計,無奈,我所處的村莊在此發(fā)源只有幾百年的時光,與它們存世于此是不可相比的。文字所表述的只是空中飄落的浮塵,不能直抵已經層層密致的時光紋理深處。
少時的星期日多用來趕海,一眾小小少年,呼朋喚伴,玩樂的成分大過趕海的目的,其實這也是趕海的樂趣。我們還不了解潮汐的規(guī)律,每當星期六將要放學的時候,大家會互相碰一下頭,類似于一個小小的會議,由一個伙伴決定,明天什么時候出發(fā),潮水來去一定是家里大人告知的,然后是準備什么趕海的工具,準備捕撈什么海物。
如果是老水(凌晨退潮裸露出海灘,半上午時分漲潮)就要早起,雞叫頭遍的時候,我們一眾已經出了村子,兩個人一根扁擔,抬著兩個檉柳條子編制的海簍,趕海的工具有時候是一柄糞叉,有時候是一筒蟶鉤。現(xiàn)在不記得天上的星光是啥樣了,月亮大約是有的,應該是掛在西邊天際,不再是亮眼的白,是暗紅色了,現(xiàn)在想起月亮的暗紅色是朦朧的,像誰哭紅的不好意思睜開的眼睛。
有老水就有嫩水(一天兩個潮水,半上午漲潮后到半下午退潮裸露出海灘,直到晚間漲潮),也有嫩老不成水(幾乎是全天潮水,海灘不能裸露出來),趕海最好的潮水是整水,從清晨海潮退去裸露出海灘,直到傍晚時分海潮才不情愿地再次漫卷上海灘。曾經問過老爹,才知道決定這些潮水規(guī)律的是天上的月亮,月亮竟有如此神力。后來,隨著年歲漸長,對月亮的傾心已經不僅僅是趕海的潮汐規(guī)律給我的認知那么單一。
海灘深藏的貝類都有自己的領地,月亮貝靠海壩最近。把海壩做為參照物,向北依次為月亮貝、白蛤、竹蟶、中華文蛤,海螺在海灘的泥土里四處漫游,毫無章法可言,它是這片海灘的獨行客,也是隨時的闖入者。
月亮貝是學名,先不急著告訴您月亮貝的俗稱,我先描述一下它的外表,由您來判斷,我們這邊的鄉(xiāng)親會給它起一個什么樣的名字。月亮貝的貝殼類似于煅燒的瓷質,泛著油亮的光澤,貝殼的內里是耀眼的白,很純粹的白,您可以想象一下那種原始的,不假絲毫色彩,不摻絲毫雜質的白,其他貝類的殼(中華文蛤除外)與月亮貝的殼相比,就像是粗制濫造的建筑工程,毫無美感可言。兩片貝殼相接的地方烏黑,有光澤從烏黑的殼里浸出來,能讓我想到秋天的黑夜,從高闊的空間深處奔襲而來的光。黑亮的光澤從兩片貝殼的相接處為起點,逐漸向貝殼的外圍遞減,到了貝殼的嘴邊是一圈亮麗的白色,就像天上的曉月,一段耀眼的白色弧線。月亮貝的學名是由此而來,俗名您能想到嗎?答案是最直觀的:烏腚。我們把月亮貝相接的那個地方看做是月亮貝的屁股,就是俗語叫做腚的部位,因為那里一直是黑色,我的先輩們也是有些許文墨的,烏通黑。烏腚的俗稱一直叫到現(xiàn)在,會不會繼續(xù)叫下去,答案肯定是不會的?,F(xiàn)在月亮貝賴以存世的海灘都已無存,不敢想象它們還能不能有繁衍的能力,在此世代相聚的人還有沒有片甲海灘可以傳于后世子孫。
月亮貝還叫做鐵蛤,這個俗稱是從南方傳來的。有一年,浙江寧波、溫嶺、象山、玉環(huán)等處過來的商戶,說著饒舌的語音,大量收購月亮貝,回到浙江暫養(yǎng)后再販賣到大城市。早年當?shù)厝苏J為月亮貝最不值錢,趕海的人們從沒有正式的以它為獵物。那些南方人來過后,才給了它們升值的資本。
早年的月亮貝一直是寂寂無名,在它所處的那片海灘自生自滅,我們一幫少年也是在別處海灘獲取的海物量少的前提下,作為填充物——俗話“墜海簍”,才挖掘一些。這樣的前提一般是我們一直樂于玩鬧,忘記了趕海的目的,在快要漲潮將要回家時,才醒悟過來,回家怎么面對父母審視的目光。
母親會把我拿回家的月亮貝做疙瘩湯。先把月亮貝用水煮了,火候不能太大,看到月亮貝的殼稍開,便?;饟瞥?。煮月亮貝的湯呈淺藍色,月亮貝的肉帶金黃色。每次剛出鍋我都會喝一大碗湯,現(xiàn)在還是有這個習慣,不管是何種的貝類,原湯都是我的最愛。做疙瘩湯需要先油爆蔥花,然后倒入煮月亮貝的湯,再次燒開,將事先點水攪好的面粉疙瘩倒入。出鍋時再撒幾梗香菜,色香味俱佳,更是齒頰留香。
烹飪月亮貝的方法有很多。飯店里一般是油炒,油爆蔥花,同時放辣椒,紅色的油彩包裹住月亮貝,在一個大盤子里泛著俗世的光澤,勾引著食客們興奮的味蕾。也有清水煮的,出鍋時放幾梗油菜,水煮的湯味會寡淡一些,不似原湯的濃香。我多隔水蒸,月亮貝放在一個瓷缽里,不放任何調料,鍋里添一碗水,隨著氣溫不斷升高,水汽冒出來便停火。這樣做的月亮貝,肉質鮮嫩,一包漿汁還保存在月亮貝的身體里,入口即化。前段時間還吃到了紅燒月亮貝,這種烹飪方法要求更高的烹飪技術,問詢過廚師,總不能記住細節(jié),便放棄了如法炮制的想法。
現(xiàn)在,本地的月亮貝已經不見,多為外地販賣而來,但早已不是記憶中的那個味道了。
(提云積,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見于《山花》《天涯》《山東文學》《大地文學》《鹿鳴》《劍南文學》《散文選刊》及部分合集。)。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