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明森

七賢與竹林結(jié)合，形成了一種文化符號

很多人反對那種否定竹林的觀點，并沒有多少證據(jù)，只是難以接受

七賢沒有竹林？不是不可能，而是不可以

修武這個地方，我專程去了好幾次。

帶著好奇，附庸風雅地去尋找一片竹林。

那是屬于魏晉時期嵇康、阮籍、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七位名士的竹林，是中國歷代文人心中最幽深最干凈的竹林。

修武縣地處河南焦作，南望黃河，北依太行，古稱山陽。竹林七賢當年就生活在現(xiàn)今修武縣和附近的博愛縣、洛陽市一帶。

在一千多年的文學(xué)描述中，嵇康這群時尚另類文人在竹林之中豪飲、放歌、長嘯、嬉笑，是多么灑脫，多么放浪不羈啊。

竹林七賢，是專用名詞，不能拆開。七賢與竹林，始終是一個整體。說七賢，必須說竹林。

關(guān)于七賢的文學(xué)和繪畫作品，幾乎都有竹林。

但是，這片竹林，未必真的有過。

最早對七賢之竹林提出質(zhì)疑的，是大學(xué)者陳寅恪。

陳先生認為，這里的竹林是佛學(xué)概念，并不是現(xiàn)實中的竹林。

觀點一出，立即遭到一些學(xué)者的反對。批評者拿出各種理由，說明竹林是真實存在。

而贊成陳先生觀點的學(xué)者，也大有人在。認為七賢沒有竹林，同樣證據(jù)很充分。

兩種觀點，針鋒相對。說來說去，最后落到一個關(guān)鍵點上，魏晉這一帶能不能生長竹子？

反對方說，有竹子。不僅魏晉有，春秋秦漢，以及后來的隋唐，都有。

贊成者說，不錯，前后都有。但是，恰恰魏晉南北朝沒有。

說到這個問題，可就非常有趣了。

七賢的竹林，到底有，還是沒有呢？

1

春秋戰(zhàn)國、秦、西漢，黃河流域是有竹子的。

那是一場延綿七百多年的溫暖。

孔子趕上了。

秦始皇趕上了。

漢武大帝趕上了。

春秋的魯國，冬天的冰房里竟然沒有冰塊可供應(yīng)。

《詩經(jīng)》有很多描寫淇河竹子的精彩句子。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淇河主要流經(jīng)河南北部，兩岸盛產(chǎn)竹子。

漢武帝時，竹子是種植廣泛的經(jīng)濟作物。

朝廷在離西安不遠的周至和戶縣，建立了官辦竹園，相當于現(xiàn)在的國有林場。竹園主要負責人的官銜，叫作司竹長丞。

司馬遷說，長安附近渭水平原，最大的竹林有上千畝。

司馬相如說，長安郊區(qū)竹林叢生，蔚為大觀。

張衡說，長安一帶的竹林遍布山谷，無邊無際。

東方朔說，關(guān)中盛產(chǎn)糧食和竹子桑麻，太富饒了，是九州膏腴之地。

漢武帝元封元年，黃河在河南一個叫瓠子口的地方潰堤。官府組織人力就地伐竹，用竹子編成裝滿石頭的籠子封堵決口。

瓠子口位于現(xiàn)今的濮陽縣，春秋到西漢時期遍地是竹子。

春秋戰(zhàn)國和秦漢時期，文字是寫在竹片，即竹簡上的。竹簡的簡字，就是竹字頭。竹簡相當于后來的紙張、U盤和存儲云。

《左傳》《論語》《尚書》《毛詩》等，最早是寫在竹簡上的。

《孫子兵法》《孫臏兵法》，也是寫在竹簡上的。在山東臨沂市的銀雀山，就曾發(fā)現(xiàn)過五千多片兵書竹簡。

幾十年前在河南信陽楚墓出土了800多片竹簡，上面的文字仍然可以辨識。

做竹簡的竹子，就地取材，來自中下游黃河兩岸。

那時候，如果一個人有學(xué)問，他的著作真可能裝滿好幾輛馬車。不像現(xiàn)在，再大的學(xué)問，一臺電腦也能裝得下，缺少學(xué)富五車的存在感。

那位東方朔，當年應(yīng)聘朝廷公務(wù)員的自薦書，就是寫在竹簡上的。不愧是文學(xué)青年，洋洋灑灑寫了三千片。這么多竹簡，由兩個人抬進宮里，漢武帝斷斷續(xù)續(xù)用了兩個月才讀完。

2

從公元初的東漢開始，經(jīng)三國，直到六朝時代，是跨越六百年的漫漫寒冷。

竹林七賢，正是生活在這個寒涼的年代。

《漢書》記載，公元16年2月，黃河流域下了大到暴雪，渭河平原的竹林成片成片地被凍死。

從那以后，竹子凍死成為常態(tài)。《后漢書》等史書上記載的這類事件屢見不鮮。氣溫越來越低，大片生長的野生竹子越來越少。

等到了公元第四世紀前半期，關(guān)中以及整個黃河流域已經(jīng)不能生長竹子了。

三國仍然寒冷，曹操厲害吧，讓誰往東，誰就不敢往西。但他在銅雀臺種的桔樹，卻只開花，不結(jié)果。銅雀臺建在河北與河南交接的臨漳縣，春秋時期桔子是可以結(jié)果的。

曹操的兒子，魏文帝曹丕來到廣陵，也就是現(xiàn)在的淮陰，打算來一場十萬兵馬的水陸演習(xí)真人秀，結(jié)果淮河不給面子，結(jié)冰了。此前淮河從沒結(jié)過冰，起碼這是有文字記載的第一次。

南北朝時期，氣候繼續(xù)寒冷，竹子在黃河流域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

北朝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說，河南和山東的石榴樹，十月中旬要用蒲草包裹起來，否則就會凍死。而現(xiàn)在那一帶的石榴樹根本不用防凍。也就是說，一千五百年前比現(xiàn)在冷得多。

竹子沒有了，西漢時期在渭水流域建立的官辦竹園就相繼關(guān)閉了。曾經(jīng)郁郁蔥蔥的竹林，現(xiàn)在開墾成農(nóng)田，或者荒蕪了，空留下叫作竹圃的地名。

《水經(jīng)注》不禁感慨說，遙想當年，河南淇縣一帶，漫山遍野是竹子。而今放眼望去，一棵竹子也沒有了。

以此推論，魏晉南北朝時期，竹林七賢生活的修武和博愛一帶，是不可能有竹子的。

3

王維、白居易、元稹很幸運，喜歡竹子，長安城恰好到處是竹林。

大唐王朝的國都，相當溫潤。

偶爾下場雪，朋友圈紛紛各種互動，各種曬。

朝廷組織人事部門有個王員外，寫了一首雪后早朝即事，詩人岑參馬上唱和，贊美長安雪后似春歸。

在舒適的氣候里，竹子長得很茁壯，很有盛世感。

詩人視竹為友，張揚寫竹，淡定也寫竹。

在幽靜的竹林深處，王維獨坐輞川別墅，撫琴詠詩，長吟當嘯，寫下了著名的五絕《竹里館》。

有一次，白居易發(fā)現(xiàn)暫住處的竹子萎靡不振，立刻表示了不解。怎么可以這樣呢？長安城的竹子應(yīng)該非常茂盛才對呀。于是就有了那篇不可多得的散文《養(yǎng)竹記》。

皇帝的園子里，也種了很多竹。唐高宗曾經(jīng)派宦官到長江沿岸采辦奇竹，以便移植到皇宮花園。這件事情，還引發(fā)了別的故事，涉及從嚴治政，寫進了《舊唐書》。

唐玄宗游覽后花園，有感于竹與竹、竹與筍的親密關(guān)系，感嘆道，父子兄弟相親，當如此竹。跟班大臣把皇帝的話記在小本上，隨后就發(fā)了個文件，命名這種竹子為義竹。

不只長安城，黃河流域的河南，也遍地是竹子。

竹林七賢曾經(jīng)生活的修武、博愛一帶，如今有大片大片的竹林，堪稱竹海。

在詩人李賀的老家河南宜陽縣，有座皇家行宮，叫連昌宮。唐高宗、武則天、唐玄宗，都曾到那里賞竹。

后來行宮廢置，竹子太高太密，以至于枝葉糾結(jié)，長瘋了。元稹觸景生情，寫了那首《連昌宮詞》。

竹子生產(chǎn)加工，成為隋唐時期的一大產(chǎn)業(yè)。朝廷在河內(nèi)郡，也就是現(xiàn)在的博愛縣，以及西安和鳳翔等地，設(shè)立了司竹監(jiān)。這個官署隸屬于司農(nóng)寺，相當于農(nóng)業(yè)部派出的竹業(yè)局。

設(shè)在博愛的司竹監(jiān)，管轄范圍應(yīng)該包括現(xiàn)在的開封一帶。

4

蘇東坡很無奈，那么癡迷地喜歡竹子，東京汴梁卻長不了竹子。

汴梁，也就是現(xiàn)在開封，那時的氣候比唐代冷得多。

不要說開封，江南也變冷了。北宋政和元年，這個年份好記，公元1111年，太湖全面結(jié)冰。冰面之上，可以行車。湖畔的柑桔樹，差不多全凍死了。

北宋的黃河流域，已經(jīng)少見竹子，開封也長不了竹子了。

由于沒有竹子了，隋唐時期設(shè)在博愛和西安的司竹監(jiān)，也就遣散干部，撤銷建制了。

而這個時代的形象代言人蘇東坡，卻偏偏愛竹。

蘇東坡經(jīng)常寫竹、畫竹，以竹比德，借竹抒情。

那句成語，成竹在胸，最早就是蘇東坡關(guān)于畫竹技法的一句名言。

給人的印象，蘇東坡從沒離開過竹子，包括在開封的那些年。

但是，蘇東坡那么多關(guān)于竹的詩文，幾乎沒有一首與開封有關(guān)。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蘇東坡自家的院子應(yīng)該種了很多竹子吧？

要說蘇東坡在眉州的老家，院子有竹倒是有這種可能。而他在京師的居所，卻很難有竹子。連皇宮都種不了竹子，何況翰林院學(xué)士的家？

這兩句詩，是蘇東坡?lián)魏贾莞笔虚L，視察於潛縣時寫的。

於潛有座寂照寺，寺里有個景點綠筠軒，綠筠軒竹影扶疏，好不幽靜。于是，蘇東坡即興發(fā)揮，寫下了那首《於潛僧綠筠軒》。

於潛縣在浙江，距離東京開封，遠了去了。

還有很多寫竹的著名詩句，真希望是寫開封的，可惜都不是。

門前兩叢竹，雪節(jié)貫霜根。一想就很美。但出自《王維吳道子畫》的這兩句詩，是蘇東坡在鳳翔府任職的時候，對普門寺和開元寺佛教壁畫的解讀。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痘莩绱航砭啊防锏募t桃綠竹，也不在開封。這首詩，不是寫實景，而是為僧人惠崇所畫《春江晚景》寫的題畫詩。甚至，不是在開封，而是在江蘇江陰寫的。

一直到南宋前期，北方依然寒冷。

南宋詩人范成大出使金朝，到達北京那天恰好是重陽節(jié)，也就是現(xiàn)在的陽歷10月中旬吧，西山已然是銀裝素裹。范成大禁不住在《燕賓館》寫道，苦寒不似東籬下，雪滿西山把菊看。

5

從公元1200年到1300年，南宋中期到元代中期，是和暖的100年。

南宋著名道士邱處機有一首《春游》，描寫北京的初春。清明時節(jié)杏花開，萬戶千門日往來。此情此景此節(jié)令，跟現(xiàn)在的北京差不多。

由于可以大面積種植竹子了，南宋初期撤銷了的博愛和西安的司竹監(jiān)，在元朝初期又恢復(fù)了。

然而，從元后期開始，北方又轉(zhuǎn)冷了。

元明清三朝首都的北京，經(jīng)歷了冷暖不同時期。

明清兩朝五百多年，黃河以北都是寒冷的。期間有過若干小起伏，總體上仍然是冷色調(diào)。

明成祖朱棣從南京遷都北京，相當于從暖房子搬到了涼屋子。

明王朝的那些故事，很多情節(jié)都是在凜冽寒風中演繹的。特別是從1470～1520年的五十年，非常寒冷。弘治六年，也就是1493年，淮河流域9月份就飄起了大雪。

而明清兩代最寒冷的一百年，則是1620～1720年。

清王朝康熙大帝在位的六十余年，經(jīng)歷了這個最冷季。

其中順治七年到康熙三十九年的半個世紀，又堪稱極冷。

想象一下，大冬天的清晨五六點鐘，康熙主持早朝，文武大臣三四點鐘就要冷哈哈地來到殿外等候，也是夠辛苦的。

順治十年，談遷，就是撰寫明朝編年體史書《國榷》的那位史學(xué)家，從杭州到北京旅行。船只行進到現(xiàn)在的天津河西務(wù)一帶，運河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冰，只好改簽，換成坐車。要知道，當時只是陽歷10月下旬。

三年后，談遷返回杭州。繼續(xù)坐船，陽歷3月初河西務(wù)運河才解凍。這樣一算，運河一年之中有一百多天冰凍期。現(xiàn)在呢，冰凍期大約50天。

從清道光二十年到光緒十六年的五十年間，又經(jīng)歷了極寒。在嚴寒期開始的那一年，英國對中國發(fā)動了罪惡的鴉片戰(zhàn)爭。

漢水、鄱陽湖、太湖、洞庭湖及淮河都曾嚴嚴實實地結(jié)過冰，漢水最甚，結(jié)冰四次。

明清時期，黃河流域個別地方有點竹林，零零星星，不成個樣子。

寒冷的明清國都北京，當然也不可能有野生竹子。

北京個別地名與竹子有關(guān)，并非真的有多少竹子。由于太少見，所以人們拿竹子格外當回事兒。

在今天紫竹院附近，明清時期有座廟宇，叫作福蔭紫竹院。那里有些人工保養(yǎng)的竹子，可憐的一小片，竟然被想象為蜀南竹海。

皇家園林和王府里的幾棵竹子，不過是放大的盆景而已。

而一直到滿清王朝結(jié)束，北京都是寒冷的。

清朝之后的氣候，已經(jīng)不用怎么看文獻記載了。

百年來，五十年來天氣的冷和不冷，并非歷史，而是現(xiàn)實，每個人都有資格談?wù)摗?/p>

6

縱觀幾千年來北方的冷與暖，以及竹子在黃河流域的進與退，感覺歷史很長，很長。但是，如果簡要梳理一下，不過就是幾行數(shù)字而已。

冷暖一棵竹，炎涼一瞬間。

公元前3000年～公元前1000年，暖。

公元前1000年左右～公元前850年，冷。

公元前770 ～公元初，暖。

公元初～公元600年，冷。

公元600～1000年，暖。

公元1000～1200年，冷。

公元1200～1300年，暖。

公元1400～1900年，冷。

當然，這是大致描述，時間節(jié)點沒那么精確。每個時期中間，也有一些小的波動。

由這些數(shù)字推演而來的結(jié)論，當然是氣候變化。

與這些數(shù)字相對應(yīng)的，是北方竹子的有和無。

氣候變化這么重大，這么復(fù)雜的話題，居然可以凝聚于一棵竹子。

而作為文化載體，竹子的象征意義遠比現(xiàn)實問題更深沉。

中國文人，歷來以竹比君子，比自己，贊美竹之高潔，正直，自省，表里如一。最重要的，是氣節(jié)。

竹子，有太多值得贊美的品格了。

竹子的根莖很發(fā)達，不用種子，一簇就能長成一片。

這是竹之強大。

竹子一生一次，開花即死。竹子一旦開花結(jié)籽，定是遇到了重大威脅，毅然犧牲自己，把生命傳給后代。

這是竹之悲壯。

不管多粗的竹子，都是一年長成的。筍多粗，竹就多粗。一年之后，竹就不再增粗，而只增加密度。竹用一生的時間，充實自己，強壯自己。

這是竹之堅守。

竹子是樹，還是草？要說不計較名分，竹子堪稱典范?？梢愿静淖鲆粯拥氖虑椋瑓s被劃入草本。

這是竹之無爭。

如果再看氣候變化背景下竹子的進退，更能體會一種生命的力量。

寒冷可以逼退竹子，卻消滅不了竹子。只要轉(zhuǎn)暖，竹子立即重回大地，充滿生機。

這不是正是文化的偉大嗎？

七賢與竹林結(jié)合，形成了一種文化符號。很多人反對那種否定竹林的觀點，并沒有多少證據(jù)，只是難以接受。七賢沒有竹林？不是不可能，而是不可以。

這時候，七賢生活的地方是不是有竹林，其實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既然不那么重要，尋找竹林的心情就釋然了很多。

我最近一次去修武，真的找到了竹林。那是一處精心種植和保護的竹園。園子不小，四周有圍墻。里面的竹子長得很密，也不算矮。只是非常細，可以用纖細來形容。一看就知道，不是野生的。

時近中午，我們轉(zhuǎn)了半天，看到一位園林工人。攀談起來，我們問，這里真是七賢的竹林嗎？他說，你信，就是。不信，就不是。這個回答，簡直太哲學(xué)、太藝術(shù)了。

是的。

眼前無竹，筆下還有竹；筆下無竹，心中自有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