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潤
我四五歲上,家還住在老村東邊的三間小土屋里。那土屋很矮,顏色也很暗,總黑黑著,屋里屋外都是那個樣子。院墻也是土的,院口上,立著一扇老吱吱啞啞響的木頭大門。門里,長著一棵老樹,緊挨著墻頭,一到夏天,那樹上的黑皮上就爬滿了毛毛蟲,有時候一條條的,有時那一條條的又湊在一起,顯著親熱一樣,湊成一層層一堆堆的,看得人腦皮上的頭發(fā)都要立起來,急急地躲開了。那時的院墻也不高,我趴在墻頭上,還能看見墻外河溝里扭著屁股的鴨子。那鴨子是別人家的,我家是從來不養(yǎng)鴨子的。父親不喜歡它們,總說鴨子太臟,吃得飽了,就把屎走到哪拉到哪兒,人下個腳,都得揣著小心。父親的鞋邊一直是白白的,不沾著一點的泥。那惱人的鴨子屎,父親更是不喜歡的了。院里只孤孤單單地跑著小雞,頂多,還有一只貓或一只狗。
在那個屋住的時候,二姐都還沒有出嫁,十幾口人,在兩間臥室一間廚房里,總是顯得很擁擠。我來來回回屋里屋外的跑,身子總是會撞到別人。就是吃飯,手也老會碰落旁人的筷子。可碰落了,他們也不敢對我瞪眼睛。我挨著母親,有一半的身子靠在母親的膝上。母親有時用筷子夾菜,都要繞過我的頭。我很不得勁,母親也應(yīng)該很不得勁??赡赣H不說,還總要隔一小會,就往她的懷里再拉拉我。
我其實是喜歡這種擁擠的,人多的時候,或坐在一起吃飯,或躺倒在一起說話、睡覺,我都會很歡喜。只是在西屋住的姐姐們總是不喜歡我,一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們就早早地把那很緊的屋門關(guān)上,我敲門,她們是一定不開的,我只有使勁地用身體去撞,去頂,可還是不會開。喊了母親,母親也不幫我,也招呼著我快回到她那里去。姐姐們在門那邊嘰嘰喳喳的說話,還會笑,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笑些什么。我又氣又急,卻什么也聽不清。
有一年夏天,父親忽然在院子里拉開了架勢編笆,說是第二年要蓋新房子用。那笆編時,先把粗一些的柳棍一根根地戳進(jìn)地里,那柳棍比父親還要高,溜直的一排。之后父親把那些細(xì)柳條像編辮子一樣,在那些的柳棍里繞來繞去,一行行地走,柳條頭接著柳條梢,一處都不走空。有些不容易繞的地方,父親還要抿著嘴,或呲著牙,才能把那個辮花繞好。一天,或者兩天,很大的一片笆就出來了。那笆片子平平的,綠綠的,透著一股好聞的樹皮漿子味道。
也就在父親編笆那次,我挨了父親的打。父親一般是不打我的,母親說,那次真的是我惹急了他。父親先還用小柳條,看我哭纏個沒完,就用了巴掌。我當(dāng)時一定是怕了的,母親去抱我時,我順勢就趴在了母親的懷里,很大聲音地哭。母親嘴里一邊嘶嘶啦啦地吸氣,一邊摸著我說,哎呀哎呀,還哭還哭,看屁股都打糊了。之后有姐姐過來,也大驚小怪地說,真打
糊了,真打糊了。我氣惱著她們這么說,可又真害怕著,不知屁股是不是真的糊了。我想起米飯糊了的樣子,想起母親煮豬食時,鍋被燒糊的樣子,心驚得不行,卻又不好說,連哭都沒了勁,都猶猶豫豫起來。過了一會,趁別人不注意,我拿了姐姐梳頭時的小鏡子,跑到黑乎乎的倉房,把褲子脫下一塊,照自己的屁股。那鏡子又總是不稱心我,總是看得不真切,我換了很多個姿勢,也自是沒看見被打糊的地方。聽見有人在倉房外面走,便又忙提了褲子,慌著跑出去了。之后好幾天,我都不親近父親,父親笑著叫我,我也不過去他那。
也就是那年冬天傍年根時,我的一個表哥從外面回來,跟父親說,他整個冬天,都跟別人在一個叫哈爾濱的城市倒賣魚了。哈爾濱那可真冷,到處都是冰冰。鼻涕流下來,擦得慢了,都能戳在嘴唇上。他回來的時候,穿著綠色的軍大衣,帶著綠色的栽絨帽子,像電影里的解放軍一樣。我那表哥本就長得端正,說話的時候,一邊的嘴角會微微上揚,像被一個看不見的線頭拽上去的一樣。而且還會吐煙圈,哥哥姐姐們圍著他聽他說話,都興奮得不行,就像圍著一個大英雄。表哥給我?guī)Щ貋硪晦嬈藦堄只蛘呤鞘?,每張畫片上都有一個女人,黑烏烏的眼睛,老長老長的睫毛,鼻子上還帶著像星星一樣的亮東西,連肚臍上都是。身上的衣服很少,肩上和腰上,都露出很多的肉。幾個姐姐拿過去看,看了一眼,都哎呀哎呀地驚奇。驚奇過了,很不屑地把畫片還給我,沖那畫片翻眼睛,說,這都啥東西么,這么難看。停了一停,卻又忍不住拿回去,一張一張細(xì)細(xì)地翻。還指著那鼻子上的亮東西說,這不疼嗎,這怎么能不疼么!指指戳
戳了半天,最后把畫片又都還給了我。我自是寶貝得不行,把它們放在炕上,又或擺到窗臺上,來來回回,總是不能安穩(wěn)。
又過了幾天,一個跟父親很熟的孫姓男人,從我家的后墻上跳過來,在胡同里把步子邁得老長地往我家屋里走。當(dāng)時屋里的炕上正剁餡包餃子,細(xì)細(xì)的酸菜沫泡在水里,鐵罩淋伸在里面,一下下地往外撈。那孫姓男人說話聲音很大,嗓子像得過氣管炎似的,一喘氣一說話,嗓子眼里就嘶拉嘶拉地響。那男人進(jìn)了屋便喘著嘶拉嘶拉的聲音說,我借來戰(zhàn)友的照相機了,剛給后院殷書記家照了像,二叔,那男人管父親叫二叔,他說,二叔,你家也照一張吧,照個全家的,掛在鏡子里,多好!這自然是好事,父親也高興,當(dāng)即叫了家人快換些整潔的衣服,到外面照相。
我和六姐是穿著小碎花棉襖照的,頭上梳著好看的歪歪桃,新洗了臉,甚至把手背上的黑皴也使勁搓了搓。洗手的時候,六姐跟我說,她一會照相的時候,她要歪著頭照,她說她看過別人歪著頭的照片,可好看了。說完,她還給我示范了一下,對我說,你也歪著頭吧,準(zhǔn)好看!我相信六姐的話,想著一會照相的時候,我一定要歪著腦袋。臨去院里的時候,我把表哥送我的美人卡片也抓在手里,想著,那漂亮的東西,也跟我一起照相,該是多好的么!只是那天的院里真是太冷了,家里人多,有坐著的,有站著的,姿勢擺來擺去,總是不行。到最后我捏卡片的手都快凍得僵了,被母親喝令著,只好把那東西又放回到屋里。最后要歪頭照相的事,也被那畫片攪得忘記了。
十幾天后,那照片被拿了回來。上面的人是黑白的,連四姐扎的花頭巾,都沒一點的顏色。且個個人都被風(fēng)吹得沒了樣子,額上的頭發(fā)胡亂地飛著,肩也縮縮著,一看就凍得狠了。我和六姐是站在母親旁邊的,我兩手很用力地藏在衣服里,眉毛也很使勁地往一起扯弄,眼睛怒怒著,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我想,我當(dāng)時一定是冷得咬著牙,或是抖顫得不行了,才會那個樣子的,否則,照相是那么美好的事,怎么會出現(xiàn)那個要拼命的表情呢?六姐雖然沒怒著,卻也比我好不到哪去。她整個的身子,都向外歪著,頭發(fā)直直地立了起來,受了驚嚇一般,腦瓜頂上的歪歪桃都被遮得沒了影子。六姐有些沮喪,又有些堵著氣似的說,下次照相,她還歪著頭照,不信還會歪成這樣子。我笑得不行,并很是慶幸自己當(dāng)時忘了歪頭的事,不然,也要跟六姐一樣嘆氣了。
蓋新房那年,正趕上老河套出魚。那時天還挺熱,母親套著毛驢車,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的,反正我看著她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我穿著小背心,小短褲,光著腳丫坐在院墻上,老遠(yuǎn)的,我就看見母親趕著毛驢車,從村東頭老薛家房前的大土坡上下來了。我一邊沖院里哇哇地叫著,媽回來了,媽回來了!一邊快速地溜下墻去,可著勁地跑著去迎母親。母親的車上被席糜茓子圍著,兩個高或又兩個半那么高,里面裝滿了白白的小魚票子,小小的,細(xì)細(xì)的,像螞蟻一樣擠在一起。只是一動都不動,全慘白著顏色,散發(fā)著一股熱熱的腥臭味。我盯著那些小魚看,眼睛使勁地睜著,又瞇起來,可還是被那些小白魚晃得花了。我是頭一次看見那么多的小魚,我?guī)缀醪幌嘈?,這些小魚會都是我家的。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家一到做飯的時候,就會從房子里飄出來一股煎魚味,那味道臭臭的,又香香的,很古怪,也很誘人。街上很多玩耍的孩子,都伸長了脖子往我家里瞄眼睛。蓋新房時,家里經(jīng)常有很多人做事,或木匠,或挑土的或垛墻的,總是要在吃飯的時候走過來很多人。他們總是一到院門口的時候,就使勁地吸著鼻子,很大聲地說,哎呀好香呢,有煎魚呢!又煎魚啦!他們嘻嘻哈哈饞魚的樣子很是讓我生氣,因為這些人要天天吃,那小魚不用我去瞅,也知道是一定越來越少了。母親開始不舍得自家人吃了,那些吃飯的外人一走,那魚干便被母親連同盤子一起端走了。我們這些不干活的小孩子,更是沒了希望??晌冶荒窍阄墩T惑得實在不行,趁著廚房沒人的時候,偷偷地溜到碗櫥子邊上,很小的聲音拉開門,找著櫥子里那個裝魚干的盤子,瞄準(zhǔn)了一條大的攥在手里,翹著腳跑到后墻或院外的木門后面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咬。
冬天,一只老母雞得了病,又或是別的什么,反正被母親用菜刀砍了脖子,扔到院子里去了。中午的時候,那雞肉便在案板上被剁得碎了,連骨頭都碎得不見了蹤影,跟咸菜丁一起,放在大鍋里燉了。母親叫它雞渣咸菜。那雞渣咸菜上一次大桌后,剩下的,便被母親留下來,給父親做了小灶。冬天的泥火盆就放在一進(jìn)屋的炕沿邊上,一早一晚的,盆里總是會扒滿了紅堂堂的火炭,旺旺的,卻又不燃起來。母親把盛雞渣咸菜的盤子就坐在那火炭上,只一會,那盤子周遭的湯便吱吱啦啦的開始響了。
我就守在那火盆邊上。離火盆不遠(yuǎn)的大桌上,哥姐們的筷子都在夾大桌碗里的菜。那菜里,只有白菜和土豆,偶爾的,或多出一條兩條的粉絲出來。她們招呼我,過來吃飯,快點,過來吃飯!我才不會過去,我守著火盆,聽不見一樣。兩只手抄在身后,連看都不看她們一眼,我在等著父親。父親卻是磨蹭的,或在慢慢悠悠地洗手,或是擦著盅子要燙壺酒喝,那走走停停的步子,一點都不懂我的焦急。
大桌上,姐姐們吃菜的聲音越來越響,忽然,就有一個很驚訝的聲音說,哎呀,我怎么吃了一塊肉么,哎呀哎呀,我真是吃了一塊肉呢!這菜碗里,竟然是有肉的哦!我自是沒防備,聽了這話,忙拿了眼睛去看,那個說話的姐姐便故意地把腮幫子鼓起來,嘴巴閉得嚴(yán)嚴(yán)的,眉毛卻挑得很高,好像那肉都香到眉毛上去了一樣。我一下就猜出她們是騙我的,連那眉毛的樣子,都帶出了撒謊樣兒,我才不去信呢。于是我重新收回眼神,繼續(xù)等著父親。
姐姐們一定是不甘心的,她們把頭低下去,嘀嘀咕咕地說話,甚至還忍不住地偷笑一兩聲出來。我拿眼角瞄著她們,我知道她們一定還會耍出花樣來的。還真就是這樣的,只一會,一個姐姐便又不小心“夾”到肉了,卻又不想吃,非要送給別人。別人卻偏偏地要謙虛,怎么都不接下,那“肉”便被筷子捉著,在桌上推來推去的,架勢就像真的一般。
說實話,如果不是母親沖我眨眼睛,我?guī)缀蹙鸵獎有牧?。她們的樣子真是太真了,雖然那筷子上一點紅肉的痕跡都沒有,但或許就是塊白肉呢,我忍不住地想。我開始猶猶豫豫了,我真的有些相信了。
父親終于是上炕了。我長長地松了口氣,接過母親遞給我的飯碗,緊挨著父親的身邊坐下。父親沖我笑笑,拿筷子在火盆的盤子里扒了扒,挑出幾塊稍大的雞肉來,先夾到我的碗里。對我說,吃吧,老丫頭,吃吧!我倒一下子害起羞來,低著頭,不去吃那肉,只使勁地往嘴里扒飯。父親或喝幾盅酒,又或不喝,飯里泡了米湯,吃得呼呼嚕嚕的響。有時我也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也把飯
泡了米湯,也呼呼嚕嚕地吃。
姐姐們對我的樣子卻是生了討厭的,她們把嘴角翹起來,又不看著我,說,那小孩子咋那么饞么,哎呀,那小孩子可真是太饞了哈!她們都懶得叫我的名字了,只說,那小孩子,那小孩子。她們說,我小的時候,可不是那樣的,我們小的時候,可都不是那樣子的。只有那個小孩子,才饞得這么不像樣子。說到最后,她們似乎都有些生氣了,好像我的饞,對她們的小時候都有了傷害似的。母親在一邊的時候,我會跟她們頂嘴,晃著腦袋,偏笑著氣她們,說,管不著,我愿意,我愿意!若是母親不在,我便不搭話,隨她們怎么說,反正她們說的是那孩子,又不是我,我只假裝聽不見。
但有時還是要不得已面對的。比如,我要她們拿給我什么東西,或讓她們幫我開西屋那關(guān)緊的門,她們都要在應(yīng)之前,悄著聲反復(fù)問我,那你說,你還饞不,還饞不?我雖然惱怒,可沒有一點辦法,臉臊得出著火,可還得一定答著她們的。趕上哪個姐多事,更要多說出一些話來,做小檢討和小保證。說出哪個哪個,不該我吃的東西,我就是不能吃,爸媽給了都不能要,要了就真是太饞了。以后我一定要改,一定再不的了。直到說得她們滿意了,也瞧我真是可憐了,才拉倒。
可她們還是不原諒我,她們給我起了非常不好聽的外號,叫小饞饞。她們高興了,或不高興了,都過來過去地說,哈,小饞饞,小饞饞!她們可能也知道這樣叫我很不過意,所以那聲音里,倒多多少少的,竟顯出點小親切來。我自是不愿意,我跟母親告狀,母親也只是笑笑,有時喊上她們幾嗓子,卻也不惱怒,我覺得她一點都不在意。
責(zé)任編輯? 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