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區(qū)
沈從文只有高小畢業(yè)文憑,在老家湘西當過5年兵。后來,這個湘西“鄉(xiāng)下人”闖蕩大城市做了北漂,靠自學旁聽成為一代鄉(xiāng)土文學的新銳作家。
當時的沈從文雖已在文壇嶄露頭角,但來自各方的贊譽還沒法讓他當飯吃。他需要一份工作安身立命。經(jīng)徐志摩大力舉薦,他由北平南下滬上,進了由胡適任校長的上海中國公學教書,成了一名教授低年級文學課的講師,算是有了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
在此教書期間,27歲的他,愛上了19歲的漂亮女學生張兆和。
中國近代史上,系出名門的“張氏四姐妹”,在知名度上僅次于“宋家三姐妹”,被稱為最后的大家閨秀,個個蘭心蕙質、才華橫溢。
張氏家族原籍安徽合肥,時居蘇州。葉圣陶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睆堈缀褪恰皬埵纤慕忝谩敝械睦先瑒e名“三三”。
在門第極不般配的情況下,生性木訥的沈從文,向“千金小姐”張兆和展開了猛烈追求。當時除了文名漸響別無長物的他,所能使用的最趁手武器,只有文字。
他最早寫給張兆和的情書都署名S先生,第一封這樣開頭:“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
無奈張兆和一心向學,未予理睬,將他和其他眾多求愛者按先后順序編成青蛙某號,擱在一邊。沈從文是青蛙13號。
從1929年12月開始,短短半年內(nèi),沈從文就給張兆和寫了幾百封情書,頻繁到讓張兆和心生厭惡的程度。她選擇以保持緘默的方式予以拒絕。
沈從文想知道張兆和的態(tài)度,又不敢直接面對,就找到她同室好友王華蓮詢問,并希望王同學能玉成其事。
王同學根本沒給沈老師面子,直言道:“成百上千的優(yōu)秀男生都在追求張兆和,她有時一連收到幾十封求愛信,照例都不回信。如果都要回信,她就沒時間念書了。還有,她很煩別人老寫信給她……”沈從文聽后很苦惱,但仍希望王同學能夠幫上忙。甚至在王同學面前,講到他對張兆和的愛戀,身為老師的他竟像個孩子般傷心地哭起來。
然而,類似行為非但沒能打動張兆和,甚至就連王華蓮這位“同學信使”亦未產(chǎn)生惻隱之心。也許,在她看來,沈老師這個動不動就哭鼻子的“鄉(xiāng)下人”,實在不該高攀高雅大方的張兆和。
情急之下,沈從文找到胡適訴說自己愛得艱難。胡校長一口答應要做他的愛情天使。他找來張兆和當面告訴她:“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張兆和卻壓根沒給胡校長面子,堅稱:“我頑固地不愛他!”
1930年5月,胡適辭去了上海中國公學校長一職,這令沈從文也無法繼續(xù)在此任教。他只好轉去青島大學教書。與心慕的女生就此別過,令他飽受單相思之苦。他能做的,仍只有一如既往地給她寫情書。
沈從文的情書,之所以會成為后世經(jīng)典,廣為人知,貴在他從不一味鋪排地炸裂感情,他只是娓娓道來,像是在與張兆和講道理。但從平淡的文字中,讀者分明能感受到他豐沛的想象力,和那種“舍你其誰”的獨特韌勁。
比如在1931年6月,他給張兆和寫的一封情書里,他卑微地表示,他甘愿以做張兆和的奴隸為己任。他說,多數(shù)人愿意仆伏在君王的腳下做奴隸,但他只愿做張兆和的奴隸:“三三,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p>
但同時,他又意識流漫漶,金句頻出,在愿為奴隸的卑微中,保持了詩情與哲理兼具的不俗生命姿態(tài)。比如他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么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敝皇?,這立意要為愛執(zhí)念到“難動”的“磐石”,并不是那么好當?shù)摹?/p>
伴隨著郵遞員一趟一趟地送著只有去信沒有回音的情書,時間到了1932年夏天。
這年7月,張兆和從上海中國公學畢業(yè)回到了蘇州家中。緊隨而來的,則是不堪相思之苦的沈從文——干脆從青島跑來蘇州張家“朝圣”。
他不僅用一周時間多次拜會張兆和家人,還每天一早就來到張家,直到深夜才離開。但他的這番苦心,卻仍未得到張兆和本人的明確回應。
只是張兆和的同期日記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段話:“他到如此地步,還處處為我著想,我雖不覺得他可愛,但這一片心腸總是可憐可敬的了?!笨梢姡鎸ι驈奈拈L達4年的情書轟炸,張兆和的心里明顯有所松動。
等回到青島后,沈從文開始加緊布局其追愛攻堅戰(zhàn):他給張家二姐張允和寫信,拜托她幫忙成全,并托她詢問張父對此事的態(tài)度。他在信里寫道: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
張允和的父親給出了一個極開明的答案:兒女婚事,他們自理。
到頭來,張兆和最終沒能招架住沈從文這幾年、幾百封情書的持久戰(zhàn)攻勢。二姐張允和去拍電報告知沈從文,機靈的她只發(fā)了一個字:“允”!沈從文自然能會意??蓮堈缀团虏槐kU,又去發(fā)了一條:“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卑l(fā)報員不解,張兆和說照發(fā)就是。據(jù)說,這是中國第一封白話文電報,用幾百封情書換來的,浪漫得有點發(fā)酸發(fā)苦。
與沈從文正式訂婚后,張兆和只身來到青島,在青島大學圖書館找了份工作。1933年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當時的北平中央公園宣布結婚,并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他們的新居,是在北平西城達子營選定的一個小院子。
婚后,每當兩人處于分離狀態(tài),沈從文與張兆和總能互寫動人的書信。從《湘行書簡》可以看出,在婚后頭幾年時間里,小夫妻感情如膠似漆,卿卿我我,寫信互以“三三”“二哥”等親昵的稱呼,可謂幸福甜蜜。
張兆和擔心著:“長沙的風是不是也會這么不憐憫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塊冰?為了這風,我很發(fā)愁,就因為我自己這時坐在溫暖的屋子里,有了風,還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p>
沈從文則安慰說:“三三,乖一點,放心,我一切都好!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么總想到你。”
但婚姻生活是復雜的,兩人畢竟相差8歲,經(jīng)歷、所受的教育迥然不同,再加上沈從文是小說家,對愛情的追求,又多了一層美妙的幻想,所以當激情退去,回歸平淡的時候,兩人個性的差異還是顯現(xiàn)出來了。在生活中,兩人性格不合,矛盾日多。隨著沈從文鬧出緋聞,兩人的冷戰(zhàn)開始升級,甚至出現(xiàn)過“沈從文和張兆和很少在一起。兩人都在北京,卻住在兩處。沈從文每天吃了飯便走,兒女滿室,竟然也沒幾句話”的局面。
當然,他們的婚姻,也始終伴隨著時代變遷。
張兆和曾寫信給沈從文說:“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發(fā)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類似家事瑣碎,讓沈從文對婚姻漸漸有了不同于往日的看法。其中,最能反映這種心態(tài)的,就是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畢竟,結婚沒多久就寫出一部悲劇作品,這種對比耐人尋味。
但不管大的歷史背景上和他們個人的婚姻生活里都發(fā)生過什么,到最后,他們還是苦樂共嘗、不離不棄甚至相濡以沫地共度了一生。其間,沈從文為張兆和寫情書,也為她寫小說?!坝辛四?,我相信這一生還會寫得出許多更好的文章!”于是,《邊城》里的翠翠、《長河》里的夭夭、《三三》里的三三,都是黑皮膚女孩,也都是張兆和。
1988年,沈從文帶著對張兆和的癡戀辭別了人間。
1995年8月,張兆和在《后記》一文中思及往事,誠實地寫道:“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笨墒恰啊砹?!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fā)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p>
好在,他們的書留了下來,他們的情書也一版再版,至今耐讀。這幾乎成了我們后人,借以回看時代、致敬前輩,并反觀我們自己的人生、情感與內(nèi)心的一種選擇。
摘自“見字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