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天亮（中篇小說）

劉平勇

1

在這之前，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我的人生，會如此的迷離費解和不堪。

我最愛的小竹離我而去了。因為小竹的離去，隨之而來的事情，更是讓我無法言說。

小竹，爸爸要跟你說一件事，你媽媽忽然像變了一個人。

那天她忽然對我說，大軍，我們要個孩子吧！

那是冬天，她呼出的溫暖的氣，一落在我的臉上就變成了小水滴。

在黑夜里，我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聲音，卻是溫暖的。

要個孩子？！我的聲音顯然充滿了驚奇。

嗯，要個孩子！她的聲音依舊溫暖。

素顏，你在說夢話吧？

大軍，我沒有說夢話。小竹走了，我們不能沒有孩子。小竹的爺爺奶奶更不能沒有孩子。沒有孩子，會要他們的命的。

可是可是，咋個要啊？你還能生嗎？你不記得啦？你的子宮……我沒說下去，我怕素顏傷心。

我的子宮被切除了，徹底切除了！我知道的，我是永遠不能生孩子了！可是，可是，我們就是得要個孩子。

我緊緊地?fù)ё∷?，說，素顏，別說傻話了，我們不是說好了的，我們要相互攙扶著過完后半生，生死與共，不離不棄。我們不要孩子，我們就是彼此的孩子，我是你的兒子，你是我的女兒。你說過要好好待我的，我也說過要好好待你的，一直好好地待到老。我們說話要算話。

大軍，我知道你是想要一個孩子的。只是因為我不會生了，你才說不要的。我們可以這樣過下去，可小竹的爺爺奶奶卻不能。你看他們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悲傷得像一片干樹葉了，要是風(fēng)一吹，就沒了。我們不是答應(yīng)過老人，再要一個孩子的嗎？

2

小竹，爸爸特別高興。

因為兩個月來，你媽媽第一次說了這么多話。

兩個月的時間里，我和你媽媽在悲傷的巨浪里絕望地掙扎。作為男人，我想盡辦法安慰自己，讓自己不要倒下，讓自己堅強地活下來。我只是擔(dān)心你媽媽，怕她挺不過來。因為你走后的日子里，有十天她湯水不進，就那么躺在床上流淚，呼吸越來越微弱，儼然一個植物人。我看見你媽媽，像一棵鮮湛湛的玉米，被風(fēng)暴連根斬斷，無奈地躺在炙熱的大地上，在風(fēng)吹日曬中，失去了鮮艷的綠色，蔫塌了，卷曲了，沒有了生氣。

小竹，你一定知道，你在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心目中有多重要。對于我，你的離去，那種失獨的疼痛和絕望，像風(fēng)暴一樣在摧毀我。但理智告訴我，我必須挺住，我是這個家的頂梁柱，我倒下了，這個家就徹底倒下了。你的爺爺和奶奶，都已進了古稀之年，如果沒有我為他們加油，他們很快也就油盡燈枯了。

我安慰自己，張大軍，你要挺?。∈澜缟嫌心敲炊嗟亩】思易?，他們依然過得風(fēng)生水起，就當(dāng)自己和素顏本來就是丁克家族，就當(dāng)小竹壓根就沒有來到這世界上。張大軍，現(xiàn)在你肩上還附著三個人呢！好在，小竹的外公外婆兩年前過世了，要不，他們也會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中飽受折磨最終被卷走。

小竹，日報上有一則消息，是寫你和男朋友遇難經(jīng)過的，只有短短幾行文字：張小竹是一名區(qū)公安局政治部的警察，二十五歲，2014年參加工作。她的男朋友李小雨，是市公安局緝毒大隊的一名優(yōu)秀警察。兩人從高中到警官學(xué)院都是同學(xué)。張小竹的男朋友李小雨剛破獲一個轟動全省的販毒大案。由于婚期越來越近，這個疲憊不堪的緝毒警察，開著自家的轎車帶著女朋友去昆明備辦結(jié)婚的物品，在深夜十二點回家的途中，被一輛失控的貨車，連車帶人沖出了高速公路，掉下了數(shù)百米的懸崖。

看著這些文字，我心如刀絞。兩條鮮活的人命啊，說沒就沒了。

小竹呀，你這么善良，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個個都是善良的，從沒做過違背良心的事情。你看，你去年為了追回那個姑娘的錢包，你被歹徒殺了三刀，差點就把命丟了。有人說你傻，你完全可以睜只眼閉只眼的，那么多人都不敢管，可你卻管了。那天你沒有穿警服，因為是周末，你穿的是一套白底藍花的連衣裙。你融在人群里，你就是一個普通的群眾，一個愛美的姑娘。小竹呀，我是知道你會管的，你的善良的天性，警察除暴安良的職責(zé)已經(jīng)融進了你的血液。你沖上去，用擒拿格斗的招式制服了那個歹徒，可你沒有想到，旁邊的那個男人拔出了刀，向你的腰部背部刺了三刀。圍觀的群眾在你的感召下，群體而上，終于制服了那兩個歹徒?？赡銋s住了三個月的醫(yī)院。

我怨恨蒼天，怎么老天就不睜眼呢？那么善良的姑娘，卻生生的被他帶走。離你的婚期只有十天了呀！你卻走了，留下我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小竹，爸爸是個男人，除了爸爸媽媽最最愛的你之外，還有那么多親人朋友要我們好好活下去。沒有我們，他們會悲痛欲絕的，他們的疼痛，也像我和你媽媽的疼痛一樣。

我把這些道理告訴你的媽媽，可你媽媽始終不說一句話，她就那樣，像一截木頭一樣躺在床上。

安葬完你后的第三天清晨，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你媽烏黑的頭發(fā)，全部變成了白發(fā)。我捧著她的頭發(fā)喊她，她依然一言不發(fā)，甚至連眼珠都不轉(zhuǎn)一下。我站到鏡子前，我的頭發(fā)也全部白了。我驚奇地把十個手指插進頭發(fā)，便有白發(fā)從指縫間簌簌落下。以前以為一夜白發(fā)是文學(xué)夸張，現(xiàn)在我才真真實實地體會到，這一點都不假??！

小竹，盡管你媽媽一直不說話，但我卻不間斷地在她床前說話。我給你媽說，你和小雨調(diào)到另外一個地方工作去了，那地方很美，簡直就是天堂，你和小雨結(jié)婚了，你們的婚床好漂亮啊！你和小雨過得又開心又幸福。真的好多個夜晚，你和小雨都來到我的夢里，你們有說有笑的，說你們過得很好，叫不要掛念。這些，我都跟你媽媽說了，直到第十天，你媽媽的眼睛終于動了，還喝下了一碗米湯。第十一天，你媽終于說話了，她說她也看見你和小雨了。你媽說，你和小雨來看她了。你們勸她不要太傷心，你和小雨在那邊過得很好的，你們說會經(jīng)常來看看爸爸媽媽的。你媽媽說，她一定會找時間去看你們的。

哎，小竹，爸爸最高興的是，從第十天開始，你媽媽終于活過來了。只要她能動口就好，我為她熬大米稀飯、小米稀飯，為她泡豆奶粉、麥片、黑芝麻糊，總之，她想吃什么，我就為她準(zhǔn)備什么。即便不想吃的，只要營養(yǎng)好的，我都為她準(zhǔn)備。為此，針對你媽這種情況，我還查閱了許多書，專門咨詢了營養(yǎng)師。漸漸地，你媽媽開始吃肉了，吃蔬菜了，逐漸恢復(fù)到原來的生活習(xí)慣了。只是有一點沒有恢復(fù)，她的話實在是太少了。我一直跟她說話，她一直不回答，認(rèn)可的點頭，不認(rèn)可的，搖頭。但可喜的是，你媽媽的臉上分明有了血色，有了活氣。她的眼珠不再呆滯，可以靈活轉(zhuǎn)動了。二十天后，她可以下床來到衛(wèi)生間上廁所了，二十五天后，她可以在客廳里慢慢走動了。走累了，就坐在沙發(fā)上休息。

小竹，我的精神狀態(tài)倒是挺好的，我必須好?？粗銒寢専o知無覺的躺在床上的樣子，看著你爺爺奶奶哭得死去活來的情形，我就明白我不能倒。我倒了，與我們家有關(guān)的這個世界就倒了。

是的，小竹，你跟爸爸媽媽生活了二十五年，你忽然就走了，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爸爸媽媽真的被你擊倒了。剛聽到噩耗的時候，我和你媽媽當(dāng)場就昏了過去。很快，我們就醒過來，我們開始打電話給爸爸媽媽的朋友，是爸爸媽媽的朋友帶著我們到現(xiàn)場的。爸爸媽媽都很想最后看你和小雨一眼，可是他們不準(zhǔn)，他們把我和你媽死死地控制在車?yán)?。爸爸媽媽看見你和小雨的時候，是在殯儀館。你和小雨都化了妝，像新郎新娘一樣漂亮，看著你上揚的嘴角，分明就在微笑，看著你和小雨恬靜的面龐，分明寫滿幸福。爸爸媽媽好想擁抱你們啊！可旁邊的哀樂忽然響起，我才忽然醒悟，你和小雨不是躺在新房里，而是躺在殯儀館里，你和小雨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和爸爸媽媽永別了。

你和小雨進火化爐的時候，我和你媽媽又昏倒過一次。待我們醒來時，我們就只看見兩個醬紅色的精致的小木盒。我和你媽媽捧著你，小雨的爸爸媽媽捧著小雨，一直把你們送到了鳳凰公墓。那灰色的大理石下面，就是你們的新家。你們好好過吧！小竹小雨呀，每年清明，爸爸媽媽一定會來看你們的。你和小雨不是喜歡鮮花嗎？爸爸媽媽一定買最好的鮮花給你們。

3

小竹，我為你媽媽逐漸恢復(fù)正常而高興?？梢粋€月后，你媽媽忽然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開始一言不發(fā)了。雖然她也吃飯，走路，睡覺，但我行我素的。她看我的眼神，也是虛空的，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我跟她講話，她毫無表情，壓根就沒聽見我說的話。我想，你媽媽的腦子可能受刺激出毛病了。我要想辦法喚醒她，我只得成為她的影子，寸步不離跟著她，生怕她出問題。我跟她講你和小雨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很好，整天十分的開心快樂。跟她講我和她從戀愛到結(jié)婚到生下你到你慢慢長大到現(xiàn)在你和小雨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生活之間的浪漫的事，有趣的事。可她依然沒有半點反應(yīng)。她怎么就沒有半點反應(yīng)呢？起初都是我這樣把她喚醒的，可現(xiàn)在怎么她就沒有半點反應(yīng)呢？我想，我一定能夠把她喚醒的。

小竹，你是看在眼里的，你媽媽很愛我，我也很愛你媽媽。三十年來，我們幾乎沒有紅過臉爭吵過。她有點小脾氣的時候，我會讓著她，我有點小脾氣的時候，她會讓著我。你聰明伶俐可愛懂事從小到大直到參加工作，都沒讓我們費心。你是爸爸媽媽的驕傲和自豪，是爸爸媽媽的希望和寄托。我想，我跟你媽媽談這些高興的事情，她一定會醒過來的，可是，無論我怎樣說，無論我表情豐富像個喜劇演員一樣在她面前不厭其煩地表演，她還是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不過，我實在沒有辦法，我只能這樣做，我相信她一定會醒過來的。

又是一個星期后，你媽的行為有了新的變化。吃飯的時候，她增加了兩個碗兩雙筷。起初我感到驚奇，后來我就明白了，她是為你和小雨準(zhǔn)備的。每次吃飯她都要最先舀好兩碗，再把好吃的菜每樣夾一點放在兩個碗里，把筷子整齊地放在碗上。在她的旁邊，總是整整齊齊地擺著兩把椅子，每天吃飯前，你媽媽都要用毛巾抹一遍，拉整齊，然后對著椅子微笑、點頭，好像你和小雨真的坐在椅子上一樣。這些程序做完以后，我和她才開始吃飯。她吃的很少，就像過去一樣，慢條斯理溫文爾雅。也會夾菜給我，就是不說話。有時吃著吃著就流眼淚，身子一聳一聳的，發(fā)出低低的抽泣聲，好像氣不夠用一樣。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會默默放下碗筷，起身站在她的身后，輕輕地?fù)е碾p肩。她瘦得讓人心疼，手一放上去，分明就感到骨頭的硬。好在，幾分鐘后，你媽媽的身子就不再聳動了，她冷靜下來了。她默默站起身，哀怨地看我一眼，嘴角漏出一絲凄然的笑意，慢慢走到沙發(fā)旁，坐在沙發(fā)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空洞雪白的墻頂。

小竹，每次摸著尚有一絲余溫的你和小雨碗里的飯菜，我的心都會像鈍刀子割肉那樣的疼，我的眼里含滿淚水，但我悄悄地把它擦干，我怕你媽媽看見，看見她會更難過。我把碗里的菜夾在盤子里，飯倒回鍋里，下一頓飯熱了再吃?？擅恳活D飯，你媽媽都要這樣做，我知道你和小雨在那邊也有吃的，陽間的飯你們是吃不到了的，可媽媽總要那樣做，這是她必修的功課，我能讀懂她，她的心思其實也是我的心思。我知道你媽媽這樣做，會讓她和我的心暫時溫暖一下，可很快又會陷入無邊的冰涼和疼痛。

小竹，我非常感謝你媽媽，感謝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其他親人和朋友，因為對他們的牽掛和感恩，讓我有了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我必須堅強地活下去，這是一個男人的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

小竹，你媽媽愛你愛得太深了，她所有的神經(jīng)都牽在你的身上，你的突然離去，就等于摧毀了她。我有責(zé)任把她救回來。沒有她，我們這個家的車輪就壞了一個，車子就不能正常行走。盡管你和小雨沒在車上了，但你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在，我們的車子還得安全向前行走。小竹，其實你和小雨還在車上的，這些天來，我每時每刻都看見你們的，睜眼閉眼你們都在我的面前，你們的模樣你們的氣息無處不在。我看見你們依然走在上班的路上，走在回家的路上。在為那些驚心動魄的案子如何偵破如何報道絞盡腦汁，你們喜悅憂傷開心郁悶?zāi)銈兊穆殬I(yè)成就了你們波濤洶涌驚心動魄的獨特人生。你和小雨都說過，你們喜歡這種職業(yè)，你們說這種職業(yè)就像帶刺的玫瑰，刺激而艷麗。你們說，等你們老了，要合著一本書，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帶刺的玫瑰》。你們說要把警察驚心動魄的壯麗人生寫出來。爸爸為你們點贊加油?？墒恰?/p>

小竹呀，你媽媽湯水不進沒有知覺的那些天，我一直在她的床前，喋喋不休地講我和她過去幸福美好的事情，我想用愛喚醒她，可是不湊效。我怕她就這樣睡過去，那該怎么辦？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想出了一個辦法，那是一個下作殘酷的辦法。

有一本書上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因為失獨而絕望到了極點。男人的母親見狀也傷心欲絕，但她拍打著兒子兒媳說，你們給我振作起來，孫子走了，你們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就一頭在你家墻上撞死！男人和女人還是像木頭人一樣不動。男人的母親就大喊一聲，孫子，你爹你媽不聽我的話，你走了，他們也就變成木頭人了，他們不管我了，奶奶先來了，來陪你了！喊完后，一頭就撞在了客廳的墻上，雪白的墻壁上忽然開出一大朵紅色的花。那個像木頭一樣的男人忽然跳起來，奔到墻角，抱著母親，哭著說，媽，媽，你咋啦？兒子聽你的話，兒子立馬就振作起來，兒子為你養(yǎng)老送終還不行嗎？這個男人忽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都幾天沒吃飯了，一下就抱起母親往樓下奔，把母親送到醫(yī)院。母親終于得救了，男人也因此振作起來了。他的肩上還有父親母親，還有妻子，他得為他們擔(dān)起責(zé)任。男人對女人說，孩子已經(jīng)走了，我們活著的還得好好活下去，還有那么多親人朋友還在看著我們愛著我們掛著我們呢！妻子有所觸動，但還在絕望中難以走出。男人就想，人最怕的就是絕望，一個人一旦絕望了，就離死不遠了。妻子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就是絕望的表現(xiàn)。

男人又想出了一個辦法，他知道妻子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妻子最怕的就是失去他。男人就找了一個女孩，上演了一場紅杏出墻的戲，以此來刺激女人。沒想到，果然有效果，女人開始跟蹤他們，而且顯得精神倍增。最后，男人還讓女人親自抓到他跟女孩在一起親密地喝咖啡的現(xiàn)場，女人憤怒地打了男人兩個耳光，打了女孩一個耳光。但女人終于有了喜怒哀樂，逐步走出了絕望。

小竹，我也效仿了那個男人，我也找到了一個女孩，那女孩是我的遠房表妹，你媽媽沒有見過。那女孩剛參加工作，有知識，又漂亮，是個心理咨詢師。為了拯救你媽媽，她欣然答應(yīng)了。小竹，我想讓你媽媽走出絕望，盡管她已經(jīng)醒過來了，能吃飯，能走路，但她的目光是空洞的，眼神是迷茫的。好像她所有的思維，就只停留在某一個節(jié)點上。那個節(jié)點就是你。我故意帶著那女孩，在她的面前晃動，還有意做出親密的動作。太高興了，你媽媽有反應(yīng)了，終于說話了，她定定地看著我的那個遠方表妹，說，你能跟大軍生個小竹嗎？

我們一下懵了，都不知道怎樣回答。

她又說話了，只要能生個小竹，我就讓你們，我給你們磕頭，說完撲通一聲，就跪下去了。

我趕緊扶起你媽媽，淚水止不住涌了出來，那個女孩也哭了。我知道，你媽媽心里只有你。

小竹，你媽媽終于走出了絕境，當(dāng)她知道我的良苦用心時，緊緊地?fù)е?，哭個不停。我們緊緊摟在一起，加油，發(fā)誓，一定好好活下去。

4

小竹，你知道，我們家單傳。從你曾祖父，祖父，到我這一輩，都就只有一個。那年，你出世了，因為是女孩，你爺爺和奶奶傷心了半年。他們真的想要一個男孩，不只是一個，甚至是幾個。他們的想法我能理解，我想，你也能理解。他們是想改變張家單傳的命運。他們無能為力了，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衫硐牒茇S滿，現(xiàn)實很骨感。生男生女我和你媽媽也無法掌控。

我?guī)煼懂厴I(yè)后，你爺爺就托人給我找過三個農(nóng)村女孩，他們的用意是很明顯的，當(dāng)時的政策是半工半農(nóng)可以生兩個孩子，要是兩個都有工作，就只能生一個孩子。三個女孩都健康漂亮壯實，這很符合你爺爺奶奶找兒媳的標(biāo)準(zhǔn)?？晌乙粋€都沒同意。不是我看不起農(nóng)民，是因為知識讓我對農(nóng)民有了新的理解。農(nóng)民勤勞善良忠厚，但好多人也自私狹隘偏激。我想鯉魚跳農(nóng)門，改變我家世世代代的命運。我不想找個農(nóng)村女孩，我想找個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有知識的女人。

后來我就找到了你媽媽，你媽媽是我?guī)煼兜耐瑢W(xué)。我們生了你后，你爺爺奶奶想要我們生個男孩的希望落了個空，他們大病了一場。我一再給他們做思想工作，說生男生女都一樣，甚至說女兒比男孩更體貼人更有孝心更靠得住，還把村子里有許多兒子卻不孝順老人的例子拿來做佐證。但依然不能改變他們的看法。

小竹，你一歲的時候，你爺爺奶奶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來到我們家，專門跟我和素顏說，再生一個吧！最好是兒子。

我和你媽媽無奈地說，再生一個就是超生，超生我們兩個都保不住工作。沒有工作我們咋個活？肯定是不能再生。再說，再生，誰又能保證就是兒子。要是生男生女能夠掌控，那么農(nóng)村中全部是兒子了。

你爺爺生氣地說，沒工作就活不下去了？你爺爺你奶奶還有我和你媽，沒有吃國家飯照樣活下來啊！超生咋個啦？有本事一口氣生個三五個回家來種田種地照樣活下去。屋里那么多田地還怕會餓著？

你奶奶提高聲音對你爺爺說，老頭子，都是你的錯！當(dāng)初你硬要大軍讀書，現(xiàn)在咋個樣？我早就說讓他回來種地討個農(nóng)村姑娘，生他一大堆帶把的，也好彌補你一輩子的遺憾?，F(xiàn)在咋個樣？后悔了吧？

你爺爺發(fā)火了，說，去去去！就你懂！

我笑了笑說，尊敬的父母大人，還生一大堆帶把的，你們難道不知道政策？即便兩個都是農(nóng)村人，都只能生兩個孩子，都是一胎放環(huán)二胎結(jié)扎，中間間隔距離不夠還要罰款。三胎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奶奶生氣地說，哄吧！哄你老娘！我們村子里的哪家不是生三個，甚至還更多，也不見上邊的把他們拿去槍斃掉！只有你們這些書呆子膽子小讓人好騙。

后來你爺爺奶奶飯都不吃黑著臉站起來就要往外走。我和你媽媽苦苦哀求讓他們吃完飯再走，他們死活不讓步。

你媽媽笑著說，好吧！我們再生一個吧！要是被開除工作了，回去跟你們種地，你們不要嫌棄啰！

你奶奶說，嫌棄？哪個敢嫌棄？要是生個帶把的，我們睡著都笑醒了！工作要了干什么，你們就回來，翹著腿過日子，不要你們干活，我和你爹養(yǎng)活你們，只要你們好好帶好我孫子就是。母親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好像她的孫子就在她的身邊跑跳一樣。

之后，我和你媽媽每次回家，你爺爺奶奶都會盯著你媽媽的肚子看?？吹媚銒寢屇槹l(fā)燒，怪不好意思的。

我就跟你爺爺奶奶說，到醫(yī)院檢查了，醫(yī)生說，素顏身子有些小問題，現(xiàn)在不能懷孩子，要等調(diào)養(yǎng)好了才能懷。

什么時候才能懷？

調(diào)養(yǎng)好了就行。

什么時候才能調(diào)養(yǎng)好？

我們咋個知道呢？要醫(yī)生才清楚呢。

那就抓緊時間到醫(yī)院去看啊！

看的，怎么沒看呢？每個月都去看的。

你爺爺一轉(zhuǎn)身回到屋里，不一會兒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個被煙子熏黑的塑料袋，遞到我面前說，拿去給素顏看病吧！壹仟零壹拾叁塊伍角。

朱紹安 國畫

我說，爹，你們留著用吧！買肥料買鹽巴，哪樣都要錢。我們有錢的。我推讓著。

你爺爺提高嗓音說，嫌少啦，不要？拿著！你爺爺把塑料袋塞在我的手里。我打開塑料袋，里面各種票面的票子疊得整整齊齊的，五十的，二十的，十元的，五元的，二元的，一元的，五角的，一角的。有濃烈的煙味和霉味飄進我的鼻孔。

我捧著錢，鼻子發(fā)酸。這應(yīng)該就是你爺爺奶奶所有的積蓄。

你奶奶說，拿去添著，給素顏治病，這才是天大的事情。你爺爺一個勁點頭。

之后的許多年，我和你媽媽始終沒有生孩子。有兩次，不小心，你媽媽懷上了孩子。你媽媽說，父母那么迫切地要我們生孩子，我們就生了吧！被開除工作，我們就回去種地，養(yǎng)些雞，養(yǎng)些鴨，喂幾個大胖豬，再種一大片水果，蔬菜，過陶淵明似的生活。還一舉兩得讓父母高興。你看，這些年來，父母都病歪歪的，根源在哪里，我倆都知道的。他們對我倆帶理不理的，在村子里也好像矮別人半截。小竹那么可愛，嘴那個甜，爺爺奶奶的叫個不停，可他們也帶理不理的。我知道，要改變小竹爺爺奶奶的態(tài)度，唯一的辦法就是為他們生一堆孩子。

真心話？我問你媽媽。盡管我明白你媽媽的糾結(jié)和心思。

那還有假？你愿意我就愿意呀！你媽媽說。自從嫁給你，我就鐵定了心跟隨著你，跟你一起把這個家打整得又溫暖又快樂。

我輕輕地抱了一下你媽媽，說，傻瓜，我還不懂你？

小竹，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你爺爺奶奶不是對你不好，他們只是實在想要一個兒子。在農(nóng)村，勢單力薄的家庭，總是讓人欺負(fù)的。他們的苦衷，我是理解的，你媽媽也是理解的，我想小竹你也會理解的。你媽媽是個好女人，她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感激不盡，對你的好，你肯定感受到了的。你媽媽對你爺爺奶奶的孝順，還勝過我呢！

可是，小竹??！你卻拋下我們走了，你媽媽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你說我的心有多糾結(jié)??？

5

小竹，你媽媽有一天忽然對我說，她說她要去上課，她教的六年級學(xué)生都快畢業(yè)了，她要去見他們一面，要不就再也見不到了。我為她高興，但我又格外擔(dān)心，她走路還有些搖晃，神情還有些恍惚。我跟她商量，說把身體養(yǎng)好一些再去，可她的態(tài)度堅定得如鐵板釘釘。我只得開車送她去。

我先找到校長。校長說，王老師能行嗎？她的身體能堅持得住嗎？

我說，她的身體還有些虛弱，但她的態(tài)度堅定得如鐵板釘釘，我說服不了她。她說她無論如何要見她帶了六年的學(xué)生，說再不見就見不到了。

校長嘆了口氣，說，是的，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明天學(xué)生就離校，再過一周就畢業(yè)考了。王素顏老師是德高望重的名師，她愛學(xué)生就像愛自己的孩子，她的心情我能理解。哎，偏偏遇到這樣的事，不過，都過去了，王老師終于緩過來了。我們最擔(dān)心的，就是怕王老師回不過神來?，F(xiàn)在好了，好了，終于回過神來了。這樣吧，我安排一下，下午的時間，就給王老師。

小竹呀，你媽媽站在教室門口，整了整衣領(lǐng)，用手理了理頭發(fā)，還用紙巾把皮鞋抹了一遍，然后昂首挺胸，神清氣爽容光煥發(fā)面帶微笑推開了教室的門。教室里立即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小竹呀，這是我一輩子都沒見過的你媽媽的形象，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到學(xué)校去看過你媽媽。我在想，是不是你媽媽每次去上課都是這樣的形象呢？你媽可精神了，她聲音洪亮，抑揚頓挫，目光慈祥有神，以知識點分類帶著學(xué)生復(fù)習(xí)，她手里沒有書，但卻講得條理清晰，透徹深入，好像整個小學(xué)語文課本，她都爛熟于心。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她都沒有下課的跡象。我偷偷站在窗外，腿都站麻了。我為你媽媽的身體擔(dān)心。

可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你媽媽的身子晃了一下，倒在了講臺上。她暈過去了。在老師同學(xué)們的幫助下，我們很快把你媽媽送到了縣醫(yī)院的急診科。兩個小時后，你媽媽終于醒過來了，只是身子虛弱得連眼皮都撐不開。你媽媽打著點滴，醫(yī)生把我們叫到病房外，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毫不留情地狠狠地把我還有校長還有學(xué)生批評了一通，說我們沒有知識，沒有人性，險些讓你媽媽丟了性命。我們虛心接受了，醫(yī)生畢竟是好意?？舍t(yī)生怎么懂得你媽媽的心思呢？

你媽媽三天就出院了。醫(yī)生說，你媽媽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身體虛弱造成的昏迷，補充一下能量，休息一下，也就慢慢好起來。醫(yī)生還叮囑，一定要讓你媽媽科學(xué)飲食，營養(yǎng)搭配要搭配好。我還專門到新華書店買了一本《健康飲食》的書，慢慢研究，精心烹飪，讓你媽媽吃，可你媽媽一夜之間忽然變了，變得不可理喻了，她居然不吃肉食了。雞肉羊肉牛肉豬肉，總之只要是肉，她都不吃。我問她為什么？她說，不能再殺生了，它們的生命，也就是我們的生命，說不定上輩子，我們就是它們，吃它們的肉，就是吃我們自己的肉。

小竹，你媽還說，以前逢年過節(jié)，她都親自殺雞殺魚的，還變著花樣吃它們的肉，造下了孽，后來你和小雨就離開了我們，她說這是對她作惡的報應(yīng)。她還說，這種報應(yīng)太殘酷了，要是讓她死，能夠換回你們的生，那她就太感謝佛主的大慈大悲了。你媽媽還說，她已經(jīng)許下愿了，終生吃素，行善事不作惡。她還讓我也要跟著她一起吃素。我答應(yīng)了你媽媽，只要她開心，我什么事都能為她做。

6

小竹，我還是后來才明白，你媽媽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你還記得嗎？離我們家不遠有個金山寺，里面的那個明慧住持，就是你媽媽的師范同學(xué)。那天我去單位上回來的時候，才知道你媽媽一個人去了金山寺。她一定是受到明慧住持的點撥了。她的包里，還有三本經(jīng)書，是《心經(jīng)》《金剛經(jīng)》《六祖壇經(jīng)》。你媽媽的精神狀態(tài)忽然好了起來，我為她高興。小竹，只要你媽媽好，你媽媽做什么我都支持她。

我們買了新的炊具，我們就徹徹底底吃素。可是素食的營養(yǎng)畢竟不足，我就買了一些雞蛋，補充營養(yǎng)?？赡銒寢屵B雞蛋也不吃，她說，雞蛋可以孵出小雞來，吃雞蛋也是殺生。也只好作罷。吃了半個月的素，你媽媽的精氣神很好，可我就不行了，我的頭暈乎乎的，走路腳發(fā)飄，沒有半點力氣。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剛打開門，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暈了過去。幸好，你媽媽在家里，她喂我稀飯，讓我慢慢醒過來?？刹坏揭粋€星期，我又暈了過去。后來你媽媽說，我沒有佛緣，讓我不再跟她吃素。只是我們家用兩套炊具，她做她的素飯，我做我的葷食。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和睦共處。小竹，還真奇怪，為什么你媽媽吃素精神狀態(tài)很好，而我吃素就會暈倒呢？難道真的是你媽媽說的，她有佛緣而我與佛無緣嗎？

小竹，我要跟你說的是，你爺爺奶奶那天從鄉(xiāng)下來到了我們家，他們老了，老得走路都東搖西晃了。小竹，我知道你和小雨走了，把你爺爺奶奶的精氣神也帶走了。他們斜躺在沙發(fā)上，就像兩棵斜躺在冬天山坡上的枯樹，好像風(fēng)一吹，就會抖落一層層的枯皮。

你爺爺奶奶看見我和你媽媽挺過來了，干枯的臉上有了些許笑容。我們都小心翼翼，盡可能回避，不要提起你和小雨?？墒悄愕恼掌€掛在客廳的墻上，你笑的那樣開心甜蜜。你奶奶控制不住情緒哭了起來。你爺爺顫著聲音說，你這老婆子，好好的，哭，哭什么呢？話雖這樣說，你爺爺也跟著哭了起來。你奶奶把我拉在一邊，輕聲說，軍兒，你和素顏都才四十七歲，再生一個嘛！媽求你了！現(xiàn)在小竹走了，我們張家，沒續(xù)香火的了。四十七歲還能生的，你看我們村子里的張疙瘩家，五十歲了還生個大胖小子呢！你爺爺站在一旁顫巍巍地點頭。

我本來想說，素顏五年前就因為子宮肌瘤全部切除了子宮，但我怕給兩位老人雪上加霜。

你媽媽拉了我一下，忙著說，爹，媽，事情已經(jīng)是這樣了，再悲傷小竹也不會回來，你們要多保重！好好養(yǎng)好身體。我和大軍也好好養(yǎng)好身體，再生一個孩子！你媽媽強笑了一下，淚水卻不爭氣地盈滿了眼眶。

兩位老人拉著我和你媽媽的手一個勁地顫抖，不住地點頭，淚水灑落在手背上，有些發(fā)燙。

你媽媽和我一樣，都很理解你爺爺奶奶的心情?？墒牵覀冊鯓酉蚰銧敔斈棠陶f呢？他們要是知道你媽媽的子宮被切除了，他們能夠接受這種現(xiàn)實嗎？小竹，你媽媽是個善良的人，她知道你爺爺奶奶，如果沒有孫子，是挺不過去的。他們把傳宗接代的事，看得比命還重。所以那一天，你媽媽拉著我的手，那么不管不顧地說，大軍，我們要個孩子吧！開始我還以為你媽媽是說胡話，后來我才明白，你媽媽那么不管不顧的舉動，是她在心里，已經(jīng)有了令人驚異的打算。

7

那一天，你媽媽帶來一個人。是她的閨蜜蒲敏。蒲敏來到我們家，一晃就一個月了，儼然就是我們家的人似的，沒有半點要走的跡象。蒲敏剛到我們家那天，一進門就盯著我的臉直笑，調(diào)皮的叫了一聲，姐夫，還記得我嗎？她披著長發(fā)，一副大墨鏡像發(fā)卡一樣，卡在頭頂上，一看就有幾分野；一襲黑色的長裙攏到腳踝，露出一雙紅色的高跟鞋，那跟至少三寸高。她的睫毛很長，像兩把小扇子，一定是人工裝上的，眼影很深，像一口深井。還打著口紅，臉上涂著薄粉，整個人的樣子，完全是一個大都市來的時尚女人。我真的認(rèn)不出她來了。她打了我的手臂一下，嘟著嘴說，貴人多忘事，我是蒲敏，十年前來過你家，還在你家睡了一晚上呢，你還煮豬腳給我吃呢，那天你切豬腳的時候，笨腳笨手的，還把拇指切了一塊皮呢。說著就來抓我的手，看我的左手的大拇指，然后驚叫著說，素顏姐，你來看，還有印記呢！

你媽媽笑著說，蒲敏，你變得越來越漂亮了，你姐夫都不認(rèn)識了。天熱，快喝口水！你媽媽遞了一杯涼水給她，她一仰頭，咕咕地把一杯水喝完了，張著嘴巴，呼出一口氣，然后用手掌往嘴角一抹，搖著頭說，舒服死了！她一轉(zhuǎn)身，挽著你媽媽的手臂，說，還是姐姐對我好，哪像姐夫，都假裝認(rèn)不得我了。

晚上，你媽媽對我說，蒲敏離婚了。又說，蒲敏被那個山東老板甩了，那個大她二十歲的老頭，又找到了一個更年輕漂亮的女人。她十五歲的兒子也離家出走，沒有下落，她轉(zhuǎn)回老家來了，可她的爹媽都死了。她無家可歸，打主意到昆明混日子隨意而安。沒想到在公園里就遇到她了。真是天意?。∧憧?，小竹走了，我的身子又壞了，她就來了，真是天意?。∧銒寢屨f這些話，我還真的聽不懂。我問她啥意思？她說沒啥意思。她說，我們幫幫蒲敏吧，也讓蒲敏幫幫我們吧！

我說怎么幫？

你媽媽說，她走投無路了，就讓她留下吧。

她不是要到昆明嗎？

遇到我，她就不想去昆明了，她很高興留下來。是的，像她這種情況，留下來正好，大家都好。

我說，你身子虛弱，心也孤單，讓她陪陪你，很好的。

你媽媽說，也倒是，我跟她是閨蜜，無話不談，在一起開心。再說，我不能做到的，她能幫我做到。她對你很有好感的，陪陪你也很好。

我倒是不需要別人陪，只要你開心快樂，有你陪在身邊，我就幸福無比了。

你媽媽說，不同的，蒲敏是個好女人，心性善良，知冷知熱的，有她在，小竹的爺爺奶奶也會很高興的。

小竹，你媽媽說話，讓我越來越不明白，蒲敏在不在，與你爺爺奶奶高興不高興有啥關(guān)系呢？風(fēng)馬牛不相及嘛！

我說，蒲敏要在我們家多長時間？

你媽媽說，誰知道呢？她啥時不想在了，她會走的。

我說，要是她一直想在呢？

那就在?。〔皇歉脝?？

有什么好的？

當(dāng)然好啊！我們大家的心就可以落地了。

難道我們的心飄在空中的？

是的，是飄在空中的。要讓心落地，就是要蒲敏這樣的人。她能幫助我們的。她是我的閨蜜，我們深入交流過的，我們相互理解，她愿意試試的。她才三十八歲，能行的。

她幫助我們，我們有什么要她幫助？素顏，你說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她笑了笑，忽然眉頭又皺成了疙瘩，低下頭，說，會明白的，你慢慢會明白的。

8

小竹，我給你說，蒲敏和你媽媽經(jīng)常成雙入對，上街，逛公園，買菜，做飯。起初，蒲敏跟你媽媽一起吃素，不到十天，蒲敏就吃不消了，走路輕飄飄的，搖搖晃晃的，臉色也寡白寡白的。你媽媽對蒲敏說，以后你就跟大軍一起吃吧！反正炊具都是分開的，你就負(fù)責(zé)你和大軍吃的，我負(fù)責(zé)我吃的。蒲敏欣然同意了，沒過多久，蒲敏的臉色又紅潤了。

我不知道你媽媽跟蒲敏有什么秘密約定，我不能多問，也不敢多問，因為我感覺到，你媽媽越來越敏感了，她的眼神有些恍惚，有些躲閃，甚至有些神經(jīng)質(zhì)。我的言行舉止，一切都得為你媽媽考慮，不能讓她不高興。只是蒲敏，那架勢，一看就是要長期住在我們家的樣子。每天，她都跟你媽媽成雙入對的到菜市場去買菜。你媽媽買的，全是新鮮的蔬菜，而蒲敏買的，除了蔬菜，往往還有雞鴨魚肉，甚至還有時鮮水果。我估摸需要的錢不少，蒲敏哪有那么多錢呢？畢竟不是一天兩天，而已經(jīng)是一月兩月了，甚至還更長。小竹，你知道爸爸的為人，凡事是不會虧待人家的，蒲敏買來的東西，是我和她一起消費的，更何況，人家儼然像一個家庭主婦，做飯做菜洗碗抹筷。所以，我也會隔三差五的，給蒲敏一百二百的錢，作為買菜的費用。蒲敏也不客氣，伸手接了，說，姐夫，你喜歡吃我做的飯菜，我為你多做好吃的。

你還別說，這個蒲敏，做飯做菜還真是一把好手，雞鴨魚肉的，變著花樣做，色味俱佳，正宗川味，口感可好了。小竹，可惜你不在，要在，你一定喜歡的，小雨也會喜歡的?？上銒寢寛远ú灰频爻运?，要是不吃素，我們就可以共同分享美味了。

好多次，凡是吃到好吃的，我也像你媽媽一樣，為你和小雨擺了兩副碗筷，盛上熱飯和好菜，輕聲說，小竹，小雨，你們快吃吧！趁熱。可蒲敏不高興了，變了臉色，壓低聲音說，搞得神神叨叨的，怪怕人的。然后就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好像要看看你們，是不是躲在屋子的哪個角落。你媽媽也數(shù)落我，讓我把碗筷撤了，說你和小雨要跟她一起吃素，佛主會保佑你倆來世幸福的。你媽媽那張專用的小木桌上，果然多出了兩套碗筷，里面盛滿了一清二白的，熱乎乎的稀飯。那是為你和小雨準(zhǔn)備的。

那天，我看見你媽媽也拿錢給蒲敏，數(shù)額還不少，估摸千兒八百的，蒲敏也不客氣，伸手接過錢，放進她那個紅色的錢夾里，抿著嘴對你媽媽笑了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樣兒。我就在想，這個蒲敏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未免有些貪了吧，接了我的錢，又接了你媽媽的錢，接的那么理所當(dāng)然，儼然她就是我們家中的一員。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到底要在我們家住多長時間呢？難道就這樣住下去嗎？我只敢旁敲側(cè)擊地向你媽媽了解一下情況，可你媽媽臉色就有些不好，還杵我說我小氣，說我不知輕重。我就不明白我怎么小氣了？我怎么不知輕重了？小竹，你評評理，你爸我是個小氣的人嗎？是個不知輕重的人嗎？要是在以往，我一定會跟你媽媽理論的。可現(xiàn)在不同，你媽媽因為你和小雨的離去，心理受到了嚴(yán)重的刺激，我得小心謹(jǐn)慎地順著她，只要她開心快樂健康，我就什么都能忍。

9

小竹，你媽媽現(xiàn)在情況有所變化。也就說她現(xiàn)在神經(jīng)很脆弱，稍不小心就把喜怒哀樂寫在臉上。她這種情況不能上課了，她也一點不想上課了。學(xué)校為她辦了病退，她在家，幾乎每天早上，都要跑一趟金山寺?；貋砗缶鸵惶熳x經(jīng)書。之前，蒲敏整天跟你媽媽黏在一起，好得像一個人一樣，隨后，蒲敏跟你媽媽就經(jīng)常在書房里竊竊私語，有時一談就是幾個小時，她們怎么會有那么多話要談呢？現(xiàn)在，你媽媽就躲在書房里讀經(jīng)，蒲敏和我就在客廳里看電視喝茶。蒲敏喜歡看宮廷劇，韓劇。譬如《甄嬛傳》《羋月傳》的，看得咬牙切齒，看得罵聲不斷，看得拍案而起，有一次，還把一個茶杯都拍了飛在地上。譬如看《擁抱太陽的月亮》《來自星星的你》《需要浪漫2》《繼承者們》，看得揉眼抹淚，淚如泉涌，鼻子嘴巴里，發(fā)出稀里嘩啦的聲音，像害了重感冒。面前堆一堆干紙巾，一晚上下來，垃圾桶里塞滿了濕紙巾。小竹，你是知道我最討厭看這種泡沫劇的。可蒲敏卻要我陪著她看，還要我為她一張一張遞紙巾。我憑什么要這樣？你媽媽跟我結(jié)婚二十多年，我都沒有這樣陪過她?？赡銒寢屍遗闫衙?，我略有反抗，你媽媽就罵我不知輕重，不識好歹。我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媽媽了，世上哪有這種女人，把自己的男人強推到另一個女人的身邊，去陪另外一個女人？

10

小竹，你媽媽忽然失蹤了。我好愧疚。都怪我太粗心了，其實，你媽媽失蹤之前，是有很多預(yù)兆的。但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之前的好多事，都是為她的失蹤做鋪墊的。

你媽媽離開家的頭一天，她忽然對我說，大軍，我們?nèi)タ纯葱≈窈托∮臧?！陽光恁個好，去看看他們過得咋個樣。她又對她的閨蜜蒲敏說，小敏，我們一起去看看小竹吧！你上次看見她，她才十五歲，還在讀初三。小雨，你到?jīng)]見過，可帥氣了，個子一米八，很懂事的。我們買了好多鮮花，有玫瑰、百合、非洲菊、康乃馨、紫羅蘭。小竹，你和小雨不是特別愛鮮花嗎？你媽媽說，要多買一些給你們。我們買了三籃，一人一籃提在手里。從我們家到你們家，有五公里的路程。本來我們是可以開車去的，但你媽媽說，還是走路去看你們。我擔(dān)心她的身體，可她說，她能行，去看自己的寶貝女兒，走多遠的路她都能行。

我們把鮮花，整齊地放在你們干凈得一塵不染的門前，好漂亮啊，我們的鼻孔里飄蕩著一陣陣的芳香。這跟你和小雨的婚紗照很相配。你們的照片有些褪色了，但看上去還是那樣的清新可人。蒲敏忽然哭了，她用手輕輕地摩挲著你們的照片，說，小竹，你還記得你蒲敏阿姨嗎？小時候，你總是喜歡要我拉著你的手轉(zhuǎn)圓圈，一轉(zhuǎn)就是幾十圈，把我頭都轉(zhuǎn)暈了，你還在咯咯直笑。小竹，你長高了，長成大姑娘了，長得比仙女還漂亮了。可是，你怎么就……你媽媽拉了一把蒲敏，說，開開心心的來看小竹小雨，你哭個啥？你媽媽用手摸了摸你和小雨的照片，然后站起身，仰起頭，看著天上金燦燦的太陽，眼里綻放出金子一樣的光。

我們是走路回來的，你媽媽臉色紅潤，精神那個好，令我吃驚。因為她的身體，還在很虛弱。那天晚上，你媽媽跟蒲敏，在書房談了很長時間。第二天早上八點，你媽媽接了一個電話，然后跟我說，你的大姨媽生病了，而且很嚴(yán)重，說是癌癥。你媽媽要去江那邊去看你大姨媽。還說她跟你大姨媽感情很深，但各忙各的，都一兩年沒有見面了，她打主意這次去了，陪她一段時間，大概一個星期吧！然后又拉著蒲敏的手，說，妹妹，我不在的日子，你就照顧一下你姐夫，你做的飯菜，他喜歡吃。然后又對我說，大軍，我就走了，我不在的時候，要好好對待妹妹啰，不要讓她不高興！我笑著說，那是必須的，你在不在我都對她一樣好。你媽媽笑了笑，說，那我就放心了。你媽臨走的時候，我忽然改變了主意，說，素顏，要不，蒲敏在家，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大姐。山路水路的，那么遠，你身體又還在虛弱。你媽媽笑著說，我身體可好了，大軍，你就放心吧！你還是跟蒲敏看著家，我去去就來，不會超過一個星期吧！你媽媽拍了拍蒲敏的肩膀，說，啊，妹妹，好好在家，我不在的時候，你就辛苦啦！

蒲敏使勁地點了點頭，說，姐，你放心，一路平安！說完就把頭別過去，用手抹眼睛。我就覺得奇怪，不就是去走走親戚嗎？怎么弄得像要漂泊天涯海角不回來一個樣。

一個星期后，我估計你媽媽要回來了，我就打電話給你媽媽，可你媽媽的手機總是關(guān)機。我可慌了，你媽媽的手機向來是不關(guān)機的。你蒲敏阿姨就安慰我，說，不要著急，素顏大姐是人民教師，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不會有事的。盡管如此，我心里還是擔(dān)心你媽媽的，說過一個星期回來的，都過了十來天了，依然不見你媽媽的影子。我心里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恨意，都什么年代了，你大姨媽和大姨爹，還連一個手機都沒有，要找她們可費力了。忽然又想起，你媽媽不是接了一個電話，才知道你大姨媽生病的嗎？難道你大姨媽家買了手機？可是當(dāng)時我并沒有讓你媽媽把這個號碼留下來。怎么辦呢？思來想去，我還是決定到你大姨媽家一趟，親自把你媽媽接回來。盡管路程很遠，山路水路至少一百公里。

蒲敏倒是不慌不忙的。她說，大姐夫，那么遠的路，你要跑一趟，有必要嗎？再說，大姐那么聰明的人，她想回來的時候，她一定會回來的。再說，大姐交代過我了，說，如果她想跟姐姐多玩幾天，她就會多玩幾天的。你是知道的，大姐說了，她不在的時候，讓我好好的伺候你。大姐夫，我這些天給你做的菜合你的口味吧？你看，我都在菜品上做了改觀，我把黃燜雞改成了天麻煲雞湯，把酸菜魚改成了清蒸鱖魚，把烤鴨改成了干鍋鴨。味道還不錯吧？我看你吃得蠻多的。

11

小竹，爸爸跟你說點私密話，我覺得我看不懂你媽媽，也看不懂蒲敏，她們倆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盡管蒲敏是你媽媽的閨蜜，她把她叫到家來耍耍也很正常。但我覺得不正常的是，蒲敏壓根就沒有要走的跡象，都幾個月了??？說句小氣的話，吃我們的，住我們的，而且那么心安理得，大大方方，就像我們家就是她的家一樣，幾個月來，我就從來沒有見過她掏過一分錢。小竹，你覺得正常嗎？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人??？

特別是在洗澡的問題上，讓我們覺得很別扭。你知道的，你媽媽和我都很愛干凈，兩天必然就要洗一次澡。我們家的太陽能，每天只夠兩個人洗澡。你在家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人都是經(jīng)常把時間調(diào)開了的。要是三個人都洗，熱水肯定是不夠的?？涩F(xiàn)在，來了個蒲敏，她簡直有潔癖，每天晚上都必須洗澡。如果快速的洗洗也行，可她每次至少要洗半個小時以上，太陽能里的熱水，幾乎就被她一個人洗完了。我和你媽媽就無法洗澡了。我悄悄對你媽媽說，你媽媽也跟蒲敏商量了。蒲敏說，她必須每天洗澡的，要不根本睡不著。于是，你媽媽就要求她快速洗，不要超過十五分鐘，剩下一些熱水給你媽媽和我用。她答應(yīng)了。但剩下的熱水太有限了，我和你媽媽都洗的浮皮潦草的，一點不痛快。但有什么辦法呢？還得將就。天漸漸冷了，我還在想，是不是買一個熱水器，解決洗澡的問題?？墒切碌膯栴}又出來了，熱水器耗電量大，功率大，我們家的房子是以前修建的老房子，當(dāng)時使用的電線是小平方的，電器功率大了是承受不了的。也就說，如果安熱水器，就必須換電線，如果換電線，就意味著要把埋著電線的墻壁撬了。這是多么麻煩的事情?。⌒≈?，你知道的，我和你媽媽都特別怕麻煩。

我忽然心生煩躁和恨意，因為你的突然離開，我和你媽媽真是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挺過來了，可突然又鉆出一個蒲敏來，把我和你媽媽早已習(xí)慣了的固有的簡單生活，忽然一下打亂了。這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蒲敏洗了澡，穿著那薄如蟬翼的睡衣，在我們家本來就不寬的屋子里晃來晃去，讓我眼睛都找不到放處，無所適從的慌亂，讓我感到真切的別扭。小竹，你這個蒲敏阿姨，她真的過分自由散漫了。她穿著薄薄的睡衣，為我泡茶斟茶，她一彎腰，那睡衣真有些略勝于無的意思了。我能說什么呢，我只有別扭和慌亂的分。我給你媽媽說，讓她的閨蜜洗澡后，就把衣服穿戴好再在屋里晃來晃去。你猜，你媽媽咋個說？她居然說，那么熱的天，蒲敏穿睡衣涼爽舒適??！她愛咋穿就咋穿，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說別扭??！你媽媽說，有啥可別扭的？心靜自然涼。去妄念，心就安，哪還會別扭呢？你眼里就根本沒有讓你別扭的東西。小竹，你說你媽怎么會這樣呢？真別扭?。?/p>

蒲敏頭發(fā)還在濕漉漉的，就穿著睡衣，旁若無人地坐在沙發(fā)上，追她的韓劇。我趕緊坐得離她遠一些，我還真不敢看她，說實在話，小竹，你媽媽從來都不會像她這樣。

小竹，你媽媽離開的這一個星期，蒲敏每天都換著花樣做飯做菜，總是往我碗里夾菜，把我當(dāng)做帝王一樣的捧著敬著。特別是她洗了澡后，依然穿著薄如蟬翼的睡衣，坐在沙發(fā)上追劇。不同的是，她開始肆無忌憚地往我身邊靠，還要讓我聞她的頭發(fā)香不香，問我她的身段好不好，漂不漂亮，性不性感？分明都有挑逗和勾引的意思了。

小竹，爸爸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想你是知道的，畢竟，你跟爸爸媽媽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不過，呵呵，對一個人知道的多少，不一定按時間的長短來衡量。就像你媽媽，我也跟她認(rèn)識了三十多年了，我一直以為我是最了解她的，可現(xiàn)在你的媽媽，我怎么看都覺得看不懂她。可不管怎樣，對你這個蒲敏阿姨，我還是心存警惕的。我絕不會做出對不起你媽媽的事來的。我說，蒲敏，你是素顏的閨蜜，是她的好妹妹，她對你，真的，比對她的親妹妹還好，這一點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我愛素顏，素顏也愛我，這一點，你也是知道的。我們不能做對不起素顏的事，這起碼是我們做人的底線。

蒲敏不高興了，咬著牙看著我，那種眼光，讓我感覺很不自在，好像我是怪物一樣。她說，你現(xiàn)在正在做對不起素顏的事！

我一下蒙了，攤開雙手說，蒲敏，我根本就沒做什么?。磕悴灰犞劬φf瞎話??！

蒲敏一步一步向我逼過來，她只穿著薄如蟬翼的睡衣，她每走一步，睡衣里好看的身子就微微顫抖，一種暖融融的氣息包圍著我，想俘虜我。她說，我這樣做，就是對得起素顏的做法！信不信由你，要不是素顏把我當(dāng)親妹妹一樣的看待，要不是命運的安排，要不是我從小就崇拜你，我才不會這樣！

蒲敏說，本來是要叫你姐夫的，但現(xiàn)在姐姐不在家了，你就不是姐夫了，你只是張大軍！張大軍，現(xiàn)在小竹走了，你還要不要小竹的爺爺奶奶活下去？沒有小竹，你看他們像活下去的樣子嗎？你要讓他們活下去，你就靠近我，不要躲我！

我更是糊涂了。我說，蒲敏，你說的話我怎么聽不懂呢？你胡言亂語，是不是瘋了？

蒲敏雙手一揚，把披在前面遮著臉的長發(fā)往身后一甩，哈哈笑著說，不是我瘋了，是素顏大姐瘋了！她為了你，為了你們?nèi)爷偭耍∷遣化?，怎么離開這個家呢？

我說，素顏是去看小竹的姨媽去了，小竹的姨媽生了重病。我要去找她，我一定要去找她！

蒲敏說，那你就去找她吧！你能找得回來嗎？

12

小竹，你姨媽家真夠遠?。∥易?，走路，整整走了一天?。∧阋虌尲业拈T緊鎖著，我就坐在門前等，等到月亮都出來了，你姨媽和姨父才扛著鋤頭回來。這跟我的想象差距太大了。我原以為，你姨媽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就在醫(yī)院治療。你媽媽說，她不是生了重病了嗎？可眼前的她看上去精神爽爽的。我在月光下跟他們打招呼，她走到我面前，仔細(xì)看了看我，把鋤頭一丟，高聲說，你真是他姨爹?。坎皇亲鰤舭?！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也驚奇地說，你病好了嗎？

我沒病?。≌l說我病了?。?/p>

素顏不是說來看你了嗎？她在哪里呢？

素顏來看我？素顏什么時候來看我了??？我不是好好的嗎？

朱紹安 國畫

我心里一咯噔，看來素顏撒了謊。可她為什要撒謊呢？她到底去哪里了？

小竹，我把隨身帶來看望你姨媽的東西放下，轉(zhuǎn)身就要走。我要去找你媽媽，你媽媽到底去哪里了呢？

你姨媽抓住我的手，說，他姨爹，你急啥子？天都黑了你要去哪里？素顏讀過書，有文化，不會丟失的。趕緊進屋，吃飯，再著急也明天一大早再走！

我留了下來。我把你的離去，和你媽媽的變化說給他們聽，他們也悲痛得說不出話來。他們一直在淌眼淚，甚至認(rèn)為你媽媽受刺激了，腦子出問題了。第二天早上，你姨媽無論如何要跟著我一起去找你媽媽，家里由你姨父照管。我斷然拒絕了。我能理解你姨媽的心情，她畢竟是你媽媽的親姐姐??！可是她跟著我那么盲目地尋找有啥意義呢？再說，多一個人多一分開支，要是你姨媽在路上氣病了，那更是一種負(fù)擔(dān)。

我勸她說，你就留在家里吧！我要是找到了，就及時告訴你們。你要是跟我走，素顏要是真來看你，找不到你，那多失望。你留下來吧！也許素顏最近兩天就真來看你呢！要是那樣，你就及時打電話給我，把她送回來，順便到我們家耍幾天。你姨媽這才留下來。

小竹，第二天一早，我就直接回家，傍晚去了金山寺。金山寺離我們家不遠，小時候我?guī)闳ミ^的，那里香火可旺了，風(fēng)景又好。我為什么去金山寺，因為你媽媽認(rèn)識金山寺的那個住持，你媽媽現(xiàn)在吃長素，整天念經(jīng)，就是那個住持點化的。我想，你媽媽一定去金山寺了?？赡莻€住持說，你媽媽一個月前來過，現(xiàn)在根本就沒有來。我用疑惑的眼光看她，她雙手合十，說出家人不會打誑語的，施主，你回去吧！

我相信了，我回到家，一臉的沮喪。

一進門，蒲敏就迎了上來，說，姐夫，找到素顏姐了嗎？

我搖了搖頭，說，她根本就沒去小竹的大姨媽家。

蒲敏說，那她去哪里了呢？

我說，是呀！她到哪里去了呢？

蒲敏做了一桌好飯，我哪里吃得下。

蒲敏說，姐夫，人是鐵飯是鋼，先吃飯吧！養(yǎng)好身體才有精神，有了精神，才好去找素顏姐。蒲敏不慌不忙的樣子讓我疑心重重，她是不是知道素顏在哪里？

我一把抓住蒲敏的肩膀，定定的看著她的眼睛。她驚慌地看著我，說，姐夫，你瘋啦！你想怎樣??？

我喘著粗氣說，你說我想怎樣？你難道不知道我想怎樣？

蒲敏喘了一口氣，瞇著眼睛忽然笑了，說，姐夫，你急啥子？讓我先洗個澡嘛！你先放了我，我就去嘛！

我忽然覺得自己沖動了。我像泄了氣的皮球松弛下來，蒲敏哼著小曲兒去洗澡了。

我坐在沙發(fā)上，自言自語，王素顏，王素顏，你究竟在哪里？你們是不是在耍什么鬼把戲？

蒲敏披著長發(fā)出來，身上還散發(fā)出暖暖的香氣。她款款地踱到我的身邊，露出幾分中學(xué)生才有的笑容，說：姐夫，不，我不叫你姐夫了，你是大軍。大軍，你終于懂我了，想要我了，你也去洗個澡吧！她把裸露細(xì)長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

我立即把她的手臂拿下來，速度之快，像被開水燙了似的。我嚴(yán)厲地說：蒲敏，我是想要你，我想要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素顏到底到哪里去了？你們之間到底在密謀什么？

蒲敏的笑容立即僵在臉上，她呆愣愣地站著，像一截木頭。至少過了三分鐘，蒲敏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著哭著便蹲了下去，身子一聳一聳的，像一個委屈的孩子。

我一下懵了，很快我就察覺，我太過分了。蒲敏那楚楚動人的可憐樣，讓我的心軟了一下，又軟了一下。

我把她扶起來，低低地說，蒲敏，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應(yīng)該對你這樣?？墒牵仡伿й欉@么多天了，一點兒音信都沒有，我擔(dān)心??！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呢？蒲敏，蒲敏一定知道素顏的下落的。她們是閨蜜，她們經(jīng)常竊竊私語。

我說，蒲敏，你告訴我，素顏到底到哪里去了？

蒲敏說，她不是告訴你了嗎？她到小竹的姨媽家了呢！

我說，可她根本就沒去??！我不是剛從小竹的姨媽家回來嗎？

蒲敏說，那我就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真的沒有對我說她到哪里去了啊！

找不到素顏，我茶飯不思。盡管蒲敏做了那么多的好飯好菜，但我連看都不看一眼，蒲敏一再勸我不能不吃飯，但我什么也不聽，跟我半輩子的素顏失蹤了，我還有心思吃飯嗎？

我思來想去，覺得現(xiàn)實變得愈來愈怪異。素顏走了，蒲敏留下來了。而且儼然就是一副家庭主婦的模樣。蒲敏要留多久？她什么時候才離開這個家？難道是素顏有意這樣安排的嗎？不可能。天下哪有這樣的妻子，把自己的閨蜜留下來陪自己的丈夫？而自己玩失蹤。這里面究竟隱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些疑問讓我寢食難安，我問蒲敏，你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要不，你們會把我折磨死的。

蒲敏吞吞吐吐說，姐夫，素顏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為小竹的爺爺奶奶好，你看，小竹走了，小竹的爺爺奶奶痛不欲生，他們會活不下去的。而素顏姐子宮沒了，她不可能再生育了，她說服我，要我跟你生個孩子，讓張家的香火得以繼續(xù)。素顏是我最好的姐姐，我又命不如人，父母走了，老公有了小三丟下了我，娃兒下落不明，我真的是舉目無親了，命中注定遇到了素顏，素顏把我留下來了，她求我?guī)退@個大忙，我心里糾結(jié)矛盾了好多天，終于答應(yīng)她了。姐夫，我一直都崇拜你，喜歡你，我想你是感覺到了的，素顏姐都是感覺到了的。正因為如此，我才決定留下來。我想，這也許就是我的命。姐夫，難道你真的一定不喜歡我嗎？

我很驚奇，簡直就不相信我的耳朵，生活不是電視劇，怎么就像電視劇里才有的事兒呢？我說，不可能。半點都不可能。

蒲敏說，事實就是這樣。

我說，素顏到哪里去了？

蒲敏說，不知道。但她說她是不會回來的了。

我說，她一定跟你說了她到哪里去了的！

蒲敏說，她真的沒說的。

我說，我一定要找到她問個水落石出的，一定要找到她弄清事情的真相的。你快告訴我，她到底到哪里了？

蒲敏高聲說，姐夫，我真的不知道的！蒲敏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哭了，哭得全身打顫。

13

小竹，我跟你說，蒲敏所說的那些，我根本不相信。我一定要找你媽媽弄清事情的真相?？赡銒寢尓q如人間蒸發(fā)了，沒有半點音信。

我調(diào)動所有的神經(jīng)，循著能捕捉到的蛛絲馬跡尋找你媽媽，但兩個月時間過去了，還是沒有半點音信。

我低著頭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忽然聽見一個女人尖細(xì)的聲音，張大軍，你要去哪里？

我一抬頭，就看見我的初中同學(xué)吳小翠，背著一個藍色的旅行包，像個中學(xué)生似的看著我，張大軍，你去哪里？

我無精打采地說，我隨便走走？

看你心事重重的，是不是老婆丟失了？

我的心一驚，說，吳小翠，你說什么？

她呵呵笑著說，是不是你老婆丟失了？

我的目光死死盯著她，說，吳小翠，你說什么？你咋知道的呢？

這個你不管，反正我就是知道，我還知道她在哪里呢！

我一把抓住吳小翠，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搖著她的肩膀說，吳小翠，你快告訴我，你真看見王素顏啦？她到底在哪里？

吳小翠掙扎著說，你放開我，大街上人那么多，抓抓扯扯的，讓人看見多不好。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態(tài)，退后一步說，吳小翠，你快告訴我，王素顏到底在那里？都出門兩個月了，音信杳無。

吳小翠撇了撇嘴說，哎，張大軍，你還真是個好男人，看來當(dāng)初沒有把你看走眼。我要是王素顏，我就死心塌地守著你，還出什么家？哎，張大軍，你告訴我，王素顏為什么會出家？是不是被你打怕了？

出家？你說誰出家？

你老婆??！

你在哪里看見她？你說的是真話還是胡話？

當(dāng)然是真話啦！

你跟她說話啦？你確定是她嗎？

吳小翠哈哈笑起來，笑得全身打顫，那聲音高亢尖銳，一浪高過一浪的叩擊著人的耳膜。跟她讀中學(xué)時沒有什么二樣。說實在的，吳小翠確實長得漂亮，但學(xué)習(xí)不好，我知道她當(dāng)時喜歡我，可我卻不喜歡她。不喜歡她的原因，倒不是因為她學(xué)習(xí)不好，更重要是她的這種笑聲，太浪蕩了，一聽她的笑聲，我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小竹，爸爸跟你說真話，爸爸讀中學(xué)的時候，學(xué)習(xí)可好了，按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就是學(xué)霸。當(dāng)時喜歡爸爸的小女生可多了。

我被吳小翠的笑聲打蒙了。我說，吳小翠，你正經(jīng)點行不行？我跟你說的是正事呢！你快告訴我，王素顏到底在哪里？

吳小翠一個急剎車收住了笑聲，瞬間就把繁花似錦的笑容化成散發(fā)著寒氣的冰塊。她的聲音像冰一樣的冷，說，張大軍，你別搞錯??！你以為你是誰？你憑什么教訓(xùn)我？你以為我還是當(dāng)初那個不懂事的傻丫頭，你以為你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子？告訴你，你就是老男人一個，連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的老男人，你知道嗎？老婆不見了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的老男人，你知道嗎？你是不是覺得我離了婚你就好欺負(fù)我？告訴你，我吳小翠早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吳小翠了，早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老娘現(xiàn)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每天跟著一群徒友徒步二十公里，哪里風(fēng)景好就往哪里去，自由得都像神仙了，你知道不知道？吳小翠又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坐到街邊上的石坎上。

我忽然覺得全身發(fā)冷。是的，我是急昏了，我憑什么教訓(xùn)吳小翠呢？

我立即換上一副笑臉，說，小翠，對不起！哪敢教訓(xùn)你？我是著急嘛，我昏了頭了嘛！你不要計較！看在同學(xué)的份上，你就不要計較！你就告訴我，素顏在哪里？我要找到她，她的身體不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咋個過？

吳小翠的表情平靜下來，掏出手機看了看，說，都十二點了，我還沒吃飯呢！然后抬起頭來，指了指前面那家名叫好又來的小吃店，說，先吃飯再說，走，我請你！

我連忙說，我請我請。

在飯桌上，吳小翠才慢條斯理地告訴我，她徒步到三十里開外的青云寺，她去燒香的時候，一抬頭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那是素顏的臉。右眉心上那顆米粒大小的黑痣，依然還像三十多年前那樣生動好看，吳小翠說她敢斷定，那個人就是素顏，畢竟同學(xué)三年，她很熟悉的。但又有些疑惑，王素顏不是老師嗎？她怎么會出家當(dāng)尼姑呢？吳小翠說她當(dāng)時就定定地看著那個人，問那個人是不是王素顏？那人雙手合十，說了一句，施主認(rèn)錯人了。然后轉(zhuǎn)身就進了寺院，再沒出來。吳小翠又問了一個老尼，說那人叫覺慧，再問那人原來叫什么名字，什么時候到青云寺的，老尼一概不知，只是搖頭。

吳小翠吃完飯，雙手揉著肚子，打了一個嗝說，張大軍，我敢斷定，那人就是王素顏。

吳小翠說，張大軍，難道你就沒有發(fā)現(xiàn)？王素顏沒有半點出家的跡象嗎？

我心里清楚，但我不想跟吳小翠解釋什么。我想知道的，吳小翠已經(jīng)告訴我了。

我付了飯錢，說了聲，吳小翠，謝謝你！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吳小翠在后面喊，張大軍，你太不夠義氣，提上褲子就不認(rèn)人了。我告訴你，你要是找到了王素顏，你要請我吃飯嘎！不在館子里吃，要在你家里吃，要你親自做。

14

小竹，我太激動了，吳小翠說你媽媽在青云寺，我相信她說的。盡管平時吳小翠不怎么靠譜，但這一次說的，卻沒有什么漏洞。我回到家，拿了件外衣，帶上充電器和充電寶，帶上一些錢，急匆匆就往外走，我要盡快趕到青云寺，盡快找到你媽媽。

蒲敏問我要到哪里去？

我說我要去找素顏。

到哪里去找？

青云寺。

誰說她在青云寺？

我沒有搭理她，我把帆布包往肩上一挎就走出了家門。

你找不到她的，她不會讓你找到的。找不到你就回來！要注意安全?。「阏f多少你都不聽，你就是一根筋！蒲敏在我背后喊話，我回了一次頭，看見她坐在門檻上嘆氣。

青云寺離縣城并不遠，只有三十華里，但路不好走，是并不寬的砂子鋪就的土路。有微型車運客，二十元一個，不講價。但還有五華里的山間小路，車子上不去的，得自己走。去青云寺的，大都是香客。微型車一路顛簸，本來只能坐七個人的，卻坐了十四個人，女客十個，男客四個，路面坑塘大而深。車子像喝醉了酒，搖晃得厲害，人坐的坐，站的站，身子貼著身子，沒有半點縫隙。我緊緊地貼著車玻璃站著，盡可能縮小自己的身子，以便贏得相對大的一點的空間，但還是被擠得有些窒息。車上彌漫著古怪而渾濁的味道，讓人想發(fā)嘔。

有人喊，師傅，能不能把車窗打開一點？太悶了。

師傅說，自己搖吧，就怕灰塵進來你們受不了。

那人就把車玻璃搖了下來，露出巴掌那么寬的縫隙。冷風(fēng)夾著黃灰涌進車窗來，像沙塵暴襲來一樣。有人就咳嗽，有人就喊快關(guān)上車窗，灰死人了。

有人說，將就著點??！嫌悶嫌灰，就開自己的私家車來??！何必來這里擠？

有人說，倒老子有私家車，老子球疼了，還來這鬼地方！

駕駛員說，別鬧了！將就著點，快走完一半了。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漂亮女人，對站在她旁邊的一個五十多歲的頭發(fā)盤得光光整整的女人說，看你好面熟，在哪兒見過？老一點的女人說，我看你也好面熟，我家就是潘家營的。年輕女人說，我家就是李家灣的。兩人一起說，難怪，是兩隔壁，田間地角都連在一起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著。就聽見老女人說，我是去還愿的，青云寺的菩薩可靈了。去年正月間我去許愿，我家兒媳接連生了兩個娃都是女的，我們想要個男的，我跟菩薩許了愿，今年就生了個帶把的，你說靈不靈？我這次買了十斤最好的清油，我還要敬菩薩六百六十六塊六角六。清油就在車的后邊。我為什么要敬菩薩恁個多錢？我告訴你，上次我來為我兒媳許愿生個帶把的，還順帶著為我家的母豬許了愿，讓菩薩保佑讓我家的母豬一窩生十二個小豬仔，原來呀，一窩就只生三個四個的，讓人心寒呀！自從許過愿后，我家的母豬一窩就生十二個了，你說準(zhǔn)不準(zhǔn)？太準(zhǔn)了！今年單賣小豬仔就賣了四千多塊錢。你說多孝敬菩薩點該不該啊？

年輕女人說，該，絕對該！我也早就聽說青云寺的菩薩靈得很，我這次來，就是想請菩薩保佑我家那個挨千刀的，早點回來。說出去打工，都兩年多了，還不見回來，出去兩個多月的時候，寄過五百塊錢回來，后來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我擔(dān)心出啥事呢！說過我生兒子的時候他一定要回來的，兒子都快兩歲了，還是沒有半點音信。要是菩薩保佑這個挨千刀的回來了，再孝敬菩薩更多的東西我都心甘情愿。

老女人說，你就好好許個愿，菩薩會幫助你的，一定會的！不說遠處，你就看我，菩薩全都有求必應(yīng)。

一個穿著碎花裙子學(xué)生模樣的姑娘看著老女人說，嬸子，我也是聽說過青云寺的菩薩靈得很，可還是半信半疑的，今天聽嬸子這么說，我相信了。嬸子，你說，我許了愿，菩薩也會保佑我嗎？

老女人說，會，當(dāng)然會，菩薩是大慈大悲的，只要你真心，菩薩都會保佑的。只是，你這么小，花骨朵似的，你要許什么愿??？是不是保佑你考個好大學(xué)？

小姑娘說，我才不考什么大學(xué)呢！我初中都還沒畢業(yè)呢！我在城里打工，那家飯館的老板喜歡我，跟我在一起都一年多了，他說過要娶我的，我也好喜歡他，可過完年回去的時候，他卻跑了，館子也沒開了，電話也變成了空號，我四處打聽，也沒半點音信。我都有他的孩子了，他卻跑了。嬸子，你說，菩薩會保佑我，讓他回來嗎？

老女人一臉的驚恐，說，閨女，你這么小……

小姑娘說，嬸子，是不是菩薩不會保佑年齡小的？我也不小了，再過兩個月我就滿十七歲了。

老女人說，菩薩保佑不分年齡大小的，我是說，你這么小，怎么就……

這時，年輕女人扭過頭，斜視著后面一個四十多歲戴著藍色撮撮帽的男人，眼里全是不屑和憤怒。說，請你自重點！

男人說，我咋啦？

年輕女人說，你自己不知道你咋啦？你的咸豬手放在哪里你不知道？把老娘的屁股當(dāng)面團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撮撮帽和年輕女人身上。

撮撮帽低著頭，帽檐遮住了他的臉。

年輕女人的臉很紅，她把一只手掌張開，放在自己的臉上。

駕駛員一腳剎車，車子停住了，密密麻麻的身子，集體往前傾。駕駛員喊，就只能到這里了，前面是小路，車子上不去，自己走路吧！

15

山并不高，但卻古樹成林。有小鳥在鳴叫，有松鼠在樹枝上蹦跳，空氣清新，彌漫香味，我坐在小路邊的土坎上，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努力呼出滿胸的濁氣。

小竹，我真不想跟同車的那一群人走在一起，我想一個人慢慢走到青云寺，我需要平靜，我在想你媽媽的樣子，怎么都想不出你媽媽穿著素衣的模樣。

小竹，我不知道見到你媽媽我該怎樣面對？怎樣跟她說話？她會認(rèn)我嗎？她會跟我細(xì)談嗎？我要慢慢勸誡她跟我回家？還是拉著她的手，強制性地讓她跟我走？哎，何必想那么多，還是趕緊趕到寺里去，見到你媽媽又在說，一切都有可能發(fā)生，既然你媽媽悄無聲息離開我，她就是鐵了心讓我不要找到她。不過，我會跟她說，你每天晚上都托夢給我，說要我把她找回家去，跟我一起平平淡淡過一輩子。我想，她即便不聽我的，也應(yīng)該聽你的，因為她那么愛你，你是知道的。不過，小竹，爸爸跟你商量一下，你就每晚托個夢給你媽媽嘛，讓她自己回家來，就說爸爸想她，找她找的好苦。我想，她一定會聽你的。哦，小竹，你答應(yīng)了！好，爸爸謝謝你。

青云寺香火真旺??！青煙裊裊，縈繞著蒼松翠柏，松鼠蹦跳，小鳥鳴叫，木魚聲聲，伴著悠悠誦經(jīng)之聲，一排排金黃的布墊上，全是男男女女磕頭的香客。

果然看見一個老尼，正從一片茂密的竹林邊走過來。我立即向她打聽，說有沒有一個名叫慧覺的出家人？老尼面無表情地說，有，昨天離開這里了。再問到什么地方去了，卻說不知道。我知道出家人是不會打誑語的，可我還是每間房子都找了個遍。小竹，爸爸多失望??！你媽媽怎么就跟我捉迷藏呢？她有必要以這種方式躲著我嗎？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可以慢慢說慢慢解??！我的雙腳沒有半點力氣，我躺在一塊草坪上，看著被樹枝切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好想哭。

一只松鼠在離我不到兩米的地方，捧著一個松果，好奇地看著我。我看著它，說，小松鼠，你每天在青云寺跑跳玩耍，你告訴我，那個叫慧覺的尼姑到哪里去了？小松鼠一邊吃著松子，一邊看我。我高聲喊道，小松鼠，你快告訴我！王素顏到哪里去了？

小松鼠丟下松果，一下蹦到一棵蒼老的松樹上，瞬間消失在叢林里。

16

蒲敏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立即泡了一杯清茶放到我的面前。說，先喝杯茶，我就給你下面。蒲敏穿著一件菜花黃的短袖小褂，一條黑色短裙，看上去很清純很美。我一時恍惚，我的家里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女人晃來晃去呢？還那么殷勤地為我服務(wù)。我真不明白，蒲敏為什會這樣？

我喝完一杯茶，蒲敏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到我面前，說，大軍哥，吃吧！我們家的那個花脖子母雞，一天下一個蛋，蛋又大又好，新鮮呢！

我在心里說，是你們家的嗎？明明就是素顏養(yǎng)的雞。

我真的又渴又饑，一天沒吃喝了。我稀里嘩啦吃完了一大碗面，又喝了一杯水，滿腦子都是素顏過去的模樣。我斜躺在沙發(fā)上，眼睛看著窗外，窗外是一棵碗口粗細(xì)的桃樹，滿樹的桃花開得正艷，有蜜蜂在花間嗡嗡地飛。忽然想起唐朝詩人崔護的一首詩：去年今夕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這桃樹是幾年前素顏栽的。素顏喜歡桃花，每當(dāng)桃花盛開的時候，她總會站在桃樹下，拈花微笑，還總是情不自禁地讀詩。她最喜歡讀的，就是崔護這首詩。讀著讀著，臉上就有了憂傷和寂寞。也會自言自語，可憐的人兒??！你心儀的人兒到哪里去了呢？

小竹，現(xiàn)在的情景，真讓我覺得，我就是當(dāng)年的崔護了。你媽媽到哪里去了呢？你媽媽過去的行為，是不是一種預(yù)兆？

蒲敏洗了碗，在手背上擦了些護手霜，坐在我的身邊，定定地看我的臉，她柔順的長發(fā)在我的臉上撩來撩去，弄得我的臉癢酥酥的。她輕聲說，大軍哥，找到素顏姐了嗎？

我搖了搖頭，不想說話。

素顏姐到哪里去了呢？

我在心里說，你問我，我問誰？簡直廢話！

既然素顏姐存心離開，她肯定不會讓你找到的。

你怎么知道她是存心離開的呢？

不是明擺著的嗎？她讓我好好替她照顧好你！

那你一定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她只說她要出趟遠門。

大軍哥，你真的不喜歡我嗎？蒲敏用手輕輕摸我的臉。我的臉上像爬滿了虱子，不自在。我把她的手拿開。她又摸，我再拿開。

我能喜歡你嗎？我有什么理由喜歡你？你是素顏的閨蜜。

正因為是閨蜜，你才要喜歡我！你喜歡我，就是喜歡素顏。素顏交代我的事，就是要我好好照顧你。

素顏讓你怎樣照顧我？你以為我是小孩子嗎？

好，我就告訴你，素顏讓我照顧你，除了吃喝拉撒，還要陪你睡覺，睡舒服，睡高興，然后再為你生一個孩子，男孩更好，女孩也行，總之，要生一個孩子，這樣，才能治好小竹的爺爺奶奶的心病，也能治好你的心病。我還要告訴你，素顏不回來了，永遠不回來了。她出家了，現(xiàn)在這個家，由我來代替她。我就是她的替身，你就把我當(dāng)成她吧！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怎么，你不相信命運？命運可強大了，可神秘了，今天的一切，包括我，包括你，包括素顏姐，包括小竹，還有小竹的男朋友，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違背命運，就是違背天理，大軍哥，認(rèn)命吧！

我被蒲敏的話，震得一愣一愣的。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大笑，說，全是一派胡言，全是一派胡言啊！

小竹，有些話我真的不能跟你細(xì)說了，因為你是我的女兒。但我又不能忽略，忽略了，那對不起你，我還是要粗線條地跟你說說，只要你明白就行。蒲敏，這個女人，你是知道的，她是有心計的人，她對我動了歪心思。我去找你媽媽回來的那天，她對我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如火如荼的熱情，我還真有些感動。到了晚上，她遞給我一杯蜂蜜水，說蜂蜜水緩改疲勞，潤心，讓我趁熱喝了。她說我整天在外奔波忙碌，心急如焚，疲憊不堪，她很心疼。當(dāng)我喝了蜂蜜水以后，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恍惚。在恍惚中，你媽媽回來了。我那個激動，小竹，你一定能夠理解。我和你媽媽結(jié)婚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分開過半個月以上的時間，這次，已經(jīng)整整三十九天了，我們久別重逢，道不盡的思念，說不完的辛酸。我們彼此都想融入對方的身體，再也不要分開。當(dāng)我醒來的時候，旁邊躺著的，哪是你的媽媽？是蒲敏。她睡得正香，嘴角上還掛著笑意。我茫然，憤怒，恐懼。我對不起你的媽媽，對不起你。我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你媽媽跟我說的話還在耳邊，可她怎么搖身一變，變成蒲敏了呢？我仿佛在夢中。

我想，問題就出在那杯蜂蜜水上，那里面，一定有傳說中的致幻藥。

17

小竹，我在內(nèi)疚之中離開了家，我要去尋找你的媽媽。我相信，即便找遍天下的寺廟，我也要找到你媽媽?？珊芏嗍虑?，真的太邪門了?？靸赡炅?，我?guī)缀跽冶橹袊写蟠笮⌒〉乃聫R，都不見你媽媽的身影。有十五次，我都打聽到了一個名叫慧覺的人，有五次我見到了慧覺，但都不是你的媽媽，我才明白，原來寺廟里的慧覺有很多。有十次得到幾乎相近的回答，說這個人一天前，或者二天前，剛剛離開這里，到其他寺廟去了，再問到何寺廟？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好像你的媽媽是千里眼，隨時能看見我的行蹤。她是有意躲著我的。蒲敏說過一句話，說一個人永遠叫不醒一個假裝睡著的人，一個人永遠找不到一個故意躲著你的人。我在想，你媽媽難道是在故意躲著我嗎？她為什么要躲著我呢？我們也曾海誓山盟過的，說永遠不分開的。我不相信她會躲著我，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她的。

小竹，你別擔(dān)心爸爸，爸爸的身體好著呢！也別擔(dān)心爸爸沒有錢，爸爸辦了病退，還有一些工資的。即便工資用完了，爸爸也還有本事掙錢的，爸爸不是寫得一手好字嗎？爸爸寫一幅心經(jīng)賣個三百五百的不是問題。爸爸備辦了筆墨紙硯，白天尋找，晚上在落腳的地方，花上兩三個小時楷書一幅心經(jīng)，在去寺廟必經(jīng)的路邊擺出來，標(biāo)價六百六十六元，很快就會賣出去。這年頭，想用心經(jīng)安撫靈魂求佛保佑大吉大利的人多的是。本來我不應(yīng)該用心經(jīng)換錢的，這樣對佛不尊重。但我除了必須的開支外，都把用心經(jīng)換來的錢以功德錢的名義敬獻給佛了。每賣一幅心經(jīng)，我就在心里對佛說，請大慈大悲的佛祖海涵，我對佛是敬重的，我只是想要找回我的妻子素顏，我們發(fā)過誓的，永不分開的。

小竹，我也知道心經(jīng)強調(diào)一個無字，強調(diào)心無掛礙，強調(diào)棄執(zhí)著?？晌也荒軟]有你媽媽，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凡夫俗子，我只想過凡夫俗子的生活。我相信心誠則靈，我對佛祖是誠心的，我對你媽媽也是誠心的，所以我相信以慈悲為懷的佛祖會幫助我找到你媽媽的。

18

兩年過去了，小竹，我依然沒有找到你媽媽。我發(fā)現(xiàn)我生病了。頭暈，恍惚，四肢乏力。我也到醫(yī)院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營養(yǎng)不良，勞累過度。我準(zhǔn)備回家去，我想，先養(yǎng)好身體，再踏上尋找的路途吧！

小竹，我要告訴你，那天我回到家時，已是夜里十一點了。我剛要敲門，就聽見屋里有歇斯底里的聲音，對，是蒲敏的聲音，她的聲音充滿了憤怒，還有一個小孩子尖著聲音喊媽媽。

蒲敏說，王素顏，我告訴你，你這分明就是算計，就是陷害！你就想借我的肚子，為張大軍這個雜種傳宗接代！現(xiàn)在你的陰謀實現(xiàn)了，你就反悔了，翻臉不認(rèn)人了！你說每月給我寄兩千塊錢，你寄了嗎？都有一年沒寄了。你不是保證過的嗎？怎么又說沒錢了呢？張大軍這個雜種，把老娘的肚子弄大，提起褲子就走人了，都兩年沒見了，打電話也不接，后來干脆變成空號了。你說你會讓他把工資本交給我，他交了嗎？連個影子都沒有見著！一轉(zhuǎn)身閃人，老娘連他個屁都沒有聞著！兩年不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不過像他這種，死了還更清凈。

王素顏，你也是女人，你想想，小根根都一歲多了，你知道我生他的時候差點都把命丟了嗎？身邊沒有一個人，臍帶都是我自己剪斷的。這是張大軍的種啊，我圖個什么??？

媽媽，媽媽我餓！小男孩尖著聲音喊。

蒲敏啪的一巴掌打在小男孩的手臂上，罵道，吃！你就整天知道吃！小男孩哭了，聲音很響。蒲敏一把將小男孩摟到懷里，把臉貼在小男孩的臉上，輕聲說，小寶，別哭，媽媽煮面給你吃，都是媽媽不好，都是媽媽一時糊涂。

我一時糊涂了，眼前的情景讓我恍惚，覺得是夢境。眼前這個陌生的小男孩，居然是我的兒子，這個聲嘶力竭罵人的女人卻是我兒子的媽。我試了幾次，都沒有勇氣推開我們曾經(jīng)的家門。眼前的情景好陌生??！我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別人家的門前?？蛇@分明就是我們的家啊，窗前的桃樹還在，它又長粗了一些，這是你媽媽親手種的?。?/p>

蒲敏好像瘋了，她抱起供桌柜上那尊佛像，塞在一個臟兮兮的蛇皮口袋里，一邊對著電話說，王素顏，你不是信佛嗎？你不是讓我代你每天為佛燒香禮拜嗎？你不是說佛大慈大悲會保佑我好運嗎？都兩年了，我天天燒香禮拜，可我有好運了嗎？不僅沒有，還差點把命都搭上了。我受夠了。告訴你王素顏，我就要把你的狗屁佛丟到茅廁里去，就讓它去保佑茅廁里的那些蛆吧！

蒲敏掛了手機，哈哈大笑，抱著裝有佛像的蛇皮口袋，嘩地拉開大門，一道光像利劍一樣撕開黑夜。我心想沖出去阻擋，因為那佛像，素顏看得比命還重。但我卻雙腿發(fā)軟，不知不覺就退到了黑夜的深處，躲了起來。

茅廁還是原來的茅廁，就在房子的背后。我跟在蒲敏的后面。月光下的蒲敏像剪影，當(dāng)剪影舉起手正要往茅廁里扔?xùn)|西的時候，我大叫了一聲，站住，別扔！

那剪影驚叫一聲，撲通一聲掉進了茅廁里。

那茅廁很深的。當(dāng)時我真是被嚇得魂飛魄散了，可我得趕緊想辦法救人啊。如果我跳下去，我也必死無疑。我連忙跑回屋里，好在，那盤搭在二樓陽臺的木樓梯還在。我把木樓梯放進茅廁，立即下到茅廁里，抓住蒲敏，順著樓梯慢慢往上爬，剛要爬到茅廁口，可蒲敏太沉了，我和她一起又掉進了糞池里。反復(fù)了兩次，終于把蒲敏推到了茅廁的邊上。

我驚恐萬狀，為她做人工呼吸。折騰了很長時間，蒼天有眼，蒲敏終于醒過來了。

19

蒲敏長得漂亮，是個愛干凈的人，我把蒲敏洗得干干凈凈，為她穿上干凈的衣服，我也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也穿上干凈衣服。我想，我們得干干凈凈活在這個世界上。

那個躺在床上的小男孩，正在夢中微笑，那微笑，看上去，很甜。

我又到茅廁里，把那尊佛像撈了起來。那是素顏的命??！我用清水反反復(fù)復(fù)地把它洗干凈，然后把它供在供桌柜上?？粗廊淮认榈姆鹣?，我淚流滿面。

蒲敏像一只受傷的貓，驚恐地蜷縮在我的懷里。小男孩已經(jīng)熟睡，他就是我的兒子。我們把燈關(guān)了，睜著眼睛，看著黑夜，等待天亮。天亮之后，一定有許多不可預(yù)知的事情一一發(fā)生，我們必須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