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小崧
沈巍“火”了。
如果說,你不知道沈巍是誰,那“流浪大師”的名號你一定有所耳聞。憑借一系列短視頻,“流浪大師”迅速火遍全網(wǎng)。在這些視頻中,沈巍是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但也是一個學富五車的“國學大師”。這兩種強烈的身份對比,讓這些視頻自帶爆點,每日吸引著無數(shù)人去圍觀、拍攝。
2019年3月25日,在遭遇多日的圍追堵截之后,“流浪大師”沈巍,坐上了一輛豪車,離開了圍堵他的眾人。從后來發(fā)布的新短視頻看,他理了發(fā),剃了胡子,換了新衣服。之后,他到派出所補辦了新身份證。顯然,“大師”決心要逃離瘋狂的圍觀者。
這場“網(wǎng)紅活捉大師”的鬧劇,是要結(jié)束了?又或者是要開啟另一個新鬧劇的開端?
沈巍準確來說不算一般意義上的“流浪漢”。他是上海人,大學畢業(yè),有過體面的工作,20世紀90年代就辦了病休;家里的房子拆遷分給他一小筆拆遷費,那是父親留給他的遺產(chǎn)。單位每月還是會給他發(fā)病休工資,現(xiàn)在沈巍的銀行戶頭上,大約有10萬元存款。
很難想象有存款、領(lǐng)著固定工資的人會選擇在城市里拾荒流浪,這跟人們對“流浪漢”的想象不一樣。真實的流浪者是社會失序的象征,他們等待著社會的救助,在饑寒交迫下過著一般人難以忍受的生活,活著沒有尊嚴,死后不留痕跡。
但是沈巍不同,他有錢,有親人,也有工作能力。他口齒清晰,思維清楚,愛讀書。這個特別的“流浪漢”拾荒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因為它們還有用,“不能浪費”??蓸菲?、廢報紙通通往家?guī)В瑳]錢的時候他會賣廢品換書看。年輕時他被迫做了不喜歡的審計工作,因為愛撿垃圾,單位領(lǐng)導主動找他辦了病退,后來他和家人賭氣斷絕關(guān)系,自己出來租房子住,幾年后又因為撿垃圾被鄰居投訴,開始流落街頭。
沈巍棲身于上海楊高南路地鐵站,終于過上了沒有人阻止他撿垃圾的生活。從社會倫理的角度看,“撿垃圾”和“流浪漢”,才是一組不沖突的意象。
一個本可以體面生活的人,在不被容納的世界里選擇流浪,這是一個可以被套進“一個叫××的人決定去××”模板里、主題為價值沖突和理想覆滅的故事。所以不難理解為什么有人會謠傳沈巍是復旦畢業(yè)生,會謠傳他有妻有女,來看看網(wǎng)絡(luò)上,有多少人喜歡看北大畢業(yè)生賣豬肉、送外賣的新聞。
流浪者沈巍的故事雖然特別,但它不難被理解。而“大師”沈巍的故事實在令人費解。
“大師”沈巍火于抖音?,F(xiàn)在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流浪沈巍”出來的視頻,基本都是出自抖音。視頻里“大師”身著破衣爛衫,用相當標準的普通話跟拍攝者談論著他從書里看來的道理——
“我又想起來中國老古人的八個大字來,善始者眾,善終者寡,交朋友也是這樣的,你覺得呢?開頭交朋友好得要死,走到最后的沒幾個。所以古人沒多啰唆,八個大字……所以留下成語善始善終。”
被沈巍念叨的八個大字出自《史記·樂毅列傳》“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p>
他看《左傳》《戰(zhàn)國策》,說小孩子為什么要花幾百幾千元買鞋,卻不肯花十幾元買書。他跟路人解讀法國畫家歐仁·德拉克羅瓦的作品《但丁之舟》,頭戴月桂花環(huán)的詩人維吉爾正引導但丁乘小舟穿越地獄,亡靈想爬到他的船上,寓意重生。他用孔子的話來和人搭訕,用稻盛和夫的話來分析現(xiàn)在人對錢的欲望,他看書會配套看,一本書里多次提到《詩經(jīng)》,他會翻翻《詩經(jīng)》是不是真的是那樣……
沈巍也說自己的見解并沒有多深刻,他只是一個愛讀書的人。然而抖音的視頻播客,卻把他捧成了“大師”。有人說他專門從迪拜來請教“沈大師”關(guān)于垃圾分配的學問,還有女性舉著牌子說要嫁給他。這一切的背后都是“流量”在作怪。在抖音上,只要有“沈巍”大師的名號,視頻的點擊量就可以上千。一個在抖音上名為“師娘”的女性主播,因為直播沈巍圈粉30多萬人。
被迫現(xiàn)身于聚光燈下,沈巍再也沒有了平靜的生活。在這場無視隱私的圍觀之中,沈巍當場戳破圍堵者的假面:“你們把我當猴兒耍!”“現(xiàn)在書讀得少了,好像覺得很稀奇,不是我學問多大,是你們自身造成的,你們書讀得少,就這么簡單的道理?!?/p>
除了“大師”,沈巍還被當作追求自由的隱士。所謂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從公務員崗位退出的沈巍是中間這一級別,在繁華的上海,他在書里找到了棲身之所。
捧紅沈巍的抖音,是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 “莫名其妙”爆款的平臺??炊桃曨l的我們經(jīng)常陷入平臺的“魔性”的鏈接中,手指向上刷視頻成為一種機械的行為,大腦自動接收視頻信息,不知不覺看了一個小時,最后收獲的只有疲憊。這種媒介環(huán)境,不會給思考留下太多的空間。我們成為了機器,成為感受視覺沖擊和聽覺沖擊的機器。
那么沈巍,一個長得并不好看的拾荒“流浪漢”,一個說著并不算多難懂的道理的讀書人,為何能在萬千視頻中脫穎而出,成為占據(jù)我們視野的爆款?
也許正是因為他是“流浪漢”,又是讀書人,還是一個歸隱于市的讀書人。
“大師”沈巍的故事,在古代有另一種版本。古人中的高潔之士,多避世于深山,他們看似身份卑微,卻擁有治世的才華。
隱士,在中國文化中是邊緣的主流人。普通的古代升斗小民,自是與隱士沒有太多瓜葛。但到了今天,隱士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審美意義上的符號,雖然他們不再是無法在官場中一展抱負的士人追求完美人格的途徑,但對隱士的贊美和歌頌,則保留了下來。
沈巍的“流浪漢”和“大師”兩重意象,經(jīng)過“隱士文化”的包裝,讓他的形象多了一重瀟灑和反叛的意味。這是一種雞湯式的接受邏輯。破敗的形象和流浪的背景,為沈巍建立“讀書人”和“智者大師”人設(shè)提供了基礎(chǔ),不善思考的當代“尋隱者”,被沈巍的形象和談吐的巨大落差所擊倒,仿佛自己受到了高人指點。
屏幕這邊的我們對著視頻百思不得其解,屏幕那邊的拍攝者正在陷入更深的瘋狂。從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的媒體報道來看,網(wǎng)紅們像出游打卡一樣搶著和沈巍共同出現(xiàn)在鏡頭里,趁著沈巍讀書、撿垃圾的時候,非要上前湊;沈巍接受媒體采訪時外面伸著無數(shù)貪婪的手機自拍桿。
短視頻太多難再出彩,有人打算組成小組帶上沈巍演情景戲。大批大批的人涌向沈巍借宿的廢棄的樓房,爭相與沈巍握手,急切程度仿佛看見最愛的偶像,而每天天亮時分,手機和人們共同焦急地等待沈巍現(xiàn)身。
“沈巍,該起床了?!本W(wǎng)紅們起早貪黑,在外面圍堵沈巍。“不說吧你們也不走,我說了吧,我看你們更不會走,基本上這幾天我每天只睡兩個多小時,還好老天爺給了我一個健康的身體?!鄙蛭o奈地說。
流量明星有資本請安保、住保護措施完善的住宅,可身無長物的沈巍只能赤裸裸地暴露在鏡頭之下,任圍觀的視線侵犯他最后的隱私空間。
都瘋了嗎?有人反駁說他們才沒瘋,每一個鏡頭背后都是錢。但他們知道嗎,現(xiàn)在表現(xiàn)他們有多瘋狂的小視頻和文章,漸漸擠滿了我們的視野——故事既荒誕又迷惑,像是劇作家故意編排出來諷刺世界的黑色鬧劇,最諷刺的是它正真切地發(fā)生在上海這座城市里。
而情節(jié)發(fā)展到這個地步,劇情已經(jīng)和讀書、和問道沒有半點的關(guān)系,人們關(guān)心的是“沈巍”,一個除了流量和利益之外沒有任何意義的“沈巍”。
鬧劇的最后,沈巍走了。3月25日,他上了不知道是誰的車,留下了一塊牌子:沈先生已離開。沈巍受不了了,他在別人的幫助下逃逸了??伤娴奶幼吡藛??那塊“沈先生離開了”的牌子,會不會是新一輪流量操作的前兆?注意力經(jīng)濟可以繼續(xù)造新的人設(shè)——“剪掉頭發(fā)”的“國學大師”,“重歸安寧”的“流浪大師”,標簽、人設(shè)、瘋狂、逃逸、再立標簽……只有當厭倦來臨,循環(huán)才能暫時停止,而新的循環(huán),正蘊育著洶涌而來。
我們每個陷入循環(huán)的人,在別人眼里,都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