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江寒汀,于1904年出生在江蘇常熟虞山鎮(zhèn)東城腳24號。祖父一生清貧,除了給我父親兩兄弟留下了一幢二開間的舊樓房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聽母親說,父親自幼喜愛畫圖、養(yǎng)鳥,16歲便師從陶松溪先生學習花鳥畫。從此,他便常游虞山,山鳥活動得以飽覽,饑則啃干糧,渴則飲山泉,必待夕陽銜山方步行返城。回家后,他便攤紙作畫,隨之眾鳥情態(tài)躍然紙上。
父親28歲時開始專業(yè)繪畫。祖父去世后,父親家累太重,便流寓滬上,以賣畫為生。此時,父親結(jié)識了幾位很有名的收藏家并與之交往密切,通過他們得以縱觀私人收藏的歷代名家之作。父親視野拓寬之余,勤學苦練。他深入研究宋元以來名家各派的花鳥畫技法,同時注重寫生,兩者互為參悟。所以,無論雙鉤、填彩、沒骨寫生,他均頗有心得。其尤擅畫禽鳥,即便信手拈來的隨意揮寫,都能形神畢肖、栩栩如生。
《玉堂富貴》 江寒汀
父親平時很喜歡養(yǎng)鳥。記得在我童年時,父親有空便帶我一起去五馬路(現(xiàn)在的廣東路),那里有一條長長的鳥市街,出售各種各樣的飛禽、鳥食、鳥籠等。幾乎每家店主都與父親很熟,見面主動和他打招呼,每當有新的品種鳥,他們總是先給父親看,甚至有時還向他請教鳥的名稱、特性等。我在旁邊聽得不耐煩,就吵著回家。為了做生意,店主總是特別優(yōu)待我這個小客人,買些糖果之類的零食,哄我坐在旁邊,希望我能安靜地讓他們談?wù)擆B(yǎng)鳥經(jīng)驗。有一次,我跟父親去逛鳥市街。那時正值春天,街上到處是一籠籠黃嘴綠毛的幼雛,忽見一家店里有幾只長尾巴的鳥,父親便停住腳步開始觀察,觀察了好長一會兒,便和店主攀談起來。我等得不耐煩,就一直朝前亂走,幾乎將整條鳥市街走盡了,在擁擠的人群中我找不見父親心里便緊張地哭了。這一幕正好給一家店主的兒子看到,認出了我是江寒汀的女兒,便陪我一路返回找到父親。誰知父親居然還在津津有味地跟人家談?wù)撝L尾巴的鳥,絲毫沒發(fā)覺自己的孩子走失了。那位領(lǐng)我回來的青年,就是后來跟父親學畫的師兄趙觀祥。父親將這長尾巴鳥帶回家后,親自喂養(yǎng),精心調(diào)配食物,用煮熟的雞蛋黃拌小粟子后再喂,還用小刷子輕輕地刷洗鳥尾上的羽毛。日子長了,這只長尾巴鳥似乎被馴服了,更是和父親有了感情,每天叫聲不絕,極為動聽。父親養(yǎng)鳥用心之專,令人驚嘆!當時,師兄們常跟我鬧著玩說:“老師喜歡的不是你,而是那只長尾巴?!闭f真的,當時我還真有點妒忌那只長尾巴鳥,在我幼小的心靈上似乎受不了。后來,我才知道這長尾巴鳥就是唐山鵲。上海畫院成立后,單位為了讓畫家對禽鳥有更多的感性認識,特地在畫院一角建了個高大的鐵籠,里面有各種禽鳥。父親將自己家中的幾十種鳥和鳥籠一起送進這禽鳥天地中,并且主動和幾位著名畫家,如吳湖帆、來楚生、張大壯、張聿光等承擔起喂養(yǎng)任務(wù)。時隔不久,父親便與這幾位畫家相繼創(chuàng)作了一批可貴的花鳥畫作品。
父親穿著很樸素,除冬天挑選一頂“法國帽”戴在頭上之外,其他穿著極為普通,幾乎沒什么要求。在吃的方面,他特別喜歡吃帶皮帶肥的紅燒肉,瘦肉就給我吃,因此吃飯時我總喜歡挨著他坐;還有蔥油拌豆腐,即使每天吃也不厭;再就是喜歡吃“陽春面”,他說這樣既省力又可節(jié)約時間。但如果碰到吃“大閘蟹”“油爆蝦”,那就不知道時間觀念了,細細品嘗,精心吐殼,吐出的殼還可以拼出原樣的蝦蟹,形象生動,似活的一般,有時會叫我姐姐照樣在宣紙上畫出來??傊赣H做什么事都顯得那么與眾不同而且新奇、特別。
《春韻》江寒汀
《哺育》江寒汀
《秋趣》江寒汀
飲酒是父親的嗜好,酒喝得越多,他作畫時精神就越好。他曾刻過一方《一月二十九日醉》的閑章,可以見得對飲酒的癡迷。有一次,他在張樂平伯伯家里飲酒論畫,興致特濃,吃到半夜才回家。到家后,他便在一張整頁大宣紙上畫了一幅水墨牡丹,并帶醉題上“不飲一斗酒,寫花不精神”。這張畫后來一直掛在他畫室的墻上,凡來做客的人都會帶著贊嘆的眼光看上幾遍,而且每次來都要重復地看上幾遍,可謂百看不厭,令人著迷。
父親很平易近人,人人都稱他為“好好先生”,他與任何人都能極好地相處,不論來人年歲大小,總是以禮相待,所以深受同仁和學生的愛戴。他去世時,大弟子喬木師兄一下子消瘦了一圈,精神一蹶不振。他講:“老師去世,我好像整天有種失落感,打不起一點精神,足足有一個多月?!碑敃r,與大師兄一起在上海美專任教的山水畫家應(yīng)野平、俞子才先生總勸他,應(yīng)該用自己的藝術(shù)成就來表達對老師的懷念,后來他才慢慢地恢復過來。從父親去世一直到1989年我母親去世這段時間,喬木師兄不時地來探望母親,逢年過節(jié)不必說,夏天送西瓜,冬天送補品,只差時辰,不脫日期。喬木師兄經(jīng)常對我母親講,他從一個布店小藝徒成為上海大學美術(shù)學院的教授,與老師的教誨是分不開的,老師要是只重門第不重人的話,自己今天早不知去干什么了。雖然是短短幾句話,卻表達了師生之間的情深,也反映了父親愛才惜才之一斑。
聽母親說,父親經(jīng)常約幾個朋友或師兄去天津路一間小酒店飲酒。有一天,店主(人稱賣酒居士,也喜歡畫畫)對我父親說,他有位客人,人很正直,酷愛畫花鳥畫,因是干“泥水匠”工作的,可惜遇不到好的老師指點。父親聽后,不假思索地說,只要肯下苦功,有恒心畫下去,這個學生就收了。于是,在我眾多的師兄中又多了一位干“泥水匠”的師兄。此人當時的名字叫田軍,剛來時很少講話,穿著樸素,但學畫特別用功,每次都帶一卷習作讓父親指點,父親對他也總是倍加贊賞,有意識地加以指點培養(yǎng)。這位師兄就是后來上海畫壇的知名畫家富華。
1958年,畫院走與工農(nóng)相結(jié)合的道路,父親與張大壯等畫家一起深入農(nóng)村勞動,體驗生活。那時候,他收了三個楊姓農(nóng)民子弟學生,當初他們都在念中學,喜歡畫畫。父親耐心教他們?nèi)绾握_地運筆、用紙、用墨,以及畫畫的基本技法,教他們?nèi)绾斡^察自然和寫生。后來,其中一位去參軍,另一位由于家境原因而放棄了學畫,只有楊正新堅持學畫。父親下鄉(xiāng)勞動半年后雖然回了上海,但對楊正新有意培養(yǎng),經(jīng)常利用星期日休息時間,自己花錢買筆墨紙下鄉(xiāng)去教他。楊正新也總是騎著自行車到公共汽車站來接我們,他的父母是淳樸老實的農(nóng)民,只要我們?nèi)?,總是熱情接待我們,帶我們?nèi)ゲ藞@看各種新鮮瓜果、蔬菜和雞鴨棚。身處鄉(xiāng)村田園的楊正新,仔細觀察周遭環(huán)境,認真琢磨,加上勤學苦練,于1959年考上了上海美專,畢業(yè)后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進了上海畫院。總之,我的眾多師兄師姐如今在各自崗位上都有了卓越的成就。正如吳湖帆先生送給父親的一副對聯(lián)所寫的“一山桃李同時發(fā),千里湖湘入興新”,真切地反映了父親學生眾多的實況。
《晨鳴》江寒汀
《迎春》江寒汀
父親雖然離我而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教誨,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