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瑩
夕陽失暉,黃昏來得多么急促,混混沌沌的光線中,街上行人走在鋪下來的大片黃昏光線中,路邊站牌上,電線桿與電線桿之間牽起的電軌線,也染上了黃色,落下來,拓印在等車人的身上。桃桃身上也是黃,她看手表,又看天,天就要黑了,車還不來。朝街那頭看去,有車來了,卻總也不是那輛,等了這么久,哪有那輛車的影子呢,桃桃咬了咬唇,怨出聲:“還不來!”
那人在電話里反復說了幾遍,怕她記不住,那人的聲音聽起來是經(jīng)了些世事的渾厚,一定是個生活閱歷豐富的人,桃桃在電話里聽了兩句就猜到了,不然聲音怎么這么混濁,回答卻這么靈敏?都是生活百態(tài)錘煉出來的吧。在她不知道地址遲猶的時候,他立馬說:“松濤苑,松樹的‘松波濤的‘濤”。桃桃就想,這世故的人還有些文化呢。他接著說:“你知道了沒有?松濤苑,你就坐到這一站下?!碧姨疫B忙答應,心里卻想,我買你的車,你還不耐煩了!
那人三言兩語就說清了路該怎么走,也許也有過像她這樣不識路的人去他那里買車,也跟他這么問過地址。最后那人說:“就這樣,你到了打我電話?!碧姨摇班蕖绷艘宦?,那人掛了電話。
誰讓她不能早一點下班,又不想占用難得的休息時間去呢,她寧愿就今天晚上去。我多久沒騎到車了呀,最好今天買到就騎回來吧,想到這里她不禁有點兒感謝那人了,耐心告訴了路,還愿意晚上專等她就為做這一單生意。
桃桃不停轉(zhuǎn)頭朝街上看車來沒有,黃昏的光線在街上慢慢挪移,天色暗懨懨的,有風吹來,有點冷了。那人大概四十多歲吧,她想著電話里那人的聲音,瞧著街上走過的人,他大概隨便和街上什么人長得差不多,是個普通的中年人。桃桃也不是不怕的,可她膽大,做什么總是獨自去,還常走夜路。她想,等到地方了,天早就黑了,那是個生地方,看見了那人,如果面相不好,她立即掉頭走,絕不會上當?shù)?,網(wǎng)上的買賣信息是真,可誰知道人是好是壞呢,這樣想,桃桃有點激奮了,這真有點冒險,可這是個挑戰(zhàn)!
車終于來了,沿邊緩緩停下,桃桃看手表,等了一刻鐘了。她頭一個躍上車,尋前邊位置坐下了。車慢慢啟動,開起來,朝越駛越寬的大路開,夕陽只剩一點兒光了,天空的顏色說不出的模糊,天就要黑了。上車前她數(shù)過,要坐八站,到了那里要是能買成車,是要騎回來的,想到騎車回來,心里就很期待,如果回途迷路了,或是騎累了,就搭輛出租車,把自行車放在后箱里,管它放不放得進呢,那是司機的事了,要么就扛上公交車……總之,不會回不來。
車沿著空闊的沿江大道只開了一會就轉(zhuǎn)進了一條僻街,桃桃盡力記著路邊店鋪的名字,好做標記。一會兒,隨著車前進,看了前面的,忘記了才看過的,待在腦子里回幾遍,那些店鋪名字,早理不清了。桃桃不看了,到時騎回來真摸不著路就問人吧,不是還有嘴嗎。聽著報站聲,已開了五站了,看手表,從上車到現(xiàn)在,二十分鐘了,倒不算遠,心里估算后三站的時間,將車程估成騎車,算出來,騎回來順利的話大約要一小時,最多一個半小時。
桃桃又松懈了些,反正有嘴,問個七八遍也可以的,以前去哪兒還不是稍不識路就問人的嗎。她想著那個人,又想起等車時的猜想,一會兒那人看她是單個來的,又像學生樣子,也許會狠要價,她絕不答應的,一定跟他還價,反正不能超過心里那個數(shù),還不成就不要了,原路回去,算旅行一趟,反正那地方從沒去過。
報站聲響起來,與心里那根提示的弦契上一條直線,激靈一下,桃桃連忙站起來,車剛停穩(wěn),就跳下去了。這站路只她一個人下,也無人上,車門合上,向前開走了,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了。天已全黑,是個有點冷僻的站臺,路邊有支著簡易燈的水果地攤,桃桃沿著路邊走,拿出電話,撥了號碼,不待響幾聲那邊就接了,依然不廢話,“你到了吧?”瞧,多精明,猜她到了。他指了路,讓她在松濤苑小區(qū)大門口等他。掛了電話,桃桃順從他指引的方向走,不費勁就找到了,站定在鐵門外,小區(qū)里一棟棟房子黑得幾乎看不清,她就站在這里,等那人來了先看,不對勁立馬走,從這里到公交站只一百多米,再說,街上人多燈也亮,只須看一眼就判別得了。
那人沒看到桃桃,桃桃就認出他了。晚上大門沒幾個人進出,那人從一扇小門洞里走出來,桃桃知道就是他了。心全放下來了,她是多么的判斷失誤,擔了多少多余的心?。±先似鸫a有六十歲了,看起來不那么健康,臉色肅穆,頭發(fā)是灰色的了,走路也不穩(wěn)健,與電話里的聲音截然不同,電話里的聲音充滿著生意人的精明俗氣,而這么一個人,會跟她要價要到哪里去呢。一點都不惡,她放心地迎上去,招了招手,那人看見了她。桃桃趕緊走過去,替他省了走出來的力氣?!笆悄??嘿,是我買車?!碧姨艺f。
老人開口跟她說話,聲音的確與電話里是同一人,桃桃不禁笑自己,電話多會騙人啊。這是個沉默的老人,她跟在后面,老人沒說話,她就不說,可她總要問一問,便問車子怎么賣,老人并不回頭,說有幾十輛,到了你挑著看,不同的價。桃桃說我只買一輛舊的騎騎,新的容易被偷。老人沒回話,只領著她往前走,沒有路燈,不知走到哪了,可她不擔心了。
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走到一處樓前,草坪上有幾棵細脖樹,老人開口了,說:“到了,這里有些車子。”指給她看,桃桃定睛看,模糊看到幾棵樹干上拴著自行車,夜色已深得厲害,看不清楚,可是她問:“不怕被偷嗎?”“沒人偷,好的車在樓上屋里,放不下的停在這里,從沒人偷。”老人毫不在乎似的回她。桃桃應一聲,想這里風氣還不錯。跟進樓,老人上一階她上一階,樓道應聲燈驟起的光亮讓她稍稍感到暖和了點,老人扭開二樓的門,請她進來,她走進門,看到了一屋的自行車。
客廳里怕有幾十輛,一輛挨一輛,一輛疊一輛,堆得半屋高,卻不占道,客廳通著廚房和衛(wèi)生間,過道是自行車讓出來的,可容一個半人走,桃桃掃視屋子,進來的門已關上了。門前玄關處有半扇多寶格木櫥,每個櫥格都放著東西,櫥下一張桌子,堆滿了各種雜物,從進門起就唱“阿彌陀佛”的唱佛機就在上面,桌子中間供著塑料材質(zhì)的菩薩,兩旁是電蠟燭,發(fā)著通紅的光,香爐里是半爐香灰,插著三根冒煙的香,卻聞不到香味。桃桃注意到紅色的唱佛機,屋里除了唱佛聲,還有客廳電視里的新聞聲,一唱一和,倒不相擾。
老人緩慢開了口,慷慨地讓她挑,桃桃不禁想,這是個富有的主人,擁有一屋子自行車。她挨著車一輛輛看,老人說有間房里也是車子,順手指著看去,是過道里的第一間房,老人為她扭開門,她站在門口一看,里面不僅停著一堆車,還有張黑黢黢的工具桌,抵著門墻,放著各種修理工具,很有條理,墻上方釘了只方形柜子,柜門敞開著,里頭也是工具,地下靠墻有兩只氣筒,“還挺全的,”桃桃夸贊般地說。
新聞聲與唱佛聲交相和應,老人和桃桃不說話也顯得和氣恰當,她只管看,可左看右看選不中一輛,老人也不替她挑,她問什么他才回答,回也是“都差不多,好騎”。她看中了一輛亮藍色的車,說弄出來看看,老人就走進車堆,把亮藍色車從車堆里拖拽出來,桃桃怕車帶車地倒塌,用手扶住旁邊的車,倒礙著了老人,其實堆疊著的車子很扎實,每輛車都與其他車嵌合得很穩(wěn),不會輕易歪倒。挪開旁邊的車,老人把藍色車子舉起來,身子后仰退幾步到過道里,再慢慢放下來,成了。桃桃摸上車,車身灰臟,剎車不靈了,鏈條看著就很舊了,坐上去,墊下的彈簧也不好,一堆毛病。老人指著車堆里一輛白色車,說那輛也可以,桃桃看向老人,昏黃吊燈下看不清神情,她忖了忖,說就這個,那輛拉出來或許不如這輛呢,倒費力氣。她擔心老人的身體吃不消,把一輛車子從車森林中搬挪抬出來已經(jīng)很費力氣了,再搬一輛,還是算了吧。桃桃再仔細檢查車子,其實她哪能真知道車子的好壞呢,車子真正好不好得修車人才知道,可縱使外行,凡看出的壞處都要說出來的,鏈條快銹了要上油啦,胎要打氣啦,前頭要安車簍啦,龍頭要安響鈴啦,腳架要換新的啦……老人很爽快:“都給你換。”
確定了要這輛車,老人就把車推到空地上,不知從哪兒尋摸來工具,蹲下來給她檢查維修了。桃桃沒有地方坐,也不想坐,現(xiàn)在她可以仔細打量這個車森林了。這間房子可以說是很舊的,長沙發(fā)不知怎么被一層巨大的白布蒙著,玻璃茶幾舊得有污色了,沙發(fā)與對面靠墻壁的電視機正對著,老人就在這中間的空地修車,工具放在堆滿了生活雜物的茶幾上。整間客廳,電視機是唯一泛著嶄新光澤的物件,看來沒用多久,過道里,除了那停車的房間,還有左右各一間房,閉著門。廚房和衛(wèi)生間相挨在南面,敞著門,也各處堆著東西,看不到更里面去。他一個人住么?顯然不是,一個人住哪會有這么多生活雜物,桃桃想。不經(jīng)意的,“啊——啊——啊——”仿佛有練嗓子的聲音響起來,像電視的背景聲,很輕,似乎剛才也響起過,桃桃再次環(huán)顧整間房子,真覺得這是個充滿著陳舊氣息的自行車森林。
昏暗的黃色吊燈籠著整間客廳,整間客廳只有電視是新的,其他全是舊的,舊車、舊沙發(fā)、舊地板,就連這主人,她低頭看,也是舊的,舊得老了。電視新聞和“阿彌陀佛”一呼一應,配合得默契,像對兄弟,她聽著這聲音,看著昏昏燈光下不出聲的老人,覺到安寧。老人沒有說話,看來修好車得要點時間。桃桃沒有說話了,重新欣賞起森林里的一棵棵樹來,那養(yǎng)樹人蹲在地上像一團蜷縮的黑影,駝著背在侍弄生了病的小樹苗,電視機和唱佛機,這對機器兄弟和諧地各說各的,稍間斷的半秒一秒里,“啊——啊——啊——”出現(xiàn)了,這回很清晰,是女聲,桃桃看電視,明明在放新聞,難道隔壁唱歌穿墻而過?再要聽,沒有了。
待唱歌聲再傳來,桃桃就不放過了,卻不是“啊”,是“啦”了,不知是錄音機還是人聲,她從電視與唱佛機短暫間歇的縫隙里捕捉,搞清楚了,不是在唱歌,是在練嗓,桃桃又多余地環(huán)顧一遍房子,還望了天花板,還是弄不清聲音從哪里冒出來的,而蹲著的老人,一心修車,似乎聽不見,那對機器兄弟的合唱,他也沒在聽的吧。
只一會兒,桃桃分辨出了,聲音源在往房間去的通道里,是從兩間房中的其中一間里傳出來的,再聽,確是從閉著門的某一間里傳出來的,只是不知具體是哪間??蛇@也不能讓她滿意了,到底是在干什么呢?是老人的孫女在學唱歌嗎,想到這,她搜尋地往茶幾上看,沒有,往供菩薩的桌上和木櫥上看,沒有,那么多雜物里沒有一件屬于孩子或年輕人的東西。
老人始終蹲著,前胎修完了挪到后胎,就那么蹲著,也不起來一下,也不說話,先前還覺得雜鬧的客廳寂靜了,桃桃愉快的心情變了,不知為什么,仿佛有些疲倦似的,她不再活轉(zhuǎn)地到處看,然而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去,塑料菩薩是觀音,身上涂得紅粉綠彩,兩旁那紅得要燒破殼的電蠟燭,像兩顆虛假的桃兒,使勁地燃著,一股永遠不會熄的勁頭,香頭生出的煙霧彌漫在菩薩身前,往上升,消散了,桃桃盯著這套佛具,感到幾絲肅穆,卻又很清楚是虛假的肅穆,因為這套東西連最次的工藝品都算不上,不好看,可它們再怎么假,再怎么不虔誠,也不能掩蓋這蹲著的黑影般的一聲不吭的人的心,是不是這樣?
是不是這樣她不知道,電視新聞還在播,怎么還不完?看過去,是新聞臺,哦,特意調(diào)的這個臺,知道除了新聞永遠不會播其他節(jié)目,“阿彌陀佛”更是一聲接一聲,永遠這一句,不管播的什么新聞唱的什么調(diào)子,他兩樣都沒聽,他是寂寞,要點聲響。練嗓聲又來了,這次給出了一整句,不知道唱的什么,桃桃想起電視上的吊嗓子,接著,她覺到了一種深切的心理上的感情,這感情像波浪似的打在她身上,使她從剛才的一動一念中由歡樂掉了個個兒。她覺得不該再在客廳里走來踱去了,太不禮貌了,她收斂地站著,看老人在燈下慢騰騰鼓搗車子,心里回味著斷斷續(xù)續(xù)的練嗓聲。
她剛才太高興了,被這房子吸引住了,沒想到別的,而“別的”才是她該注意到的呀。對,別的。如果是,如果是不好的,那么就是她體察到了不易被看出的表象,她鼻子可靈呢。桃桃一下就想到了許多曾令自己扼腕的故事,有些還是真的呢,她見著過。她真不愿相信,不愿回想這間房子里曾裝下過那樣的事情,可而今這間房子還在承受往事留下的余痛,這時而喘著氣的修車人就是承受這余痛的人,他有著一些貼膚的疤痕,這膚,是他的心靈。他總是一聲不吭,與這舊物堆雜的房子相伴,他屬于它,它屬于他了,沒有別的辦法。是這樣嗎?
那閉著門的房間,顯然不會太大,一張不太整潔的床上躺著一個女孩子,也許這女孩子快三十歲了。她曾有傲人的天賦——多么好的容貌和嗓子,她是父母的驕傲,他們付出心血培養(yǎng)她,她不負眾望,得過鮮花和掌聲,可命運弄人,一件突然的事使她未來的人生在往后只能過著像今天這樣的生活,每日如此——躺在床上或困在房里凄切追懷曾經(jīng)能走得更高的路。
這突然的事件是什么,桃桃不能細想,也想不出來。也許在出門接她前,屋里是安靜的,只有那吊嗓聲——永遠只能吊嗓了。晚上他原本是休息的,為了做成這單生意,他開開久不看的電視,調(diào)到一刻不停歇的新聞,那唱佛機也打開了……桃桃的腳微微動了動。他那么老了,還在修車,怎么不穿得干凈些,不丟下臟膩的工具,而像現(xiàn)在這樣蹲著沉沉的身子修車,只為讓她這個生怕多花錢的買車人滿意。新聞聲與唱佛聲一唱一和真難聽,它們是在消掩那優(yōu)美卻無望的歌唱聲。
想著這,就感到難過了,桃桃動了動身子,不愿再想,她真是不愿再多想了,疑問提到喉嚨口,想向那埋首的老人問一問,那弓著背的一團黑仍是一言不發(fā),只有手在動,問什么呢?問不出來,無論如何問不出來,那會是個多么沉重的負重,她已經(jīng)在為先前輕率的左看右看愧疚了。
練嗓聲再響起,桃桃格外珍惜,凝著耳尖聽,希望不要斷。老人終于站起來了,受不住似的,連喘了幾口粗氣,身子往后仰。桃桃看著老人,竟有點局促了,不該來這里的,她想。老人忽然開口了,讓她看看換好的新腳架。她湊過去看,新腳架的黑漆泛著鋒利的亮光,與這輛舊車很不匹配,是很好,可她無法再夸贊了,為什么要換這么一副呢,原來的修修就支撐得住。老人的聲音愈不像電話里那樣干脆了,桃桃重新看見了他的臉,燈光背面下的臉是瘦的,臉頰肉耷著,沒有掉下來,也談不上清癯,這說明他一直活得嚴肅謹慎呢,唉,生活不得不使他這樣。她心不在焉看車子,老人偶爾發(fā)出一句話,都是對車子的,她聽得極仔細,聽見那輕緩的聲音是從沉重身子里分泌出來的,真難得。這樣一想,那問題又到喉頭了,她張不開嘴,一問怕是觸到他的傷痛。老人捏著剎車把,說要緊一緊。此時,練嗓聲飄出來,在唱別的了,還是“啊——啊——啊——”一聲聲往上高,她沒聽見老人說的話,那聲音是從豐潤喉嚨里發(fā)出的。循著這歌聲,她已經(jīng)打開那扇緊閉的門了,她是猛然一扭的,門開了,一個常年困于室內(nèi)不見陽光的病人,頭發(fā)沒有梳好的女子倚在床頭,面色蒼白,仰著臉,虛弱的病體發(fā)出清越的練歌聲。桃桃責怪自己不想好,偏想壞,可如果好,究竟是怎么個好?這間房子和房子的主人實在讓她想不出一個好的理由,她真著急,可沒辦法,要不弄清楚,回去了還是會想著的,也會永遠不知道底細了。桃桃不知自己這好奇心遺傳的誰,對什么都要究根到底,因為強烈的好奇心,小時候挨過媽媽不少罵,“什么都要搞清楚,關你什么事!”那時媽媽常常這么斥她。桃桃不無遺憾,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這樣想著,她就想,一會老人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吧,她給。
只剩安車簍了,老人不知從哪抱出一只亮閃閃的車簍,叫她扶著龍頭。她醒過神,很緊地幾乎按著龍頭,生怕車子搖晃,老人擰螺絲,她接過車簍抱著,明明可以放在地上,她偏從他手里接過來。一個蹲著一個站著,離得很近,不知怎么,心怦怦跳起來,很快地跳著,話在喉頭跳著,忽上忽下,忽上忽下,她覺得自己真沒出息。要是現(xiàn)在電視新聞停幾秒就好了,她肯定問。新聞聲停了,她不能相信似的,悟過來,剛要開口,新聞又說上了,她感謝新聞,又更懊惱,心里真是矛盾得不得了。
車簍安上了,老人搖搖簍子,不緊,還要再緊一下,啊,這是天給的機會,再不能錯過了,不能了,管它會不會觸到他心頭痛,管它,再不問就沒機會了,再不問她就再也問不出了,就惡這一回吧!
桃桃屏住呼吸,極力不經(jīng)意似的輕聲問出來,“屋里有人在唱歌嗎?”
“是的?!?/p>
她不相信老人就這么回答她了,這么干脆地回答了,她卻也不知道再問什么了,她猜不準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可他回答得這么輕易。見老人沒什么反應,她的膽子就飆高了一尺,既然他不忌答我就不忌問,“是學聲樂的?”
“嗯,我女兒讀的音樂學院,現(xiàn)在在省歌舞劇院工作。”老人對著車簍露出笑容。
這太好了,真不錯,真不錯!桃桃心說,心情一下從懸崖邊拉回安全地帶了,她一秒都沒耽誤地反應過來,發(fā)自內(nèi)心地輕聲說:“不錯??!”
“是的?!崩先艘舱f。
“唱得很好?!碧姨倚σ庋鰜?。
“你也學唱歌?”老人抬頭看她。
“不不,我不會唱歌,不過平時喜歡聽而已?!彼f,“唱歌挺好的!”
老人打開話匣子了,說起來,眉頭都彎動了,臉色變得和顏悅色了,竟顧自露出笑。桃桃的好奇心是有一步進一步,忖了忖,成功地開了口,聲音顯得不自然,卻也不要緊了,她說:“我想問一下,您女兒多大了?”
“三十多歲了,我有兩個女兒?!崩先溯p松地說。
“真好。”她立馬接過來說。
環(huán)顧屋子,機器兄弟的一唱一和更和諧了,它們點綴著老人每日的勞作,那緊閉的房門絲毫不可疑可憐了,房子舊,舊得有生活氣息,是安寧過日子的舊,生活賜給的福氣的舊,堆疊的舊車是日復一日攢下的買賣資本,他每天修車買賣車,是鍛煉身體。
車子修理好了,桃桃騎上去,在地板上碾了幾步,像新的一樣。不待老人說,她問多少錢,老人說了價,她一如既往還價,老人說:“沒賺你的錢,又給你修了這些?!碧姨野岢鲈趤淼能嚿暇拖牒玫脑挘拔疫€是個學生,現(xiàn)在實習著,買輛舊車上班騎,來這么遠您這兒,您真得便宜些?!?/p>
老人笑了,“這個價去別人那兒買不到,小丫頭,我是自己也有兩個女兒,沒給你要多?!?/p>
桃桃又重復了這些話,實在想不出別的,就說:“我還沒吃飯呢,您給我留點飯錢吧。”臉禁不住地紅了,自己先笑起來。
老人擺擺手,答應了。
老人把車子推出門,她幫著扶著車后座。就要走了,又有問題來了,到了一樓,車沒扶穩(wěn)倒了,兩人一人一邊扶起來。趁此機會再不問,就真沒機會了,她又緊張著了,唉,問句話怎么就那么難,她心里又敲起了鼓??傻降资菃柫顺鰜?,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您女兒這么不錯,可以去參加電視里的歌唱比賽呀,中央電視臺有個青歌賽,是很好的歌唱比賽,可以去參加。”
“都參加了,都拿了獎。”老人不假思索,臉上又笑了。
“啊,那太好了,真不錯,真優(yōu)秀!”她情不自禁說。
車推出樓道,桃桃從老人手里接過車把,說了謝謝,老人囑咐路上注意,她回頭道別,兩人互相揮了揮手。
車輪壓在水泥路上,桃桃有勁地騎上去,車子帶著她快速地向前駛?cè)ァI钜沟墓房臻?,霧氣降下來,仿佛從巨大紗網(wǎng)濾出的沒有重量的水分,極輕極輕,夜的氣息替換了白天的濁味,吸進鼻子里濕潤得很,桃桃沿著公路邊騎,公路望不到頭,前面很黑,可她一點都不怕,只加速地騎著,再怎么晚,再怎么著,總會騎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