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晴
顧崢嶸第一次見到崔揚,是在西風蕭瑟的法場。崔揚怒斥朝廷冤殺忠良,陰沉許久的天空忽然飄起飛雪,仿佛在替他質(zhì)問蒼天。
顧崢嶸寒眸如星,波瀾不驚地看著激憤的少年,“你一個書生,跟這些賊子胡鬧什么?”“他們不是賊子,是義士!”崔揚的慷慨激昂并沒撼動顧崢嶸。午時三刻一到,顧崢嶸便下令將崔揚的幾個朋友處斬。
滿地鮮血被白雪悄然覆蓋,看熱鬧的人群如流水般散去,只剩崔揚在茫茫白雪中慟哭。他們是為黎民百姓去刺殺奸相而死的,都是鐵骨錚錚的男兒。當初他們一同盟誓,如今只剩他獨自在風雪中為他們收斂尸身。他暗暗發(fā)誓,有朝一日,定要讓奸相為他們陪葬。
一口鮮血嘔出,灑在慘白的雪地上,紅得觸目驚心。崔揚單薄的身體在風雪中搖搖欲墜,但終歸沒倒下。顧崢嶸離了法場,坐在茶樓的窗邊默默看著這一切,桌上的雨前龍井已涼了。身后小廝的催促,他充耳不聞,待催得急了,方轉(zhuǎn)頭吩咐道:“明日拿些銀兩去找崔公子,幫他料理這些人的后事,再請郎中給他瞧瞧身子?!?/p>
崔揚安葬了兄弟們,踉踉蹌蹌地回家,迎面撞上親自來請他的顧崢嶸。顧崢嶸著一襲華衣站在崔家破敗的柴扉前,顯得意氣風發(fā)。諷刺之語已到嘴邊,可剛受了人家的恩惠,不好出言不遜。
見崔揚踟躕不前,顧崢嶸面露揶揄之色,“崔公子那日鬧法場,膽子大得很,怎么今日不敢跟我回家?莫非顧某家中比龍?zhí)痘⒀ㄟ€要可怕?”
崔揚抿了抿唇,跟著顧崢嶸上了馬車。他們?nèi)サ牟皇穷檷槑V的京兆尹宅邸,而是京郊的一處別院,院中幾樹梅花開得正好。夕陽灑在崔揚臉上,給他蒼白的面容鍍了一層紅潤。
小廝照顧崢嶸的習慣奉上一壺雨前,崔揚卻挑眉道:“我要喝明前?!鳖檷槑V淡然一笑,命人取了明前和茶具,親手為他點茶。
都說雨前為上品、明前為珍品,顧崢嶸在崔揚這個年紀時也曾貪慕明前的細嫩,可如今他已懂得品味雨前的醇厚。在官場里打轉(zhuǎn),滿身滿眼都是歷經(jīng)滄桑的味道。
崔揚的聲音逐漸低沉,“他們都是義士,上對得起天地良心,下對得起黎民百姓?!薄凹幢銓Τ⒂惺裁床粷M,也不該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出來?!鳖檷槑V頓了頓,“你該慶幸那日的監(jiān)斬官是我,而我曾與你一樣?!?/p>
崔揚聞言警惕道:“你想收買我?”顧崢嶸看著他稚氣尚存的臉,輕笑道:“豈不聞‘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我只是想告訴你,只靠殺一個奸臣是換不來海晏河清的?!贝迵P抬眼,清澈如水的雙眸蕩起漣漪,似有所悟。那一刻,他在顧崢嶸的目光中看見了希望。
皇帝老邁昏聵,太子尚且年幼,軍政大權(quán)盡在胡相手中。朝堂上下奸臣當?shù)溃蹪岵豢?。崔揚明白,殘害義士的不是顧崢嶸,他奉命監(jiān)斬也是無奈。正因顧崢嶸不肯與胡黨同流合污,才總被他們有意無意地推為眾矢之的。
小廝送崔揚走時,一路努著嘴,“我家大人還是頭一次帶外人來這處別院,你倒不領(lǐng)情?!彼麤]好氣地將手中的錦盒向崔揚懷里一塞,“郎中說你染過風寒,前幾日又心神激蕩,這才吐血,須拿山參進補一個月才好,往后不要太過激動了?!?/p>
別院里的紅梅開過三載,顧崢嶸已成為舉足輕重的朝廷大員,與胡黨分庭抗禮。這年崔揚連中三元,金榜題名。
各方勢力紛紛盯緊了這個年輕人,可所有重禮都被他閉門謝絕,只留下了顧崢嶸送去的一焙籠明前。胡相疑心崔揚是顧崢嶸一派,便在吏部授官時給了他一個閑職。
那日,顧崢嶸行過當年壯烈赴死的義士墓前,見崔揚正在祭奠灑掃。崔揚哂笑, “其實,遇見你之前我沒想過做官。我隨他們?nèi)ミ^塞外,我喜歡那里的長河落日、牛羊成群。我們曾相約,等殺了奸相、天下安定,就去西域做個商戶,逍遙快活?!?/p>
顧府設宴,有人在顧崢嶸面前提起新科狀元崔揚,顧崢嶸略帶嫌棄地說:“那不過是個不識時務的書呆子?!边@話由胡相安插在顧府的眼線傳出。后來,顧崢嶸舉薦崔揚做了太子的經(jīng)筵講官。這次,胡黨并未阻攔。
太子頑皮,請過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卻都拿他沒辦法,唯獨崔揚知他早慧,以成人眼光視之,將他教得服帖。他在殿前向崔揚保證,日后定要做個明君。
顧崢嶸的勢力日漸壯大,終于一舉揭露胡相的罪行。胡相倒臺,顧崢嶸取代了他的位置,當年的冤案一一昭雪。
這次,崔揚提了一焙籠雨前,到顧崢嶸的別院里飲茶。顧崢嶸仿佛知道他要來,頭一次笑得如此舒心。說到興起,崔揚大笑道:“適逢掃奸除佞這等人生快事,喝茶太不夠勁了,不如飲酒。你可知城南醉花蔭的梨花白最是醇香甘甜?”
顧崢嶸不禁笑他饞酒,立刻差人為他買來了梨花白,自己仍喝一成不變的雨前。月上梢頭,崔揚衣衫散亂地歪在花樹下,清澈的眸子直愣愣地盯著顧崢嶸,忽然嘆了一口氣,“你這人其實挺好的,就是太過理智了?!?/p>
顧崢嶸一向淡漠的雙眸激起微瀾,“酒多傷身,當心舊病復發(fā)?!薄斑@算什么,當年我跟他們飲過塞外的烈酒,那才是真的酣暢?!币痪湓捁雌鹜虑е?,崔揚淚眼蒙嚨,醉倒在樹下。顧崢嶸嘆了口氣,俯身為他拭去一行清淚。
老皇帝在位的最后幾年,為兒子整肅了朝綱,辭世時十分安然,托孤于重臣顧崢嶸。新皇登基,崔揚獲封翰林學士,與顧崢嶸同殿為臣。兩人忙時共理政務,閑來便在顧崢嶸的別院里飲茶,言笑晏晏。
新皇年歲漸長,頗具雄心,提拔了一批賢才,而最倚重的莫過于崔揚,尊其為帝師。崔揚步步高升,日益忙碌,顧崢嶸卻漸漸閑了下來。舊時梅花院落,只剩他一人。
崔揚雖不來,書信倒常送上門,向顧崢嶸請教政事。有時境況頗急,崔揚的字龍飛鳳舞,他認得很吃力,但不管看到多晚,總能為他指點一二,甚至將自己積攢多年的人脈毫無保留地交給他。
殘冬薄暮,梅花漸漸凋零,別院里顯出一絲頹敗氣息。小廝低聲來報,一切準備妥當,問他何時動身。顧崢嶸瞅了瞅崔揚剛送來的字條,透過那張牙舞爪的筆跡,仿佛瞧見崔揚心急火燎的樣子,搖頭苦笑,“再等等吧。”
終于等到崔揚登門,院里已滿是落梅。殘陽的余暉映紅了水面,也映紅了崔揚的臉,就如他第一次來到別院時那樣。當時那個直來直去的少年現(xiàn)在卻愁容滿面,崔揚的滿腹心事,顧崢嶸一眼便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