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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法控制(小說)

      2019-05-30 23:47張滿昌
      安徽文學 2019年5期
      關鍵詞:張馳張小龍樹根

      張滿昌

      在下雨之前,張樹根并不打算給張馳打電話,盡管之前他一直在猶豫。

      這是第二天深夜,快要接近凌晨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從昨天凌晨到現(xiàn)在,事情過去快要24小時了。此刻他抽著紅梅煙,煙蒂通紅,大風把煙灰刮得干干凈凈。他的車就停在身后那棵樹下,如果現(xiàn)在蹲下身,去摸剎車片,一定還是熱的,他為它感到難過,在溫度高達40℃的天氣里,它一直受著折磨。

      后來下雨了,正好是一支煙的工夫。他舒緩地吐了最后一口煙,眼看著煙頭墜入轟隆隆的河面,頃刻消失不見。其實他想過無數(shù)遍——攀上低矮的欄桿,縱身跳下去。他想知道,煙頭最后會到達什么地方??上?,跳下去仍舊比活著更難。就是家人啦,一張張臉浮現(xiàn)在眼前。如果往后退,他可以彎腰賠笑,央求門衛(wèi)開門后,他給他們遞上煙去,然后垂著臉,摸索到第四幢樓,敲開門,一家人一定沒睡,吵架啦、電視啦、電動玩具的唱歌聲啦,總之這家人鬧哄哄的,從天亮到凌晨。但他無法拋棄這樣的喧鬧,好像生來就是為這樣的喧鬧活著。

      雨有些大了,河面一直看不見,沒有顏色、沒有波浪的痕跡,只有聲音,像深淵,深淵的最底面,住著狂躁的野獸。他的右臉頰開始痛起來,雨點痛快地襲擊著那個部位,像集聚了所有的力氣。這遠遠超出他的意料,他原本以為,在這樣夏天的夜晚,雨點是有鎮(zhèn)痛效果的。

      妻子問過他臉上的傷,他的問答并未超出她的預料——摔的。說完,他就進了房間,甚至不給她撫摸的機會。后來他躺在床上想,即便站在她面前一個世紀,她也不會去撫摸那個通紅的部位。他們在一起三十五年了,現(xiàn)在能清晰記得的,還是剛剛結婚的那幾年。至于后來,不斷有孩子來到人世,又因為貧窮和疾病,不斷離開,還好留下了三個。等到張末出生,他們開始漫長的分居模式——同屋不同床,一晃就是二十五年。生活就像麻醉劑。

      張小龍和張末后來也進了他的房間。孩子們不相信母親的話。他們有些懷疑觸發(fā)傷口的緣由,畢竟就在上個月,父親剛剛因為逆行,在凌晨的街道上,和一輛小車相撞。后來小車逃逸,乘客摔出了車廂。一萬塊!那個擦破臉皮的乘客,從這個家庭要走了一萬塊才罷休!

      還不止這些,再往前推一個月、半年、一年……幾乎每過一段時間,父親瘋狂駕駛著三輪車,總會闖下這樣那樣的禍:被交警追得滿街跑啦、拘留啦、罰款啦,或者為了趕時間,把車開個底朝天……反正從前幾年開始,父親就和“麻煩制造者”這樣的名頭畫上了等號。所以他們不相信,這次的傷口,僅僅是走路不小心摔了。

      他們走進他煙霧彌漫的房間,質問他是不是又闖禍了,那種質問沒有一絲委婉,他知道孩子們對他已經(jīng)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同樣的道理,他也忍無可忍。每個夜晚,他都會躺在床上,回憶到目前為止作為父親的失敗。否則,上天怎么會給他眼前這兩個失敗的子女。他們重復著自己的老路,盡管時代不同了,他們去公司上班,但微薄的薪金和高昂的物價,把他們折磨得有些惱怒。一個是結婚兩年后離婚的老姑娘,一個是有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得為他們轉動,不能停下片刻。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各有不同,但目前共同指向了貧窮。所以,他抓起枕頭,將他們轟了出去。

      “狗日的不爭氣東西,和老子這樣說話,老子知道,老子是你們的仇人!”他罵罵咧咧,一直持續(xù)著。大家關掉電視,在客廳里仔細聽他罵的每個字,然后撿出其中骯臟的字眼加以批判。

      “這是文明時代,再不是幾十年前他待的農(nóng)村,怎么能罵出這樣難堪的字眼?”張小龍小聲地聲討他,他的兩個孩子為搶玩具哭得稀里嘩啦。至于九十歲的爺爺,他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微笑著看他們。這個家庭,只有他,每天仍保持著這種謙恭的笑。

      當晚,妻子來電話了,后來是張小龍和張末的。每個號碼響過一次,就在他抽煙的時候。他看了時間,差兩分鐘,午夜十二點。顯然,違背了他平日的生活規(guī)律。然而,這些電話接起,又說什么呢?老套地說,車子排在長長的車隊后面,等最后一班客人?是的,這是這個行業(yè)的規(guī)矩,在地鐵口、小區(qū)外,任何人流涌動的地方,車夫們通通排隊。有時排上兩個小時,也不一定有乘客會坐上你的車。社會進步太快,小黃車、順風車、滴滴、私家車簡直像一夜之間涌到每條街道上。三輪車夫不得不疲倦地坐在駕駛室等候少數(shù)步行的客人。但今晚,連這樣老套的說辭,他都懶得重復。他想靜一靜,讓全世界一下子找不到自己,哪怕是幾分鐘。況且,在這樣的時間里,他還要考慮,是否給張馳打個電話。

      風像暴躁的高爾夫球手,嘶叫著把雨擊向不同的地方,受傷的臉頰自然無處躲藏。他用手去輕撫那些灼熱的地方。中午在公廁的玻璃鏡里,他查看了那些傷口,許多地方已經(jīng)潰爛,留下黃褐色的疤痕?,F(xiàn)在他想在雨里盡情嘶吼,想把雨點抓在手里撕碎,想把整個右邊臉頰抓下來扔進河里。但他無法這樣做,一個五十九歲的三輪車夫,再沒有年輕時的脾氣。他躲進了駕駛室,終于做了決定,給張馳打個電話,這時他需要找個人說上一兩句話。他開始給在另外一個城市的張馳打電話。

      電話響了很多聲,對方并未接起電話。他開始猶豫起來,因為他知道,每當自己的電話號碼在對方的屏幕上亮起,就意味著麻煩的到來——他是麻煩制造者,他知道。他準備掛掉電話,從此將秘密永遠隱藏。但張馳接起了電話。

      “爸……”張馳的語氣很猶豫,他聽得出。

      “我想給你說個事。”他不打算繞彎子。

      “你說?!?/p>

      “爸爸被人打了?!彼恢罏槭裁丛谶@句話里加上“爸爸”這個詞,要知道,三個子女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叫他“爸”了。但現(xiàn)在,當他打這通電話時,沒有來由地想到了他們叫他“爸爸”的那些年——或許三十年前?他想不起來了。

      張馳說他沒聽清楚。在電話這頭,他聽得見很大的電視聲,甚至零星的聽見“傳中”“射門”這樣的詞匯。

      “我說,我被人打了?!彼坏貌患哟笠袅浚@樣聲調好蓋過該死的雨聲。

      他開始為自己的告白后悔,這通電話帶來的震動是前所未有的。他應該想得到,張馳只有36歲,他涉世不多,況且處在自身難保的境地,面對父親被打的消息,他該怎樣做呢?

      沉寂,死一樣的沉寂。有那么十秒鐘,他覺得無奈、自責、尷尬,一位堅強的父親,終于走到向兒子傾訴的地步。而這種傾訴,讓對方處于極大的慌亂中。

      “等著我過來!”幸好,張馳終于鎮(zhèn)定下來,給了他回復。不過,這并非他希望的那樣。

      “不要過來,我只是給你說說這個事?!彼胱柚顾?。

      “那你期望我做什么?”

      “我只是給你說說?;蛟S,過幾年,等對方忘了這事,我找人收拾他?!?/p>

      “笑話!等我過來!”張馳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

      “早知道不給你打這個電話,你年輕,沖動,你過來一定給老子惹事。”事到如今,他期望重拾年輕時的語氣,希望能阻止張馳的計劃。

      但已經(jīng)晚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懦弱!”掛電話之前,張馳狠狠地數(shù)落了他。

      什么時候?他呆坐在駕駛室,看著模糊的擋風玻璃,他想沖著電話吼:“自從老子進城,就開始變成這樣!”

      其實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的,有很大的可能,張馳仍舊會好端端地待在他的城市,說不定十分鐘后,會平靜心態(tài),繼續(xù)看未完的球賽。這孩子很小的時候,對自己做過承諾,說,爸爸,等我大學畢業(yè)了,你們就享福了。那話和現(xiàn)在廣告里說得一模一樣??上В瑥堮Y畢業(yè)十三年了,他仍舊在另一個城市,做一個三輪車夫,境況也不好。

      在老家時,別管窮或富裕,總有自己的家?,F(xiàn)在老家的房子塌得厲害,不能住人了。所以,就永遠失去了老家,像有人掏了你的心。進城吧,憧憬啊、奮斗啊,也十三年了,沒想到如今還住在出租屋里,每年一萬多的房租,想著就瘆得慌。未來什么樣子,真叫人不敢想。但他知道,不僅張馳,就是另外兩個孩子,恐怕都兌現(xiàn)不了自己的承諾了。他也沒有太多埋怨,時代不同了。就像自己那個時代,養(yǎng)老人和孩子,不過幾件衣服,幾頓飯的事。但現(xiàn)在,每個人都像有個敵人,那就是自己。這個敵人,讓你疲于應付。所以他不埋怨他們。所以,他有理由相信,這次,張馳僅僅說說而已。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鐘了。張小龍的房間亮著燈,他側頭看見他拿著電烙鐵,面對著太多的設備。孩子和媳婦凌亂地躺在床上。妻子則拿著手機,看著熱衷的電視劇,手機充電線連接著插座。離婚不久的張末,仰面躺在床上,木然地睜著眼睛。另一間臥室里,老父親蜷著身子,側面對著窗戶。

      雨已經(jīng)停了,但屋里仍舊悶熱難當。妻子開始起身,要去廚房拿他的晚飯。“外面吃過晚飯了。”很艱難,這次,他特別溫柔地對妻子說。

      “你的臉?”妻子看著他斑駁的臉頰。

      “白天抹了藥,快好了?!?/p>

      妻子相信了他的話,繼續(xù)坐回去。

      他想輕輕地回到臥室,挨著老父親慢慢躺下,沉沉地睡一夜。不埋怨妻子木訥,也不斥責女兒輕率離婚以后嫁不出去,更不會埋怨張小龍的工資無法支撐子女的開支。這么些年,他變了,不認識自己了。不論同行,還是家人,都沒有太多話要說。工作時就埋著頭,向無數(shù)個終點沖刺。在家里,他的觀點和每個人格格不入。整個世界面對他,都開始沉默起來。但在家鄉(xiāng)時候,他每天唱信天游,或者同鄉(xiāng)人高聲吹牛。一切都變了。

      他準備去衛(wèi)生間洗把臉,但手機響了,是張馳的。他沒想到,他已經(jīng)站在了小區(qū)的門口。他慌著下樓去堵他,半分鐘后,張小龍也弓著竹片一樣的背,追了出來。

      顯然,兩個小時的車程,雨后的凌晨,并未消減張馳的怒氣。

      “人家為什么揍你?你為什么不還手?”

      “沒有防備,他媽的沖上來就是幾拳。”

      “如果你不來,一家人一直蒙在鼓里!”張小龍站到張馳的旁邊。

      這時路過一輛電動警車,三個警察全副武裝。他們在查一輛打著雙閃的面包車。

      “怎么可以被人家揍成這個樣子,怎么可以……”張馳轉身奔向那輛警車。

      “我都說過,不要你處理,不要你管!”壓著嗓子,他焦急地繞過行道樹去追他。

      “天底下沒有這樣老實的人,沒有!”張小龍在后面追著他。

      他們到底驚動了警察。查過面包車,警車向他們開過來。

      “沒有任何事。”面對關切,他急于否定所有事實。但兩個兒子輪番向警察表達了他們對打人者的憤怒,以及對父親如此老實巴交帶給人的驚訝。

      警察的手,放在腰間的皮帶上。他們冷靜地聽報警人的陳述,案情簡單,但三個人的描述太過凌亂,他們不得不給他們專業(yè)的意見。總而言之,是打架一類事件,眼前這個圓臉老人,在永安區(qū)被人揍了一頓,現(xiàn)在,他的兒子要為此討個說法。

      “那么,就去轄區(qū)派出所報警?!逼渲幸粋€壯實的警察對張馳說。

      但張樹根并不相信年輕警察的建議。他們資歷尚淺,并不明白社會復雜的一面。或者,他干脆認為,警察不過也是敷衍而已。至于警察們是怎樣敷衍的,他舉不出例子,因為所有關于警察的負面評價,都只是他用耳朵聽來的。

      關于是否報警,張小龍沒有主意。最初的憤怒過去后,面對父親的擔心,他也后怕起來。

      “這一帶的三輪車夫,幾乎都被他打過,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侄兒,是永安區(qū)道上的人?!彼7轮嚪騻兊脑挘B威脅的語氣都學得很像。

      “笑話!他是什么人!”張馳對此懷疑。

      “三輪車夫!”

      “那就對了,好好想想,一個三輪車夫?!?/p>

      “老子說不過你,”張樹根開始圍著行道樹轉,“你們能不能小聲點,讓那些保安,過路的人聽見,丟臉!”

      “臉已經(jīng)丟了,現(xiàn)在我要幫你找回來?!闭f完這句話,張馳去了街道的另一邊取車。他已經(jīng)做了決定,要立即帶著父親去永安區(qū)派出所。什么對方身體強壯,身板大過自己一倍,什么對方有深厚的背景,他已經(jīng)顧不得這么多了。

      張樹根彎下身子,蹲在行道樹下面。他想讓身后的張小龍阻止即將發(fā)生的一切,但他覺得又是那樣艱難。這個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了。從未有過的失控感襲擊著他,也就是這一夜,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張馳狠狠地踩著油門,幾乎不由分說地,將他塞進了后座,并要求張小龍寸步不離地陪著他。好像他們要去的,是看押犯人的監(jiān)獄。

      從小區(qū)到派出所,不過二十分鐘車程。他們的車在空曠的大街上匆忙地行進。從發(fā)動機的聲音來看,張馳顯然在玩命地踩著油門。這種緊張的氣氛,讓張樹根忘掉了被打后的絕望。在五十九年的人生里,他曾見過比自己悲慘百倍的人,最終都是以弱者的失敗而告終。比如父親、母親。那時候他們總是被村里的一對夫婦欺負。男人用鋤頭、拳頭、扁擔招呼父親,女人則騎在母親的脖子上,用竹竿玩命地敲她的腦袋。他想從廚房里抓把刀子,把那對狗男女砍翻在地。想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他放棄了,任由父親母親一直那樣過下去?,F(xiàn)在,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重新上演,他最終也沒能逃脫父輩的命運。是的,他一直認為這就是自己的命,你無法逃脫的命運。盡管兩個兒子都咬著牙齒,說要為自己找回公道,但他覺得他們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

      張馳把車停在了派出所對面的非機動車道上,車子籠罩在厚厚的樹蔭下面。距離派出所越近,父親給他的警告就越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里。那么他想,最好不讓警察們發(fā)現(xiàn)前來報案的人開著一輛價格低廉的外地牌照的車。

      三位警察坐在柜臺后的椅子上,即便是凌晨時分,他們仍舊忙碌著。有兩撥人分別站在柜臺前,吵吵嚷嚷??礃幼?,他們剛剛與人發(fā)生糾紛。顯然,他們是弱勢的一方,警察成了他們最后可以依賴的人。

      一個光頭警察接待了他們。在詢問事情緣由的同時,以犀利的眼光打量著他們。

      “一位同行揍了他一頓,就為了搶一個客人?!睆堮Y站在父親面前,他的聲音很大,憤怒的情緒彌漫整個大廳。

      “什么時候的事,打在哪兒?”警察問他。

      “大概……”他轉頭去看張樹根。

      “昨天的事,大概就這個時間,凌晨三點?!睆垬涓叱鰜?,兩手摁在桌上,語氣輕柔。

      “為什么不及時報案?”警察很詫異地看著他。

      “一直不敢告訴家里人,被對方威脅,說是道上的人?!睆堮Y搶過話來。

      “讓他說,請不要每人一句話,要是這樣,怎么都弄不清原委?!本熘钢鴱垬涓?/p>

      要怎樣講清原委呢?張樹根在心里盤算??偨Y起來,不過是因為上早班的客人選擇了自己的車,然后讓那個胖子不滿。他拉客人走的時候,胖子并沒有發(fā)出不滿的聲音,只是記得他的眼神嚇人。當他側頭去看胖子時,他臉上的肌肉跳動著。好吧,他很慶幸,對方終歸沒有追上來,像傳說中那樣,從車廂里拖出鋼管,對著你的頭狠狠地砸下去。也沒有像人們描述的那樣,用刀把你的輪胎戳破,然后對你破口大罵。但當他拉完客人回來,車還未停穩(wěn),對方的拳頭就來了。他看見他從對面沖過來,嘴里罵著“狗娘養(yǎng)的”,但并未料到,那個急速沖刺的身體是沖著自己來的。對方的拳頭大而有力,只一拳,就讓他的臉發(fā)生了九十度的急轉。他的腦袋嗡嗡地響著,路燈、同行、小區(qū)大門模糊一片。所有的感官,在那一刻統(tǒng)統(tǒng)交織在一起,這種糟糕的感覺讓他眩暈。所有關于胖子的傳說,此刻在自己身上應驗了。他感到委屈、害怕,不知所措。他想努力站定,告訴自己應該還擊,但胖子并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他像擊打搖擺的沙包一樣,連續(xù)擊打著他。如果不是一位年輕的路人抱住胖子的腰,說不定他就要葬身在天亮之前的馬路上。他是這樣想的。

      “那么就應該及時報警。老人家?!本旆畔鹿P,抬頭看著他。

      “他家有黑道上的人,所以……”

      “你怕得要命,你以前不是這樣子的。我沒有讓你去惹事,但別人欺負你,你也得勇敢保護自己?!睆堮Y在大廳里踱著步。后來他覺得在警察面前,自己有些失態(tài),這一定會給警察不好的印象。整個大廳安靜了下來,警察和其他人都盯著他看,“對不起?!彼坏貌幌蚓斓狼浮?/p>

      “年輕人,控制你的情緒?!本彀櫫税櫭碱^,繼續(xù)問張樹根,“那么,你希望我們怎樣處理呢?”

      “我知道他住哪個小區(qū)?!?/p>

      “但我們不可能大半夜大海撈針地去抓人,再說,人家可以說沒揍過你。你沒及時報警?!?/p>

      “他打我的時候,許多人在場?!?/p>

      “你能保證他們會為你作證?”

      警察的提醒讓他為難,他又想到那個胖子。他總是以挑釁的眼神看人,他走路時肥碩的身體可以遮住身后的太陽。誰有勇氣站出來面對這樣的人呢?也許那個救了他的過路人,但他記不清他的面目,他匆忙離開時,走的哪個方向。

      “所以,”警察摸了摸頭,“很難!”

      是的,很難。他贊同警察的話。只好艱難地轉身,去墻邊的椅子上坐下。孩子們沉默地坐在那兒,幽怨地盯著他看。他不知道怎樣面對這個大廳的所有人。他覺得自己像蹩腳的演員,在扮演了胖子和自己之后,并沒有得到觀眾的認可。這應該是一出悲劇,但現(xiàn)在,看起來是一出喜劇了。

      那兩撥報警的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開始并排著走出大廳,在推開大門之前,他們回過頭笑著看他。最后一位走出去的男人,中途又折回身,推開玻璃門,把腦袋伸進來,嬉笑著對他說:“大爺,我告訴你,別信對方什么黑不黑社會的。這世界,到了晚上,只要一關燈,哪兒都是黑的?!闭f完,甩甩頭,從門口徹底消失了。張樹根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忠告搞蒙了。他努力回憶那男人話里的每個字,但終究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張馳看著他木訥的樣子,忍不住提醒他,那男人說得有道理。說完,起身往外走。

      “爸,你太怕了。人一旦怕起來,真的很難在這世上立足。以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睆埿↓垏@著氣,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怕嗎?如果我怕,你們還有今天這樣的機會,能站在面前指責我嗎?張樹根不同意兩個兒子現(xiàn)在對他的評價。

      在街道的對面,車燈已經(jīng)打開。張馳和張小龍并排地坐在車內,安靜地盯著車頭指引的方向。這讓他想起了他們還小的時候。每天清晨,他總是會早早地把孩子們從床上拽起來,然后帶著他們上山干活。在鋪滿露珠的山道上,他唱屬于那個年代的歌曲給他們聽,他們則在旋律里蹦跳著摘野果子、野花。那時他是孩子們心里的神,“我爸爸是鞋匠,挑著挑子去了草原,見到了大?!?,“我爸爸會修鎖、修自行車、做生意”……在小伙伴面前,孩子們永遠這樣向別的孩子炫耀。但現(xiàn)在,他跌落凡間,一文不值,至少在孩子們眼里是這樣的。時間過得快嗎?從神到人,至少是三十年的跨度吧。一點不快。但再回想這三十年的種種,他仍舊覺得,不過是昨天發(fā)生的。

      他久久地站立在派出所門前的路燈下,點了煙,慢慢地抽著。時間一下子慢了下來,這讓他舉步維艱。他不知道,跨過這條街,該給孩子們說些什么。他想告訴他們,就這么算了,因為還要在這個城市生存,不僅僅為自己,還為身后的一大家子。但他們一定會反駁他,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是從前他教給孩子們的道理,現(xiàn)在輪到他們教給他了。那么這句話一定是不能說了。他又想到,孩子們對他的埋怨,他們反復說,你從前不是這個樣子。他想告訴他們,這么多年,父親還是那個父親,是那個一直努力將命運握在手里的男人。但一支煙抽完,他決定什么都不再說了——濃烈的失控感襲擊著他,為了避免即將到來的尷尬,他決定步行回家。沿著人行道,他跛著腳,往家的方向走。在街對面,張馳已經(jīng)開始調轉車頭,他不得不加快腳步,向黑夜深處走去……

      責任編輯 喬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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