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虎原
臘月二十八,家族一行回鄉(xiāng)。
眼前的故鄉(xiāng),已無一個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但我每年要回去。一來跪拜一下父母高臥的墳頭,二來看看度過我快樂童年的這個村子以及所發(fā)生的變化。此乃多數(shù)國人回鄉(xiāng)過年或祭祖的共同心情吧。
我們在老屋前下了車,提著供品和紙錢,徒步直奔家墳。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藍天白云山壑草木,忽然想起朋友描述他自己的一句詩來:
兩鬢飛霜渾不見,一夢還是少年人。
如今,我已“兩鬢飛霜”,且久居城市,享受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但“少年人”的記憶猶在,特別是那鄉(xiāng)村的年味,釅得像牧民沏的磚茶,經(jīng)口難忘——
過了臘月二十三,家家戶戶熱氣騰騰,忙著自制過年的食品:做豆腐、壓粉條、蒸饃饃、炸麻葉……我一邊搭手搭腳地參與其中:團豆腐渣、端籠屜、取柴火、拉風箱;一邊“近水樓臺先得月”:豆腐出筐、粉條出鍋后,母親見我強咽口水,就切上半碗,捏撮咸鹽滴點兒胡油讓我拌著吃。
那時村上的人全住窯洞,黃泥皮又不瓷實,時間一長難免出現(xiàn)一些裂裂縫縫坑坑洞洞,我家也毫不例外。父親從遠處掏回一籮筐膠泥,再去飼養(yǎng)場鏟一泡現(xiàn)牛糞。母親挽起袖子用手將膠泥與牛糞拌勻,再倒上溫水和成泥團,繼而細心地涂抹到要修補的地方。屋墻上立馬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不規(guī)則的“補丁”。待“補丁”干透,父親拿出秋天就已扎好的草刷子蘸滿白泥漿,先把“補丁”刷若干遍,再通體把墻皮刷兩遍。待掃去犄角旮旯里的垃圾灰塵,把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擦抹干凈,貼幾張年畫后,不但屋子的容顏變了,而且聞起來特別清新。
過年的前一天換窗紙,基本是固定日子。窗戶是木頭窗欞上粘一層麻紙,個別人家裝兩小塊玻璃,能窗里窗外地看,很是新潮。糊窗紙這活兒,一般由女主人及姑娘媳婦們完成。先撕去又黑又臟又破的舊窗紙,再用白面煮成的糨糊把新麻紙粘上去,還要根據(jù)窗格的圖案,襯映一些花花綠綠的剪紙或是從集市上買回來的窗花。窗戶紙一換,屋子更加亮堂了。
貼對聯(lián)不是站在窗臺上就是站在凳子上,有一定的危險性,所以多數(shù)由家中的成年男子來做,并且清除頭一年的老對聯(lián),很費工夫。除了居室的門楣和窗框上要貼對聯(lián)外,庫房柴草棚牛羊圈豬狗窩都要貼,以圖驅鬼避邪喜慶納福。還有的人家在箱柜上貼個斗方,用上下連體的形式書寫“黃金萬兩”。就是“黃”的“八”字底做了“金”的“人字頭”,“金”下面的“兩點一橫”又做了“萬”的“草字頭”……這樣的斗方,對于多數(shù)不識字的老鄉(xiāng)來說,好像那是祈福的密碼。
除夕,是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光。清早,我把頭天睡覺前放在枕邊的新衣裳換上。所謂的新衣裳有時是把哥哥姐姐穿過的裁小,有時是新面舊里子。即使是舊料,經(jīng)過母親的漿洗,我就視其為新了。吃過早飯,我從炕席底取出鞭炮,小心地拆開線繩,把比筷子還細的紅色或綠色鞭炮分解下來,放在空火柴盒裝進衣兜,約上要好的同伴“跑大年”。村子比較大,常常是上午跑左半個村,下午跑右半個村,邊看誰家的窗花鮮艷院子干凈,邊說笑嬉鬧放鞭炮。最初我把鞭炮插在麻稈的空心口,在香火上點燃后斜舉一側,然后趕緊把頭歪向另一側閉上眼睛等待爆炸,心跳得快從嗓子眼竄出來。等響過多次后便消除了這種恐懼,敢學著大人的樣子,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著炮屁股響了。也有用線吊起來、放在石頭上、栽在雪地里,點燃后迅速拋出去多種響法。但很少有點一串連續(xù)響的,覺得那樣太“浪費”。偶爾有“瞎捻炮”,總要貓著腰找回來,用縫衣針從炮肚上錐個孔,再穿上火藥捻子響。還玩過“老婆打漢子”的游戲:把沒捻子的鞭炮折成兩段,截口與截口隔兩指的距離對放,用香火頭引燃其中一斷,“哧哧哧”的火焰便把另一段引燃,膨脹氣體迅疾噴出的反沖力,把鞭炮管反推得不知去向——老婆把漢子打跑了。
天終于黑下來,家家戶戶院子里掛起了或紙糊或玻璃罩著的煤油燈籠。孩子們藏頭縮腦指指點點,因為鄉(xiāng)村農(nóng)家的院落一年四季黑燈瞎火的。只有大年夜,黃兮兮的燈籠照耀著黃兮兮的窯面子和黃兮兮的地皮,映著紅彤彤的對聯(lián),伴著有近有遠有大有小的爆竹聲……說不清是神秘是浪漫還是圣潔。
過年是中華民族最盛大最傳統(tǒng)的團圓節(jié)日,家人中如有在外做官經(jīng)商耍手藝或其他事由的,總要盡力趕回來——仿佛是一種朝拜。年夜飯的餐桌上除了自產(chǎn)自制的,似乎不能少了雞和魚,圖的是“吉慶”“有余”。魚盤上桌時魚頭要朝向“一家之主”,并由其“剪彩”后別人才好動筷子。其實有威望的“一家之主”也并不先吃,往往是先挑一只魚眼睛放到兒子或孫子媳婦碗里,表示“高看一眼”;再夾一片魚鰭放在上班或上學的兒女碗里,表示“展翅高飛”;也有給年齡較大或較小的碗里送肥厚的魚背肉,表示“備受關懷”……
吃過年夜飯,就進入難忘的除夕守歲。往日灶膛燒的是柴草,今天換成木頭劈柴,也有的人家燒大炭。不管燒什么,灶臺里的火不能滅。香爐里燃著的黃香青煙裊繞,縷縷如絲;主屋內紅蠟燭的火苗子上下跳動,格外明亮——一派溫煦祥瑞之氣。婦女們開始包餃子,姐姐搟餃皮特別手快,能供得上兩三個人包餡。只見她的上身一前一后,燭光投在白泥墻上的影子高低左右晃動。木搟杖與木案板輕碰發(fā)出木質的聲響,很是動聽。其余的大人們高高興興地嘮嗑、聽收音機、品酒、嗑瓜子、喝茶。我們左鄰右舍的小孩湊到一起玩一些打撲克、抓石子、猜謎語、比糖紙之類的游戲。往往是這家玩一會兒再挪到那家玩,不管去到誰的家,大人一點都不嫌棄,還熱情有加,讓著吃這吃那,并騰出我們所要的活動領地。
凌晨三四點鐘點旺火,俗稱“接神”。因為在臘月二十三已將舊神送上天界,在新一年即將開始之時,要將新神接到家。農(nóng)村不少院落在建造時,就在窯面子的中央壘砌了一個一尺見方的神龕,老鄉(xiāng)叫“天帝窯”。這個空間或供奉某個神的牌位或貼一張全神像。接神時男主人要跪著敬黃表,嘴里念念有詞。我家的旺火柴是父親從野外砍回來的檸條,捆成比人還高的圓柱形,點起來火勢強盛,照如白晝。這時全家人圍在旺火周邊響炮、取暖、說笑。大年夜,講究的是燈明火旺、熱熱樂樂,寄托著人丁興旺、家事順達。
等旺火熄滅了,母親已把“分年餃子”煮好。所謂“分年”即是“一夜連雙歲,五更分兩年”。嫩白嫩白的餃子擠在笨瓷盤里,圓滑得像一個個元寶。大家蘸著蒜泥米醋,就著豆芽和冷肉吃。餃子里包有镚子,有“誰吃出來誰好運”的說法。我怎么也吃不出來,哥哥姐姐們趁機取笑,母親見我沮喪,就偷偷塞一個镚子到餃子里,假意到鍋湯中撈一下直接倒進我碗里。我吃到镚子后洋洋得意,全家人笑聲不斷——后來我才懂得,這是一件“眾人皆知唯我獨愚”的事情。
從大年初一開始,大人們領著小孩走親訪友,互相拜年吃請。這期間一般只吃現(xiàn)成的年食品,忌諱生米生面下鍋??傊潜M情地吃喝、盡情地玩樂——女人們不能裁剪縫補,男人們不能推碾拉磨……連院子里燒下的旺火灰堆,也就那樣攤著,任人踐踏,一派逍遙自在、什么都不管不顧的景象。
直到正月初五,俗稱“破五”,才將屋里屋外清除一遍,把所有垃圾收撮到籮筐里,傾倒在村邊路角,照樣少不了敬表上香放炮,叫“送窮”。至此,過年的高潮告一段落,多項禁忌隨之解除。
……
過年,起源于農(nóng)耕先民,發(fā)展傳承于廣闊的農(nóng)村以及寬敞的農(nóng)家大院,主體是勤勞而且相對自在的農(nóng)民。而如今,商品化、產(chǎn)業(yè)化、現(xiàn)代化、城市化、信息化……已與傳統(tǒng)“農(nóng)耕”相距甚遠。當大家嘆惜春節(jié)缺少年味時,先理智地透析各自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不是已經(jīng)沒有了“農(nóng)耕”“農(nóng)村”“農(nóng)民”這些基本元素?不過,回想曾經(jīng)的“年味”是值得的,那就從回想前輩們?yōu)榱私裉於寥憧嗟臍v史吧——如此才會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