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ly K Church
(劍橋大學 發(fā)展研究中心 亞洲與中東研究系 李約瑟研究所,英國 劍橋 CB2 1TN)[
13—14世紀間,歐洲與亞洲錯綜復雜且瞬息萬變的政治、軍事、宗教及社會環(huán)境導致了西方基督教傳教士與蒙古首領(lǐng)之間一系列直接接觸。蒙古人在東方的崛起,被認為是“亞洲在13世紀所發(fā)生的最重要的事件”。[1]41對蒙古三次西侵的洶洶來勢,西歐各國倍感吃驚。然而此時,西歐仍以為自己面臨的最大威脅是穆斯林,對新崛起的蒙古勢力所知甚少,而且西歐內(nèi)部也因政教兩方面的重重矛盾而麻煩不斷。在即將徹底被蒙古軍摧毀之際,西歐危機四伏的命運卻被歷史的偶然事件改寫。當蒙古軍于1242年初得到窩闊臺去世的消息時,立即停止西侵并開始撤軍。蒙古人花了4年的時間才達成協(xié)議,選出新的大汗,這給了歐洲求之不得的喘息機會,也為外國傳教士出使蒙古埋下了伏筆。
圖1 魯布魯克的東游路徑圖
1245年,羅馬教皇諾森四世(Pope Innocent IV,1243—1254年在位)派遣天主教方濟各會傳教士柏郎嘉賓(John of Pian di Carpini)出使蒙古。在柏郎嘉賓1247年回到羅馬的六年后,也即1253年,同是方濟各會傳教士的威廉·魯布魯克(William of Rubruck)經(jīng)法國國王準許也踏上了出使兩年的旅程。柏朗嘉賓出訪帶有四個使命:第一,探明蒙古國情并向教皇匯報;第二,嘗試與蒙古首領(lǐng)建立外交關(guān)系;第三,向蒙古地區(qū)介紹基督教;第四,聯(lián)絡(luò)其他教會的領(lǐng)袖以推動基督教世界的統(tǒng)一。[1]84-88教皇的主要目的是保護歐洲免受新一輪的蒙古入侵。另一方面,雖然魯布魯克由法國國王派遣,但并非以官方使節(jié)的身份出使,而是完全出于他個人的宗教動機。然而,魯布魯克也向法國國王匯報了出使蒙古的經(jīng)歷以及蒙古人的相關(guān)狀況。
幸運的是,這些傳教士所寫下的紀行游記被保存至今,記敘了他們對所到之處和對蒙古人的行為、信仰、習俗、以及生活方式的觀察。無論是在軍營中、莽莽草原上還是在蒙古首都哈拉和林(Karakorum)和元大都(Khanbaligh),傳教士的描述都能幫助我們理解他們是如何看待自身與所遇見的蒙古人之間的差異的。傳教士們來自于與蒙古非常不同的社會與文化環(huán)境,他們一路遭遇了許多挫折和挑戰(zhàn):如飲食差異,或是缺乏食物;不同的禮節(jié)、期許和與儀式相關(guān)的規(guī)矩與法律;溝通不暢導致誤解,更不用說語言上的區(qū)別了。傳教士們必須做出妥協(xié)并竭盡所能保障自己能堅持完成使命,他們利用了能得到的所有幫助,也調(diào)整了他們的宗教守則和做法來適應眼前的情況。
經(jīng)考察傳教士記敘中他們需要參與的贈送禮物的蒙古儀式,我們可針對以上提到的一些差異和調(diào)整進行分析。本節(jié)勾勒并舉例說明傳教士游記中所記載與蒙古人進行禮物贈與的六個主要方面,包括:1.蒙古首領(lǐng)對于外國使節(jié)呈送禮物的要求。2.外國使節(jié)常帶禮品的品類。3.傳教士們因為他們的宗教誓言而陷入缺乏物質(zhì)財物的困境。4.一些蒙古首領(lǐng)對傳教士的困境表現(xiàn)出的理解和寬容。5.一些傳教士面對蒙古可汗所贈禮品難以接受。6.蒙古人對來訪者未來禮品的要求。
本文在后面將會通過兩位傳教士的游記,即魯布魯克和約翰·馬黎諾里(John of Marignolli,Giovanni de’ Marignolli, ca. 1290-ca. 1359)的記錄,來舉例闡釋他們所遭遇的文化沖突以及如何化解這樣的沖突。
任何使節(jié)在面見蒙古可汗時都被要求呈送禮物。呈送禮物是很重要的禮節(jié),被蒙古人視為臣服與尊重。未呈送禮物則是對可汗的冒犯或侮辱,甚至可視為挑起戰(zhàn)爭的信號。1245年4月,柏郎嘉賓東行首先到達波蘭,在此收集有關(guān)蒙古的信息,并籌集旅行所需物品。而當時的波蘭地區(qū),剛剛遭受了蒙古軍的襲擊。當?shù)氐奈掷锵_B王公瓦西里科·羅曼諾維奇(Lord Vasilko Romanovich, Duke of Volynia, 1203—1269)建議柏朗嘉賓給蒙古人準備見面禮物:
如果希望前往韃靼人那里,那就必須準備一些重禮送給他們,因為他們非常令人厭惡地索求禮物;而如果不向他們饋贈禮物,使者就不能圓滿地完成自己的使命(這是千真萬確的),他們甚至會對使節(jié)不屑一顧。[注]根據(jù)道森(Dawson)的注釋,瓦西里科·羅馬諾維奇是加利奇國王的兒子。他的兄弟, 丹尼爾-羅曼諾維奇·加利奇(1201—1264)是在西征中幸存下來的最有影響力的俄國王子。
不像商人,這些傳教士們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送。柏郎嘉賓就購買了“大量的海貍毛皮和其它獸類的毛皮”作為禮品。[2]51但在西行途中,幾乎每個地方的首領(lǐng)都會索要禮物,柏郎嘉賓很快意識到自己一路都在被敲詐勒索。盡管有些首領(lǐng)已經(jīng)收過禮物,但還會繼續(xù)索要更多的物品,“我們被迫送更多禮物,但他(蒙古首領(lǐng))仍算盡機關(guān),施展巧計,以便再騙取我們的一些其他東西”。[2]52-53
到了闊連察(Corenza, 朮赤[Jochi]的侄子,也叫忽魯木失[Qurumshi])的營地以后,這位首領(lǐng)向柏朗嘉賓索要了各種禮物。但至少闊連察打發(fā)柏朗嘉賓一行人上路之前,讓他們在自己營地休息過夜。[2]54柏郎嘉賓到達拔都(Batu)大營,當又被問到有何寶物獻納時,他回應道:
教皇并未賞賜任何禮品以備獻貢,但憑著上帝和教皇的恩惠,我們將竭盡所有向可汗表示敬意。[2]56
盡管無法知道柏郎嘉賓送了什么具體禮物,但拔都對他的禮物應該是滿意的。隨后,拔都派人護送柏郎嘉賓到達大汗貴由汗(1246—1248年在位)的營地,及時趕上了加冕大典。
魯布魯克從商人那得知進貢禮物的必要性,他帶了“一些君士坦丁堡的地道水果、馬奶葡萄酒和精致餅干,計劃送給路上遇到的第一批韃靼人首領(lǐng),以期路途順暢,畢竟空手前往是不禮貌的”。[3]92在前往撒里答(Sartaq/Sartach,拔都之子,1252—1256年金帳汗國可汗)所在的斡耳朵城途中,魯布魯克首先經(jīng)過了斯可克臺(Scacatai/Scatay)的營地。[注]據(jù)柔克義(Rockhill)的注釋,這個人的名字有不同的寫法: Scatai, Scatay, Scatatai, Scatatay和Scatanay。參見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的 The Journey of Friar William of Rubruck to the Eastern Parts of the World, 1253—1255 As Narrated by Himself: With Two Accounts of the Earlier Journey of John of Pian de Carpini一書, London: Hakluyt Society, 1900年。斯可克臺的向?qū)桇敳剪斂藶樗闹魅藴蕚淞耸裁炊Y物,魯布魯克取出了“一壺葡萄酒、一小籃餅干,以及一盤有蘋果的各類水果”。[4]100因為沒見到任何名貴的紡織品,向?qū)Ш懿桓吲d。[5]222另一位傳教士鄂多立克(Odoric of Pordenone,1286—1331)在1316至1330年間游歷中國,也曾以蘋果作為禮物送給可汗。據(jù)說,鄂多立克曾在旅途中偶遇從上都前往元大都的大汗泰定帝(Yesün Temür, 1324—1328年在位)。[6]270-271鄂多立克熟悉蒙古人的規(guī)矩和風俗,知道任何人不能空手見可汗,于是他獻給大汗一盤蘋果,“(大汗)從盤中取了兩個蘋果,咬了其中一個蘋果,并拿著另一個繼續(xù)他的行程?!盵7]162-163
空手前來的使徒會被冷眼相待,吃閉門羹已是從輕發(fā)落。柏郎嘉賓被迫將所有身攜之物獻給了忽魯木失、拔都(Batu)及沿途“貪婪的蒙古首領(lǐng)們”,以至于最終見到貴由汗時,柏郎嘉賓及其隨行人員已一無所有:“我們輪流被詢問想給可汗呈獻什么禮物,而那時我們已經(jīng)身無所物,沒有禮物呈給可汗?!盵1]100根據(jù)柏郎嘉賓的記載:“貴由汗很意外也很失望,想不到尊貴的教皇派來的使者竟然空手而來。”因此,柏郎嘉賓一行受到了嚴懲,食物供給被大大削減。幸而得到一位俄羅斯金匠的援助,柏郎嘉賓及同伴才沒餓死他鄉(xiāng)。[1]101
蒙古首領(lǐng)也向其領(lǐng)地內(nèi)的普通人索要貢品。魯布魯克曾記載:“當信基督的魯塞尼亞人沒法再向蒙古領(lǐng)主進貢金銀珠寶時,他們?nèi)謇仙傧裱蛉阂粯颖或?qū)逐到野外,在那里為韃靼人照料牲口?!盵3]112-113
當魯布魯克到達撒里答的營地時,負責招待使者的是景教(即聶斯脫里基督Nestorian Christian派)教徒科埃克(Coiac)。[注]關(guān)于基督教(包括景教)的歷史,參見Diarmaid MacCullogh的 A History of Christianity: The First Three Thousand Years一書,London: Penguin, 2009年??瓢?艘贿呏更c面見蒙古首領(lǐng)的禮節(jié),一邊詢問他們有何禮品呈送。當?shù)弥麄兪裁炊Y物都沒有時,科??恕安淮笈?魯布魯克所言),[3]117也許他擔心自己會因為魯布魯克一行的魯莽而連累受責。[注]耿昇和何高濟譯為“如果他發(fā)現(xiàn)我們什么都不準備送,那他會感到蒙受莫大的侮辱”(230頁)。道森說科埃克 “was much scandalised”(117頁)
蒙古帝國的內(nèi)部政治爭端及各種誤會,也可能給傳教士帶來禮品方面的難題。1248年大汗貴由汗(Great Khan Güüyüg)逝世后,其遺孀海迷失后(Ogul Qaimish)把持朝政。海迷失后希望能從貴由汗一支(?g?dei的后代)選出大汗王位的繼承者,但是拖雷(Tolui)和唆魯禾帖尼(Sorghaqtani Beki)的兒子中有強大的競爭者,包括蒙哥(M?ngke)、旭烈兀(Hülegü)、忽必烈(Qubilai)和阿里不哥(Arig-B?ke)。蒙古大汗繼位權(quán)之爭,導致一段時期的動蕩。就在這一時期,有一位名叫安德魯·隆格瑞莫(Andrew of Longjumeau)的道明會法國傳教士到達野里知吉帶(Eljigidei)將軍的營地,效忠于貴由汗的將軍讓他去見海迷失后。隆格瑞莫在1250年見到海迷失后。海迷失后認為隆格瑞莫一行不僅僅代表法國,而是代表整個基督教西方對蒙古的臣服。因此,海迷失后致信法國國王路易九世(Louis IX),強調(diào)法國作為新附屬國必須上貢金銀財寶,并威脅如不照辦將受到懲罰。[1]123法國國王路易九世見信后大為震驚,但沒有照辦。
正如羅伊果(Igor de Rachewiltz)觀察到的,“蒙古喜愛各類寶石、精致刺繡織布和猛禽隼鳥等”。[1]188這些都遠非柏郎嘉賓所呈的貍獾皮毛之類所能匹及,也非魯布魯克的水果、餅干和麝香葡萄酒可比擬。蒙古可汗真正想要的是金銀珠寶和絲綢緞帶,富裕的外國商人反而能提供這些物品。柏郎嘉賓見識的最奢華的一組禮物是在貴由汗加冕典禮上,來自亞洲各地的外國使節(jié)都出席了儀式。柏郎嘉賓對禮品的描寫如下:
使節(jié)們所呈之物精美豐富,令人贊嘆——所見即絲綢、錦緞、天鵝絨、織錦、鑲嵌金線的真絲腰帶、上等的毛皮……給(大汗)遮陽的華蓋……都鑲嵌著寶石……駝隊也裝配著最好的鞍和坐具……很多馬匹和騾子都披著皮甲或鐵甲……不遠的山上,更停放著五百多輛大車,載滿金銀和絲緞。[2]64
魯布魯克同時提到漢人和波斯使節(jié)為可汗帶來“夏天穿的絲綢、織金的料子和棉布”,[3]101他也記錄了突厥使節(jié)帶來的“厚重”禮品,[3]202蒙古人的摯愛來自中亞的“汗血寶馬”。在1328—1329年間“某使節(jié)曾前往元大都向大汗進獻寶馬?!边@令朝廷上下人心激蕩,文人即興作詩,記錄盛況。[1]188這些都形成了1342年馬黎諾里向元惠宗(Toghon Temür,1333—1368年在位)進獻寶馬的背景,下文會具體講述。
然而,蒙古首領(lǐng)對貴重禮物的索求讓基督教傳教士們陷入兩難境地。作為傳教士他們放棄了所有世俗財富,自然沒有蒙古首領(lǐng)所期待的金銀財寶。這是13—14世紀訪問蒙古的基督教傳教士們面臨的共同問題。傳教士們被迫想出創(chuàng)造性的解決方案,以不同的方式來應對難題。
如上所述,柏郎嘉賓告訴蒙古首領(lǐng)“教皇沒有送來禮物”,但他自己“愿盡己所能,獻己所有”。面對科??说呐?,魯布魯克解釋自己是一個毫無世俗財產(chǎn)的傳教士:
(傳教士)既不擁有也不接受更不負責黃金、白銀或任何財產(chǎn),唯有敬神的書籍和禮器,所以我們沒有為可汗和可汗的部下帶來禮物。作為一個已經(jīng)放棄自我財富的人,我也無法成為他人物品的擁有者。[3]117
當魯布魯克終于見到蒙哥可汗時,他說道:“我們無金銀寶石可獻,唯有上呈自己祈求上帝,為可汗祈禱神的庇護?!盵3]155
一些蒙古首領(lǐng)對傳教士的境遇并不同情,這種心態(tài)在西教東傳剛開始的幾年尤為顯著。蒙古首領(lǐng)對西方傳教士的態(tài)度也可能與雙方的性格有關(guān)。愛思林納斯傳教士(Friar Ascelinus)不僅遇到一些傲慢無情的蒙古首領(lǐng),而他自身也很固執(zhí)并不懂變通。1247年5月24日,愛思林納斯來到拜住(Baiju,1242—1256年任統(tǒng)領(lǐng))的營地覲見這位小亞美尼亞和美索不達米亞的統(tǒng)治者。但他沒有照例準備貢品,還稱羅馬教皇(而非大汗)為最偉大的人,甚至要求蒙古人信奉天主教。拜住因愛思林納斯的無禮而大怒,并判處將他剝皮的極刑。所幸拜住的妻子和一位負責傳教士事務(wù)的官員從中交涉,援用保護外國官方使節(jié)的律例,愛思林納斯才幸免于難。[1]113,116-117
有的蒙古首領(lǐng)對傳教士更加包容,甚至會允許他們破例。撒里答和蒙哥都沒有向魯布魯克索要厚禮,也沒有強迫他行跪拜禮。也許那些與景教信徒有過密切接觸的人更寬容些。到11世紀初,大部分克烈(Kerait)部落都接受洗禮。在蔑兒乞(Merkit)和汪古(?ngüt)部落中也有重要的基督教元素。許多成吉思汗的王室家族成員都是信徒,包括忽必烈的母親,也許還有貴由汗。這些景教信徒在與傳教士們的交往中忠心有別。他們首先忠于蒙古人,因蒙古人為他們提供保護、安全和工作;但也忠于與其有共同信仰的基督教傳教士。這種情況可能有助于解釋景教信徒對來訪的傳教士的矛盾行為。如科??艘婚_始對傳教士十分嚴苛,但后來態(tài)度逐漸軟化,更能體恤??瓢?俗畛跻騻鹘淌繘]為撒里答準備禮物而發(fā)怒,聽了魯布魯克解釋因宗教原因放棄所有世俗財產(chǎn)后,科??说膽B(tài)度轉(zhuǎn)變了:
他親切地回應我說,作為傳教士,遵守誓約無可指摘。他也沒有要求我們贈送禮物,反而在我們需要之時盡己所能提供幫助。他還讓我們坐下,并請我們喝牛奶。[3]117
科??瞬粌H平息了“怒火”,甚至還請傳教士們喝牛奶。
愛思林納斯傳教士除了上文提到的違反禮節(jié),還在見到蒙古首領(lǐng)時拒絕行三下跪拜禮。羅伊果稱其行為“嚴重違反禮節(jié)” 。[1]116根據(jù)堅持和遵守跪拜禮的程度,可以作為晴雨表來衡量蒙古首領(lǐng)和基督教訪客是否頑固。早在一年前,在忽魯木失的營地,柏郎嘉賓便熟知進入統(tǒng)領(lǐng)的帳篷前要先左膝著地行三次跪拜的禮儀。[1]94在會面中,他遵守了必要的禮節(jié),就如后來覲見拔都時一樣:“我們先鞠躬,然后宮人告誡我們不能踩踏門檻?!盵2]561246年8月,柏郎嘉賓出席貴由汗的加冕典禮時注意到“茫茫眾人”在“邊祈禱邊朝南跪拜”,但他和其他方濟各會傳教士沒有加入。就任典禮后,貴由汗坐在王座上,各色人群前來致敬,柏郎嘉賓寫道:“各個部落首領(lǐng)在他面前跪下,隨后所有人都跟著跪下,而我們是例外,因我們不從屬于他們?!闭缌_伊果所言,沒要求外國傳教士下跪,是因為他們還不臣屬于蒙古帝國:
傳教士的住宿條件優(yōu)于其他使節(jié),可能因為他們的國家不是蒙古帝國的附屬國,蒙古領(lǐng)導人也尚未摸清他們東行的意圖。值得注意的是,熱鬧的選舉慶典快結(jié)束時,王公貴族將新任大汗貴由汗擁上金色王座,但他們沒有要求參與慶典的傳教士和其他人一起跪拜大汗。[1]99
然而,當柏郎嘉賓和同伴覲見貴由汗時,他們還是遵守了禮節(jié),所有人朝大汗“左膝著地跪拜四次”。[2]63
大約八年后,當魯布魯克來到蒙古時,對傳教士的禮節(jié)規(guī)范或許有所放松。1253年8月1日,魯布魯克覲見撒里答時的記載:“會面時,牧師和翻譯官要跪拜三次,但我們不必跪拜。”[3]118可見,傳教士似乎可免于行禮。1254年1月4日,魯布魯克一行前往覲見蒙哥大汗,負責接待他的景教神父們詢問他們“想以何種方式行禮,是依照西方禮節(jié)還是尊蒙古儀式向可汗行禮?”魯布魯克回答道:
我們是用一生奉獻上帝的教士。在歐洲,出于對上帝的尊敬,貴族成員并不接受教士委身行禮,但若為了上帝,我們也愿對一切人謙恭。[3]153
這里魯布魯克表達的觀點是,基督教徒應該只向上帝鞠躬行禮,而不向世俗統(tǒng)治者這樣做。但魯布魯克處理這個問題圓滑得體,表達了對大汗的尊敬。他如此說道:“如果大汗命令我們做的事不違反對上帝的尊敬,不損害上帝的榮耀,我們會做一切讓大汗高興的事?!盵3]153因此翻譯官只能站在門邊,而傳教士們卻坐在大汗的家眷前。當大汗問話魯布魯克時,他也需先向大汗下跪行禮??紤]到跪地祈禱的姿勢,魯布魯克便以禱告起句,感謝上帝讓他們安全到達蒙古,并請求上帝保佑大汗健康長壽。[3]154
除了在是否下跪行禮的問題上比較靈活,蒙古人也表現(xiàn)出對基督教教義的一定興趣和了解。魯布魯克曾聽說撒里答是基督教徒,但隨后斷定他不是。在兩者會面期間,撒里答認真查閱了圣經(jīng),并詢問圣經(jīng)中是否包含福音書。魯布魯克回答:“是的,并有完整的圣經(jīng)?!比隼锎疬€“把十字架拿在手上,詢問上面的人像是不是耶穌”,魯布魯克也給予了肯定的回答。[3]119這些問題表明,撒里答對基督教教義有一定的接觸和認知,可是不一定證明他是基督徒。
魯布魯克首次覲見蒙哥后,由于旅途奔波勞累,他詢問是否可以留在大汗的營地稍作休息,得到如下回復:
蒙哥可汗非常同情你們,允許你們暫留此地,時限兩個月,兩個月后嚴冬即會結(jié)束。此外,距離此處十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個不錯的城鎮(zhèn),叫哈拉和林,如果你們想要前往,可汗會為你們提供一切必需物品。[3]156
由此可見,大汗對傳教士很慷慨,他讓傳教士自行決定是留在營地還是前往哈拉和林,并相應地為他們提供所需食宿。
由于終生不謀財物,大多數(shù)傳教士不僅沒有貴重禮物可獻給蒙古人,而且也不情愿接受蒙古人的慷慨賞賜。1253年秋,在拔都營地停留期間,魯布魯克由一位向?qū)ьI(lǐng),參觀臨近的拔都親戚的營地。魯布魯克寫道,“他們非常想知道為什么我們不接受金銀或昂貴的衣物?!盵3]133然而,傳教士們愿意接受日常所需食物和保暖衣物。例如,在1254年冬,大汗就給魯布魯克和他的同伴送了些保暖衣物:
當寒冬愈加嚴酷,蒙哥送給我們?nèi)︶らL袍,穿時有皮毛的面朝外,我們心懷感激收下了?!盵3] 161
可是蒙哥的皇后可達塔(Cotota)送給魯布魯克一件束腰長袍和幾條“絲綢里子的灰色閃綢褲”的時候,魯布魯克把這些讓了同行的一位使者。[3]1721254年8月,魯布魯克準備離開蒙哥的首都時,蒙哥又提到了禮物這一話題:
于是他問我是否想要金銀或華服衣物,我說:“我們不需要這些物品;但我們的盤纏已用盡,需要您的幫助才能走出貴國。”大汗說:“我會盡量滿足你們的要求。你們還想要其他什么嗎?”我回答:“這些已經(jīng)夠我們用了?!盵3]196
1254年的主顯節(jié)當天,蒙哥大汗的皇后給幾位神父贈送了圣誕禮物,但魯布魯克拒絕接受:
她給景教傳教士和領(lǐng)班神父各送了一塊銀錠,并將一大塊寬若被單的布料和一塊品質(zhì)較高的棉布放在我們面前。我不愿意接受,這些禮品便轉(zhuǎn)而賞給了翻譯官。翻譯官將那塊大布料帶到塞浦路斯賣了八十塞浦路斯幣,盡管那塊布料在旅途中磨損了不少。[3]162-163
魯布魯克準備離開蒙古首都時,蒙哥的大臣們想要給他們送臨別禮物。魯布魯克和同伴們本不想要這些賞賜,但出于尊重還是接受了:
他們手上拿著三件長袍(束腰外衣),對我們說:“我們知道你們不接受金銀財物,但你們留在這里為大汗祈福時日已久,所以他希望你們每人至少收下一件長袍,不要空手而歸?!背鲇趯Υ蠛沟淖鹁矗覀兘邮芰速p賜,因為在蒙古人看來,客人輕視他們的禮物是很惡劣的行為。[3]205
并非所有的傳教士都拒絕蒙古首領(lǐng)的賞賜。我們從文獻中了解到,馬黎諾里從中國經(jīng)海路返回歐洲途中,在印度附近遇到了風暴,不得不在錫蘭(斯里蘭卡)的一個港口避風。盡管他非常喜歡這個島嶼,甚至將其比喻成天堂,“當?shù)氐谋┚齾s狡猾地掠奪了他的大部分錢財,還有使華時元惠宗所贈的所有貴重禮物,包括金銀、絲綢、金幣、寶石、珍珠、樟腦、麝香、沒藥和芳香香料?!盵1] 199-200這說明,馬黎諾里是很樂意接受蒙古大汗的大量賞賜的。
馬可·波羅(Marco Polo)的父親尼科洛·波羅(Niccolò Polo)和叔叔馬菲奧·波羅(Maffeo Polo)的故事眾所周知。雖然兩人不是基督教傳教士,他們也受命為忽必烈送去100位基督教學者,以及進貢來自耶路撒冷圣墓教堂的燈油。[8]冊1, 卷7, 13-14有些記錄顯示蒙古首領(lǐng)要求使者下次來時要帶西方特定的物品。魯布魯克記述了這樣的要求,科??说母赣H在撒里答營地里當差,他要求魯布魯克下次拜訪的時候帶來會制作羊皮紙的工匠,因為他想要紙為撒里答制作書籍。[3]209-210從這一要求我們可以推斷,當時蒙古缺乏羊皮紙等材料和制作技術(shù)。
另一個例子是羅伊果在書中提到的,1289年阿魯渾(Ilkhan Arghun)曾要求愛德華一世(Edward I ,1272—1307年在位)和菲利普四世(Philip美男子,1285—1314年在位)贈送 “精妙的物件、矛隼和色彩繽紛的寶石” 。[1]188后來,元惠宗通過熱那亞的安達洛·薩維尼奧內(nèi)(Andalò of Savignone),又名安德魯·弗蘭克(Andrew the Frank),致信主教,既要求教皇為自己祈福,也要求贈送“馬匹和其他稀有禮物”。[1]187
上文提到,魯布魯克覲見過三位重要的蒙古首領(lǐng)。首先是1253年7月至8月見撒里答于東河和伏爾加河之間,然后是1253年8月至9月見拔都于伏爾加河的薩萊河岸,最后是1253年12月至1954年8月見達蒙哥于哈拉和林。魯布魯克于1254年9月返回拔都的營地,1255年7月回到安提俄克。
第一次與撒里答會面時,魯布魯克介紹了隨身攜帶的泥金裝飾手抄本,特別提到法國王后賜給他的圣詠經(jīng)。裝飾手抄本是在西方印刷術(shù)發(fā)明之前,用手繪的圖畫描繪圣經(jīng)中的場景,以說明和裝飾圣經(jīng)。泥金裝飾手抄本的正文裝飾精美、色彩明麗,其頁邊、插圖以及段落或章節(jié)的首字母時見金銀描繪。[9]劍橋大學基督圣體學院(Corpus Christi College)[注]劍橋大學基督圣體學院帕克圖書館藏有14世紀魯布魯克游記手抄本。和菲茨威廉博物館(Fitzwilliam Museum)均收藏有精美的泥金裝飾手抄本,其中基督圣體學院的藏品已完全數(shù)字化可在線查閱。盡管本文提到的那本圣詠經(jīng)不知是否存世,但菲茨威廉博物館存有一本與其類似的泥金裝飾手抄本。[注]法國國王路易九世(1226—1270在位)的姐妹伊莎貝爾圣人(1225—1270)的《圣詠經(jīng)和時禱書》,1252—1270年寫的。 劍橋大學菲茨威廉博物館藏。
圖2 魯布魯克的泥金裝飾手抄本
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魯布魯克到達撒里答的營地后,先被帶到景教信徒科埃克處??瓢?素撠熤笇构?jié)們蒙古禮儀,確保不會出現(xiàn)任何的不當言行。如上文所述,科埃克聽魯布魯克說沒給大汗準備禮物時 “非常氣憤”,但魯布魯克解釋作為基督徒自己放棄了所有的世俗財物,科??怂坪躅H為理解和同情。盡管教派不同,畢竟同為基督徒,科??松踔琳堲敳剪斂藶樽约鹤8!H缜拔乃?,魯布魯克送給科??似咸丫坪托√痫炞鳛榇鹬x。[3]118對于魯布魯克而言,科??瞬粌H是同宗教的兄弟,也是可交流之人,并且日后自己還可能需要其幫助。
由于他們沒什么貴重的禮物可送給撒里答,科埃克指導魯布魯克,“到宮廷去,帶上(法國)國王的信函,法衣及圣物,還有書信,他的主人想看這些東西”。魯布魯克和他的同伴遵其所言,“把書本和彌撒用具放在一輛車里,把面包、酒和水果放在另一輛中”。之后魯布魯克向大汗“把書本和法衣鋪開來,很多韃靼人、基督徒和薩拉遜人騎在馬上觀看”。[3]118
展示時,科??嗽儐桇敳剪斂耸欠裨敢鈱⑦@些物品都送給撒里答可汗。魯布魯克很驚恐,他害怕自己不得不把這些珍貴的宗教物品全都送出。魯布魯克掩飾了自己的恐懼,試圖采取外交策略。他回答道:
大人閣下,我們乞求您的主人俯允接受這點面包、酒和果品,不是作為禮物,因為太微不足道了,而是作為祝福,那我們不致顯得空手去見他。他將看到國王陛下的信函,而且從中將得知為何我們?nèi)ヒ娝缓笪覀兒臀覀兊囊磺袞|西都將等候他的吩咐。至于這些法衣,那是圣潔的,除教士外別人不得觸摸。[3]118
魯布魯克沒堅持歸還物品,但科??丝隙ㄖ肋@些是他珍愛之物,是希望能要回來的??瓢?艘虼水a(chǎn)生了一個十分有創(chuàng)意的想法,他“讓我們穿上圣衣出現(xiàn)在可汗面前”。于是,魯布魯克穿上自己的儀式長袍(圣衣),把經(jīng)書都聚到一起,包括一本圣詠經(jīng):
我穿上最貴重的一件法衣……帶上您(即法國國王路易九世)賜給我的圣經(jīng),以及皇后陛下贈與我的美麗詩篇,其中有漂亮的圖畫。[3]118
魯布魯克使用代詞“您”表明他是在向國王講述自己的旅行記錄?!皃salter”是一本書,內(nèi)容摘自圣經(jīng)中的《詩篇》。這些對魯布魯克來說是非常珍貴的,不僅因為物品的宗教性質(zhì),還因為這些是法國國王和王后賜給的禮物。他栩栩如生地描述了事情的后續(xù):
我的同伴手執(zhí)彌撒書和十字架,身著白法衣的書記則手捧香爐。我們就以這樣的穿著方式來到他(撒里答)的住所前,侍從們拉起掛在門前的氈子,以便可汗能看到我們。[3]118
彌撒書(missal)是一本包含彌撒(mass)及其他天主教儀式用語的書。香爐(thurible)是便攜式的,祭祀中牧師會搖動香爐,在房中灑滿焚香。當傳教士們被嚴厲告誡進門和離開時均不可觸碰門檻后,他們被要求吟唱圣歌,為可汗祈福,于是唱著贊美詩慢慢行進。撒里答的嬪妃都出席了此次彌撒,還有許多人在旁圍觀。
科埃克向撒里答展示了傳教士帶來的各式物品,包括香爐、圣詠經(jīng)和圣經(jīng),撒里答仔細端詳了香爐。撒里答和王后將這些物品一一細察,其中格外留意到圣詠經(jīng)。就在那時,可汗詢問了福音和十字架的事(見上文)。接著可汗命圍觀的人群往后退,以便自己更清楚地欣賞傳教士們身著的宗教“華服”。魯布魯克呈上法國國王路易斯的信函,盡管信函已譯成阿拉伯語和敘利亞語,但必須再次翻譯以便撒里答理解。撒里答聆聽翻譯時,魯布魯克的隨行人員須暫時退下。隨后,撒里答“命人收下面包、葡萄酒和水果,讓我們把法衣和經(jīng)書帶回住處”。 魯布魯克松了一口氣,原本一直擔心可汗會留下他美麗的泥金裝飾圣詠經(jīng)。
第二天科??藖戆讶隼锎鸬臎Q定傳給魯布魯克說,法國國王的信函中“有一些麻煩的事,若無他父親的意見,他什么都不敢干”。[3]120于是撒里答命傳教士們前去覲見他的父親拔都。不幸的是,魯布魯克接到命令是必須將帶來的所有珍貴物品留在撒里答處,包括他的法衣、教堂禮儀用品和經(jīng)書。魯布魯克 “預料到蒙古人貪婪成性”,最后取回了少數(shù)幾樣最重要的東西,包括他的圣經(jīng)和一本祈禱書。他想要取回內(nèi)含泥金裝飾圖畫的精美圣詠經(jīng),卻擔心蒙古人會留意到而沒取回:
我從帶來的書籍中抽出圣經(jīng)和其他我特別喜愛的書,但不敢取出王后您(法國國王)的圣詠經(jīng),由于書中的鍍金圖畫太引人注目了。[3]120
由于魯布魯克將大部分物品留在了撒里答的營地,在與拔都和蒙哥會面時就沒提及泥金裝飾手抄本。在拔都的營地里,有一位“接待”幫魯布魯克安排食宿,可是魯布魯克沒有禮物送他。魯布魯克記錄道:這位接待“所做的一切都很刻薄”,脾氣也不好。傳教士們在拔都處停留了五周,一些匈牙利人向他們伸出援手,給他們帶來食物,但魯布魯克卻無以為報,“(我)手上只有一本圣經(jīng)和一本每日祈禱書”。魯布魯克所能做的是為匈牙利人從這兩本書中謄抄出一些祈禱文。[3]129-130
耗時四個月后,12月底魯布魯克及同伴到達蒙哥營地。在那兒他們和一位來自亞美尼亞的景教僧侶相處友好。1254年1月初,魯布魯克正式覲見蒙哥。蒙哥好奇魯布魯克的來意,并翻看了他的圣經(jīng)和禱告書。[3]152-156大約一周后,蒙哥大汗和皇后在營地內(nèi)一座小型的景教基督教堂召見魯布魯克,再次翻看經(jīng)書,大汗 “認真詢問書中圖畫之含義。” 因為魯布魯克的翻譯沒有同來,景教僧侶代為解答。[3]162一個月后,蒙哥召見不同宗教代表為自己祈福,蒙哥又一次仔細察看魯布魯克的經(jīng)書:“大汗看見我們抱握圣經(jīng),便命人將圣經(jīng)呈上,這樣他即可非常認真地察看。”[3]164可見蒙哥對魯布魯克的圣經(jīng)感興趣,也證明此本圣經(jīng)中有圖畫,盡管我們尚不清楚這些插圖精美程度。
1254年8月,蒙哥讓魯布魯克帶著給路易斯國王的回信返回法國。魯布魯克帶著上文提到的長袍(束腰外衣)離開,一個月后到達拔都的營地。路上,他遇到了正前往蒙哥營地的撒里答及其隨從。景教的科??艘搽S行,魯布魯克便向科埃克詢問自己留在撒里答營地的物品,特別是經(jīng)書和法衣??瓢?讼仁呛炱湓~,說道“你不是獻給撒里答可汗的嗎?”言下之意是這些物品都是魯布魯克獻給撒里答的禮品,不該再要回來。然而,魯布魯克提醒他:“這些物品是我?guī)砣隼锎馉I地的,但你知道,我并沒有把它們送給撒里答可汗?!?/p>
科??俗鞒隽俗尣剑骸澳阏f的是事實,沒有人能反駁事實?!?科??烁嬷敳剪斂?,他的物品在薩萊城(Sarai,拔都在伏爾加河岸新建的城鎮(zhèn)),現(xiàn)由自己父親保管。他提及,魯布魯克的部分儀式禮服現(xiàn)為同行的景教僧侶所持有,但魯布魯克表示自己最在意的是經(jīng)書,并要求一封信函以便從科??说母赣H那里取回這些書籍??瓢?讼蛉隼锎鹫埱笫谟枇诵藕?,魯布魯克帶著信函及贈給路易斯國王和自己的一些簡單告別禮物離開。[3]207-208
9月16日,魯布魯克到達拔都的營地,一個月后離開前往,兩周后到達薩萊。11月1日前后他找到了科??说母赣H。對兩人的見面,魯布魯克記錄如下:
收到撒里答的信后,科埃克的父親將法衣都歸還給我,除了三件白麻布圣職衣、一件帶刺繡的絲綢披肩、一條腰帶、一塊有金線刺繡的圣壇臺布以及一件白袈裟;他也歸還了祭祀所用銀器,除了香爐和小圣油瓶,撒里答同行的神父占有了它們。他還歸還了經(jīng)書,但經(jīng)我允許,他留下了王后的贊美圣詠經(jīng),他說撒里答格外喜歡這本圣詠經(jīng),這讓我無法拒絕。[3]209
因此魯布魯克最后沒能拿回法國王后作為禮物賜予他的泥金裝飾圣詠經(jīng)。很明顯,撒里答可汗太喜愛這本書而不愿意歸還。
魯布魯克出使約90年后,另一位方濟各會傳教士馬黎諾里傳教士參訪元朝。此時,蒙古的情形已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忽必烈擊敗他的競爭者阿里不哥(Ariq B?ke)于1260年成為蒙古大汗,隨著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中國,蒙古帝國的首都從哈拉和林遷至元大都(今北京),1271年后成為蒙元朝的首都。因為忽必烈在管理機構(gòu)中重用非漢族的官員,且扶持外國宗教,在他在位期間及之后,基督教傳教士在中國可放心地完成他們的宗教使命。在1307年,約翰·孟高維諾(John of Montecorvino)成為羅馬天主教北京教區(qū)第一任總主教。之后馬黎諾里接替他的職務(wù)。
我們并不大了解馬黎諾里早年的經(jīng)歷,只知道他出生于意大利佛羅倫薩(Florence)一個貴族家庭,曾在博洛尼亞(Bologna)擔任講師。他被任命為前往中國的宗教使節(jié)是由于在1338年的五月元惠宗(1333—1368年在位)派往羅馬教皇本尼迪克特十二世 (Benedict XII, 1334—1342年在位)的使團到達阿維尼翁 (Avignon)。這個共有十五位成員的使團由安達洛·薩維尼奧內(nèi)所帶領(lǐng),同時他還向教皇送來兩封信函。其中一封信來自元惠宗,信中要求與教會建立外交聯(lián)系,另外一封來自元大都的基督教徒阿蘭斯(Christian Alans)。這時阿蘭斯在元朝軍隊中已有比較高的位置。他們請求本尼迪克特十二世派一位“教宗使節(jié)”,即羅馬教皇的代表,到元大都接替1328年去世的孟高維諾。教皇對此的回應是將馬黎諾里傳教士和其他一些方濟各會修士作為自己的代表派往中國。這隊教皇的代表與可汗的返程使團一路,于1339年3月從那不勒斯(Naples)啟航。
在給教皇的信函中,元惠宗也索要了“西方馬匹及其它珍品”??赡苷驗檫@個原因,根據(jù)羅伊果的說法,他們從那不勒斯帶來的教皇禮物中有“一些優(yōu)秀的戰(zhàn)馬”。[1]190-191所謂“西域?qū)汃R”在中國久負盛名,有關(guān)記錄最早可追溯到漢代。但古人所指“西域?qū)汃R”一般為費爾干納(漢代的大宛)的汗血寶馬,而非西歐的馬匹。上文提到,1328—1329年間蒙古王室收到的一匹未指明來源的寶馬曾引起蒙古內(nèi)廷的轟動。因此,當馬黎諾里1342年來到元大都,并于8月19日將一匹馬作為禮物之一進送給可汗,可汗對他的歡迎及款待就不足為奇了。然而,正如下文所示,馬黎諾里可能某種程度上誤解了可汗的反應。[1]187-192
從那不勒斯,他們停在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然后起航至克里米亞(Crimea)半島港口卡法城(Caffa/Kaffa)(今費奧多西亞[Feodosiya]),先跨過亞速海(Sea of Azov)到塔納(Tana),再到金帳汗國的可汗月即別(烏茲別克[?zbeg], 1313—1341年在位)位于新薩萊(New Sarai)的王宮。隨后在月即別的領(lǐng)地過冬,直到1340年五月才離開。接著他們被護送到中亞的阿力麻里(Almaliq),大約于當年九月到達。在馬黎諾里到訪的前一年,阿力麻里曾發(fā)生一場針對當?shù)胤綕鲿鹘淌康耐罋?,故馬黎諾里及其同伴在阿力麻里逗留到1341年年末,以重修教堂和道院。修繕完成后他們繼續(xù)旅行,途徑哈密、西夏和天德 (Tenduc, 大概是Dongsheng 東勝,近Ordos City 鄂爾多斯),[10]卷2,850在1342年的五月或六月到達元大都。[11]190, 211-212
馬黎諾里對獲邀于1342年8月19日覲見大汗感到極為激動。我們尚未完全確定馬黎諾里是否是在元大都見到大汗,如其本人的旅行記錄所言,還是在位于上都的大汗夏季行宮(上都)。[1]192-193他在這一會面的時刻竭盡全力表演了完整的祈福儀式。據(jù)他記載:
在他居住的華麗皇宮里,當我到達大汗的席前,一切都是最完備的節(jié)日盛裝打扮。進行時有人在他前面拿著一支精美的十字架,捧著蠟燭與焚香,吟唱“我信獨一真神”。當我的吟唱結(jié)束,我為他獻上完整的賜福祈禱,他滿懷謙遜地收下了。[11]213-214
馬黎諾里的記載還提到:
大汗看到戰(zhàn)馬、教皇的禮品和密封的信函,和另一封來自羅伯特國王的信函,即那不勒斯國王羅伯特·昂如(Robert of Anjou,King of Naples),都印著他們的金章,以及我們?nèi)绱说臍g天喜地,大汗看上去十分高興,對一切都非常滿意,并以最大的榮譽招待我們。[11]214
馬黎諾里不禁為自己以最佳狀態(tài)向大汗展示了基督教精神而充滿成就感。記錄這次會面時他引用了圣經(jīng)中智者循星光指示到伯利恒瞻仰耶穌降生的場景:他們“歡天喜地”,可見他確實將這次出使視為基督教精神的勝利,一個隆重而崇高的宗教時刻。
但是,從中國編年史對該事件的記載來看,讓蒙古人印象最深的顯然是所呈馬匹,而非基督教的儀式或教義。《元史》對此事的記載僅有兩行,并未提及宗教儀式、羅馬教皇或馬黎諾里。正史中只提到了馬匹,并對馬匹進行了詳細描述:秋七月……拂郎國貢異馬,長一丈一尺三寸,高六尺四寸,身純黑,后二蹄皆白。[12]卷40,864
圖3 周朗《天馬圖》
在講述了馬黎諾里和大汗之間的見面之后,羅伊果評論道,從元史的中國作者的角度來看,“西方的禮物被具體而帶有象征意義地描述為貢品,致敬蒙古帝國開明和寬容的統(tǒng)治。” 羅伊果繼續(xù)闡釋,“無論教皇或傳教士們都沒有最簡略的提及。這一趣聞很好地闡明,在東西方之間,他們的關(guān)系在多大程度上為各自的文化偏見所蒙蔽?!盵1]194-195
學者歐陽玄(1283—1357)也曾作詩《天馬頌》,描繪西方進貢的馬匹:
至正二年壬午七月十八日丁亥, 皇帝御慈仁殿,拂郎國進天馬,二十一日庚寅, 自龍光殿周郎貌以為圖,二十三日壬辰, 以圖進翰林學士承旨巎巎(康里巎巎,1295—1345),傳旨命傒斯(揭傒斯,1274—1344)為之贊,臣惟漢武帝發(fā)兵二十萬僅得大宛馬數(shù)匹,今不煩一兵而天馬至,皆皇上文治之化所及,臣雖駑劣,敢不拜手稽首而獻頌曰:
天子仁圣萬國歸,
天馬來自西方西。
玄云被身兩玉蹄,
高踰五尺修倍之。
七渡海洋身若飛,
海若左右雷霆隨。
天子曉御慈仁殿,
西風忽來天馬風。
龍首鳳臆目飛電,
不用漢兵二十萬。
有徳自歸四海羨,
天馬來時庶升乎。
周朗(生卒年不詳)的畫叫做《拂郎國獻馬圖》。見“大中華書畫網(wǎng)”http://old.zhsh5000.com/showauthor.asp?id=500。
一本關(guān)于蒙元時代到中國去的方濟各會傳教士的書的封面有這幅《拂郎國獻馬圖》,參見Lauren Arnold的 Princely Gifts and Papal Treasures: The Franciscan Mission to China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Art of the West, 1250-1350一書, San Francisco: Desiderata Press, 1999年。
天子仁壽萬國清,
臣愿作詩萬國聽。[13]卷1,1
詩中提到的一位畫家周郎所畫這幅駿馬圖今日已失傳,不過一份明朝的副本可在“大中華書畫網(wǎng)”見到。[注]周朗(生卒年不詳)的畫叫做《拂郎國獻馬圖》。見“大中華書畫網(wǎng)”http://old.zhsh5000.com/showauthor.asp?id=500。一本關(guān)于蒙元時代到中國去的方濟各會傳教士的書的封面有這幅《拂郎國獻馬圖》,參見Lauren Arnold的 Princely Gifts and Papal Treasures: The Franciscan Mission to China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Art of the West, 1250-1350一書, San Francisco: Desiderata Press, 1999年。然而伯希和(Paul Pelliot)認為,周郎這幅畫應是皇帝騎著這匹駿馬,但明朝副本只見到一匹駿馬呈送給皇帝,并沒有人騎在馬背上。據(jù)伯希和的分析,清代耶穌會傳教士宋君榮神父(Antoine Gaubil, 1689—1759)是在宮廷藏品中看到這幅皇帝騎馬的畫的[注]伯希和在1815年進行的最后一次皇家藏品清單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此畫被提及。他聲明,“這一珍奇文件可能在1860年火燒圓明園時被毀,但亦有可能,目前它仍保存于北京的皇家收藏中?!盵注]參見Paul Pelliot的 “Chrétiens d'Asie centrale et d'Extrême-Orient”, T'oung Pao, Second Series, Vol. 15, No. 5 (1914), pp. 623-644, https://doi.org/10.1163/156853214X00401.
由此,我們?nèi)圆磺宄R黎諾里呈送給可汗的馬是什么品種?;蛟S馬類專家能從畫中識別出來。讀者會猜測,可汗期待的是否是那種據(jù)稱來自費爾干納的珍奇馬匹,以及馬黎諾里從那不勒斯帶來的戰(zhàn)馬能否與此類費爾干納寶馬相提并論。不過,可汗看上去并未對馬黎諾里帶來的馬匹失望。相反他對這匹戰(zhàn)馬印象非常深刻。
如果我們追蹤馬黎諾里游記中對馬匹的記載,我們可發(fā)現(xiàn),首先傳教士是從那不勒斯帶來了戰(zhàn)馬(假設(shè)羅伊果對他們的出發(fā)地判斷正確);其次至少一匹戰(zhàn)馬被帶到新薩萊的月即別;第三,當他們大約在1340年五月離開月即別的金帳汗國時,可汗為他們提供了馬匹和旅行費用。由此,這里可看出關(guān)于馬匹的混淆。
清楚的是,馬黎諾里帶來給烏茲別克的馬匹的確來自那不勒斯,至少是來自新薩萊的西部。然而,尚不清楚他們送給大汗的馬匹是他們從歐洲帶來的,還是月即別給他們的。由于傳教士需由海路到達塔納,而月即別給的馬是給他們在陸路上騎用的。他們大約五月離開月即別后,于九月到達了今新疆地區(qū)的阿力麻里。[注]羅伊果(Rachewiltz,192頁)說他們大概沿著佩戈洛蒂所描寫的常規(guī)商業(yè)路線。參見弗蘭切斯科·巴爾杜齊·佩戈洛蒂(Francesco Balducci Pegolotti)的《貿(mào)易實踐》(Pratica della Mercatura),現(xiàn)代版本有Allen Evans的La pratica della mercatura,Cambridge, Mass: Mediaeval Academy of America, 1936年。另一種可能則是,這些馬匹來自沿途的其它地區(qū),甚或的確是費爾干納地區(qū),因為馬黎諾里可能途徑此地。
此外,尚不確定他們是否僅僅呈送給可汗一匹馬,或是多匹。馬黎諾里的記載使用的是復數(shù),而從漢語史料中很難查明這一問題。周郎的畫中僅僅出現(xiàn)了一匹馬,元史中所提及的也是一匹馬。而上面引用的詩句在這一問題上比較含糊。馬黎諾里在離開月即別后的游記沒有提及任何馬匹。我們必須承認,這些問題非常難以厘清。
馬黎諾里并不知道元史中關(guān)于馬匹的片段,因為元史成書于明朝時期,同時也很難說他是否得知以上提及的這首詩和這幅畫。由此馬黎諾里并沒有機會知道可汗事實上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匹馬,而非他所獻上的宗教儀式。在他之前的游記中,馬黎諾里天真地寫道:大汗想要與教會建立外交關(guān)系是因為“他非常喜愛和敬仰我們的信仰”。因此他認為可汗對基督教持有積極態(tài)度,這也影響了馬黎諾里如何看待他與可汗會面的事件。[11]210事實上,我們并不確定這一看法是否正確。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可汗的確很滿意,但并非是因為宗教儀式和祈福,而是因為那一匹駿馬。
當面對文化間的互動關(guān)系,從不同的角度全面考慮問題是非常重要的。有時,這不僅涉及兩個,而是涉及多個視角,特別與錯綜復雜的歷史、政治、社會和宗教等情形密切相關(guān)。在13—14世紀,來自不同環(huán)境,持有不同世界觀的基督教傳教士和蒙古首領(lǐng)的遇見彼此。會面的每一方都有復雜的思慮和迥異的忠心,這將他們拉向不同的方向。他們的交往中,文化間的差異會不可避免地顯露出來。
從以上討論可以明顯看出,聚焦于禮物贈與行為對理解上述不同視角非常有益。在這篇文章中,我已探討了歐洲與蒙古的禮物贈與行為的很多方面,包括來訪者向蒙古首領(lǐng)呈送禮物的責任,蒙古首領(lǐng)對禮物的期望,傳教士自身的信仰約束了他們能給予什么禮物和他們能收下什么回贈禮物,以及蒙古人對未來禮物的要求。這類禮物贈送的責任和處置方式有很多變化;而且文中多個人物亦展現(xiàn)出充分的靈活性。而視角上的差異有時可能導致文化的沖突和誤解。
本文最后兩部分所描述的兩段跨文化接觸,揭示了西方人與蒙古人之間的一些緊張關(guān)系。對魯布魯克來說,他最珍貴的個人財產(chǎn)——王后送給他的美麗而神圣的禮物,他虔誠地把它用于宗教修持——在蒙古首領(lǐng)看來只不過是一組引人注目的,色彩鮮艷、閃閃發(fā)光的圖畫收藏。在一個馬黎諾里眼里能夠和蒙古東道主交流靈性超凡體驗的時刻,蒙古首領(lǐng)們卻認為是獲得一匹寶馬的良機。這些互動集中體現(xiàn)了13—14世紀絲綢之路沿線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
然而,這種誤解通常是可以克服的,特別是當雙方互相尊重、開放和寬容對方的時候。這取決于雙方的個人品性,如靈活性和達成妥協(xié)的意愿。魯布魯克沒法找回法國女王送給他的那本發(fā)光的詩篇;但他不愿與蒙古人對抗,部分原因是為了自我保護,他不得不放手。馬黎諾里可能已經(jīng)意識到,他與大汗的會面之所以成功更多的是因為那匹馬,而不是因為他所獻上的宗教儀式,但他沒有追問這個問題。在這些情況下,得以維持和平的重要品性應是不懷怨恨,以坦率和尊重以及慷慨方式對話。
對于蒙古人和信奉基督教的歐洲人的分類實際上過于寬泛和籠統(tǒng)。在蒙古人中,出征的將軍們往往注重權(quán)力、勝利和物質(zhì)上的東西,對被征服土地上的非蒙古人和過路的游客采取敵視和壓迫的態(tài)度。這與留在中亞的擁有較穩(wěn)定財富和權(quán)力的可汗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可汗更加國際化,愿意與其他民族合作以實現(xiàn)他們的目標。在我們關(guān)注的研究時段早期,與景教有密切接觸的蒙古人,對基督教傳教士也比較同情。后來,蒙古帝國分裂成不同的汗國,整個蒙古世界的同質(zhì)性大大降低。
在基督教方面,主要的對比發(fā)生在景教和代表羅馬天主教會的新教之間。景教在中亞扎根了幾個世紀。他們不僅在地理和教派上存在差異,而且在時間順序上也存在差異,尤其是在魯布魯克和馬黎諾里時期。魯布魯克是第一批從歐洲來到蒙古的基督教傳教士之一,而馬黎諾里是已經(jīng)在中國一些最大城市建立大主教轄區(qū)的傳教士之一。此外,隨著時間的推移,還發(fā)生了更多變化,比如政治和軍事聯(lián)盟的轉(zhuǎn)變。一開始,基督徒與穆斯林為敵,隨后基督徒又與蒙古人為敵,后來蒙古人想與基督徒結(jié)盟對抗穆斯林。
事實上蒙古統(tǒng)治者對于基督教傳教士的歡迎是值得關(guān)注的,他們?yōu)閭鹘淌刻峁┙煌?、食宿上的便利并與對方政治、宗教統(tǒng)治者書信往來,要求傳教士作為觀眾參加他們最重要的宗教儀式。他們在寫給西方統(tǒng)治者的信中也公開了自己的目標。最終,蒙古人逐漸改變了他們的論調(diào),從“要么投降,要么死亡”到僅要求達成長遠的外交交流和溝通,以及特定的禮物。總的來說,如果將1242年之前武力征服引起的恐怖放在一邊,從1250年到1350年的這段時間證實了東西方外交手腕及良好意愿的勝利。
(非常感謝趙魯陽、余佳、員雅麗和董燕幫助將這篇文章翻譯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