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
剛讀完錢德勒《漫長的告別》,回頭再讀余華《第七天》,我感覺就像是從珠穆朗瑪峰墜入了死?!矣悬c接受不了這種落差,失重感太強了。
不過,這種感覺在一個小時之后,慢慢發(fā)生了變化。
這本書的精彩,是從“第三天”開始的。在此之前,無論是對于死亡的描繪,對社會熱點新聞的描繪,還是對愛情的描繪都不精彩,甚至有點俗。但“第三天”父子情的描寫,直接讓我淚崩了。
讀到這里,已過午夜。醞釀已久的睡意,說沒就沒了,我干脆一氣呵成看完了這本書。關上手機的時候,已凌晨兩點多了。
我有點不淡定了——它太現實、太真實了!
余華寫的人死后的七天經歷,不是關于愛情、關于親情,或者關于理想生活的暢想,也不是簡單的“社會新聞串串燒”,而是用看似荒誕的筆觸,描寫了現實社會中發(fā)生最真實也最殘酷的故事:暴力拆遷、警民沖突、醫(yī)療黑市、貧富分化、城市鼠族、就業(yè)困難,等等。
但這還不是最抓心的。對“死無葬身之地”的描述才最震撼:
那里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平等。
他問:“那是什么地方?”
我說:“死無葬身之地?!?/p>
我重新拿起手機,看了看《第七天》的書評,只瀏覽了幾頁,我就又不淡定了。
有人說,這本書是對近兩三年社會新聞的大面積移用,已幾乎等同于微博“大V”順手為之的轉播和改編;也有人說,余華是有野心的,但又顯得力不從心;更有人在文章標題上就抑制不住憤怒,寫道《懶惰的余華讓人憤怒》……
無論是評論家、教授還是媒體和普通讀者,都說了很多讓余華吃不下飯的言論。我關上手機想了想,《第七天》真的那么差嗎?好像不是。只是余華沒按套路出牌,憋了整整7年,卻寫出了這本和讀者的想象大相徑庭的作品。
余華唯一的錯,就是太不余華了。
他承認,《第七天》是自己距離現實最近的一次寫作,“以后可能不會有這么近了,因為我覺得不會再找到這樣既近又遠的方式?!?/p>
這句話誤打誤撞地回應了韓寒的言論:
“現在覺得好的小說應更加純粹,描述每一種世界之廣大,探尋每一枚人心之復雜,要貼著現實,但不能黏著現實,要控制自己的敘述而不是一味控訴,小說里的人物是你穿透世界的面具,而不是批判制度的道具,更不是承載段子的玩具。不能把大量時事評論和社會熱點放置其中,那些都是雜文新聞和微博論壇要做的事。在寫《1988》時開始意識到這些,反思和進化中,沒想透之前不會隨手將就一本,朋友們就不用催促新的長篇小說了,后會無期?!?/p>
余華和韓寒,都是我喜歡的作家,但他們思想的“勢不兩立”,并不能讓我對其中的一個更加偏袒,因為他們的寫作經歷,不在一個層級上。
長期以來,余華的“作品都是源于和現實的那一層緊張關系(《活著》中文版自序)”。但《第七天》忽然捅破了想象和現實之間的那層窗戶紙,太過于直白,太過于真實,有點讓人接受不了。這是余華的錯嗎?
我想了一夜,才想明白,不是人們不接受余華的《第七天》,而是人們不愿意接受每日生存的現實社會。
“蜂擁而來的真實幾乎在訴說著丑惡和陰險,怪就怪在這里,為什么丑惡的事物總是在身邊,而美好的事物卻遠在海角。換句話說,人的友愛和同情往往只是作為情緒來到,而相反的事實則是伸手便可觸及。正像一位詩人所表達的:人類無法忍受太多的真實。(《活著》中文版自序)”余華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而讀者卻顯得遲鈍了許多。
從《活著》到《第七天》,整整七年過去了,余華是進化了還是退化了,很多人下的結論過于草率。他寫這樣一部“新聞串串燒”式的小說,有他的考慮:
“早年我是為了世俗而寫作;后來是為了美學而寫作;現在的寫作,就是奧威爾所說的,為‘政治寫作?!庇嗳A在接受一次采訪時說,“一個作家的小說越寫越大,我想是一種必然,隨著人生閱歷的豐富和生命的成熟,還有時代的變遷等等原因,作家把握敘述的能力也會不斷加強,小說的結構也會隨之擴大?!?/p>
顯然,余華對自己的作品是滿意的。別人是否滿意,也許他并不在意。因為他想說的,都說痛快了。
他對錢、權對社會的污濁的描述淋漓盡致:
“金錢在權利面前自慚形穢?!?/p>
“他們說的話,我連標點符號都不信?!?/p>
寫底層人的遭遇也令人唏噓:
“可是我沒有骨灰盒,我連落葉歸根和流芳千古這樣的便宜貨也沒有。我開始苦惱,我的骨灰應該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嗎?不可能,這是偉人骨灰的去處,專機運送軍艦護航,在家人和下屬的哭泣聲中飄揚入海。我的骨灰從爐子房倒出來,迎接它們的是掃帚和簸箕,然后是某個垃圾桶?!?/p>
唯一沒寫好的,就是愛情。
《第七天》中對愛情的描寫,太世俗了。不是出軌,就是一哭二鬧三跳樓,都俗不可耐。讀者實在不喜歡看,愛情故事不真摯、不感人,還叫愛情嗎?但奇怪的是,我怎么越琢磨,越覺得余華寫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呢?愛情,原本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俗的東西。美好的愛情,是童話和電視劇。
看似短暫的七天,其實濃縮了一個人一生的思考。從開始到最后,余華那看似平淡的敘述,蘊藏著的內心的吶喊聲卻愈來愈響。即便在一天中最寧靜的凌晨時候讀來,都感到振聾發(fā)聵。
當一個悲慘的人結束了悲慘的一生,他將迎來的是什么?
余華給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判定:人一生都沒想明白的事兒,剛剛死去七天卻想明白了:
“我怎么覺得死后反而是永生?!?/p>
他空洞的眼睛看著我沒說話。
我說:“為什么死后要去安息之地?”
他似乎笑了,他說:“不知道?!?/p>
我說:“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把自己燒成一盒小灰?”
他說:“這個是規(guī)矩?!?/p>
我問他:“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沒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說哪個更好?”
余華沒寫答案。他沒必要寫。
看過蔡崇達的《皮囊》嗎?阿太的那句話刻骨銘心:“別再讓肉體再折磨它的魂靈?!?/p>
是啊,“我們的生命本來多輕盈,都是被這肉體和各種欲望的污濁給拖住?!?/p>
這時候,再回想《第七天》開頭的引子,就會有一種解脫之感:
到第七日,
神造物的工已經完畢,
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
安息了。
——《舊約·創(chuàng)世紀》
七天的靈魂之旅,終于可以讓人“安息”了。
感謝余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