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星儀
黑暗的牢獄里,他蹲在墻角,頭深深地埋在膝蓋里,想著五歲的女兒,無助的妻子……悔恨充斥著他的全身,終于凝聚成一顆飽滿的淚珠,劃頰而過,滴落在地,濺起鮮紅的血。
小時候,從他家通向?qū)W校的是一條樸素而美麗的小路,路兩旁的樹投下斑駁的影子,路邊有許多嬌小明媚卻不知名的小花,麥田在路邊漂泊成了綠色的海洋。路旁還有一家生意興隆的小賣部,每次他放學(xué)回家,小賣部的王大伯都熱情地招呼他:“嘿!亮,放學(xué)啦?來吃塊糖再回家吧?!卑⒘烈部偸菚谛≠u部和王大伯聊天,聊到天邊的夕陽呈現(xiàn)出火燒般的壯麗紅色,所有的村舍在這樣的紅色中只剩下剪影,連成一條黑色的天際線,明月高空懸掛時才遲遲動身回家。他不想回家,因?yàn)樵谒依锏人?,永遠(yuǎn)是那個醉醺醺、不省人事的父親。母親因病早逝,而父親走不出這道坎,整天靠著酒精麻痹自己。整整七年了,鄉(xiāng)親鄰里對他們家充滿了鄙夷:一個酒鬼,一個沒人要的野孩子。他識趣地小心翼翼地活著,膽小卑微,看人眼色,終于因成績太差,加上隔三岔五地曠課,待在了家里,整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只有王大伯保護(hù)了他殘存的童年。
幾年后,小路已變成了高樓林立的街區(qū),鋼筋水泥構(gòu)成了繁華的世界,路旁的小花、麥田也不見了,道路兩旁的樹也總是一副邋邋遢遢的落葉模樣,只有王老伯的小賣部還保持著曾經(jīng)的模樣。而街上則多了些流氓混混,他們一身匪氣,舉止粗魯,四處打架斗毆,挨家挨戶收保護(hù)費(fèi)。大家都生活在恐懼之中,沒有人敢反抗,更沒人敢吱聲,甚至有的不想被欺負(fù)的人就選擇加入了他們,阿亮便是其中一個。從此以后,阿亮的生活就大變樣了,人們再見到他,一個個都滿臉堆笑,點(diǎn)頭哈腰,亮哥亮哥地叫,時不時還往他兜里塞幾張票子。阿亮身材高大,參加斗毆事件,總是沖在前頭,不怕流血,不怕犧牲,老大甚是喜歡。于是他在“組織”中的地位噌噌往上漲。不久后,阿亮便遇見了自己心儀的另一半,如愿結(jié)了婚,順利生下一個女兒。家里的妻子總是勸他:“收手吧,這條路走不長的,我們過踏踏實(shí)實(shí)地生活不好嗎?”“不干這行,那怎么活?我混了這么久,全丟了?!”
其實(shí)阿亮也想收手,誰不渴望安穩(wěn),誰不渴望幸福,可每當(dāng)這時,他的腦海總會浮現(xiàn)出小時候鄰里嫌棄鄙夷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同學(xué)課間嘲笑的閑言碎語,那個叫作仇恨的東西早就在他的心底滋生,他以失望、怨恨、憤怒喂養(yǎng)它,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它越來越強(qiáng)壯,直至將他拽入無比黑暗的深淵。
或許,那種平淡卻不失溫馨的日子,從他母親去世之后,便已徹底失去了。
或許,他不配擁有吧。他的臉上寫滿了歷經(jīng)的世事滄桑,嘴角微微勾起。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他覺得自己被撕成了兩半。
一天晚上,下著雨,阿亮接了一通電話就急急忙忙趕到了銀行。在銀行旁的小胡同里,老大招呼了三個兄弟準(zhǔn)備去搶銀行,老大遞給阿亮一副面具和一支槍,“怎么,小子,跟了我這么久,有沒有膽!”阿亮心想這是個表現(xiàn)自己的好機(jī)會,就沒有推辭,戴上面具隨大哥沖進(jìn)了銀行。銀行里的事情干得很快,只是一行四人拎著鼓鼓的包跑出銀行時,一個老頭攔住了他們,一把抓住他們的包,嘴里大聲叫著:“警察啊!來人啊!搶銀行啦!警察!”老大見他糾纏不清,再拖下去怕是要被警察發(fā)現(xiàn), 啪啪兩槍,老人應(yīng)聲倒地。老大跳上了車,跟在他后面的阿亮瞥了一眼老頭,他驚住了,他的臉色變得蒼白,滿臉的錯愕和震驚。那倒在地上掙扎的人,竟是王大伯!豆大的雨點(diǎn)打在王大伯的臉上,而王大伯一點(diǎn)反抗的力氣也沒有,嘴里還吃力地吐著:“別走……來人……”
“阿亮,你在干什么,再不走就別走了!”阿亮抹了抹臉上的水,他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隨即跳上車。老大油門一踩,揚(yáng)長而去。而那躺在血泊中的王大伯,終于,腦袋一沉,雙眼閉去……
車上,阿亮望向窗外,窗外模糊的燈一盞接一盞地往回退,他的手腳冰涼,全身就像打了麻藥似的反應(yīng)遲鈍,肌體麻木,兩只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井,好像將任何東西扔進(jìn)去都不會有回音。
啪!他聽見他的心里有一種東西徹底碎掉了——就像一件保存了很多年的瓷器,從高處跌落在水泥地上,稀里嘩啦,一地粉碎。
隨著清脆的碎裂聲響起,他感覺自己從長久以來的桎梏中解脫了。
他把面具摘下,放在膝蓋上??粗媲暗倪@一個小丑,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小時候往自己嘴里塞大白兔的王大伯的笑臉,看到了自己一次一次當(dāng)著鄰居的面踢翻鄰居家的門,看到了剛才中槍躺在那的王大伯無助抽搐的臉,看到了醉得稀巴爛的痛不欲生的父親,看到了小時候嘲笑他的同學(xué),看到了十幾年沒有見的媽媽純凈的微笑……他搖下車窗,把面具丟了出去。
三天過去了,阿亮一直在家里陪著女兒看動畫片,門鈴響了——
“你好!我是公安局的,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p>
…………
對他來說,曾經(jīng)的仇恨迷茫,在一朝一夕的更迭中逐漸消失。那條迷途的盡頭,泛起了一點(diǎn)魚肚白……(作者單位:浙江師范大學(xué))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