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杜富國在老山雷區(qū)掃雷間隙,靠在一棵樹下小憩。
杜富國的微信名叫“雷神”。從第一次拿起掃雷器到今天,這個名字始終沒變過。在2018年感動中國人物網(wǎng)絡(luò)投票評選中,27歲的他以1600多萬的票數(shù)榮居第三名。
2018年10月11日下午,“雷神”在與死神面對面的交鋒中,“意外”地打了第一場平局。此前三年多的時間里,他總是勝利的那方。因為這次意外,杜富國失去了雙手和雙眼,不得不告別雷場。
2019年大年初六,《環(huán)球人物》記者來到陸軍軍醫(yī)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探望杜富國。坐在病床上的他穿著軍裝,空空的下半截袖筒讓人看了很是心疼,盡管雙眼蒙著一層白色紗布,他的嘴上卻帶著微笑。由于耳膜在爆炸中破裂,杜富國的聽力尚未完全恢復(fù),與他交流需要提高一些音量。但回答起問題來,杜富國依然保持著軍人的精練與果斷。
杜富國利用安全繩在某高地雷場進行作業(yè)。
杜富國(右四)和戰(zhàn)友們手拉著手,徒步對已掃雷場進行驗收移交。
2015年,中越邊境云南段第三次大規(guī)模掃雷行動開始。收到組建云南掃雷大隊的通知后,杜富國主動遞交申請書,從邊防團來到掃雷大隊,過上了每天與死神打交道的生活。
當雙腳踏上這片布滿雷場的土地時,杜富國才意識到當?shù)厥芾谆加卸鄧乐亍T谠颇鲜÷槔跗驴h老山、八里河東山等地,分布著不少“地雷村”。受地雷危害最深的村子,全村87個人只有78條腿。“為什么要掃雷?就是想還邊境人民一片凈土,還他們一份安寧。”
在標注著骷髏頭的死亡地帶,杜富國穿著厚重的防護服,用靈巧的雙手一次又一次打敗死神。他前后進出雷場1000多次,累計作業(yè)300多天,搬運掃雷爆破筒15噸以上,處置各類險情20多起,累計排除各類爆炸物2400多枚……
最后遇到的這個“敵人”是一枚67式加重手榴彈。此前杜富國已經(jīng)見過很多次,也親手排過很多枚。
在收到“查明有無詭計裝置”的指令后,杜富國打算進一步探明情況。身為組長的他對組員艾巖說了句“你退后,讓我來”,便小心翼翼地清理起彈體周圍的浮土。就在艾巖轉(zhuǎn)身走出幾步后,身后突然傳出一聲巨響,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強大的沖擊波。
“在我的腦海里,只有那么一兩秒鐘意識,就往艾巖那邊倒了一下,后面就記不清了?!北ǖ乃查g,杜富國倒向了戰(zhàn)友那一側(cè),擋住了部分爆炸物的沖擊,兩三米外的艾巖僅受到皮外傷。近距離的爆炸讓艾巖的耳朵受到強烈刺激,他什么都聽不見,只看見杜富國臉上血肉模糊,兩只手已經(jīng)沒有了。當其他戰(zhàn)友趕來救援時,看到杜富國斜躺在地上,身上的防護服被炸成了棉絮狀,頭盔護鏡也被炸裂。
分隊長張波從30多米遠的地方跑來,用對講機重復(fù)呼喊“醫(yī)生”和“擔架”兩個詞。張波感覺到杜富國十分痛苦,“他沒有叫,咬著牙,但身體在輕微地顫抖”。這次意外發(fā)生后,張波全身麻木,只要一看到杜富國眼淚就忍不住,“他是我?guī)С鰜淼谋薄?/p>
事后回想起來,杜富國總是提到“下意識”這個詞。身為組長,讓戰(zhàn)友退后自己面對危險,這是下意識;爆炸瞬間,他倒向戰(zhàn)友一側(cè),也是下意識。他說:“如果有危險,與其傷兩個,還不如傷我一個?!睉?zhàn)友艾巖坦言:“如果沒有他,也不會有今天的我。”
杜富國受傷后,由于眼睛玻璃體已經(jīng)破碎,沒有恢復(fù)的可能,為避免發(fā)生感染,對身體造成更大的威脅,醫(yī)生只能選擇摘除眼球。在不知道傷情時,杜富國跟分隊長再次提出了出征的申請:“隊長,我的手能不能不要截肢?以后我還要接著掃雷。你能不能拿點牛奶、雞蛋、肉給我吃,我想吃了以后多長點肉,把手上的肉趕緊長起來?!?/p>
杜富國負傷后的第一個月,醫(yī)生、家人和部隊擔心影響康復(fù)進程,沒敢告訴他雙眼眼球已經(jīng)被摘除的事。直到一個多月后,趁著有人探望,才把真實傷情告訴他。那一刻,杜富國反而表現(xiàn)得非常平靜,醫(yī)院準備的好幾套心理疏導方案都沒用上,他反過來還安慰別人。
躺在病床上,杜富國依然在考慮身邊親人和戰(zhàn)友的感受。他不愿,也不能表現(xiàn)出失落的樣子,因為擔心其他人會跟著傷心?!胺彩露加袃擅嫘?,做好最充分的準備和最壞的打算,既然不能改變,那就只有去調(diào)節(jié)適應(yīng),對吧?”
受傷后,杜富國的體重一下子掉了20多斤。為了盡快恢復(fù),他天天逼自己吃有營養(yǎng)的東西,希望盡快把身體補回來,“我原來150斤,現(xiàn)在還是吃胖了一點才長到130斤”。
負傷一個月后,杜富國開始出現(xiàn)嚴重的幻覺痛,他有時候感覺自己的手還在,偶爾某個手指頭會動一下,痛一下。“這種痛就是一種折磨,稍微不注意就會出現(xiàn)。” 但身體再痛,杜富國也會在別人面前表現(xiàn)得很堅強,他的樂觀遠超人們想象。
杜富國的病房里總是笑聲不斷,他和妻子王靜跟護士小葉開玩笑:“你不是說要帶我們?nèi)ツ銈兝霞彝鎲幔俊毙∪~笑著說:“好啊,我隨時有空!”杜富國立馬跟了一句“我也隨時有空”。一次傷口清潔就在這樣輕松的聊天中結(jié)束。春節(jié)前,護士們送來一對毛絨玩具豬,擺在桌子上很是好看。窗玻璃也貼上了大紅的“?!弊?,病房雖小,卻很有過年的氛圍在。
直到今天,杜富國的眼睛內(nèi)仍有異物存留。他每天需要滴三次眼藥水,換一遍藥??醋o士操作幾次后,王靜很快就學會了這些流程。現(xiàn)在,這兩項工作基本上是她在做。冰涼的藥水落入傷眼中會有些難受,杜富國忍不住發(fā)出呻吟聲。
手榴彈的彈片在杜富國的脖子上撕開了一個口子,那道疤痕像條蟲子一樣趴在他的脖子上。為了祛疤,杜富國需要定期打美容針。每次打針前,王靜都會特意將音響打開,放起音樂舒緩氣氛。細細的針頭要在疤痕部位反復(fù)扎進去幾十次,針頭抽出來,經(jīng)常會有血珠滲出。記者在一旁看得心里直發(fā)怵,王靜心疼地哄著丈夫:“吃顆糖,吃糖就不痛嘍?!?/p>
戰(zhàn)友張鵬從云南一直跟到重慶,至今已經(jīng)陪護了杜富國兩個多月。春節(jié)前,他剛剛辦完婚禮,婚禮結(jié)束后又帶著妻子回到醫(yī)院,與另外一位戰(zhàn)友輪流陪護杜富國。有了他們的陪伴,杜富國在病房里不會感到孤獨。
2018年11月24日,南部戰(zhàn)區(qū)陸軍云南掃雷大隊在病房內(nèi)為杜富國舉行頒授一等功證書獎?wù)聝x式。
杜富國在醫(yī)生的指導下使用義肢進行康復(fù)訓練。 本刊記者 祖一飛 / 攝
杜富國負傷后,有人送來智能音箱,有人給他寄信,有人為他寫歌,杜富國無不感動?!拔矣X得今后一定要活得更加堅強、更加陽光、更加快樂,這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回報?!?/p>
為了讓病房里的日子充實一點,杜富國收聽《三國演義》,學唱《你是我的眼》;醫(yī)生在他的斷臂上系上沙袋,他堅持通過鍛煉恢復(fù)肌肉功能;上肢康復(fù)訓練后,他還要去跑步,規(guī)定的20分鐘跑完了,杜富國不過癮,笑著央求醫(yī)生“再跑10分鐘嘛”……
有人聽說杜富國想當播音員,于是工作之余自發(fā)為他教授普通話。杜富國希望能用聲音將掃雷大隊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那里灑有他的熱血,更有他的戰(zhàn)友。
春節(jié)前,杜富國的父親杜俊從老家?guī)砹撕芏嗉亦l(xiāng)美味。綠豆粉、臘肉、香腸,兒子愛吃的東西一樣不少。杜富國的母親李合蘭平時住在醫(yī)院提供的臨時住所,春節(jié)那天,她為兒子兒媳做了一頓豐盛的家鄉(xiāng)菜。
2010年,杜富國從老家貴州湄潭縣報名參軍。當兵快滿4年的時候,他才第一次回家過春節(jié)。母親依稀記得當時的情景:“富國回家看到弟弟妹妹都長大了,很高興。那身漂亮的軍裝,兄妹幾個輪流穿在身上照鏡子?!币彩窃谀莻€時候,弟弟富強告訴哥哥,他也有了參軍的打算。幾年后,杜富強果真入伍,成為駐守在西藏高原的一名邊防兵。
對孩子們的選擇,李合蘭從來都很支持,“只要是正確的,有意義的”。在這位母親眼中,自家的孩子個個都很勤勞,尤其是老大富國,很能吃苦?!凹依锝?jīng)濟條件有限,富國初中畢業(yè)后就去打工,早早地學會了修理的手藝?!倍鸥粡娪浀茫幸淮尉S修工程機械,哥哥從晚上8點忙到第二天早上8點,回到家時全身滿是油污。
到了部隊,杜富國依然保持著這股子勁兒。張鵬告訴記者,杜富國平時在部隊總愛收拾別人不要的小物件,經(jīng)過一番修理,往往能在日后發(fā)揮用處。雷場上,杜富國是攜帶工具最全的人,只要有人缺東西,找他總能拿到。
“在他還是義務(wù)兵的時候,我去部隊探望過一次,當時部隊領(lǐng)導對他的評價很好?!崩詈咸m對記者說。后來到了邊境雷區(qū),杜富國才在電話里告訴父母自己調(diào)到掃雷大隊的事。父母一如既往地支持,只是提醒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2015年,掃雷大隊在云南馬關(guān)縣集中培訓學習,杜俊去看望兒子,見面時發(fā)現(xiàn)他正捧著書學習排雷知識。杜富國告訴父親,“這是學來保命的”。剛到部隊時,他的文化底子薄,考試經(jīng)常排名倒數(shù),但后來硬是趕了上來,從32分變?yōu)槟芸嫉?9分的訓練尖兵。
“優(yōu)秀的戰(zhàn)士,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學習和實踐中形成的?!倍鸥粐墓P記本上記著這句話。他將十字交叉探雷法優(yōu)化后教給戰(zhàn)友,大大提高了作業(yè)效率。他還熟練掌握了聽聲辨物法,通過聲音就能夠辨別出十幾種地雷的種類和型號。憑借著精湛的排雷技術(shù),他成為所在的掃雷隊第一個排除反坦克地雷的戰(zhàn)士,也是掃雷四隊組建后發(fā)展的第一批黨員。
在雷場上人工搜排時,通常是兩個人一組配合作業(yè)。艾巖就是和杜富國一起配合了兩年的老搭檔。一旦遇到比較危險的排雷任務(wù),杜富國永遠是沖在前面。他那句“你退后,讓我來”,看上去是“搶”走了艾巖的掃雷機會,實則將危險全部攬到自己面前。
世界排雷專家普遍認為,能把一個雷場中70%的雷障清除掉就是成功的。但云南排雷大隊的官兵們卻不以此為標準,他們要做的是將雷障100%清除干凈。為了讓老百姓放心耕作,每次掃雷活動結(jié)束,官兵們總是手拉著手,一步一個腳印,連成隊從原來的雷區(qū)上方走過。這項傳統(tǒng)并非明文規(guī)定,而是掃雷大隊從2015年第一次作業(yè)就自發(fā)進行的一項固定動作。
一名排雷兵全身的裝備加起來有30多斤重。光是一只防爆靴就有兩公斤。近距離爆炸時,即使穿著防護服,也很難抵擋住爆炸的強大沖擊。但如果穿上防護性能更好、更厚重的排爆服,戰(zhàn)士們又無法很好地進行作業(yè)。
云南雷場的情況也非常復(fù)雜,可謂“山高、坡陡、林密”。當?shù)厝瞬桓疑仙?,牛羊也不敢往山上放,一不注意就有可能被炸到。由于雨季漫長,地雷容易被沖到其他地方,即便是自家種了十幾年的莊稼地也不安全,不知道什么時候地雷會從哪里冒出來。掃雷戰(zhàn)士們就是在這樣的危險中,一點點將爆炸物從地下挖出來。
一次,杜富國和戰(zhàn)友唐士杰在排雷時掃出4枚火箭彈,之后又傳來10多處報警音。杜富國讓戰(zhàn)友退到50米之外,自己小心翼翼地開始作業(yè)。一上午的時間,他就排除了20余枚火箭彈和8枚地雷。由于天氣炎熱,防護服捂在身上很容易出汗,杜富國的迷彩服幾乎沒有干過。為了提高工作效率,杜富國每次上山都堅持背兩箱掃雷爆破筒。這樣算來,他身上的負重至少達到了120斤。
因為吃苦耐勞,一到雷場就停不下來,杜富國被掃雷隊的戰(zhàn)友們送了個外號“雷場小馬達”。輪到他留在營地保障時,他依然堅持要上雷場,一天也不愿意歇。報名來到掃雷大隊之前,杜富國就抱定一個想法:“當兵就應(yīng)該上前線?!?/p>
在陸軍首屆“四有”新時代革命軍人標兵頒獎儀式上,杜富國對再次奔赴排雷一線的戰(zhàn)友說:對不起!原諒我再也沒有辦法跟你們一起掃雷了,請?zhí)嫖依^續(xù)完成任務(wù)。向你們致敬,我等著你們勝利歸來!”說完,他舉起殘缺的右臂,敬了一個震撼人心的軍禮。
杜富國貴州省湄潭縣人,南部戰(zhàn)區(qū)陸軍云南掃雷大隊戰(zhàn)士。2010年入伍,2018年10月在掃雷作業(yè)時突遇爆炸,倒地瞬間仍下意識地保護戰(zhàn)友。后被授予一等功,獲評陸軍首屆“四有”新時代革命軍人標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