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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鷺飛過天空

      2019-06-11 00:19吳祖麗
      安徽文學(xué)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愛蓮小葵海貝

      吳祖麗

      淮河迤邐而下,流過蓮花鎮(zhèn)時,已然心平氣和,像步入暮年的老人。鎮(zhèn)子百十來戶人家,為河水所滋養(yǎng),因蓮花而得名。

      蓮花鎮(zhèn)不光有蓮花,還生長著數(shù)不清的枇杷和杏樹。麥子黃,杏子熟。樹上掛著的粒粒青杏漸次泛黃之時,海貝來到了蓮花鎮(zhèn)。

      那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我正坐在巷子口的老枇杷樹下描紅?!鞍兹找郎奖M,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笔俏野植贾玫氖罴僮鳂I(yè),我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寫在薄如蟬翼的透明紙上。

      軍用吉普趴在路邊,像一只超大的解放牌草綠膠鞋。巷子口修鞋攤邊幾個下棋的和望呆的閑人不約而同扭過頭,目光迷茫地含住吉普車。蓮花鎮(zhèn)少見小車,除非縣里有干部到鎮(zhèn)上檢查工作。

      “草綠膠鞋”里輕捷地吐出一雙圓口蝴蝶結(jié)黑色皮涼鞋,然后是蓬松的白色紗裙。我看到,黃昏淡金的陽光照耀著潔白如雪的紗裙,散發(fā)出某種炫目而異樣的光芒。毛頭手舞足蹈地從屋里奔出來……巷子口一陣熱烈的喧鬧,不知是誰踢翻了擱在地上的墨水瓶。我竭力裝作不在意,繼續(xù)端正地一筆一畫寫著,“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p>

      差不多一個月前,毛頭就到處跟人宣布,上海表妹即將到蓮花鎮(zhèn)過暑假。毛頭炫耀,我姑父是海軍軍官,是在海上開大軍艦的。他伸出雙手,用力地比畫著。我和小葵正在手指上下翻飛改著繃繃。毛頭是個留級生,誰會相信一個留級生的話。我們對視一眼,輕蔑地笑了,牙齒和舌尖輕輕碰了一下,發(fā)出兩個盈盈欲飛的音節(jié):上、海。多么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讓人想到張春花撐的那把好看的印著“上海”字樣的綢布洋傘,軟軟的腰肢在傘下一扭一扭的。想到我爸的“上?!迸剖直?,每天晚上他都會坐在燈下,瞇著眼睛從表的邊緣摳出表把,拇指和食指捏著,一下一下地給發(fā)條上勁兒。對了,還有家里那臺“蝴蝶”牌縫紉機(jī),據(jù)說也是來自上?!?/p>

      海貝的雙腳踏上蓮花鎮(zhèn)那些因為年深日久正在不斷腐朽老去的青磚地上,那一刻,我注意到,鋪天蓋地的蟬聲噤了幾秒。

      我就知道是她。毛頭的上海表妹。

      蓮花鎮(zhèn)小,就那么兩條街。老人們說,“走在街上跌個跟頭,頭頂上的帽子就掉到街那頭去了”,你說能有多大。

      小鎮(zhèn)沒有秘密,誰家來了客人,就是全鎮(zhèn)的客人,更何況是來自上海的呢。

      “我看看,雪白粉嫩,自來卷的頭發(fā),活脫脫一個洋娃娃,哎喲,到底是上海小姑娘?!蔽覌尷X惖氖仲澆唤^口,“海貝,你是叫海貝吧,你第一次到外婆家里來的時候,還不會走路呢,抱在你媽懷里,那么一拃長?!?/p>

      海貝羞澀地笑,齒間抿著半粒金杏。

      “爸爸呢,丟下你就走了?”

      “爸爸走了,他說他還有任務(wù)。”海貝細(xì)聲細(xì)氣地說。

      我眼前出現(xiàn)那個生得體面高大的男人,筆挺的藏青長褲雪白短袖襯衫,帽子上閃爍著紅色五角星。

      “你媽呢,媽媽怎么沒來?”

      “媽媽要上班,不上班會扣工資的?!焙X愓f話的腔調(diào)跟我們語文老師差不多,可又不完全相同。我們語文老師的普通話里夾雜著蓮花鎮(zhèn)方言。

      我的手心里握著四粒上?!按蟀淄谩蹦烫?,熱乎乎軟乎乎的。我矜持地看著它們,上一次吃“大白兔”奶糖還是我爸單位同事結(jié)婚。我悄悄剝了一粒糖吮在嘴里,濃郁的奶香味席卷而來,一直甜到心尖。

      “愛蓮,帶海貝去玩吧。哎,別瘋一身汗,聽到?jīng)],回頭身上痱子又刨躁起來!”

      “噢……”我含混地答應(yīng)了一聲,領(lǐng)著海貝出了院子。

      巷子里有一絲絲穿堂風(fēng),帶動著濕熱而沉滯的空氣。家家都在門口的空地上潑了井水祛暑,放著竹桌竹椅,三三兩兩,邊吃晚飯邊納涼,曬了一天的地面,給涼水一激,彌漫起淡淡的土腥氣。蟬聲此起彼伏,時而很遠(yuǎn)時而切近。遠(yuǎn)到像一起背過了氣,近到像誰劈頭撒下一大把棋子,咕嚕咕嚕地一個一個滾到耳朵眼里。

      巷子口向東的老枇杷樹下已經(jīng)圍滿了人。小葵也在其中。這棵枇杷樹位置顯著,位于街中心的十字路口,一小片開闊地。十字路口向東是鎮(zhèn)政府、供銷社、醫(yī)藥公司、郵局,以及學(xué)校、醫(yī)院。十字路口向南是蠶繭站、醬醋廠,更遠(yuǎn)處是大片的田野。人們喜歡圍在樹下乘涼,聊天,能夠聞到晚風(fēng)送來田野的清芬,以及西大堤下河流鼓漲漫延而來的氣息。

      人們搖著芭蕉扇,打量著海貝,夸她漂亮的白紗裙,白皙的皮膚,以及緊貼額頭的自來卷頭發(fā)。有人說到底是上海姑娘。有人撇著腔調(diào)學(xué)她的普通話。其他人就哈哈大笑,說也不怕閃了舌頭。月光很好,把整棵樹的影子通通映在地下,小小的風(fēng)吹過,蕩漾如水面。海貝有些害羞地低著頭。我站在陰影里,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忽然很不合時宜地想到自己的短衫短褲,腳上趿拉的廉價舊塑料拖鞋,一種莫名的情緒涌上來。

      往日這個時候,大人們會說,愛蓮,來,背首詩聽聽。我假裝沒聽到,有人更大聲地喊我,我這才不情不愿地站過去,雙手垂在身體兩側(cè),聲音響亮地念著,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以及,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我表面漫不經(jīng)心,但我心里是喜歡的。

      誰會不喜歡呢,我胡思亂想著。

      我的好朋友小葵眼睛閃亮地盯著海貝,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

      我正欲招呼小葵,她已經(jīng)拉著海貝的手,離開了大人的包圍圈。她們坐到生著晚飯花、山芋花和野薔薇的花圃邊上,頭碰頭說著什么,好像在分享什么秘密。我想了想,手插在褲兜里慢慢走過去。她在教她改繃繃,像我們平常無聊時做的那樣。小葵細(xì)聲說,“喏,大拇指和食指一起挑,對,就這樣,翻過來,看看是不是六條平行線,這種叫牙筷。”

      海貝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她是個愛笑的女孩。

      小葵投入地教著她的學(xué)生,嘴里不停絮叨著,微微皺著眉,神情專注而耐心,像個老牌的家庭婦女。小葵頭發(fā)稀疏,鼻梁兩側(cè)生著些許雀斑,缺了一顆門牙,卻偏生愛說話。我媽經(jīng)常掛在嘴邊一句話就是,“你看看小葵嘴多甜,見人滿臉笑,你要有人家一半就好了!”

      我媽不知道,小葵剛過八歲生日就悄悄告訴我胸口疼。我問她是不是生病了,她挺挺胸脯掃了我一眼,好像十分驚訝于我的無知。然后,一字一頓地說,“我正在發(fā)育?!?/p>

      她邀請我隔著衣服摸了摸,我什么也沒摸到。她發(fā)出護(hù)癢似的吃吃的笑聲。小葵會做飯洗衣服,卻不愛念書。她說她最大的理想就是成為供銷社的營業(yè)員,天天吃花生糖和奶油蛋糕,搽口紅穿連衣裙和高跟鞋。

      我看著小葵和海貝,她們正在摘花?;ㄆ岳锷淮笈钔盹埢ǎ_滿朵朵喇叭形花朵。

      “這是什么花?。俊焙X悊?。

      “晚飯花?!?/p>

      “為什么叫晚飯花?”

      “我也不知道,夏天吃晚飯的時候它就開了,白天大太陽一曬它就躲起來了?!?/p>

      “躲到哪里去了?”

      “躲回家去了吧,呵呵呵呵……”

      她們旁若無人地一問一答著。小葵摘了兩朵晚飯花下來,輕輕捏著綠色的花蒂抽出一根長長的莖來,小心地把花蒂塞在海貝耳朵里,喇叭形的花朵自然下垂。

      “真好看,像新娘子?!毙】闹?。

      這也是我們常玩的游戲,戴耳環(huán)。

      “聞聞,香不香?”

      “香,真香!”

      蓮花鎮(zhèn)上的女孩子當(dāng)中,只有我和小葵年齡相仿。我們天然是朋友,我們別無選擇。現(xiàn)在多了一個海貝,至少這個暑假。那時候,我還沒學(xué)過關(guān)于三角形最穩(wěn)定的數(shù)學(xué)定律。我感覺心里涌上一種叫作憂傷的東西。

      蓮花鎮(zhèn)的夏天悶熱潮濕,并且無比悠長。尤其是午睡初醒,頰上印著竹涼席的人字紋痕跡,汗水濡濕小衫,芭蕉扇滑落地上,好一會兒,人還怔忡在不知所以的睡夢里。蟬聲嘶鳴,熱辣辣地舔著耳膜,云和風(fēng)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弄堂里傳來男孩子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疲倦的廝殺吵鬧和追逐聲,老爺柜上的座鐘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敲了三下,人才慢慢醒轉(zhuǎn)過來。

      海貝來了沒多久,蓮花鎮(zhèn)的大人小孩都喜歡上了她。海貝美麗乖巧,而且來自上海。

      小葵咕噥,“上海在哪呀,唉,我連南京都沒去過。”

      我低下頭,爸爸一直說放假帶我去看南京動物園,從來都沒有兌現(xiàn)過。

      海貝說她去過南京,也去過北京。她像說繞口令似的,“南京有個上海路,上海有個南京路。南京有個長江,上海有個黃浦江?!?/p>

      我和小葵瞪大眼睛看著她,“北京呢?”

      “北京有長城啊,北京可遠(yuǎn)了,要坐火車。噢,我在長城上還跟一個外國小女孩照相了,她跟電影上長得一樣,金發(fā)碧眼的,我媽洗了那么大一張,掛在墻上。”海貝用手比畫了一下,“下次,下次帶給你們看?!?/p>

      小葵伸出兩只手,“這么大,像獎狀一樣?”

      “比獎狀還要大?!焙X惪┛┬?。她真的喜歡笑。

      海貝還有一個形狀似耳朵的東西,她說那叫海螺,大海邊撿來的。海螺有兩個拳頭握起來那么大,一頭狹長而尖,一頭橢圓如耳廓。白色的外殼上布滿一道道淡黃的波紋,摸上去粗糙不平,酷似鑲嵌著細(xì)小而凝固的沙粒。

      “我爸說,我的名字就是從它這里來的?!?/p>

      “你的名字?”小葵好奇地問。

      “對啊,海螺的貝殼?!?/p>

      “所以你叫海貝?!?/p>

      “嗯,你聽聽……”海貝把海螺橢圓的那一頭貼到我的耳朵上。

      “聽什么?”

      “有沒有,有沒有聽到大海的聲音?”

      “大海的聲音?哦,等等,我聽到嗚嗚嗚嗚的風(fēng)聲。”

      “給我聽聽,給我聽聽。”小葵急切地說。

      海貝的到來,給蓮花鎮(zhèn)的夏天帶來了一些微妙的不同。

      小葵以前一有空就來找我玩,現(xiàn)在則是一有空就去找海貝,好幾回我早晨起來睡眼惺忪地站在天井里刷牙,聽到隔壁傳來小葵和海貝的嬉鬧聲。鎮(zhèn)上那些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以前從來不搭理毛頭,笑話他的膽小怯懦,現(xiàn)在倒經(jīng)常來串門。毫無疑問,他們只是對他的上海表妹感了興趣。

      這里面就有陳小軍。陳小軍是那幫男孩子的頭。他比我們大兩三歲,黑皮膚高鼻梁,有雙毛絨絨的大眼睛。他不怎么愛說話,總是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他特別喜歡把手指勾在嘴里打出長長的唿哨,以此來召喚他的同伴。

      他們經(jīng)常在油米廠門口的空地上踢球,球到處亂飛砸爛廠里的玻璃窗戶,惹得看門的老頭追著他們罵。他們會粘知了,在一根長長的竹竿頂端綁上細(xì)長的竹簽,竹簽纏上收羅來的蜘蛛網(wǎng)或者家里熬制的漿糊,然后瞄準(zhǔn)樹上的知了,漿糊和蜘蛛網(wǎng)會迅速將知了粘住。他們把那些可憐的知了放在火上烤熟,并且殘忍地吃掉。他們還喜歡在大堤下面站成一排,對著平整如鏡的水面打“水劈子”,就是撿拾那種扁平狹尖的石子或瓦片,用力向湖面擲去,誰擲的石子能貼著湖面飛得最遠(yuǎn),誰就是勝者。勝者多是陳小軍,他擲的石子擦著水面跳躍起伏,能濺起一串七八朵水花。

      有一回,放學(xué)路上看到陳小軍和一個男孩子扭在一起,身體和身體的撞擊廝打發(fā)出沉默的聲響,我不敢向前也不敢退后,縮在墻角偷偷看著。小葵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套著我的耳朵說,“愛蓮,你喜歡陳小軍?”

      “你才喜歡陳小軍,你們一家都喜歡陳小軍?!蔽壹t了臉。

      “那就是陳小軍喜歡愛蓮?”小葵扮著鬼臉。

      “凈瞎說?!?/p>

      “我怎么瞎說了,要不然我們那么多人一起走路去看電影,他騎個自行車不帶別人,偏偏要帶你?”小葵促狹地笑。

      我跺跺腳,我從來說不過小葵。

      我得承認(rèn),那會兒我是喜歡陳小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者是因為他對人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蛘呤且驗樗每吹慕廾?,他的睫毛總是滿腹心事地在臉上投下陰影。

      我媽說,“毛眼睛的男孩子心眼最多,跟他們的睫毛一樣細(xì)密?!?/p>

      “跟他媽一樣?!蔽覌層盅a充了一句。

      陳小軍媽媽就是蓮花鎮(zhèn)上最出風(fēng)頭的女人張春花。剛進(jìn)夏天,她早早穿了件桃紅色綢緞亮片滾邊的短袖旗袍,叉開得有點高,露出雪白的大腿,男男女女的眼珠子粘了她一身。我和小葵忍不住頻頻回頭看她,她真是洋氣,烏黑的頭發(fā)綰起來盤成一個髻,上面斜斜別了支翡翠綠的碧玉簪子……

      “腰細(xì)得就像從來沒生過孩子,”小葵老氣橫秋地說,“不愧是春花小賣部的活招牌?!?/p>

      毛頭奶奶跟我媽低聲叨咕,“那娘兒們就這點不好,死要跟人睡?!?/p>

      我問小葵,什么叫死要跟人睡。小葵瞪我,“這也不知道,就是那種事!”

      一連下了許多天的雨,雨沒有味道,但雨能夠帶來別的味道。茉莉的清香,梔子的甜膩,路邊草叢的腥氣,以及某種因為長久的潮濕而散發(fā)出來的腐敗氣息。

      陳小軍和小葵經(jīng)常聚到隔壁毛頭家里打撲克牌, 四個人的“五十K”和“小貓釣魚”。他們大呼小叫的聲音,總是輕易地飛到院子這邊。陳小軍竟變得愛說笑了。他很歡快地叫著貝貝貝貝。

      我有些難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陳小軍不叫她海貝,而叫她貝貝。好像他們一起長大,認(rèn)識很多年了,非常親密似的。

      比那回看到我的粉紅蝴蝶結(jié)發(fā)夾戴在海貝的獨辮子上,還要難過。發(fā)夾是我送給小葵的生日禮物,我沒想到小葵居然這么快,就轉(zhuǎn)送給了剛認(rèn)識不久的海貝。

      想到這些,我的眼睛里滿是海貝裙子上的白色薄紗,她黑色鏤空皮鞋上的小巧而精致的蝴蝶結(jié)。誰能不喜歡海貝呢,連我也喜歡她。她給我吃過一種糖,外面甜得要命,咬開里面就有一些辛辣的液體涌上舌尖,讓你忍不住尖聲銳叫。海貝咯咯地笑,說那是酒心巧克力,里面包裹著真正的白酒。

      海貝對鎮(zhèn)上的一切都有興趣。天放晴時,她跟陳小軍他們?nèi)ッ~捉蝦,在那些稻田邊的水溝里,男孩子們有本事捉到手指長的白■子魚和活蹦亂跳的青蝦,陳小軍還逮到幾條長得跟蛇一樣的黃鱔。他們在狹窄陰暗的弄堂里打水槍,捉迷藏,或者到大堤下面的田埂上摘那些雨后新生的狗尾巴草嫩莖,細(xì)吮莖里的那一縷清甜。陳小軍還把家里的自行車騎出來,讓海貝坐在后座上,奮力地繞著枇杷樹轉(zhuǎn)圈,偶爾的某個瞬間,他雙手一揚,大膽地脫手飛翔,臉上有種古怪而驚心動魄的快樂。

      海貝甚至扶著陳小軍的肩膀站在自行車后座上,風(fēng)吹著她的卷發(fā)和通紅的臉,她顫抖而快樂地叫,“哦,愛蓮,愛蓮來呀。”

      小葵也叫,“愛蓮,來玩會兒?”

      我坐在院子門口的樹陰下,略有些矜持地?fù)u了搖頭。去年春天,坐在陳小軍自行車后面的是我。正如小葵所說,那次我們一幫人結(jié)伴去看露天電影。剛走沒多久,陳小軍騎著自行車從后面過來了。意外的是,他在我身邊停住,吃力地單腳點著地,“上來吧,我?guī)恪!?/p>

      我紅著臉坐到他身后,心咯噔咯噔跳得非常厲害。他頭也不回地說,“坐好,加速了!”沒等我說什么,他就低頭弓背飛快地蹬起來。我的眼前不?;蝿又蓍L靈活的背影,他的白色襯衫被風(fēng)吹得鼓蕩起來。

      就是那次之后,有人在街角的電線桿上寫了一行字——陳小軍和陳愛蓮好。歪歪扭扭的白色粉筆字,讓小葵取笑了很久。

      陳小軍也許喜歡過我,但海貝出現(xiàn)的時候,一切都不同了,我能感覺到。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異樣,妒忌帶來些微顫栗。

      陳小軍主動帶我們?nèi)ニ摹懊孛芑亍?。我想他此舉是因為海貝。

      所謂的“秘密基地”,其實就是拴在河邊的一條廢棄的水泥船。陳小軍用幾張舊蘆席搭了個船篷,他經(jīng)常帶那些男孩子到船上釣魚,或者無所事事地坐在船頭,雙腿浸在水中來回晃蕩。

      我們順著長長的青石坡下去,走過一片種著玉米大豆的河谷,在一叢高而深密的蘆葦叢里,陳小軍慢慢拽出水泥船。我們幾個摘了河谷上人家長的甜瓜,在河水里洗了,慢慢吃著。黃昏的陽光在河面灑下一片碎金,間或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葉一葉的白帆日歷一樣翻過,不一會兒,進(jìn)入那渺遠(yuǎn)的水與天的相接處,很快的,被那片煙波騰起的細(xì)浪般的牙齒銜住,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們怔怔看了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那些船都開到哪里去了?”海貝忽然問。

      我們相互看了一眼,誰的臉上都沒有答案。

      “河水順著這條大堤向南,是十多里外的橋青鎮(zhèn)?!标愋≤娺t遲疑疑地說。

      “橋青鎮(zhèn)?!焙X惖皖^想了想,“橋青鎮(zhèn)向南流到哪里呢?”

      “小姑娘,流到一條大湖里去嘍?!?/p>

      我們循著聲音,看到兩個穿著橙色工作服的附近采油隊的人,他們正在岸邊的空地上來回走動,擺弄著手中的儀器,其中一個正笑瞇瞇地看過來。

      海貝揚聲又問,“大湖流向哪里?”

      “大湖嘛,流到長江里去啦?!?/p>

      “那長江呢?”

      “長江?”那人沉吟了一下,笑著說,“自然是流向大海?!?/p>

      “大海?是到上海嗎?”海貝的眼睛亮了一下,急切地問。

      “對呀,到上海?!辈捎完牭牧硪粋€人戲謔地說。兩個人相顧笑笑,拖著一條纜繩樣的東西,一前一后走了。

      海貝大概是想家了,她是上海小姑娘,終歸要回到她的上海的。想到這里,我偷偷看了陳小軍一眼。

      那天我們在河邊玩了很久,有人爬上岸邊的老杏樹,打了很多杏子下來。那些金色的青色的果實裝滿了我們的口袋。

      太陽掉下去,暮色漸漸聚攏,河邊的長腳蚊子也出來了。我們拴好水泥船準(zhǔn)備回家,海貝忽然銳聲尖叫,“快看,快看,一只白色的大鳥!”

      我們齊齊回頭,就在剛剛拴船的蘆葦叢上空,一只白鳥沖天而起,雪白雪白的,像那白帆上裁下的一角,白鳥也向那水天相接處展翅而飛,漸漸杳無蹤跡。

      蘆葦叢蒼綠如玉,輕輕晃動了幾下,又復(fù)歸平靜,重新整齊如隊列,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一連下了幾天暴雨,河邊柳樹發(fā)了許多紅須,鎮(zhèn)上老人說今年怕是要發(fā)大水。其實河里水位已經(jīng)很高了,人們把長在河谷邊的大豆玉米以及蔬菜瓜果能收的都收了,水漸漸漫了上來,很快逼近大堤下面那些古老的青石。

      大人們開始禁止我們?nèi)ニ叄f是十多里外的鄉(xiāng)下一群讀初中的男孩子下河游泳差點溺死。

      我媽去廠里上班經(jīng)常把我反鎖在家里,不準(zhǔn)我出去瘋,讓我念書或者描紅。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沒完沒了的。描紅簿是我爸帶回來的,家里大概存有一抽屜,是他們廠賣不出去的產(chǎn)品。我爸在縣城印刷廠上班,寫得一手好字。他大概以為,那是他能給我的最好的東西。

      暑假過去了一大半,海貝還留在蓮花鎮(zhèn)上。

      小葵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你知道嗎,海貝的爸爸媽媽正在鬧離婚,他們兩個都不要她了?!?/p>

      我很是吃了一驚,這可能嗎,看上去那么甜美幸福的海貝。

      “怎么不可能?都說她爸爸被一個狐貍精女人迷住了,不要她媽媽了?!毙】樕蠇故斓爻霈F(xiàn)某種老牌家庭婦女的神情,“她媽媽鬧到部隊里,部隊首長都知道了,說是弄不好就要被部隊開除了呢!”

      “那,海貝知道嗎?”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吧。”小葵一臉興奮地眨了眨眼睛。

      海貝似乎真的不知情,她照常和他們在一起玩鬧。

      我一個人在家,有時候?qū)懽郑袝r候不寫。他們在毛頭家嬉戲的聲音傳來,總讓我靜不下心來。透過兩家一模一樣的紅磚砌成的鏤空院墻,我能看清毛頭家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梔子花昨天開了幾朵今天又開了幾朵,指甲花已經(jīng)敗園正在不可挽回地凋謝。想到今年又錯過染指甲的機(jī)會,我不免有些黯然。

      我跟他們疏遠(yuǎn)了好幾天,即使媽媽忘了鎖門,我也懶得出去。一個人在家寫字,看小人書。

      雨后,天氣蒸燠,熱得不能出氣。蟬聲聒噪,猶如重重?zé)崂?。隔壁院子卻靜悄悄的,沒有什么聲響。院門關(guān)著,正房的門虛掩著,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們躲在屋子里,肯定在玩著什么神秘有趣的游戲。

      我打開后院的門栓,推了推,開了。從后門溜出去,穿過幾畦菜地就是毛頭家屋后。走在墻根下面,我聽到里面嘀嘀咕咕的說話聲。紅漆剝落的后窗有點高,我順手搬了兩塊青磚站上去,屋子里光線幽暗,細(xì)小的灰塵在淡金光束里緩緩飛舞。他們正團(tuán)團(tuán)圍坐在床上,發(fā)黃的細(xì)麻紗帳子有些撩到頂上,有些拖曳下來,撲克牌攤在涼席上,床上胡亂堆著暗黃發(fā)黑的涼枕、毛巾被。他們并沒有在打牌,我努力地踮起腳,試圖看得更清楚。

      很多年后,我一直記得那一幕——他們四個坐在床上,半褪著內(nèi)褲,低頭打量和撫摸著彼此身體……

      海貝不說話,只是大睜著眼睛,神色驚恐地蜷縮著身子。陳小軍的聲音甕甕的,聽不大清楚,“……這沒什么,你看,這只是一種探索……”

      我腦子嗡的一下,心怦怦直跳,從磚頭上滑了下來。

      這天晚上,我站在梔子樹下摘花。這是蓮花鎮(zhèn)人的習(xí)慣,摘了半青半白的花骨朵養(yǎng)在碗里,花開時由它散發(fā)滿屋清香。剛摘了兩三朵,背后的黑暗里伸過來一只手,使勁往下拉扯我的短褲。我驚恐地大聲尖叫,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我拼命想反抗,半點也動不了。我絕望地站在花影下,淚水汩汩而下,很快打濕了手中的花骨朵。家里廚房窗口亮著燈,離我五十步不到的距離。我媽站在灶前低頭忙著晚飯,她對窗外發(fā)生的一切無知無覺。背后那個人的臉忽然映在玻璃窗上,清清楚楚如放電影,那張臉不停變幻,一會兒是陳小軍,一會兒是臉色蒼白戴金邊眼鏡的麻稈老師……

      “這才躺下來,就手舞足蹈的,不曉得嘴里胡亂喊些什么?”我媽掄起手中的芭蕉扇,使勁拍打了我?guī)紫隆?/p>

      我騰地從竹床上坐了起來,擦了擦滿腦門的汗水。

      “白天瘋多了,倒下就做夢,起來,回屋睡去!”

      月色淡淡的,有些微微的風(fēng),院墻外飄來梔子花被雨水漚爛的味道。

      第一次做這么清晰的夢。麻桿老師是我們學(xué)校教數(shù)學(xué)的,因為蒼白削瘦,像一根會移動的麻桿。他沒教過我,他教高年級。有人說他經(jīng)常把班上女生叫到宿舍,名為批改作業(yè),其實是耍流氓。他喜歡摸女生屁股。

      我當(dāng)時聽了哈哈大笑,以為不過是個笑話。

      夢加深了某種憂懼。一連好些天,我都不敢出門,不知道見到他們該說些什么。

      晚上,我媽在長腰桶里放了水喊我洗澡,我第一次要求鎖上房門。我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唷,多大點人,家里就你和我,鎖什么門!”

      黃昏的時候,我一個人走到大堤上,看見海貝正獨自坐在蓮花閘旁邊。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遠(yuǎn)遠(yuǎn)的蒼茫的水面,神情竟有些微憂傷。

      我竭力裝作很自然地問她,“你怎么一個人,他們呢?”

      “他們?”海貝低下頭,“我不想,不想跟他們玩了?!?/p>

      “哦……”

      “愛蓮,我,我害怕……”海貝欲言又止,她的臉籠罩在夕陽的光暈里,有瓷器樣的光澤,大而微凹的眼睛沉在里面,照不到光,成了深邃的陰影。

      “你在看什么?”

      “我在等那只白色的大鳥?!?/p>

      “白色的大鳥?”我驚訝,“喔,那天哪?!?/p>

      我看了看空蕩蕩的天空,蓮花鎮(zhèn)到處都是嘰嘰喳喳叫的麻雀和長尾巴喜鵲,那樣大且從頭到腳雪白雪白的鳥真是第一次見到。

      海貝沒有說話,神情懨懨的,好像不那么愛笑了。一個暑假不到,她瘦了一些,也長高了一些。

      “會不會是白鷺?”我遲疑地說。

      “白鷺?”

      “一行,白鷺,上青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海貝沉默了一下,皺了皺鼻子, “我要回上海了,我爸捎信說要來接我了?!?/p>

      “哦,什么時候哇?”我低頭看著腳下的砂子路,鞋尖無意識地慢慢覆蓋上一小隊正在運輸?shù)奈浵仭?/p>

      “我不知道?!焙X愾鋈?,“我想我媽了?!?/p>

      我想了想,在海貝身邊坐下,閘下的水泥臺階有點燙。我懶得起身,我們的腳并在一起,慢慢晃蕩著。她黑色皮涼鞋上的蝴蝶結(jié)掉了一只,留下難看的傷疤一樣的空白。

      “愛蓮,你說如果像白鷺一樣生出翅膀,順著這條河一直飛,一直飛,是不是真能飛到上海?”海貝期待地看著我,她黑色的睫毛上掛著一滴水珠,不知道是淚還是河邊彌漫上來的水霧。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想了想,點點頭,“大概能吧?!?/p>

      我們好半天沒有說話,看著大堤下面蹣跚走著的兩只白鵝,一大一小,小鵝跟著大鵝下石階,它的腿不夠長,仰面摔倒了,一對紅掌在空中亂劃。

      我沒想到,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說話。

      雨沒有再下,但是大堤下面的水位持續(xù)暴漲。鎮(zhèn)上人說,因為上游在開閘放水。大人們聚在一起神情嚴(yán)肅地談?wù)撨@些,總是些我們聽不大明白的話,什么黃河奪淮,什么淮河入江水道,什么歷史最高水位,等等??傊?,鎮(zhèn)上開始抽調(diào)人到大堤上日夜巡邏,以防汛情。

      河水漸漸漫過了巨大青石,堤下的蘆葦叢早已不見蹤影,就連堤邊十來棵蒼老虬勁的柳樹也已沉入水底。河水變得混沌蒼黃,日復(fù)一日拍打著岸邊青石,濺起古老而蒼涼的嘆息。

      沒有人知道海貝是怎么失蹤的。

      鎮(zhèn)上的人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連派出所的人都出動了,也沒有找到她。巡邏隊的人曾經(jīng)看見過她,獨自坐在蓮花閘下。他們讓她趕緊回家,她說她在等一只白色的鳥飛過。

      幾天后,人們說是在十多公里外的下游找到了海貝。我一點也不相信。我跟我媽說,海貝一定是跟著白鷺飛走了。

      責(zé)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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