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1
老周是個出租車司機,大名叫周德全,小名叫狗剩。
我們叫他老周,并不是說他已經(jīng)七老八十了,走起路來會窸窸窣窣地往下掉渣。這里所說的“老”,也許更像是一個前綴,僅僅是表示親切的意味而已,就像我們常說的“老婆”“老公”,就不見得跟年紀有多少實打?qū)嵉墓细稹?/p>
但是話又說回來,老周雖然不算老邁,但也的確不太年輕了。老周屬豬,已經(jīng)滿了46周歲,上個周末剛剛過的生日。
就在老周過生日那天,他交上了好運,得了一筆錢,剛好一萬元整?,F(xiàn)如今,一萬元錢似乎也算不上特別多,可我們千萬不能忘了要考慮到問題的針對對象。對于億萬富翁而言,一萬元錢可以忽略不計;對于老周來說,這可是他大半年的純收入啊。還有,老周得的這筆錢,不是人民幣,而是美元。把這幾個因素加在一起,就真的有賬可算了不是?
老周后來告訴我,給他錢的這個人,名叫喬治·周。是的,是“喬治”,之后是個“隔點”,完了是“周”。乍一聽到這個人的名字,老周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就在心里嘟噥了一句,操,這叫啥名呢,跟個二串子似的。接下來,老周就知道了,喬治·周其實是個中國人,原名叫周廣富。要是按輩份來論的話,老周得管這個人叫爺爺。
叫爺爺就叫爺爺吧。老周想,不是早就有人說了嘛,有奶就是娘。誰要是能給我一個億,我管他叫祖宗都行。我一個平頭老百姓,就不跟錢治哪門子的氣了吧?
東北話里有個俗語,叫八竿子打不著,通常用來形容兩件事之間沒有關(guān)聯(lián),也用來形容兩個人的關(guān)系特別疏遠。老周跟這個原名叫周廣富的喬治·周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沒有八竿子那么遠,但想要打得著,我們還真得使上那么五六竿子。老周也是撓了好一會兒后腦勺,才整理清楚他和周廣富之間,原來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具體說來,就是周廣富的高祖父,也是老周的爺爺?shù)母咦娓浮?/p>
老周就從襯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包煙來,是哈爾濱卷煙廠出產(chǎn)的老仁義香煙,大約兩元錢或者兩元五角一包。老周從煙盒中抽出一根煙,點著,深吸了一口,又緩緩地吐出。
隔著影影綽綽的煙霧,老周一點點地回想起來了。應(yīng)該是他剛上小學(xué)那會兒,老周的爺爺跟他說過,他爺爺那輩人取名字范“廣”,“廣”后面那個字也有說頭,就是要跟“寶字蓋”較勁,比如廣寬、廣宏、廣實、廣寧、廣憲,等等。老周的爺爺,名叫廣寶。老周的爺爺說他這一輩人里,有個本家兄弟叫廣富,本來在澗河南岸有半坰還多出兩根壟的肥田,但廣富不知怎么好上了推牌九這一口,結(jié)果很快就把這塊田地利利索索地輸?shù)袅?。這之后,周廣富就去當(dāng)了國民黨兵,不知怎么搞的,很快當(dāng)上了連長。解放之前,老周的爺爺一家跟周廣富多少還有一點聯(lián)系,但解放之后就徹底斷了音訊。老周的爺爺講到這兒的時候,眼里就有了污污濁濁的淚光,嗓音里面也被塞進了大劑量的哽咽。老周的爺爺小聲念叨,唉,也不知道你廣富爺現(xiàn)在咋樣了。老周當(dāng)時正急著出門,是要跟鄰居四牤子或者是二老黑他們幾個彈玻璃球玩。老周就沒好氣地接了爺爺一句,得了得了,早雞巴死了。老周的爺爺一腳把老周踹出了門外。跟老周一起來到門外的,還有他爺爺?shù)囊恢怀艉婧娴膽袧h鞋,當(dāng)然還有老人家的一聲大罵,你個王八羔子操的!
是的,就是這個周廣富,他當(dāng)初沒有死于戰(zhàn)火,而是去了臺灣。再后來,不知怎么搞的,他又把自己整到美國去了,還入了美國籍,換了美國方式的名字。老周也不知道,在佛羅里達或者是加利福尼亞,周廣富是真的哈下腰去努力干了,還是賭博贏了,或者機緣巧合走了好運,反正他是發(fā)了洋財。周廣富的結(jié)發(fā)妻子此前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之后不知得了什么病,去世了。這讓周廣富很是抓狂啊。周廣富的人雖然是到了美國,可他骨子里還是個東北爺們兒,怎么能沒有兒子呢?香火在他這里蔫了吧唧地就斷了,他在人前怎么能直得起腰來呢?將來自己兩腿一蹬的時候,怎么有臉去見老祖宗呢?周廣富就又娶了個美國女子,是個白人,寡婦,一頭金發(fā),模樣周正,小了周廣富十好幾歲,而且還會說上幾句眼巴前的漢語。兩年之后,金發(fā)女子生了個兒子,把周廣富窩囊得差點上了吊。因為金發(fā)女子生的兒子,他的膚色比周廣富當(dāng)年輸?shù)舻哪前雸s黑土地還要深重呢,是個正宗的黑人種。周廣富就離了婚,再沒敢動續(xù)弦這個念頭。壓人??!綠帽子這東西,無論在什么地方都是個死沉死沉的硬家伙。
今年年初的時候,周廣富去世了,享年92歲。他生前留下了遺囑,很是詳細地將財產(chǎn)做了分割。讓老周氣不打一處來的是,周廣富這個敗家玩意兒,竟然把財產(chǎn)的大部分捐給了一家慈善機構(gòu),小部分給了他的兩個女兒。剩下的那一萬零頭,就給了老周。天知道周廣富是怎么知道有老周這么個孫子的。天還知道周廣富的律師究竟費了多少周折,或者是經(jīng)過了怎么樣的程序,跟老周的女兒周曉徐聯(lián)系上了。
不管怎么說吧,這一萬美元如今是到了老周的手里,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殷勤樣子,老周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它,都覺得挺招人稀罕的。老周又嘿嘿笑了,他小聲嘀咕,媽了個巴子的,誰說馬糞蛋子沒有發(fā)燒的那天!
2
我們說話這會兒,老周已經(jīng)進了澗河北岸醫(yī)院正對著的中國人民銀行,把美元兌換成了人民幣,又存在了一個活期存折里。老周前后忙活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忙活得他出了一腦門子的汗珠,忙活得他一肚子的感慨。十幾年前,老周聽說是要八元幾角人民幣才能兌換一美元,當(dāng)時他特別來氣,他心想,憑啥呀?憑啥咱中國錢就沒有美國錢值錢?可現(xiàn)在,他的一萬美元,換成了人民幣是不到六萬七。銀行工作人員告訴他,人民幣早就升值了。老周就嘆了口氣,心想,這人呀,要是命里窮,是不是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老周慢騰騰地出了銀行,可能是先前的興奮勁淡去了吧,他突然覺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點什么才好。五月的陽光正在趨向猛烈和兇狠,老周低著頭胡亂向前走出了百十米遠,看到一輛出租車正停在路旁。
車是奧迪A6,車身一抹兒黑色,顯得有些深沉。老周知道,整個澗河市,這種出租車不超過十輛,其余的兩三千輛出租車呢,跟他開的那輛一樣,都是夏利或者千里馬牌子的。
老周想,不是都說乘客就是上帝嗎?五年了,他每天都開著劉老板的那輛夏利,拉著上帝東跑西顛,累得他腰酸脖子疼,兩個肩膀也總是脹乎乎的,得,今天咱也當(dāng)一把上帝,嘗嘗是個啥滋味。老周向這輛奧迪A6邁了一步又停了下來。老周想起這車的起步價是八元錢,足夠他吃一頓午飯,或者買幾包煙,他有點舍不得。老周就又往前走了不到二十米遠,上了一輛夏利。夏利的起步價是五元,當(dāng)然還要有一元錢的燃油稅。
夏利出租車司機是個小伙子,看上去二十歲剛出頭的樣子,白臉龐,大眼睛,留著毛寸發(fā)型,挺精神的。老周大咧咧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還沒有來由地做了個擴胸的動作,接著又打量了一眼小伙子,他說,賣手腕子的吧?
“賣手腕子”,這是司機的行話。意思是說車不是自己的,而是受雇給車主開車。
小伙子笑了下,沒回答老周,他說,先生您要去哪里?
老周說,丁香小區(qū),十八號樓。
小伙子就啟動了車子。接下來,小伙子正要抬手按下計價器,老周搶先從衣兜摸出個一元的硬幣,將它放在了計價器的后面。這樣一來,計價器就按不到底了,也就記不下行駛的公里數(shù)和錢數(shù),而車外的人看來又是打了計價器的。更進一步說,動用了這種具有科技含量的手段,這趟車費就可以歸司機所有,而不必交給車主了。
老周說,我打眼一瞅就看出來了,你是賣手腕子的,我也是。同行,不容易啊。
小伙子的臉紅了,但沒將那個一元硬幣拿出來。
出租車沿北岸街向西行駛,接著又左拐,上了橋旗路,直奔老周家居住的丁香小區(qū)。在單元門前,老周下了車。
回到家里,女兒周曉徐已經(jīng)做好了午飯,四菜一湯。菜是尖椒炒干豆腐、韭苔炒肉、清蒸鯉魚和半只骨里香烤雞,湯是苜蓿西紅柿。也不過就是些個家常便飯,但熱氣騰騰、紅綠相間,別說聞了,光是看,老周就要流口水了。
女兒周曉徐還把老周早些年存下的一瓶白酒拿了出來,北大荒牌子的,60度,一斤裝。這種烈性酒,老周平常很少喝。給人家開車,不能喝酒,這理由當(dāng)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這種酒老周舍不得喝。這可是六十度的純糧酒啊!吱嘍喝上一口,就會覺得有一團火,從嗓子眼一直燒到胃里,又騰地一下沖上頭來,酒的醇香就像漣漪似的,一圈一圈地在老周的整個身子里擴散開來,真是過癮??!你再看看現(xiàn)在的酒呢,三十八度就已經(jīng)是高度酒了,跟水還有大的區(qū)別嗎?說到酒,老周突然想起上個星期二那天的下午,他將車子停在世紀廣場那兒等活兒,因為無聊,就打開了車上的廣播,收聽澗河生活文藝臺的新聞節(jié)目。有一條新聞,是說澗河周邊的一個什么敗類的鄉(xiāng)鎮(zhèn),用工業(yè)酒精勾兌假酒,貼了貴州茅臺鎮(zhèn)或者是江蘇洋河鎮(zhèn)的牌子,結(jié)果喝死了人。老周當(dāng)時就罵起來了,我操他個八輩血祖宗的,你就是用自來水冒充名酒,不是也不能出人命嘛!
老周在衛(wèi)生間洗了把手,轉(zhuǎn)身出來,坐在了桌前。他拿過酒杯,心里挺美的。剛才在單元門口下車的時候,老周給了那個小伙子司機十塊錢。老周知道,從他上車的地方到他家樓下,也就兩公里零四百八十米的樣子,絕對不會超過兩公里半,車費也就是個起步價,五元,外加一元錢的燃油稅。司機小伙子接過錢,他說,我猜也就是兩公里半吧,收您五元錢行嗎?老周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笑了,他說,你小子行啊你,有兩下子。接過小伙子找回的五元錢,老周下了車,正要隨手帶上車門時,他說,那一塊錢鋼镚兒你收好了。小伙子臉又紅了,他點了點頭,說,嗯,好的。老周又刻意看了幾眼小伙子,他心想,這孩子看起來挺有心的。女兒曉徐二十歲了,將來要是能嫁個這樣的人,也不錯吧?
老周正拿著酒杯發(fā)愣,女兒曉徐給他倒了滿滿一杯酒。老周說,閨女,你也拿個杯來,陪爸少喝一點。
曉徐說,不的了,下午還得演出呢。
老周說,閨女,咱家現(xiàn)在有錢了,你要是還想上學(xué),那咱就上。
曉徐說,我可不遭那個罪了,再說我現(xiàn)在也在劇院里立住腳了。我們劇院剛剛創(chuàng)作了一部話劇,四幕還是五幕了?我聽說,院長很有可能讓我出演女二號。
父女兩個這樣聊著聊著,那瓶北大荒白酒就被老周喝掉了將近三分之一。曉徐問老周要不要再少倒一點,老周沒吱聲。曉徐拿過酒瓶要往杯里倒酒,老周擺了擺手,又將手蓋在了杯口。老周就呆呆地坐在那兒,沉默著。
爸,你怎么了?曉徐問。
老周長吸了口氣,又慢慢地呼出。他說,閨女,咱家現(xiàn)在有錢了,六萬多塊。要是擱在五年前,別說六萬,咱就是有四萬,咱早點給你媽治病,你媽也不能死??!
曉徐說,爸,我們今天不說這些。
老周嘆了口氣。接著,父女二人就都沉默了。
3
對于風(fēng)和日麗、艷陽高照這樣的好天氣,老周一點也喜歡不起來。用他本人的話來說,硌硬死人了。
老周討厭好天氣,也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你想想吧,不刮風(fēng)不下雨的,又沒什么火上房的急事,誰會吃飽了撐得一定要乘坐出租車呢?在馬路上走上一走,活動活動身子骨,多好。就是坐車,那也是坐公交?;ㄒ粔K錢,前門上車,把錢投到司機右手旁的鐵箱子里,你就能把整個市區(qū)轉(zhuǎn)悠個遍,真是劃算啊。
可是換了刮大風(fēng)下大雨的天兒,那就完全是另一番情形了。沒有誰會傻到刻意把自己澆成落湯雞,完了再去診所掛幾天吊瓶。這樣一來,出租車司機的生意就火了。這個乘客剛剛下車,甚至還沒下車呢,那個乘客已經(jīng)坐到車里了,瞧那架勢,就跟坐出租車不需要花錢似的。而且,老周還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兩位甚至是三四位乘客拼車,這些乘客雖然心里也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接受。遇上這樣的情形,老周就會在心里說,操,這哪是下雨?他媽的下錢呢!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老周時常會覺得,好天氣會斷了他的財路。
五月末的這個星期六,就是一個下雨天,小到中雨。老周先前拉載的三個乘客沒什么好說的,他拉載的第四個乘客,是一個小男孩,看上去十五六歲的樣子,前額處的一縷碎劉海兒還染成了橘黃色。小男孩穿了一套淺灰色的運動裝,老周認得,是阿迪達斯牌子的。
小男孩是在平安街的西街口上的車,他坐在了副駕駛位置,抬手指了指前方,說,快點,去北岸醫(yī)院。
老周就啟動了車子,拐上了香江路。其實,從平安街的西街口去北岸醫(yī)院,起碼有五條線路可走,但經(jīng)香江路,距離最近。老周拉載乘客,從不繞路。
大約兩分鐘之后,車子就行駛到了澗河四中的校門口。小男孩拿出了一包煙,殷紅的煙盒。老周在安心開車,就沒看到煙是什么牌子的。小男孩點了一根煙,深吸了一口,接著就一邊吐煙霧一邊問老周,大哥,你也來一棵不?
老周的眉頭就皺了一下。老周本來就看不慣這個小男孩小小年紀就抽煙,他偏偏又降了老周的輩分。老周就在心里罵了一句,操,我的年紀給你當(dāng)一個半爹都帶拐彎的。
但是老周不能發(fā)作,他說,不的了,我不會抽。
小男孩說,嘁,不抽煙,不抽煙還是男人?來,抽一棵,我給你點上。
老周就接過了小男孩硬塞過來的煙,捎帶瞄了一眼過濾嘴,那上面有四個深藍色的字母,KENT。老周不知道這字母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這是外煙。
小男孩拿過火機,把煙給老周點著了。老周抽一口,吧嗒一下嘴,感覺什么味都沒有,跟沒抽一樣。老周就說,啥煙???咋一點勁兒也沒有?
肯特,咱們中國人都叫它長健。別人給我爸送的,一般地方買不著,免稅店才有。是,這煙是沒勁兒,大哥你說的沒錯,我也抽不慣它。小男孩說到這兒,拍一下老周的右胳膊,又接著說,大哥你不對呀,剛才你不說你不會抽嗎?
老周就笑了一下,心想我開始抽煙那時候,你這小兔崽子連個影兒都還沒有呢。隨即,老周將方向盤往右輕輕打了一把舵,腳下又輕點了一下剎車,讓后邊的一輛二十六路或者是三十六路公交車超了過去。
小男孩沒再追究老周到底會不會抽煙,他轉(zhuǎn)移了話題。他說,這兩天都要氣死我了。大哥,你說換成你,你生不生氣?我女朋友懷孕了。
小男孩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根棍子,猛地戳到了老周的腰眼。老周的整個上半身,不由得就一聳。
當(dāng)時我一再問她了,到底是不是安全期,她說是。結(jié)果她還是懷孕了。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用安全套了。小男孩接著說。
老周就扭頭看了一眼小男孩,后者左手托腮、右手夾煙,一副陷入沉思的樣子。老周心底猛地升騰起一股沖動,想要狠狠抽這孩子幾個耳光。但他必須強忍著,使勁抽了一口煙,結(jié)果嗆得他好一陣咳嗽。
出于安全考慮,老周一邊咳嗽,一邊把車子停在了路邊。小男孩看來還是有同情心的,他輕輕地給老周拍背,還告訴老周,你急什么啊?慢點抽。你要是愿意抽這肯特?zé)?,我把我這盒都給你。
老周勉強止住咳嗽,說,不用了,謝謝。
緊接著,老周問小男孩,你今年多大了?
小男孩說,十七。
老周說,嗯。接著,他重又啟動了車子。
小男孩說,我這是去醫(yī)院,陪她做流產(chǎn)。男人嘛,就得對自己的所做所為負起責(zé)任。大哥,你說我說的對嗎?
老周真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干脆就假裝又咳了幾聲。
小男孩說,唉!本來今天我還想去北京見網(wǎng)友呢,這下好了,全泡湯了。大哥你知道我網(wǎng)友叫什么名不?特別拽,叫飛翔的拖鞋。我說這段日子PM2.5怎么總是超標呢,是拖鞋太臭,我得上環(huán)保局告他去,哈哈哈。
4
車子到了北岸醫(yī)院,小男孩付了十元車費。小男孩接過老周找回的四元錢,推開車門,正要下車,又停了下來。
小男孩從衣兜中掏出那包KENT香煙,遞給老周。
大哥,這個給你。小男孩說。
老周推辭不要,他說,謝謝,我不要,你自己留著抽吧。
小男孩把煙扔在老周腿上,下了車。
接下來,雨勢突然大了起來。路上沒有行人,老周的心里有了些煩躁。他就將車子停在醫(yī)院的側(cè)門門口,點了一根小男孩給他的KENT香煙。
老周知道,刮風(fēng)下雨的天氣,乘坐出租車的人會多。但他也知道,這風(fēng)和雨也不能大得沒邊沒沿,大得完全不靠譜。就比如現(xiàn)在吧,雨下得跟瓢潑似的,完全不講究章法和布局,誰會巴巴地跑到大街上來呢?誰不老老實實在屋里待著?高興的話,再喝上兩盅小酒,打上兩圈麻將,不是挺好的嗎?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再去辦好了。所以,確切地說,老周最得意的天氣,是剛才的那種小到中雨的天氣。很多時候,老周都在心里感嘆,人活在世,啥事都得講究個度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無論天氣怎樣,車主劉老板給老周的工資都是一樣的,每月一千六百元。老周總是盼著每天都能多跑上幾趟活兒,多賺一點車費,無非是為了每天晚上五點半交車、交錢給劉老板的時候,他心里的底氣能夠更足一些。更重要的是,每天能多跑上幾趟活兒,他也好從中扣留下來幾趟車費,塞進自己的腰包。
老周至今還記得,五年前,他剛當(dāng)出租車司機的時候,車主是個女人,小五十歲的樣子,跟他一樣,也姓周,老周就管她叫周姐。老周每天晚上交車的時候,都能給周姐掙來一百七八十元錢,好的時候甚至是二百出頭,可周姐的臉始終像塊鐵板,緊繃繃的,一點笑模樣也沒有。老周以為是自己剛干這行,掙得太少了,周姐才會給他臉色看。后來,老周詢問了幾個同行,有老王、老李,還有四牤子。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在前面提過一句的四牤子,老周小時候和他一起彈過玻璃球,他現(xiàn)在也給人家“賣手腕子”呢。問了這幾個人,老周這才知道,根本不是他以為的那么回事。同行們每天交車的時候,最多也就交給車主一百六七十元錢,只交一百二三十元錢的時候常有。這還不算完呢,這些同行每天的午飯和一包煙,加在一起是小十元錢吧,也是從乘客給的打車費里出。老周就問,這起早貪黑地跑一大天,就跑一百二三十塊?老李都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老王也沒說什么,但看老周的眼神就相當(dāng)不屑了。發(fā)小四牤子撇了撇嘴,說,你腦袋進水了咋的?老周的腦袋當(dāng)然沒有遭受這種硬傷,他就果斷地撂了挑子,炒掉了周姐。接下來,老周像其他“賣手腕子”的司機一樣開始耍滑頭了,每天私自扣留下來幾趟車費,塞進自己的腰包。老周知道,他的那些同行當(dāng)中下手最狠的,每天要扣留五六十元錢車費,還臉不紅心不跳的。老周似乎先天不具備這種過硬的心理素質(zhì),他給自己定了一個硬杠杠,每天最多扣留二十元錢,絕不能突破這個底線。啥事都得講究個度啊。很多時候,老周都這么想。
如今的車主劉老板,已經(jīng)是老周的第四任東家了。老周每天上交給劉老板的錢,基本都是在一百六七十元的樣子。老周猜想,他這樣耍滑頭,劉老板絕不會心中一點數(shù)都沒有。但劉老板沒有抓住實打?qū)嵉淖C據(jù),也就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老周還聽說,很多車主已經(jīng)想要改變合作規(guī)則了,他們要把車子包給這些“賣手腕子”的,油錢啊,輕微剮蹭的維修費啊,還有違章罰款什么的都不管了,只管每月收三千元到四千元不等的租金。這讓老周的心里不托底,他不知道這種交租金式的合作,收入會不會要比現(xiàn)在低。
瓢潑大雨沒有一點停下來歇歇腳的意思。這讓老周很擔(dān)心,今天還能不能給劉老板交上一百六七十元錢???眼瞅著大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了,老周就把手中只抽了少半截的煙摁滅在煙灰缸里,但接著又將煙塞進嘴里,點著。
都是那個小崽子給妨的。老周在心里罵起了剛才乘車的那個小男孩。在東北話里,這個“妨”讀一聲,意思是妨礙、妨害,更準確一點的解釋,大約是一個人帶來了晦氣,壞了另一個人的好事情。
這小崽子要是我兒子,我一天揍他八遍。老周在心里又罵了一句。緊接著,老周就感覺不好意思了。自己正在抽的煙,還是人家給的呢。
老周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一抬頭,看到了馬路對面的中國人民銀行。他的心情瞬間敞亮了不少,原本緊繃著的臉上也稀稀落落地浮現(xiàn)出了一絲笑模樣。一萬美元啊,是六萬多元人民幣呢,隔山跨海而來,已經(jīng)不蔫聲不蔫語地立在了他的名下,真是低調(diào)又奢華。
老周啟動車子,想要到火車站或者客運站去溜溜活兒。老周知道,再過半個小時,有一列哈爾濱方向開來的火車,將在澗河站停靠五分鐘。
老周的車子剛一啟動,從北岸醫(yī)院里跑出了一個人。
雨水成片成片地在后視鏡上流淌,所以老周看不清這人的長相,只是從長發(fā)判斷出是一個女人。老周猜想這人應(yīng)該是要乘車,他就停下了車子。這個女人跑到車子跟前,老周推開了右前門。女人果然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
女人急促地呼吸著,扭過頭來看了一眼老周,她的整個人就像瞬間定格了一樣,不再擦拭臉上和頭發(fā)上的雨水,她先前急促的呼吸聲也靜了下來。
老周看了一眼這個女人,四十多歲的樣子,膚色白皙,五官周正。接著,老周看到這個女人左臉靠近耳垂那兒,有一條細瘦的疤痕,呈淺粉色,差不多有兩厘米長。
老周的心臟猛然不守規(guī)矩了,連個招呼也不打,一下子就擅自搬遷到了他的嗓子眼里。老周不得不緊閉著嘴巴,以防他的心臟會進一步自作主張,騰地一下從他的口中跳到身體之外。
女人顯然也認出了老周,她的聲音抖得就像一片風(fēng)中的葉子。
狗?!苏f。
5
接下來,我們顯然是要做一下倒敘了,回顧一下老周過往的生活。
在“賣手腕子”之前,老周其實就一直在做司機工作。在澗河北岸的河濱化工廠,他先后給四任廠長開小車。老周開的第一輛車是北京吉普,212那種。接下來是“嘎斯廠”生產(chǎn)的伏爾加,當(dāng)時蘇聯(lián)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解體了。也是借著蘇聯(lián)解體這個事件吧,老周搞清楚了,所謂“嘎斯廠”,其實是“高爾基汽車廠”的意思,“高爾基汽車廠”的俄文縮寫是GAZ,發(fā)音很像“嘎斯”。再之后呢,老周開的車是捷達和捷達王,他開了十年還拐彎。老周最后開的車子是奧迪A6,開了不到5個月,還沒過癮呢,他所在的河濱化工廠也解體了?;S把所有的家底都劃拉出來了,竟然抵不上拖欠銀行貸款的一個零頭?;S的二百來號職工,又是上訪又是寫揭發(fā)檢舉信,前后鬧了大約有半個月,也沒鬧出一個清晰明朗的結(jié)果來。想從工廠得到滿意的賠償?嘁,腦袋被驢踢了吧?老周這樣想著,就去當(dāng)了“賣手腕子”的出租車司機。
倒騰完了這些陳芝麻爛谷子,顯然還不夠?,F(xiàn)在,我們還得把時間再往前提,提到二十多年之前。
那時候,老周剛剛被河濱化工廠錄用,是最后一批全民工,很牛。跟老周同時被錄用的還有兩個大集體工,都是女的,一個叫楊美溪;另一個叫徐桂蘭,后來成了老周的老婆。我們捎帶再說一句,老周的女兒之所以叫周曉徐,其實就是取了父母雙方的姓氏。
楊美溪和徐桂蘭,還有老周,當(dāng)時都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三個人剛剛認識不久,徐桂蘭開始追求老周,是那種縮手縮腳的追求,有點走一步退兩步的意思。老周就假裝沒看出來,因為他心里喜歡的是楊美溪。當(dāng)然了,“喜歡”,這是普通話的叫法。在老周那里,這種叫法是另外一個詞:稀罕。
老周稀罕楊美溪的理由成千上萬,乃至無窮無盡,他能梳理成型的,是以下三條。
第一條是他覺得楊美溪的名字好聽。美溪,美麗的小溪,清澈、舒緩,隱隱約約地透著一種書卷氣息,真實帶勁啊。后來老周才知道,楊美溪的爸爸跟老周的爸爸一樣,都是小學(xué)四年級的文化。楊美溪小的時候,她家住在黑龍江的伊春市,伊春市下轄多個區(qū)縣,其中有個區(qū)叫美溪區(qū),楊美溪當(dāng)初就出生在那里。楊美溪的爸爸給她取的名字,說白了也就是現(xiàn)買現(xiàn)賣。另外,美溪區(qū)或者美溪區(qū)的附近,有一條河,叫回龍灣,聽說如今已是夏季的漂流勝地。楊美溪的爸爸當(dāng)年現(xiàn)買現(xiàn)賣成了癮,就給楊美溪的弟弟取名叫楊回龍。楊美溪的爸爸可能不知道,“回龍”其實還是一個麻將術(shù)語,大致是下押賭注的一種。楊回龍長大后,據(jù)說還真就有打麻將的愛好,打十場輸九場半。楊回龍就很有可能痛恨自己的名字,同時捎帶著痛恨自己的爸爸也有可能。
老周稀罕楊美溪的第二條理由,是他覺得楊美溪的眼睛好看,水汪汪的杏核眼,淹得死人。楊美溪的睫毛呢,長而上卷,呼嗒呼嗒的,就像蝴蝶的翅膀,扇得老周的心總是忽忽悠悠的。不過,對于楊美溪的眼睛,徐桂蘭的看法是另一種情況。在成為老周的老婆的那天夜里,徐桂蘭說過這樣一句話,她楊美溪還趁啥呀?就是眼睛比我會勾搭人唄。徐桂蘭說的這個“趁”,在東北話里當(dāng)“擁有”或者“富有”講。徐桂蘭說這話時,手里正握著老周襠間的物件。徐桂蘭說完這句話,老周的這個物件就蔫下去了。
老周稀罕楊美溪的第三個理由,是楊美溪會唱歌,還會跳舞。廠子里一舉辦慶五四、迎七一演出,楊美溪就會壓軸出場。楊美溪在臺上那么一唱再一跳,也不見得就含有多少藝術(shù)成分,但是臺下卻炸了廟。大家都在喊,好啊好啊!再來一個!當(dāng)然,喊得最賣力的,一定是老周。你就看看他的脖子吧,一條條的青筋上躥下跳,都要炸裂開來了似的。
轉(zhuǎn)過年來,老周跟楊美溪的關(guān)系有了實質(zhì)性的進展。具體說來,就是老周親了楊美溪左臉靠近耳垂的那條細瘦的疤痕。老周心疼啊,就問楊美溪是怎么回事。楊美溪說是小時候采松塔,從樹上掉下來,樹枝刮的。
就在老周親了楊美溪那條疤痕后半個月,楊美溪工作變動了,她調(diào)到了澗河市歌舞團。老周當(dāng)然要向楊美溪道喜,卻找不到楊美溪。老周正急得牙齦發(fā)炎、眼睛躥火,楊美溪嫁人了,嫁給了歌舞團的副團長。據(jù)說這個副團長姓趙,名字好像是叫趙什么遠,也或者是趙遠什么,老周沒那份閑心去記下這些。
老周就一個人去了市郊的龍尾山上,癱坐在一棵歪脖子的柞樹下面。老周本來是想可嗓子哭號幾聲,哭自己只是個司機,除了會開車,別的能耐一點沒有,被楊美溪不聲不響地就給踹了??伤诹恋目奁鼊倓傞_了個頭,就戛然而止了。老周突然想,可別兩只肥鴨子都飛了啊,太不劃算!老周就撲棱棱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和樹葉,撒腿就往回跑,接著就三下五除二,娶了徐桂蘭。
徐桂蘭生了女兒曉徐之后,被查出了患有心臟病,醫(yī)生也說不大準是先天的還是后天的,反正挺嚴重。之后的十幾年里,因為沒斷了給徐桂蘭看病,老周一家的日子就一直緊緊巴巴。五年前,老周打聽到牡丹江和天津都有心血管病??漆t(yī)院,能治好徐桂蘭這病,好像是在心臟里搭個什么橋,也可能是換個什么瓣,老周也搞不清是什么醫(yī)療手段,只知道費用大約是四萬元錢左右。老周當(dāng)時手頭有不到兩萬元錢,他求爺爺告奶奶,東拼西湊地又籌來了一萬八??删驮谶@個節(jié)骨眼兒上,他們夫妻二人所在的河濱化工廠解體了。真是急火攻心啊,徐桂蘭就昏倒了。老周緊忙打電話叫了120,就近把徐桂蘭送到了北岸醫(yī)院,經(jīng)過好一番搶救,老周自己的兩萬元錢花掉了,他借來的那一萬八也花掉了好幾百,但徐桂蘭還是沒有被搶救過來。
有些事情,說來真就很奇怪,我們就是想破腦袋瓜子,也想不出個有說服力的理由。老周生活的澗河,往最大了說也就是個中等城市,可自打楊美溪嫁給了副團長,老周娶了徐桂蘭,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啊,老周和楊美溪一次面也沒見過。
而現(xiàn)在,瓢潑大雨的鬼天氣里,一輛七八成新的夏利出租車中,更進一步說,是車檔隔開的駕駛座位和副駕駛座位上,老周和楊美溪見面了。
6
楊美溪的蒼老是顯而易見的。就說她的眼睛吧,雖說還是杏核形,卻被眼角的魚尾紋給壓墜得耷拉下去,眼珠也不再是從前的水汪汪,而是變得干澀、灰暗,還透出了無法掩飾的局促不安。
這就使得老周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覺。
操,這就是我當(dāng)年稀罕的那個小丫崽子?老周在心里罵了一句。接著他就想,歲月這個敗家玩意兒,真是對誰也不手下留情。
楊美溪呢,她說完那個“狗?!?,就閉上了嘴巴。老周的嘴唇倒是一直在嚅動,卻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都紅了臉,都沉默著。
可是,就這么干巴巴地不說話哪是長久之計啊?老周就清了清嗓子,他說,嗯,那個,你現(xiàn)在,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啊你現(xiàn)在?
還,還行吧。楊美溪說。緊接著,她反問老周,你呢?
也還行吧。老周說。
之后,兩個人就又沒話了。
老周又拿出了一支KENT香煙,想要點著,但又放回去了。緊接著,老周很想扇自己幾個大嘴巴。
這么多年來,老周其實很多次設(shè)想過與楊美溪見面的情形。一種情形是見了面,老周什么話也沒說,搶前一步就給了楊美溪一個大耳光,再踹上兩腳。管那么多干嗎,先解解心頭之恨再說。打完了,老周揚長而去,一邊走,他指不定還要一邊吹上幾聲口哨。
另外一種情形,是老周大喊一聲“美溪”,邊喊邊沖過去擁抱她。接著,老周說,跟我走。楊美溪使勁點了點頭,就真跟他私奔了。至于私奔去了哪里,以及私奔后的情形,老周沒有去想。
第三種情形似乎更加符合老周的心愿。在某一個地方,兩人見面了,老周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楊美溪就一頭撲在了他的懷里。楊美溪淚如雨下,而與此同時,她一點都沒耽擱將自己和老周的衣服脫光。而一張寬敞平整、軟硬度適中的大床,顯然已在一旁等候多時了。
還有一種情形呢,是老周主動走上前來,微笑,打招呼,楊美溪呢,歪著頭看他。老周支支吾吾地說,美溪,我,那個,我。楊美溪說,你什么你?。磕阏l呀?你個臭流氓!接著,楊美溪就打起了報警電話。
老周設(shè)想的重逢情形當(dāng)然遠遠不止以上這幾種,有浪漫的,有暴力的,有溫馨的,有擰巴的,甚至還有色情的,隨便哪一種都比現(xiàn)在要來得從容。這叫什么和什么???明明都有一肚子話,偏偏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老周就只好硬著頭皮沒話找話,他說,真快呀,一晃,二十年了。
楊美溪沒有順著老周的話茬發(fā)展,她說,送我回家。
老周就啟動了車子,同時下意識地按下了計價器,接著又緊忙把計價器推起。
哪兒?往哪兒走?老周苦笑了一下,問楊美溪。
光明小區(qū)。楊美溪說。
過了河濱街的西街口,右轉(zhuǎn),車子就駛上了安興路。一路上,老周還是不知道自己該說點什么,來打破這種黑壓壓的別扭和尷尬。而楊美溪呢,也是一聲不吭,低著頭,一五一十地捏弄自己的手指頭,就像永遠都數(shù)不清自己到底長了多少根手指似的。
除了雨刷左右左右推動風(fēng)擋上的雨水,發(fā)出那種發(fā)澀的沙沙聲響,車子里就全是寂靜了。這種寂靜的濃度正在一步快過一步地加強,老周很是擔(dān)心這種寂靜會在下一秒鐘就砰的一聲將車子撐爆。
安興路的中段,有一座街心廣場。這座廣場的最初名字叫情人島,但叫了不多時日,沒人這么叫了,人們都叫它安興廣場。老周的車子行駛到這兒時,雨勢明顯小了很多。而廣場西北角的那個人工噴泉,晴天麗日的時候,見不到它噴水,這會兒它卻來了殷勤勁,嘩啦啦地翻弄著水流。
老周的車子行駛到這個噴泉近前的人行道了,有三個人一起向他擺手。老周踩了腳油門,沒理他們。別說現(xiàn)在車上坐著楊美溪,就算是空車,老周也不打算拉載他們。
這三個人,老周打眼一瞅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他們?nèi)思绨驍D著肩膀排成了一排,外邊的兩個人是男的,都四五十歲的樣子,其中一個還有些拔頂。夾在中間的那人是個女的,裙子短得勉勉強強蓋住了屁股,被雨一淋,緊貼在身上,女人胸口肥碩的兩團,還有肚腩處更加肥碩的一團,就那樣明目張膽地凸顯著。
老周猜測,夾在兩個男人中間的這個女人,十有八九是個暗娼。
兩年前,四牤子教會老周在計價器底下墊個硬幣的時候,他問過老周,老周大哥,嫂子沒了,你說你天天晚上不得憋得梆梆硬啊?這也不是個長法。趕明個你去安興廣場吧,到那兒就有人主動搭嘎你,三十塊錢,你就隨便整吧。昨天我還去了呢,小姐就是歲數(shù)大點,別的毛病沒有,活兒是真好。老周急忙搖了搖頭。老實說,徐桂蘭去世之后,老周憋得梆梆硬的時候不少。老周剛剛40歲出頭,實打?qū)嵉膲涯隄h子,身體有這方面的要求,不是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但是,讓老周找個小姐給自己敗敗火,這種事他還真就做不來。這要是被傳染上了性病,那不鬧死心?。恳窃僮屖烊酥懒?,那就徹底完犢子了,哪還有臉活下去?四牤子說的這些話,老周當(dāng)時不太相信是真的,這光天化日之下,小姐就主動上來搭嘎你?還要不要點臉了?還有沒有王法了?但回頭一想,老周也不十分相信四牤子說的是假的。四牤子是個光棍漢。當(dāng)然了,“光棍漢”,這是普通話的叫法,老周的叫法是“跑腿子”。老周知道,四牤子打小就挺騷性,好這一口。他上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因為扒女廁的墻頭偷窺,被學(xué)校開除。20歲那年呢,他蹲了笆籬子,也就是進了監(jiān)獄,起因是強奸未遂,被判了8年。據(jù)老周所知,四牤子出獄以后不是沒想過成個家,好好過日子,但沒有哪個女人肯嫁給他,他也就由著自己了,一旦兜里有了點錢,馬上就去找小姐。因為這個,老周覺得,四牤子說在哪兒找得到小姐,交易費用又是多少,應(yīng)該還是靠譜的。老周再出車時,就有意不往安興廣場這邊溜達,他怕萬一把持不住自己。老周知道,從古至今,褲襠里的這點破事,要是說小,就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但要是說大呢,就能把天整出個窟窿來。
眼前想要乘車的這兩男一女,讓老周相信了四牤子說的應(yīng)該不會有假。老周在心里罵了一句,就又推了一檔,提了車速。
車子很快就來到了光明小區(qū)的門前,一路上也沒吱聲的楊美溪突然開口了。就像一盞燈泡,總算通上了電源,而且,明明只有60瓦的功率,偏偏要發(fā)出100瓦的光亮。
她說,調(diào)頭,往回走。
老周就停了車,愣呵呵地看著楊美溪,不知道她這是唱的哪一出。
楊美溪又說,往回開啊你,賣啥呆兒?
老周就將車調(diào)過頭來,往回開。一路上,楊美溪突然滔滔不絕地說起了話,老周也不再裝悶葫蘆了。
楊美溪說,真快呀,一轉(zhuǎn)眼就二十多年。
老周說,可不咋的。
楊美溪說,我兒子二十一了,你家孩子呢?
老周說,閨女,二十了。
楊美溪說,俺家那死鬼……唉,不說他,你家徐桂蘭怎么樣?
老周說,享福去了。
楊美溪說,啥?往左轉(zhuǎn),對,對,一直往前開,往前。
老周說,拉倒了,五年前就蹬腿了。
楊美溪說,哎呀媽呀,真的假的?
老周說,操,我騙你干啥?
這樣說著,車子就來到了北岸小區(qū)五號樓的四單元門前。雨呢,可能是撒歡撒夠了吧,基本就算停下來了。
楊美溪說,狗剩,走,你跟我上去拿個東西,我自個兒拿不動。
老周想都沒想,就下了車,鎖了車門,跟著楊美溪上了二樓,進了206室。
這戶樓房是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建筑面積也就六十平米多不了多少的樣子,大小和格局跟老周家的房子都差不多。讓老周納悶的是,這房間里既沒有家電,也沒有家具,只有一張雙人床,床上的被子還沒疊,就窩窩囊囊地堆在那兒。這是楊美溪的家嗎?怎么不像個正經(jīng)過日子的人家呢?
老周正要問楊美溪是怎么一回事,楊美溪已撲在了他懷里,又將他推倒在了床上。老周設(shè)想過的跟楊美溪見面的某一種情形,開始直播了。
7
老周慌里慌張地走出北岸小區(qū)五號樓四單元的時候,差不多是午間十一點半。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下來,但天仍舊陰沉著,像一張正在生氣的超級大臉。
老周連開了三次,總算打開了車門。他坐在駕駛座位,哆哆嗦嗦地將車打著了火。老周啟動車子,剛將車子開到北岸小區(qū)門口的時候,有一輛出租車正在往門里來。兩輛車快要交錯了,老周抬眼看了一下,對向開來的出租車司機是個小伙子,老周覺得挺眼熟的。
老周沒心思去想在哪里見過這個小伙子,就將車子開出了小區(qū)。老周也不知道自己這是要去哪里,就無目的地開著車子。后來,車子來到了河濱街中段的中國人民銀行門前,老周突然想起來了,剛才那個開出租車的小伙子,就是他兌換美元那天,拉他回家的小司機。
老周開著車子繼續(xù)前行,后來就將車子停在了北岸商場的東側(cè)門。老周點了一根香煙,自然還是那個小男孩乘客給他的KENT。老周深吸一口,吸掉了差不多半根。老周在心里說,操,是誰說的了,女人四十如虎,真是一點也沒有扒瞎,他媽的。老周說的“扒瞎”,是東北話,意思是說謊。
老周不明白,楊美溪怎么就能想出那種辦法呢,騎坐在他身上,上下運動,她胸前又白又大的兩團也跟著上躥下跳。老周說,別的,你別的,來人可咋整?楊美溪沒有停止動作,她告訴老周,這房子是她弟弟楊回龍臨時租住的,她弟弟回伊春老家了,要一個禮拜以后才能回來。老周靜止了幾秒鐘,就翻身將楊美溪壓在了身下。楊美溪似笑似哭的叫喊聲,讓老周突然想起了大年夜的焰火,絢爛,奪目,一驚一乍,但因為有些過頭,也就有了一些不真實。
兩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老周發(fā)覺自己后悔了,這扯不扯?怎么能跟楊美溪做這種夫妻之間才能做的事呢?雖說兩個人以前處過對象,可楊美溪如今畢竟是別人的老婆。這事是怎么發(fā)生的呢?這事怎么就發(fā)生了呢?老周知道肯定是自己骨子里愿意,否則的話,他挺大個老爺們兒還能讓個娘兒們給收拾了?
操,我們這不成搞破鞋了嗎?這扯不扯!老周一邊在心里罵自己,一邊坐起身來,要將自己裝回到衣服里面去。但衣服不怎么配合,比如襯衫就自作主張,里子成了面子,面子成了里子。
楊美溪拽住老周的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交談中,老周就知道了,楊美溪當(dāng)初選擇嫁給副團長,她是想成為一個職業(yè)演員,一切順利的話,成個歌唱家什么的,出名賺錢兩不耽擱??伤藿o副團長之后沒幾年,歌舞團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先是財政差額撥款,接著就要靠自己演出賺錢來養(yǎng)活自己了。歌舞團一天不如一天,更要命的是面對這種淪落,沒有誰找得到剎車在哪里。楊美溪就辦了退養(yǎng),一直待在家里。這么多年來,楊美溪也挺惦記老周的,但又沒臉來看他,一拖兩拖的,這么多年就過去了。楊美溪說她的丈夫如今也退下來了,病懨懨的,又是冠心病,又是糖尿病,把家里的錢都換成藥片吃了。說到這兒的時候,楊美溪就長嘆了口氣,說,這都沒啥,虧就虧了我兒子。
老周也嘆了口氣,把自己的手從楊美溪的手中抽出。他說,楊美溪,別管怎么說吧,我承認,今天這個事,我們做得不講究。我老周絕不是那種人,提上褲子就不認賬,可從今以后,咱們倆就,就別再那個見面了。
楊美溪突然哭出了聲。
老周狠了狠心,接著說,咱們倆確實不該這樣。再怎么說,你現(xiàn)在是別人的老婆。就是說破了天,搞破鞋這個事到了哪兒也立不住腳。
說完,老周飛快地跳下床,穿上鞋子,開門,小跑著下了樓。他一直沒敢回頭。
8
現(xiàn)在是下午一點了,老周還是感覺不到餓。但他還是去了北岸小學(xué)后身的二胖的哥快餐店,花七元錢,要了一份盒飯。盒飯里有青椒肉段、土豆絲,還有兩塊兒刀魚,都是老周以往愛吃的,可這會兒,他一點胃口也沒有。沒有胃口,老周還是強迫自己把盒飯吃掉了。
下午的第一個乘客,是個中年男子,有著強烈的狐臭,強烈到就像一個黑咕隆咚的大麻袋,將老周兜頭罩住。不過也好,中年男子的氣味分散了老周的注意力,他可以不再死盯盯地想著楊美溪。
第二個乘客呢,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少婦的身段,還有眼睛、鼻子和下巴那些地方,長得都有點像徐桂蘭當(dāng)年年輕那時候。少婦一上車,老周就覺得自己的心忽悠一下翻了一個個兒,他的整個前額在一瞬間就布滿了汗水。咋的?我這邊剛提上褲子,敗家娘兒們就從那邊趕回來跟我算賬???操,也太麻利了吧?老周想。
少婦剛一上了車,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少婦皺起了眉頭,猶豫了足有半分鐘,這才接聽。
對,是我。少婦說。
嗯,這件事我已經(jīng)聽說了。她接著說。
我再也不想?yún)⑴c了,太累。少婦說到這兒的時候,嘆了口氣。
我上次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了嗎?少婦的聲音猛地提高,就像一團失控的火苗噌的一下躥了起來,嚇得老周的手一抖,車子也跟著晃了一下。
行了行了,就這樣吧。少婦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是,對,你說的不錯,一點也不錯。她的語氣又平和了下來。
去你媽的!少婦突然大聲罵了這么一句,就關(guān)掉了手機。
老周側(cè)臉一看,少婦的臉上已滿是淚水。
老周不知道少婦是在跟一個什么樣的人通電話,但他減了車速。老周還想安慰少婦幾句,但又不知該說什么,他就嘆了口氣。
少婦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巾,一下一下地在臉上蘸,可能是怕弄壞了臉上的淡妝。
接下來,少婦按下了車窗,把紙巾扔了出去。她說,師傅,靠邊停下。
老周就在菜市場門前把車停下,少婦拿出五十元錢,拍在方向盤上就下了車。
老周說,等一下,還沒找你錢呢。
少婦頭也沒回,進了菜市場。老周也不知道她是沒有聽到啊,還是沒從電話當(dāng)中回過神來。老周想要喊少婦一聲,但他猶豫了一下,只是張了張嘴巴,沒有喊。
這樣的事情要是發(fā)生在以往,老周一定會高興得一下午咧著嘴笑??涩F(xiàn)在,老周高興不起來。他心想,這是怎么了?怎么每個人看上去都有老大一堆的鬧心事呢?
接下來,太陽說出來就出來了,白花花地籠罩在空中,一副不計前嫌的樣子,或者說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老周本來以為太陽出來了,他的生意就會冷清下來。還好,下午打出租車的乘客很多。老周攏了攏車費,能給車主劉老板交上一百五十二元錢。至于少婦給他的那五十元錢,他將它做了一個對折,放到了自己的褲子口袋里。
我們可以說,這一下午,老周都在沒怎么間斷地在想楊美溪。按照楊美溪的說法,她如今的日子過得不成樣子,這讓老周的胸口堵得慌。憑良心講,楊美溪的日子要是過得豐衣足食、風(fēng)生水起,老周知道自己一定是會嫉妒的,一定是會在心里罵娘的,你他媽的把我甩了,你憑啥還過好日子?這他媽的還有沒有點天理了?哪成想楊美溪的日子偏偏過得緊巴,老周呢,不但沒有偷著樂,反倒覺得心里很是憋屈。兩種情形相對比,老周情愿楊美溪的日子好過,而他眼巴巴地嫉妒。
我就是不該遇到她。既然遇到了,我就該裝作不認識她。既然沒裝不認識她,我就不該招惹她。老周在心里一步一個腳印地后悔。
傍晚五點半,老周將車子停在了一個酒吧的門前。這個酒吧,名叫第八感覺。已經(jīng)有半個月左右了,車主劉老板都讓老周在這個地方把車交給他。據(jù)老周所知,劉老板白天有工作的,好像是什么局的一個什么副科長,老周沒有細問過,也不方便細問。劉老板白天的工作似乎很清閑,每天傍晚,他從老周手里接了車,通常會去干個前半夜。
老周知道,劉老板讓他把車交到這兒,是因為劉老板跟這家酒吧的一個什么駐唱歌手勾搭上了。這個歌手,老周見過一次,瘦得就像一根筷子似的,可兩個奶子卻鼓溜溜地支棱著,明目張膽,滿不在乎。就在昨天,交車的時候,老周還半開玩笑地勸阻劉老板。他說,兄弟,你可得給我加著點小心,你把我惹毛了,我上你家告訴我弟妹去。劉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按了下老周的肩膀,之后甩給了老周一包香煙。
我咋還有臉笑話人家老劉呢?老周抬起右拳,狠狠地砸了幾下自己的腦門。我跟老劉是一……一什么鶴了?老周想不起“一丘之貉”這個成語。緊接著,老周又給自己做了推脫。他覺得,他和劉老板還是不一樣的,楊美溪也不同于那根筷子。老周覺得自己是正經(jīng)人,覺得楊美溪也是正經(jīng)人??墒?,正經(jīng)人怎么偏偏干出這種不正經(jīng)的事呢?老周理不出頭緒來了,只好一聲緊接一聲地深深嘆氣。
老周剛剛將車熄了火,劉老板就快步走了過來,臨到車前兩米的地方時,腳下踩到了一個石子類的東西,身子趔趄了一下。老周下了車,把一百五十二元錢交給了劉老板。劉老板接過錢,沒數(shù),就揣進了衣兜。劉老板跟老周說了一句什么,但老周沒有聽清,他耷拉著腦袋往家走。
老周渾渾噩噩地來到一個紅綠燈近前,他就不能再耷拉著頭了,他得觀察一下往來的車輛,看清紅綠燈指示牌上的秒數(shù),總不能一個疏忽,就把自己的小命交待掉。老周這一觀察,就又看見了那個小伙子,就是他存錢那天拉他回家的那個小司機。這是今天一天當(dāng)中,老周第二次見到他。
怎么這么巧呢?老周剛一這么想,他又看到了女兒周曉徐。周曉徐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側(cè)著頭看小伙子。周曉徐似乎笑得很開心,小嘴巴一個勁地張張合合,老周不知道她在跟小伙子說些什么。
老周一愣神的工夫,小伙子開著的夏利車已經(jīng)駛過了紅綠燈,向著香江路的南端開去了。
9
晚上七點半,周曉徐還沒有回家。周曉徐以前很少這么晚回家的,這讓老周很是惦記。做父母的,一旦惦記起孩子,總會自覺不自覺地把問題往壞處去想。曉徐不是出什么事了吧?被車刮了?遇到壞人了?老周其實也相信不會出這類的意外,但他還是有些坐立不安。老周正要打電話給女兒,周曉徐回來了。老周懸著的心,總算落到了實處。
周曉徐一進家門,就大聲說,爸!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劇院定下來了,這次我來演女主角!我本來以為我是演女二號呢。
好??!好!老周邊說邊使勁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女兒能演女主角了,這讓老周心中的愧疚總算減輕了一些。想當(dāng)初,工廠解體、徐桂蘭去世的時候,周曉徐正在讀初三下半學(xué)期,再有兩個多月就要中考了。周曉徐清楚自己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也知道家里沒錢供她讀書,她就自己輟學(xué)了。老周跟周曉徐發(fā)了一通脾氣,但周曉徐還是沒有再去上學(xué)。周曉徐開始是想找個賣服裝的服務(wù)員來做,但人家知道她年紀小,沒有任何工作經(jīng)驗,就以不能雇用童工為借口拒絕了她。后來,周曉徐先后去了一家美發(fā)店和一家美容院,做起了那種有一點象征性薪水的學(xué)徒工。老周也搞不清楚是不是因為自己心中總是沒有徹底放下楊美溪,反正女兒周曉徐有點隨楊美溪,打小就喜歡唱歌、跳舞、模仿個小品什么的。再后來,澗河話劇院招聘演員,周曉徐就去應(yīng)聘了,結(jié)果還真就應(yīng)聘上,跟劇院正式簽了勞動合同。這兩年來,除了跟劇院的前輩認真學(xué)習(xí)表演,周曉徐的工作更像是個打雜的,掃個地、跑趟腿、打壺水什么的,誰的吩咐都得聽,誰的臉色都要看,根本沒有上臺表演的機會。偶爾有上臺的機會,也不過是跑一下龍?zhí)锥?,能有一句臺詞就算額外的恩賜了。
而如今,滿打滿算也就兩年的光景,閨女能演女主角了,還是一部五幕劇的主角。老周真是高興,知道周曉徐的堅持和努力就算有了回報,他笑得立事牙都要露出來了。
可笑著笑著,老周不笑了。老周想,女主角又怎么了?再好的演員,放在舊社會,那也就是個戲子。這幾年開出租車,沒有乘客的時候,老周就打開車載廣播來聽,什么女演員性騷擾男導(dǎo)演,什么男導(dǎo)演上了女演員床,這類破事他聽過遠遠不止一次兩次。對女兒周曉徐的人品和作風(fēng),老周是一百個放心,可他偏偏又覺得這個演藝圈子,好像從來就不是個干凈的地方啊。當(dāng)初閨女輟學(xué)去了劇院,那是因為家里供不起她念書。如今家中有錢了,可閨女經(jīng)過幾年工作,再也沒有心情上學(xué)了。這可實在是讓老周撓頭。老周把那一萬美元存到銀行那天,他其實就一再勸女兒去讀書,他總覺得考大學(xué)才是正路??芍軙孕靺s說,爸,你還不知道嗎?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一旦畢業(yè)也就失業(yè)了。
老周站起身來,說,閨女,你先歇會兒,爸這就給你把飯熱一下。老周邊說邊往廚房走,他不想馬上打擊周曉徐的興致,他打算趁著吃飯的工夫,再勸勸女兒,讓她去上學(xué)。
周曉徐說,不用了,爸,我已經(jīng)吃完飯了,同學(xué)請的。
在接下來的交談中,老周知道了,他今天兩次見到的那個小司機,原來是周曉徐初中時的同學(xué),名叫趙子琪,兩個人坐過前后桌。趙子琪今天傍晚在澗河劇院門口那兒等活兒,見周曉徐從劇院下班出來,就放下車窗跟她打了招呼。周曉徐上學(xué)時跟趙子琪是朋友,她輟學(xué)之后,偶爾和趙子琪還有往來。趙子琪要開車送周曉徐回家,周曉徐沒有推辭。路上,周曉徐說了自己馬上要演女主角,趙子琪很為她高興,就拉她去橋旗路那家韓式旋轉(zhuǎn)小火鍋吃飯。他們兩個經(jīng)過那個紅綠燈時,老周看到了他倆,他倆沒看到老周。
老周說,哦,這么回事啊。那天我去銀行,回來時坐的趙子琪的車。這小伙子,我看挺好的。
周曉徐嘆了口氣,她說,好什么好呀?我們倆吃飯的時候,他跟我說他爸有病,家里沒錢。去年他考上大學(xué)了,但沒錢去上,這才出來開出租車。
老周就也嘆了口氣,他說,唉,又是個苦命的孩子呀。
接下來,老周又勸女兒去上學(xué)。他說,閨女,聽爸的話,這個戲演完了,你去回讀初三,要不去私立學(xué)校直接讀高一,你聽爸的,只有上大學(xué)才是正路,別的都是瞎扯淡。
周曉徐一個勁兒地搖頭。她說,爸,你就饒了我吧。
10
接下來的一周,都是響晴的天氣。老周的心情卻很灰暗。
老周高興不起來,這跟天氣好導(dǎo)致的坐車人少沒有關(guān)系,至少關(guān)系不大。老周鬧心,是因為女兒曉徐不聽他的話,堅決不去復(fù)讀。老周沒什么口才,沒法勸動女兒,又不能打罵,真是兒大不由娘,女大不由爹啊。
老周難過的另外一個原因,我們當(dāng)然也都想得到,這就是老周在惦記楊美溪。老周想,要是能跟楊美溪再睡一覺,把那個事再扎實細致地做一遍該多好。這個念頭每在老周心里升起一次,老周都要使勁擰一把自己的大腿,同時在心里罵自己沒出息,下作。唉,說到底,她是別人的老婆。老周心想,既然那天跟人家說了再不要見面,那就真不要見面了。老爺們兒嘛,不說吐口唾沫都是根釘子,可也不能屙完屎再往回坐吧?
老周心情不好,遇到的乘客也跟他過不去。這要是用老周的話來說,就是人一倒霉,喝涼水都塞牙,放屁都砸壞腳后跟。
上午九點半左右的時候,一個男子帶著一身污濁的酒氣上了老周的車子,坐在了后座。老周猜不出男子的年紀。要是光看男子的臉龐吧,白白嫩嫩的,最多也就30歲;看頭部呢,老周就說不準了,因為男子的發(fā)際線太高,都高到后腦勺了。老周也猜不出這個時間段,根本也不是飯口啊,這個男子為什么會喝成這個樣子。
男子說去北岸商場。老周開車剛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男子又說要去榮陽小區(qū)。老周就開車前行到北岸街和勝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將車子左轉(zhuǎn),原路返回,再駛向榮陽小區(qū)。一路上,男子先是眼皮挑不開了,接著就打起了呼嚕。車子到了榮陽小區(qū)大門口,老周回身扒拉一下男子,告訴他到地方了。男子猛地挺直了身子,努力睜著眼睛,左右看了看,他說,不對呀,我去北岸商場,你給我拉到這疙瘩干啥呀?
老周壓著怒火,說,兄弟,你一開始是說去北岸商場,半道上又說來榮陽小區(qū)。
男子皺著眉頭,還撓了撓后腦勺,他說,真的?你沒騙我?
老周說,沒有,我真沒騙你,是你說要來這兒。
男子哈哈一笑,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真喝多了,下回他們那些王八犢子就是管我叫爹,我也不跟他們喝了。
接著,男子告訴老周,還是去北岸商場。他還叮囑老周,慢一點兒開車,到地方喊他,他要在車上睡一覺。
老周按照男子的要求,將車子開到了北岸商場的正門前。老周回頭說,唉,兄弟,到地方了。男子沒有反應(yīng)。老周就伸手推了推男子,男子有反應(yīng)了,是一聲悠長又嘹亮的呼嚕。老周又推了幾下,男子吐在了車里,還是不肯醒來。
老周氣得想要把男子拽到車下暴打一頓,但他不能真這么做。老周想不出別的辦法,就把這個男子送到了北岸商場后身的北岸派出所。待到錄了口供,警察又找來了男子的妻子,一上午的時間就過去了。
還好,男子的妻子通情達理,付了車費,還額外給了老周五十元錢,算是誤工費。而等待男子的妻子趕到派出所這段時間,老周已經(jīng)把車里打掃干凈了。被男子吐臟的座套,老周也在派出所洗完并且晾干了。
離開派出所,老周又想起了楊美溪。老周以前聽說過,人一旦走了桃花運,做別的事情就會不順。老周覺得這個說法有道理。難道不是嗎?你以為你是誰???玉皇大帝啊?憑啥所有的好事都往一個人的頭上落?
老周接著又想,他和楊美溪的重逢,能算是走桃花運嗎?再就是,老周不知道他和楊美溪之間的事情,一直躲避著就是解決之道嗎?躲避顯然不是辦法,但不躲避又能怎么樣呢?老周也猜不出楊美溪這會兒在想什么,她會不會報復(fù)我?。窟@個念頭,嚇得老周出了一身冷汗。因愛生恨這種事情,老周聽說過。說得難聽一點,亂搞后抖摟不清,這種事情老周也聽說過。
11
接下來的又一個周末,大約是下午三點左右,那個小男孩又乘坐了老周的出租車。就是給過老周多半盒KENT香煙,說要去北岸醫(yī)院給女朋友墮胎的那個小男孩。
小男孩是在第八感覺酒吧門口,和一個女子一起上了老周的車,自然是雙雙坐在了后座。
老周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小男孩,但小男孩明顯不記得他,老周就沒有主動套近乎。老周心想,這個女子,就是小男孩前些天說的女朋友嗎?
女子告訴老周,開車吧,去情人島。
老周愣了一下,他問,哪兒?去哪兒?
女子說,情人島。
小男孩說,就是安興廣場。
噢,噢噢,知道了。老周說。
說這話時,老周從后視鏡看到,女子依偎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女子的年紀顯然要比小男孩大,怎么也要20歲出頭了。女子留著披肩的長發(fā),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稍稍有點嬰兒肥,膚色淡粉水嫩,右嘴角有一顆淺褐色的痦子,大約有小指甲那么大。老周恍恍惚惚地覺得,他好像是在哪里見過她,說不準也是他的回頭客吧。
車子很快就開到了情人島。這一路上,小男孩和女子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說。老周猜想,他們大概是鬧什么別扭了吧。
情人島只有西出口那兒允許停車,而且是即停即走。老周把車子停在這兒,小男孩和女子卻沒有下車。
咱們回家吧。小男孩在征求女子的意見。
不,女子在小男孩的懷里扭了一下身子。她說,我想看看情人島。
小男孩就對老周說,那,那先轉(zhuǎn)幾圈,轉(zhuǎn)完再說。小男孩一邊說,一邊用右手食指劃了個逆時針的圈。
老周就開動了車子。
有的時候,我真挺懷念我們小時候。女子說。
嗯。小男孩應(yīng)了一聲。
老周偷偷笑了一下,他在心里說,凈扯王八犢子,你們現(xiàn)在就是小時候,還懷念哪門子小時候?
不過呢,我還是覺得現(xiàn)在好,將來我們一定會更好。女子說。
嗯。小男孩的回答,依舊這般簡練。
女子顯然不滿意小男孩敷衍她。你別總嗯嗯地行不行啊你?女子抬高了聲音,口氣里面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有了冰碴。
老周抬眼看了下后視鏡,看到小男孩往外移了移身子,可能是女子靠得他不舒服。
行。小男孩說。
女子又往小男孩這邊挪了挪身子,她說,你剛才,剛才在酒吧,你跟我說的那些,真都是真的嗎?
真的。小男孩說。
我怎么覺得里面有假呢?女子又問。
沒有。小男孩說。
女子和小男孩接下來的對話,老周沒有聽準。這倒不是說老周的聽力出了問題,而是他要安心開車。再就是,老周突然想起來了,這個女子,他以前真的見過,她乘坐過他的車,而且沒有付車費。
就是老周把那個醉酒男子拉到派出所那天下午,在澗河晨報社門前,這個女子上了老周的出租車。女子說她要去澗河電視臺??墒牵?dāng)老周將車子開到了電視臺門口,女子翻遍了背包,也沒找到錢。女子說,你等我一下,我到門衛(wèi)借十元錢給你。老周說,好,你盡量快一點。女子說,我馬上回來。女子進了電視臺大樓。老周等了十分鐘,女子也沒出來付車費。老周很想進樓去找女子,但他又有些擔(dān)心,如果這個女子就在電視臺工作,他這樣登門討債,會對女子的聲譽帶來不好的影響。老周又等了五分鐘,女子還沒有出來。算了,就十塊錢嘛。老周長嘆了口氣,啟動車子,向火車站行駛。當(dāng)時,哈爾濱開往澗河的火車,馬上就要進站了。老周想,要是趕得上兩個拼車的旅客,他就可以把女子賴掉的十元錢又賺回來了。
老周正在回想這段舊事,女子突然大笑起來,把老周的思緒拉回到出租車中。老周想,要不要跟女子討要上次的車費呢?還是算了吧。老周覺得,假如他真的討要,女子不承認,那該怎么辦?僵持起來的話,生不起這個氣。再就是,上回小男孩給過他多半盒煙呢。老周不知道那煙多少錢一包,他猜想,那多半包煙錢,恐怕頂?shù)蒙纤芤惶燔嚒?/p>
女子笑過之后,問小男孩,你說莉莉和安琪會怎么樣?
我哪知道?小男孩的口氣里面明顯有了一些不耐煩。
不知道就不知道唄,你喊什么呀?女子的聲音也高了起來。
小男孩一聳肩膀,將女子推開,說,是你喊還是我喊?
女子沒吱聲。車里就沉默下來。這時候,老周的車子圍著情人島,就要繞完第二圈了。
車子開始圍著情人島繞第三圈時,小男孩開口了。他說,這么長時間了,其實我一直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女子的目光投向車外,似乎是盯著情人島西北角的那座噴泉。她很冷漠地說,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小男孩說。
你知道。女子說。
我就是不知道。小男孩說。
你就是知道。女子說。
沒勁!小男孩說。
緊接著,小男孩和女子同時大喊,停車!
老周就急忙向右打舵,將車子停在了路旁。
小男孩推開了右車門,與此同時,女子也推開左車門。女子下了車,頭也不回地向北走。小男孩呢,他往南走了七八步,又轉(zhuǎn)身回來了。
小男孩遞給老周一張50元的紙幣,說,夠不?夠就不用找零了。
老周接過錢,說,夠,太夠了,車費還沒到30塊呢,我給你找錢。
小男孩嘻嘻笑了。他說,不用找了不用找了。我都要高興死了,你知道嗎大哥?我總算能去看我網(wǎng)友了,我網(wǎng)友叫飛翔的拖鞋。
小男孩轉(zhuǎn)身走了。沒走幾步,他又返了回來。
老周以為小男孩又要乘車,或者索要找零,他就推開了右前門。
小男孩將一盒還沒開封的KENT香煙扔給了老周。他說,上回那盒,你早就抽完了吧大哥?
老周哈哈一笑,同時抬起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小男孩呢,一躥一跳地跑開了,再沒有回頭。
12
接下來的周日上午,老周沒有出車,他到了澗河話劇院,去看女兒周曉徐的彩排。
劇情是什么樣子,老周沒有看明白。他只是隱約知道曉徐飾演的是一個打工妹,被一個富家子弟愛上了,但打工妹不為金錢所動,一直躲避著,后來在富家子弟落魄的時候幫助了他一把。大約是這樣的。
老周雖然沒有看懂,但他知道女兒曉徐的演出很成功。因為臺下的差不多一百名特邀觀眾,還有十幾個所謂業(yè)內(nèi)人士,都看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彩排結(jié)束之后,劇院領(lǐng)導(dǎo)還專門找到老周,結(jié)結(jié)實實地夸獎了曉徐一番。
老周的心情好了很多。閨女既然不想考大學(xué)而是想做演員,并且還做得不錯,那就隨著閨女吧。無論干哪一行,只要踏踏實實地努力,就算成不了大名、賺不來大錢,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應(yīng)該還是可以做到的。老周這樣寬慰自己。
老周昨晚交車給車主劉老板時,本來是請了今天一整天假。但吃過午飯,他又給劉老板打了電話,之后到劉老板家樓下的車庫提出了車。
整個下午,生意清湯寡水,老周就有些提不起精神,有點犯困。
傍晚五點二十左右,在榮陽小區(qū)大門口,老周耷拉著腦袋正要收車,上來了兩個乘客。是一對夫妻,女人雙手捧著大肚子,嘴里哼哼嘰嘰的,看來是要臨盆了。男人滿頭是汗,氣喘吁吁地說,快,師傅,上二院。
老周說,要生了?
男人說,嗯哪。
老周看了一眼女人,女人的淚水正在眼眶中打轉(zhuǎn),看來是就要堅持不住了。老周就多了一句嘴,他說,現(xiàn)在是高峰點,從這兒到二院,我看準得堵車。去北岸醫(yī)院的話,不光不堵車,道還近。
女人說,聽師傅的,去北岸醫(yī)院,快,快,疼死我了。
到了北岸醫(yī)院,老周又幫著那男人將孕婦攙到了三樓的婦產(chǎn)科門口,累得他呼哧呼哧地緊喘。老周記得,當(dāng)初徐桂蘭生女兒曉徐的時候,是去的二院,二院的婦產(chǎn)科也在三樓,也是沒有電梯,真不知道這些醫(yī)院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老周返回車里,剛剛把氣喘勻,突然一拍大腿。操,那對夫妻忘付車費了,老周也沒想起來要。本來今天就出了半天車,偏偏又干了一趟白活兒。
老周正在猶豫是不是該返回醫(yī)院去要車費,他看到趙子琪的車開了過來。其實,上午的時候,老周見到了趙子琪,他也去劇院看周曉徐的彩排了。當(dāng)時老周還跟趙子琪說了一會兒話。彩排結(jié)束,老周就走了,當(dāng)時也沒再看到趙子琪。
老周正要按幾下喇叭,跟趙子琪打招呼。趙子琪的車停了下來。趙子琪有些慌張地跳下車來,打開了后門。
爸,你現(xiàn)在怎么樣?爸,你堅持一下。趙子琪邊說邊從車里攙出個男人。男人瘦得就像一根稻草,似乎一陣微風(fēng)都能把他給刮沒影了。在這個男人之后,又跟著出來了一個女人。
老周本來是要下車幫一把趙子琪,可他一看到后下車的女人,他的心噌地一下躥到了嗓子眼。
哎呀媽呀!這個女人,是楊美溪。
老周緊忙把頭埋在了方向盤上,他怕楊美溪會看到他。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這兩天,老周總算剛剛不那么猛烈地惦記楊美溪了,楊美溪偏偏又咔嚓一下殺到了他的面前。
媽,你別哭,別哭,有我呢。趙子琪說。
趙子琪原來是楊美溪的兒子?老周還是不敢抬頭,就聽趙子琪接著說,媽,你幫我扶一下我爸。媽,你別緊張,沒事的。
老周的眼淚突然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老周霍地抬起頭,啟動了車子,來到了醫(yī)院對面的中國人民銀行門前。下了車,老周才發(fā)現(xiàn)銀行此時已經(jīng)關(guān)業(yè)了。隨即他又想起,就是正在營業(yè)也不行啊,存折在家呢,他沒帶在身上。
老周就站在銀行門前,深深嘆了口氣。緊接著,老周想起他小時候,爺爺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是說有一個腳夫,趕著東家的馬車,往縣城運一些糧食。正走著,腳夫看見路邊有人丟了一塊銀元,白花花的,老遠就晃著人眼。腳夫急忙跑上前,伸手去拾,哪知剛到跟前,銀元沒了蹤影。腳夫很奇怪,就在草窠里翻找,什么也沒有找到。腳夫不死心,他拿過一把鐵鍬挖地,挖了一尺多深,挖出一個壇子來。壇子大約有成人頭顱那么大,腳夫打開一看,里面滿滿的都是銀元。腳夫高興壞了,正要清點一下,哪知再一看,根本沒有什么銀元,不過是一壇清水。腳夫徹底泄氣了,他又累又渴,一看水很干凈,就捧起壇子,一口氣就把水喝光了。腳夫來到縣城,處理了東家的糧食,住進了一家客店。這一夜,腳夫一直在懊惱,怎么也睡不著,還去了好幾次茅廁,大概是那壇水不干凈。天沒亮,腳夫就走了。客店老板送走腳夫,自己也去了一趟茅廁,結(jié)果看到茅廁里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散碎銀子。老板一一撿拾起來,剛好裝滿了一個壇子。
老周記得,爺爺講的這個故事,叫《過路財神》。
老周就在心里嘀咕,那人是腳夫,給人賣腳腕子;我是出租車司機,給人賣手腕子,可不正好就是兩個過路財神嘛!老一輩人說過,外財不富命窮人,看來是真有道理啊??墒牵嘶钤谑?,看問題總要看開一些才對吧?外財外財,自然是外人的財,跟你沒有關(guān)系,讓你過一下手,就算瞧得起你了,你還有什么好上火和不甘心的呢?
老周在心底盤算,給楊美溪五千,是不是拿不出手?。恳蝗f呢,能解決實質(zhì)問題不?要不就兩萬?反正都是偏得的。唉,廣富爺爺啊,你要是給我兩萬美元該多好,你這個敗家玩意兒。
接下來,老周又發(fā)愁了。我得編個啥理由,才能把錢給楊美溪呢?就直愣愣地給,她準得尋思我又要勾搭她。完了呢,指不定還會有什么亂七八糟的破爛事來糾纏他呢。可不管怎么樣,總得幫著楊美溪渡過眼前這道難關(guān)不是?
老周這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黃昏已經(jīng)穩(wěn)扎穩(wěn)打地到來了。夕陽千言萬語的光線,胡亂拋灑在老周的身上。我們?nèi)绻婀鈦砜吹脑?,會發(fā)現(xiàn)老周的全身正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有一點虛飄,不怎么扎實。
責(zé)任編輯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