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敏
一
三百多年前,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在邊境上筑起了一座城,將軍把這座城建在了風(fēng)口上,這座城市一年四季總有刮不完的風(fēng)。
春天來了,沿著江邊一叢叢柳樹上綻出一層毛茸茸的新綠,那鵝黃色的新綠亮得直逼人的眼眸,好像能把那盎然的綠直接沁入到人的心里去。可惜一夜暴風(fēng),飛沙走石,第二天推開房門再看,無論是街道還是樹木,都蒙上了一層黃色的灰塵,剛剛鉆出枝頭的新綠也隨著這大風(fēng)刮起的沙塵暗淡下去,要不了幾天,就被風(fēng)磨成了粗糙、黑綠的老葉子。邊城的人也就像這些樹,必須忍得住風(fēng)霜苦寒的磨礪。
這座城的西邊是嫩江,東邊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晴天的時候登高俯瞰,東邊的街道是直的,西邊的街道則隨著江水的形狀,就好像一個沒有來得及劃完整的棋盤,半邊格子半邊缺殘。城的主街是一個十字路,黑龍江督軍府就建在十字路的西北角上。
從督軍府向東,有一條能容得下兩輛馬車并排走的寬馬道,每天清晨,大帥出門之前,都有勤務(wù)兵把馬道上的每一塊青石板掃得干干凈凈,日久年深,馬道上的石頭光滑得如同一片片泛著青色幽光的銅鏡。
站在馬道的路口向東看,一座巨大的宅院佇立在馬道的盡頭,這座宅院是灰色的青磚瓦房,這便是黑龍江督軍吳大帥的家。
帥府的門樓很高,在飛檐下鑲嵌著磚雕的二十四孝圖,那磚雕可不是一般的匠人的手藝,磚雕做得極其精致,磚雕上每個人的鼻子眼睛都看得分明,朱紅大門上的獅子頭嘴里銜著兩個锃亮的銅門環(huán),亮得照得見人影兒。
進了大門,迎面便是照壁,照壁上寫著一個大大的“?!弊?,再往里走是天井,天井四四方方的,正北有一排明三暗五的大屋,房頂由一條正脊和四條垂脊組成,每個彎曲的垂脊上排列著六種神獸。
正廳是大帥的書房、客廳和臥房。后院最大的三間房,是大夫人的住處,大夫人愛念佛,也經(jīng)常請寺院里的和尚來家里做佛事,所以這一進的房子好似一間小型的佛堂,佛堂里供奉著一顆佛的舍利,聽帥府的下人說,佛舍利會在深夜的佛堂里頭放光。
過了大夫人的這進院子,就是側(cè)室們的居所了,房子有左右兩排,逢單數(shù)的夫人住在左邊,逢雙數(shù)的夫人住在右邊,大夫人治理家宅很有條理,就像大帥管理兵營一樣。
后來吳大帥跟張作霖一起被炸死了,宅院里的人也各自出去尋了各自的活路。
宅院的人散了去,房子也倒了好幾手,但后住進來的人家,總是住得不消停。
有人說,是吳大帥的陰魂不散,想家了,就愛往這座院子里跑,也有人說,這座院子里的陰氣太重,葡萄架下面原來有一口井,吳大帥的一個姨太太跟衛(wèi)兵好上了,懷了孩子,她害怕事情敗露,牽連自己的娘家人,就一頭扎進了井里。
這件事的另外一個版本,是姨太太的私情敗露,被吳大帥命人將她填了井,但姨太太被填井之后變成了厲鬼,又把吳大帥也給勾到了陰曹地府……
不管怎么說,這座宅子還是這個城市里最好的院子,曾一度荒棄,無人打理。
院子最后一任主人,是阿茵的奶奶,她花了兩千五百塊袁大頭,從吳大帥的侄女手里買下了這座帥府。
二
阿茵記事那會兒,高大的門樓子也被一前一后地堵死,改成了兩間房,飛檐下的磚雕因為不合時宜,被人鏟了去。
住在門樓里的這家人,被稱做“門樓趙家”。天井西南角的葡萄架和水井也沒有了蹤影,那塊地上已經(jīng)蓋上了房子,住進了一戶姓鐘的人家,院里人都叫他們“水井鐘家”,其實,鐘家人來到這個院子以后,壓根就沒見過水井長什么樣兒。
不過阿茵從來不敢到鐘家去玩,她害怕地底下會突然冒出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鬼來。
現(xiàn)在這些住戶,都是從房產(chǎn)科分到的房子,1956年,阿茵的奶奶把自己的房契交給了房產(chǎn)科,從此這些房子都變成了公產(chǎn)。
帥府不愧是個大宅院,大宅院有大氣魄,一口氣容納了十五戶人家。十五戶人家,總共六十多口人,每年夏天人們都在院子里搪涼爐子,過完了夏天,誰家都不想拆爐子,就在爐子外面繼續(xù)搭個小煤棚子。大帥府的天井就這樣一點一點被蠶食了。
阿茵七歲的時候,昔日的大帥府好像一只被撐變形的胃,這里放一個丟失又被找回來的自行車,那里放一堆破磚頭,家家戶戶都在門外支出一個煤棚子,原來方方正正的天井變得犬牙交錯,只留出一條狹窄到胖人過不去的小道兒,一直通向馬路邊。
這個大雜院晴天一層土,雨天遍地是泥。阿茵在這個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地方長大,她喜歡這里錯綜復(fù)雜的地形,她清楚每一家煤棚子里的結(jié)構(gòu),捉迷藏的時候,只要她藏在這里,沒有人能夠找得到。
三
阿茵家后院,有兩套比帥府略小一些的院子,東院這一家姓馬,西院的主人姓宋。
兩套院子緊挨著帥府,東院是帥府管家的房子,西院的主人是大帥的衛(wèi)隊長。
大帥出事兒那會兒,吳帥的衛(wèi)隊長也在火車上,跟著張大帥和吳帥這兩位梟雄,一起上了天。管家見大帥死了,他也賣了房子,另尋他處。
三套院子的主人兩死一逃,都換了主人,但房子的格局仍保持著昔日的樣子,呈“品”字型排列,后面的兩個院子,好像是帥府的雙翼,隨時準備拱衛(wèi)前院的大宅。
阿茵的奶奶是通過馬先生買下的房子,她買房子的另外一個理由,就是因為馬先生也住這兒。
馬先生是個有趣的人,年輕的時候是京城里有名的票友,少年時,學(xué)戲得過梅先生的指點。
后來改朝換代,馬先生一個人跑到東北來做買賣,他是旗人當(dāng)中罕有的,能把生意做得像生意的買賣人。
馬先生做的是房產(chǎn)生意,幫人跑合,買賣房產(chǎn),卜奎城里有一半房子都是從他手里買進賣出,銀子從他手里像水一樣流過去。
有一年中秋節(jié),馬先生提著兩盒點心匣子來串門,馬先生身材細高,臉色灰白,兩條眉毛很濃密,一雙眼睛說不上有神,倒也不算難看。
他上身穿了一件柞蠶絲的白色襯衫,下身是一條灰色卡其布褲子,兩條褲線筆直,好像是兩條不相交合的鐵軌。
腳上的涼鞋是牛皮底的,涼鞋的鞋面也是牛皮,鞋面上有五根黑皮條,中間有一根縱向的皮袢連著,鞋雖然很舊了,但擦得干凈,從涼皮鞋里透出的棉線襪子,雪白雪白的。
阿茵的奶奶洗了一些香水梨,用一個西式的水晶盤子盛了,放在馬先生的面前,馬先生很優(yōu)雅地翹著蘭花指,從盤子里拈起一顆帶著水的香水梨,從口袋里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輕輕地擦拭了一下,然后在梨子上咬了一口,輕笑著對奶奶說:“謝過瑞妹妹的梨?!?/p>
阿茵被馬先生的手勢吸引了,她感覺馬先生吃東西的樣子是那么風(fēng)情萬種,當(dāng)時她還沒有學(xué)過這個詞,就已經(jīng)被馬先生的樣子給迷住了。
她在心中暗想,馬先生的樣子如此好看,他帶來的點心也一定是上好的稀罕物吧!
阿茵用手一指馬先生放在桌上的那兩個點心匣子,對奶奶說:“奶奶!我要吃這個盒子里的點心!”
正在吃水果的馬先生,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很難看,好像正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突然被人捉了奸。
他有些難為情地看著阿茵,阿茵的奶奶就好像沒有聽到阿茵的話,她仍然笑著對馬先生說:“小孩子不懂事,容我日后慢慢調(diào)教?!?/p>
馬先生臉上的表情有些緩和,但他還是起身對奶奶說:“瑞妹妹不必苛責(zé)小孩子,你我小時候在王府里,不也是一樣的淘氣嗎!”說著,他用那會翹蘭花指的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一頂涼帽,輕輕地向阿茵奶奶一躬身說:“瑞妹妹,有空我們再聚吧。”
奶奶急忙遞上一只沉甸甸的籃子,對馬先生說:“表哥!過節(jié)了,我做了幾樣小菜給你下酒,食材不精,請您別見笑!”
馬先生接過那只籃子,也不推辭,他說:“那就謝過瑞妹妹啦!”
阿茵的奶奶見馬先生接了那只籃子,比她自己得了禮物都高興,她望著馬先生那瘦得像竹竿一樣的身影側(cè)著身,通過狹窄的過道,從口袋里掏出手帕,輕輕地了幾下眼睛。
阿茵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馬先生逢年過節(jié)時提來的點心匣子大多是空的,有的時候會在盒子里裝兩塊硬得像煤球一樣的槽子糕,這兩塊槽子糕,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別人送給他的。
奶奶為馬先生辯解說,馬爺可不是摳門的人,帶著空盒子串門是沒有辦法。
馬先生在解放前,花錢如流水一般,解放后,他被安置在房產(chǎn)科管理維修房屋,可憐一輩子都不會干活兒的馬先生,不得不拿起了刷墻的長桿子,給人刷墻、抹白灰。
解放前,馬先生府上有一個丫頭,是馬先生花了十塊大洋從難民手里買的。
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在馬府給人端茶送水。
解放以后,人民解放了。政府不允許私人家里雇用仆人,可這個丫頭又找不到她的父母,當(dāng)時馬先生跟她父親簽的是死契,沒地方退人,馬先生就把她收了房,做了他的續(xù)弦。
除了年齡差距大一些,馬先生待她還是很好的,女人該有的金鎦子、金手鐲,都給她置辦齊全了。
三反五反的時候,他的女人站出來,揭發(fā)他私藏?zé)熗?,馬先生被送去勞改兩年。從勞改農(nóng)場回來的時候,馬先生原來的那份工作也沒了。
女人跟馬先生離了婚,找了一個年齡跟她相仿的,這個人,是大光明百貨公司的伙計,他們是在三反五反學(xué)習(xí)班里認識的,那時候動員工人揭發(fā)自己的老板,他們倆都照方抓藥,馬先生的女人揭發(fā)了自己的丈夫,那個伙計揭發(fā)了他的師父。
馬太太自從認識了這個伙計,她的魂兒就不在自己身上了,她離開了馬家,改嫁給這個伙計,把馬家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
從勞改監(jiān)獄出來的馬先生沒了營生,三餐難以為繼,生活就靠奶奶和宋先生接濟。
女人改嫁之后,關(guān)二爺經(jīng)常帶回一些這個女人的消息,他聽說,那個男人把馬太太娶回家之后,開始那段日子,倆人好得如同蜜里調(diào)油,過了一陣子就不好了,男人夜里經(jīng)常打她,去水井打水的時候,鄰居們都看到了她的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
關(guān)二爺回來,把這些話說給馬爺聽,馬爺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搖搖頭,兩顆淚珠順著眼角緩慢地流下。
阿茵望著兩個空空的點心匣子,噘起小嘴巴,嗔怪說,馬爺爺真能騙人!
奶奶坐在夕陽里,她的目光望著遙遠天邊琥珀色的火燒云,悠悠地嘆息一聲說:“但凡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誰會提著空點心匣子串門?阿茵你要記住,做人不僅要保全自己的臉面,也要學(xué)著給別人留臉面,這才是頂重要的。”
阿茵聽奶奶說,宣統(tǒng)皇帝倒臺以后,旗人的鐵桿莊稼沒了。很多昔日指望著皇帝吃飯的底層八旗子弟,想去親戚家混飯又抹不開面,就發(fā)明了這種走親戚的方法,拎著一個空點心匣子來吃飯,主家就把這個空匣子留下,但不能點破,當(dāng)著客人的面打開點心匣子更是大忌,為的是給來吃飯的人留一份臉面。
奶奶在小心翼翼地護著馬爺?shù)哪樏?,從那以后,阿茵再也沒有動過馬爺爺送來的點心匣子。
四
在昔日的卜奎城里,說起鼎宏盛糧米行的宋四爺,幾乎沒有人不認識,因為每個人的肚子里,都裝著他們家的糧食。
宋先生是蘇州人,在上海做過小生意,后來得人資助來到了東北,在吳大帥家當(dāng)過打雜、跑腿的雜役,因為人聰明能干,被吳帥看中,推薦到張作霖的手下做了專門采購糧秣的軍需官。
張大帥死后,宋先生就脫了軍籍,改行經(jīng)營實業(yè),宋先生開了糧行、粉坊和油坊,不僅遍布卜奎,就連察哈爾、庫倫、恰克圖也有他的買賣。
宋先生大家大業(yè),但他的個頭兒跟家產(chǎn)不成比例,宋先生的個子矮小,一雙眼睛深深地凹在眼眶里,看人的時候,他的眼神里會暴出一股精光,好像能把人籠罩在他的目光里,讓人動彈不得。有人說宋老板的眼神像刀子,又像透視鏡,能看穿人的五臟六腑。
每當(dāng)青黃不接的三月天,城外的百姓活不下去,涌進城里討飯吃,宋四爺二話不說,就把舍粥的大鍋熱氣騰騰地架在他們家糧米行的前面。
宋四爺家舍的粥,跟別家的不同,別人舍粥都是要面子,只有宋四爺,里子面子一樣都不落。
鼎宏盛糧米行每每舍粥,宋先生必要親自督陣,看著伙計們熬粥,鼎宏盛糧行舍的粥一定是稠的,稠得立得住筷子才行。城里的老人們都說,只要宋四爺?shù)拿仔虚_板兒,卜奎城街上就不會有餓殍。
宋先生是個戲迷,他喜歡言菊朋的戲,仔細模仿著言老板的唱腔和動作,也有了幾分言派的模樣。
阿茵奶奶當(dāng)年學(xué)戲的師父,是言先生的師兄藺老板,日本人攻陷了北平,責(zé)令藝人為大東亞圣戰(zhàn)慶功演出。
藺老板演了一出《擊鼓罵曹》,一個小報記者從中發(fā)現(xiàn)了端倪,在報上寫了一篇評論,說藺老板有反日傾向。
藺老板被抓進了憲兵隊,一口牙都被敲光了,他也不肯向日本人說一句軟話。
十天以后,藺老板死在了憲兵隊的大牢。
憲兵隊通知家眷去收尸,全北平的伶人齊呼啦都去了,唱戲的伶人屬下九流,但下九流自有下九流的風(fēng)骨,一個唱戲的伶人能在日本人的大牢里守住了大節(jié),寧舍性命也不肯茍且,全北平的伶人都覺著自己也沒有茍且,大家都好像在藺老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份體面。
大家伙兒從憲兵隊接回他的尸首,藺老板已經(jīng)被折磨得沒了人形。尸體血呼啦地被一輛板車拖了出來,眾名角親自為他扶靈,接回家里停靈三日,供人悼念。
三日后發(fā)喪,藺老板無兒無女,瑞格格為他身披重孝,藺老板下葬,是躺在一口金絲楠的棺材里走的,棺材是梅先生出的錢,梅先生曾經(jīng)跟藺老板一起同臺演過戲,藺老板死后,梅先生蓄須明志。
宋老板少年時,與藺老板有過一面之緣,當(dāng)年藺老板在上海大劇院掛牌唱戲,小宋在大劇院門口擺小攤兒賣瓜子。上海人叫他“小赤佬”,周圍幾個賣報紙的、拉洋車的,只知道他姓宋,叫他“瓜子小宋”。
大上海梅雨天氣多,小宋的瓜子受了潮,太太小姐們翹著蘭花指,拈一顆瓜子放在嘴里一嗑,馬上皺起眉頭說:“受潮的呀,要不得啦呀!”說完,把嘴里的瓜子皮往地上一吐,轉(zhuǎn)著曼妙的身子走進了大戲院。
小宋等到劇場散場,他的瓜子還沒有開過張。賣不掉瓜子,小宋也沒有飯吃。他抄著手,縮著脖子,躲在劇院的廊檐底下,可他的衣服袖子還是被一陣攜著寒風(fēng)的雨給淋濕了,寒冷馬上透過他那被淋濕的袖子傳遍全身。
南方的冷跟北方的不同,那是一種絲絲入骨的冷,那種冷,初識不以為然,但你若是待久了,那種冷就像無數(shù)個小蟲子,細細密密地往你的骨頭縫里鉆。
藺老板走出劇場,在閃爍著五顏六色燈光的霓虹下面,看到了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蜷縮在大戲院的廊檐下。
藺老板向那孩子走過去,孩子用干澀的嗓音叫賣了一句:“賣瓜子……”小宋的聲音透著無力,出賣了他兩天都沒有吃飽飯的窘?jīng)r。
藺老板關(guān)切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擺在孩子面前那一小袋子瓜子,對跟班的說:“這些瓜子我都包圓了,不拘多少,給孩子兩塊大洋吧!”
那年月,一塊大洋就能買五十斤美國精白面,夠三口之家活一個月了。跟班的聽了藺老板的話,不敢怠慢,急忙從口袋里拿出兩塊現(xiàn)大洋放在了孩子的手心里,又把那一小袋子受了潮的瓜子掛在了給藺老板拉包月的黃包車的車轅上。
藺老板摸了摸小宋的頭,輕聲說:“孩子,你這么小就出來謀活路,不容易啊,我跟大戲院定了半年的合約,在這半年之內(nèi),你若有事情來找我,我都在的……”
小宋忍住了眼淚,沒有讓它流下來,他用這兩塊現(xiàn)大洋當(dāng)本錢,開始了他一生當(dāng)中最重要的投資,一路向北,一直來到了卜奎城,當(dāng)時的卜奎,是黑龍江的首府。
五
宋先生第二次跟恩人相見,是在1930年的冬天。
張少帥趕走了閻錫山,帶兵進了北平城,小宋是騎著高頭大馬進的北平城。
已經(jīng)從軍了的小宋今非昔比,腳上是锃亮的馬靴,灰色軍服呢大衣筆挺。小宋的軍裝熨燙得一個皺褶都沒有,頭發(fā)梳得光滑,蒼蠅落上去都滑腳。個子雖然小,但手里握著大權(quán),除了兵權(quán),掌管糧秣才是最大的實惠。
張少帥喜歡漂亮衣服,喜歡漂亮女人,他手下的軍官也都紛紛效仿,那時候小宋還小,他只喜歡漂亮衣服,對漂亮女人沒有概念。
小宋到北平第一件事,就是尋訪藺老板,當(dāng)時藺老板在湖廣會館唱戲,小宋在湖廣會館一連包了藺老板一個月的場子,小宋不想這么猴急地與恩人相見,他想要把這場壓大軸的戲碼放在最后,要唱就唱出彩兒。
第一天演的是《打漁殺家》,藺老板演蕭恩,扮演蕭桂英的,是宜王府十七歲的瑞格格,藺老板的弟子。
小宋第一次見到蕭桂英,魂兒便被她那雙流盼的美目給勾走了,舞臺上的蕭桂英,就是小宋心中漂亮女人的模板。
那三天的演出,前臺后臺都擺滿了花籃,小宋給藺老板送的花籃,大得出了圈兒,上署著“受恩之人百拜”,藺老板一生最愛助人,他壓根想不起來,這個受恩之人又是哪一位。
時局瞬息萬變,還沒等小宋想好如何跟藺老板相見的這場大戲該怎么唱,東北軍就撤離了北平。小宋身不由己,還沒有來得及跟恩人見面就離開了。
張大帥在北歸的火車上被日本人給炸上了天,小宋因為押送糧食,錯過了這趟通往天國的火車。
六
住在宋先生家偏廈子里的關(guān)二爺,五短身材,腦袋好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獅子頭,跟腦袋一般粗的脖子連著腦袋,中間好像沒有粗細變化。
關(guān)二爺?shù)淖嫔鲜怯羞^功名的,家里有御賜的黃馬褂,曾祖父是滿洲巴圖魯,他爺爺是僧格林沁王爺手下的一員悍將,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那一年,僧王爺帶領(lǐng)兩萬五千滿洲鐵騎發(fā)動了一場自殺式的沖鋒,關(guān)二爺?shù)臓敔旘T在戰(zhàn)馬上,被馬克辛機槍打成了一面巨大的肉篩子。
世上的風(fēng)水總是輪流轉(zhuǎn),到了民國,關(guān)二爺家祖上掙下的黃馬褂和“滿洲巴圖魯”統(tǒng)統(tǒng)不做數(shù)了,出身滿洲鑲黃旗的關(guān)二爺會摔跤,愛養(yǎng)馬,有把子好力氣,文事也有一樁愛好,他會拉胡琴,喜歡銅錘花臉。
旗人沒有了鐵桿莊稼,關(guān)二爺為了糊口,只能在腳行討口飯吃。
1948年,解放大軍圍北平。城內(nèi)糧食奇缺,關(guān)二爺聽說關(guān)東能活命,就從北平城里跑出來,一路向北,來尋瑞格格。
論年齡,關(guān)二爺比阿茵的奶奶小不了幾歲,若論起輩分來,他管阿茵奶奶叫二姨兒,老家兒幾代人留下的輩分,沒道理可講。
關(guān)二爺初來東北的時候,一直幫瑞格格家養(yǎng)馬,經(jīng)關(guān)二爺?shù)氖终{(diào)教出來的馬,都是好馬。那時候瑞格格家里供著幾十口人吃飯,也不差關(guān)二爺一雙筷子一個碗。
解放后,糧食統(tǒng)供統(tǒng)銷,沒有工作就上不了戶口,沒有戶口就沒有糧食。阿茵的奶奶給關(guān)二爺在運輸社找了一份趕馬車拉腳的工作,關(guān)二爺總算是有了飯轍。
他在卜奎城里沒房子沒地的,只有阿茵奶奶這一門親戚。
阿茵的奶奶跟宋先生開了口,把關(guān)二爺安排在宋先生家的偏廈子里住。
起初,宋先生死活都不肯要房錢,說瑞格格的親戚就是他的親戚。
阿茵的奶奶差點跟宋先生翻了臉,宋先生這才同意每個月讓關(guān)二爺交給他兩塊錢,但丑話說在前頭,鈔票宋先生是不肯要的,他要關(guān)二爺把房錢折成煤和劈柴,給他拉到院子里就成。
關(guān)二爺家炕上一套行李卷,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家產(chǎn),也不像其他車夫那樣愛喝酒,他養(yǎng)了一只鳥,叫虎不拉,外號叫“屠夫”,這只鳥不吃小米,專門吃肉,關(guān)二爺每隔一天就要去買二兩肉喂鳥。
大伙兒都笑話他冤大頭,這年頭,人的胃腸里都找不到肉星兒,還有閑心買肉喂鳥!不是缺心眼,還能是個啥?
喂鳥是個精細活兒,關(guān)二爺從來都是自己動手,把肉細細地切碎了,喂他的鳥兒。
阿茵看關(guān)二爺養(yǎng)鳥,她也眼熱,想要養(yǎng)鳥。
阿茵的奶奶對關(guān)二爺說:“茵茵他二伯,給我們茵茵扎個鳥籠子吧!”
關(guān)二爺聽了,放下手里端著的炸醬面,甕聲甕氣地應(yīng)了一聲:“得嘞!”
沒過兩天,關(guān)二爺就把一個用高粱秸編的鳥籠子送了過來,那個小小的鳥籠子方方正正的,里面有一根橫梁,是給鳥落腳的,還有一個小酒盅,是給鳥喝水的,用鐵片圍了一個U形槽,是給鳥放小米兒的地方,籠子上面還用銅絲編了一個小小的拎手。
籠子有了,可鳥沒有地方淘換,奶奶就給阿茵買了一只小雞雛,放在鳥籠里養(yǎng)著。
每天清晨,金晃晃的陽光灑滿了整條胡同,關(guān)二爺拎著鳥籠子在前面遛鳥,阿茵拎著她的鳥籠子緊隨其后,一個遛鳥,一個遛雞,一大一小兩個人兒沐浴在金燦燦的朝霞里,那一鳥一雞的羽毛上,也被陽光鍍了一層金。
七
在阿茵的印象中,奶奶很少出門走動,當(dāng)然,除非有特別重要的大事,非她出面不可。
一天傍晚,關(guān)二爺神情緊張地走進了阿茵的家,阿茵的奶奶剛剛沏了一壺茉莉香片,琥珀色的茶湯倒在潔白如玉的茶碗里,空氣中飄蕩著茉莉花的香氣。
關(guān)二爺伏在阿茵奶奶的耳邊低聲說:“二姨兒!你快過去看看吧,馬先生好像有點不大對勁兒……”
“哦?”阿茵看到奶奶的雙眉向上一挑,臉上的神情說不清是緊張還是擔(dān)憂。
她壓低聲音對關(guān)二爺說:“你別聲張!我這就過去看看?!闭f著,起身離開了她剛剛坐過的那把椅子,蹬上一雙黑色禮服呢面的便鞋往外走。
阿茵從三歲的時候就住在奶奶家,奶奶說,阿茵就是她的墜腳星官。阿茵果然不愧奶奶給她的封號,她到哪里阿茵必定跟著。
她看奶奶跟著關(guān)二爺往外走,急得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穿上鞋就跟著奶奶直奔后院。
老馬家的院門緊閉,關(guān)二爺在外面敲了半天,也不見一丁點動靜,阿茵的奶奶示意一下,關(guān)二爺平時笨重的身子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只充滿彈力的皮球,嗖地一下子躍上了院墻,又從院墻上飛身跳進了院子,他從里面打開了院門。
阿茵平生第一次走進馬家的院子,庭院雖然不大,但院子里種滿了五顏六色的罌粟花。
看見院子里的花,阿茵奶奶的神情大變,她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走進第二道房門,阿茵嗅到屋子里飄出一陣異樣的香氣。
此時正是五方六月熱天氣,阿茵穿著花裙子,可馬先生卻把自己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裹在被子里,包得像一個大號的江米粽子。
他坐在炕上,臉色慘白,鼻涕和眼淚好像下雨一樣。
“表哥,你是答應(yīng)過我的,怎么又……”
“瑞妹妹,我……哎,你快點拿走吧!眼不見心不煩……”馬先生說完,用手一指堆在墻犄角的一張黑木花盆架上的東西。阿茵的奶奶走過去,逐一查看那一堆東西,一把薄薄的剃刀片,一盞老式的煤油燈,還有,一塊白手帕上攤著的一塊黑乎乎的,像膏藥一樣的膏狀物。
馬先生流著鼻涕對阿茵的奶奶說:“我沒碰,真的沒碰……”
阿茵見奶奶走過去,無限痛惜地拍著馬先生的后背,說道:“表哥,我知道你是言行一致的人,你說沒碰,那一定是沒有碰?!闭f完,奶奶從口袋里掏出一小條塑料袋密封的“撲熱息痛”,拿出兩顆藥片對馬先生說:“表哥,你若是身子實在難受得過不去,就吃兩顆去痛片,好好睡一覺,就不難過了。”
“哎!我吃,我吃?!瘪R先生就像一個異常聽話的孩子,從阿茵奶奶的手里接過半杯水,一仰脖,只見他的喉結(jié)一骨碌,兩片藥就被他吞了下去,阿茵想,馬爺爺吃藥,比她吃藥容易多了,她每次吃藥,都要奶奶給她一塊糖才行。
奶奶又從炕上拿起一只繡著梅花鹿的枕頭,用手拍了拍,對馬先生柔聲說:“表哥,你閉上眼睛睡會兒吧!”
“哎!我睡,我睡……”他順從地躺下,手里拽著阿茵奶奶的手。奶奶沒有掙脫,她的手被馬先生那雙干枯的手緊緊地攥著,好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阿茵的奶奶看著馬先生,就像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直到看著馬先生發(fā)出了悠長的呼吸。
馬先生睡了,奶奶把馬先生的手輕輕地放在了被子里,又給他掖了掖被角。
奶奶手腳麻利地幫著馬先生收拾了一下房間,她把那塊中間貼著一些黑色膏藥的白手帕揣在口袋里,對關(guān)二爺說:“去,拿把鋤頭來,把他院子里的花都鏟了!”
“得嘞!”關(guān)二爺承諾什么事,永遠都是這兩個字,干脆利落,像是鐵鍋炒蹦豆。
他說話就走出了房門,來到院子里,用鋤頭把院子里開得五顏六色的花全都鏟掉了。
夕陽中丟下了一地落紅,枝葉和花瓣混在泥土里,斑斑駁駁,如同大地上裂出了流血的傷口。
八
過了八月,秋風(fēng)漸起,天氣轉(zhuǎn)涼,宋先生要過生日了。
宋先生的六十大壽,無論如何也馬虎不得,過去宋先生過壽,都有管家給他操辦,鴻賓樓的流水席,凡是見識過的無不豎起大拇指,稱贊有加。
卜奎城里,不拘貧富貴賤,只要對著鼎宏盛糧行鞠個躬,說一句“給宋老板添壽!”就能到管家那里領(lǐng)一碗壽面的票,鴻賓樓的壽面,海參蝦仁做澆頭。有的人一天來鼎宏盛糧行拜三遍壽,一天的飯轍就全都有了著落。
宋先生的生日在農(nóng)歷八月十九,剛到八月初一,阿茵的奶奶就開始張羅著給宋先生過生日了。
那天,阿茵跟著奶奶去了后院的宋家。她們前腳剛進院兒,馬先生后腳也跟著來了。自從上次阿茵的奶奶鏟掉了馬先生院子里的罌粟花,馬先生病了一場,但身體恢復(fù)之后,他絕口不提那件事了。他不提,阿茵的奶奶也不再問,阿茵知道,這就是奶奶給馬先生留的體面。
宋先生的院子里種了很多盆蘭花,蘭花喜歡陰涼,宋先生就讓關(guān)二爺幫著搭了一個防曬棚,棚子下面擺著一溜蘭花,南泥的花盆兒,盆里的蘭花有的已經(jīng)開花,蘭花如同處子一般幽靜,坐在院子里,總能聞到陣陣悠然的蘭花香。
宋先生見阿茵的奶奶和馬先生都來了,連忙站起身來拱手說:“現(xiàn)在這個時候,能煮碗面吃就不錯了,哪敢驚動兩位?”
阿茵的奶奶笑著說:“看您說的!您若是不嫌棄,您的壽誕我來替您操辦,您出錢我操辦,只要您別嫌棄就成?!?/p>
宋先生滿臉含笑說:“勞動格格給我操辦壽宴,可真是讓您太費心啦!”
阿茵的奶奶用手指了指宋先生家的西墻,說道:“宋先生一直供著家?guī)煹撵`位,瑞芝若不替宋先生操辦壽宴,那就太不懂事啦!”
阿茵見宋先生家的西墻用黃色的帷幔遮擋著,聽了阿茵奶奶的話,宋先生忙說:“今天難得瑞格格過來走動,我現(xiàn)在就把恩人的靈位請出來,讓你們師徒見個面吧。”說著,他站起身,來到西墻上掛著的帷幔前,拉開那面墻上的黃綢帷幔,西墻的正面掛著一幅藺老板扮演蕭恩的劇照。下面是一條小葉紫檀的長條香案,香案上擺著一個紫銅香爐,劇照的兩邊有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滴水之恩”,下聯(lián)寫著“永生難報”,字是宋老板的手筆,顏體楷書,透著一股正大氣象。
阿茵被奶奶拉著,來到那張大幅劇照前面,向那掛在墻上的師公鞠了三個躬,算是見過了祖師爺。
九
阿茵的爺爺在電話局上班,他下班回家,奶奶走上前去,接過了他剛剛脫下來的外衣,來到門外抖了抖塵土,又把衣服掛在了門上畫著山水畫的大衣柜里。
阿茵的奶奶平時很少對爺爺笑,一笑,準是有事。
阿茵的奶奶柔聲笑著說,“他爺爺,我有點事要勞煩你……”
爺爺也同樣笑著柔聲說:“瑞格格若是無事,從來不會這么低聲下氣地跟我說話,你說吧,你想讓我干什么?”
奶奶又說:“宋大哥要過壽了,可現(xiàn)在市面上什么也買不著,我想請你幫我想想辦法!”
“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又不是食品公司經(jīng)理……”
奶奶的笑意更深,她說:“辦法你總是有的,我知道你有辦法……”
阿茵知道,自己家里的人說話跟別人家里不一樣,阿茵家里人說話,從不說破,點到為止。
過了幾天,爺爺果然拿回了一些市面上買不到的東西,一扇排骨,一條里脊,還有一個大豬頭,爺爺把這些東西用自行車馱回來的時候,用麻袋包得嚴嚴實實的,生怕被人看見,他像做賊一樣,把這些東西搬放到了屋里。
大豬頭擺在地板上,那頭豬在臨死之前還睜著眼睛。阿茵來到大豬頭的跟前,她跟它臉對臉地對視著。
大豬頭一只眼睛睜著一只眼睛閉著,好像有些鄙夷地瞪著阿茵,阿茵說不清是恐懼還是生氣,她氣呼呼地踢了豬頭一腳,飛快地跑開了。
奶奶看到地上的東西,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對爺爺說:“他爺爺,你真有辦法!”
爺爺苦笑著說:“這種辦法,不用也罷,我可跟你說好了,只有這一次,下不為例!”
奶奶笑著道歉說:“只有這一次,下次說什么也不勞煩你啦!”
阿茵后來才知道,爺爺想的辦法,就是以檢修線路為名,讓自己的徒弟把肉聯(lián)廠的電話線給掐了。肉聯(lián)廠的電話打不出去,廠長心急如焚,天天報修,也不見有人來修電話。
憋了幾天之后,肉聯(lián)廠廠長主動示好,放出話來,可以讓電話局維修組的老少爺兒們在肉聯(lián)廠買到不用肉票的豬肉。
能買到不用肉票的肉,這在當(dāng)年是相當(dāng)大的誘惑。爺爺帶著他的徒弟們?nèi)屝抟环?,肉?lián)廠的電話通了,阿茵的爺爺和他的徒弟們,也從肉聯(lián)廠買到了豬肉。
阿茵的爺爺是個老實人,他管著卜奎全城的電話維修,這種辦法只是迫不得已,平時是絕對不用的。
十
宋老板的生日在八月十九,可在阿茵他們家里,頭三天阿茵的奶奶就開始忙活了,豬頭是要用烙鐵細細地燎,不能帶一點毛。排骨需要剁成大小均勻的塊兒,大了不合規(guī)矩,小了又上不了席面。
除了豬頭和排骨之外,奶奶還生了一盆脆生生的綠豆芽兒,綠豆吸足了水分,一天天地見長,幾天之后,綠豆芽就像一根根胖娃娃的手指頭了。
奶奶交給阿茵一個活兒,用剪刀把生好的綠豆芽掐頭去尾,只要中間的一段,而且不能長也不能短,一個豆芽不能超過一寸長,奶奶說,切菜超過一寸長,那就不能叫菜了,是鍘馬料。
因為有了宋爺爺?shù)纳昭鐣?,阿茵的生活里充滿了盼頭了。
八月十九這天,奶奶終于把菜全部做好了,奶奶從倉房里找出了一個許久不用的食盒,食盒是黃花梨雕的,落了很厚的灰,有一種失意貴族般的落寞。
奶奶用堿水把食盒里里外外地刷了好幾遍,終于露出了黃花梨木沉穩(wěn)大氣的花紋。
從奶奶開始操辦壽宴的時候開始,阿茵就成了得力的小助手,不是剝蔥就是剝蒜,還有剪豆芽,削黃瓜皮,洗盤子,奶奶拿出了一套平時自己都不舍得用的天青色龍泉窯餐具,每個盤子上都雕刻著吉祥圖案,鴛鴦戲水、蓮花鯉魚、鳳穿牡丹……
菜有荷包里脊、紅燒排骨、扒豬臉、羅漢菜心、香菇釀里脊茸,炒綠豆芽是奶奶的拿手好菜,越是平常的小菜,越能考驗廚子的功夫,這道菜火大就爛了,火小了不入味,阿茵奶奶炒的綠豆芽剛剛好。
除了幾個熱菜之外,冷盤也是下了大工夫的,一盤豬頭肉片得薄如蟬翼,醋釀老黃瓜,放了冰糖之后,甜酸爽口,炸花生米看著有些俗氣,但花生米上裹著一層糖漿,就變成了一粒粒金黃色的琥珀花生。
奶奶一口氣做了這么多菜,看得阿茵直流口水。
十一
奶奶提著食盒,領(lǐng)著阿茵穿過逼仄的大雜院,來到后院里,宋先生和關(guān)二爺早就在遮陽棚下面擺好了飯桌,馬先生不知道從哪里淘換來的花生、瓜子,宋先生泡了一壺碧螺春,三個人正坐著說閑話。
院子靠西墻放了一張小桌兒,上面擺著來賓的禮物,關(guān)二爺?shù)亩Y物是兩只野兔兒,他跟朋友借了獵槍,騎車跑出幾十里路,在草叢里蹲了大半夜,才打回這兩只野兔。
馬先生也給宋先生帶了一份壽禮,八扎銀絲細面,每一扎面條上都拴了根紅線。這銀絲掛面,阿茵看著眼熟,那是幾天前,奶奶叫她給馬爺爺送過去的,只不過那時候,掛面上還沒拴紅線。阿茵從小就心眼靈光,她知道,奶奶讓她送掛面,也是為了馬爺爺?shù)捏w面。
奶奶把食盒撂在桌子上,從偏襟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物件來,走到西墻的小桌前,笑著說:“給宋爺添壽!”
關(guān)二爺好像是個司禮官,拉著長聲喊了一聲:“老坑翡翠玉扳指一件!禮!”
宋先生聽了,急忙站起來回禮說:“格格!可使不得!這么貴重的東西,宋某不敢收!”
奶奶走到宋先生的身邊,一把將他按在了椅子上,說道:“今天你是壽星,拒絕客人的禮物,那就是你的不對啦!”
“格格,你讓我說什么好?”
奶奶說:“翡翠扳指我是送給你啦,你若是不愿意戴,那就擺在供桌上,給我?guī)煾盖浦?!”聽了這句話,宋老板不再推辭。
奶奶一邊從食盒里把做好的菜一樣一樣地擺在桌上,一邊笑著對宋先生說:“今年你都六十啦,該高興高興!如果酒喝得不盡興,那就是嫌我的菜做得不好?!?/p>
宋先生這才換了笑臉說:“我哪里是不高興,只是剛才走了一會兒神,想起當(dāng)年格格跟我的恩公在湖廣會館,格格當(dāng)年扮蕭桂英的模樣,真是俏皮得很!”
馬先生也站起身來向宋先生拱手道:“我從小頑劣,學(xué)藝不精,從來不敢公開唱,怕給我?guī)煾竵G人,今天咱們沒有旁人,我一會兒給宋先生唱一段我?guī)煾赣H授的,梅派的《貴妃醉酒》,給宋先生添壽!”
關(guān)二爺說:“我從小就愛看花臉戲,一會兒給宋爺來一段《刺王僚》,在座的老幾位都是行家,可別笑話我!”
奶奶臉上的笑容總是那么溫婉,她說:“別看我們關(guān)二少長得像個猛張飛,其實心思細密,臉皮兒又薄,我們今天都是來給宋爺賀壽的,誰能笑話你?”
阿茵站在一旁,心里明白奶奶的話是指誰,馬爺依仗自己跟著梅老板學(xué)過幾天戲,一般人都不在他眼里,笑話起人來尤其刻薄,奶奶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堵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嘴。
奶奶把菜一樣一樣從食盒里拿出來,大家看一個稱贊一個,宋先生拿出一壇子女兒紅,他說是早年埋在地下的陳酒,剛剛起出來,壇子上還沾著黃土。
關(guān)二爺比在座的都小一輩兒,他負責(zé)給大家倒酒。黃酒倒在了玻璃高腳杯里,如同流淌的琥珀。奶奶端起酒杯對宋先生說,“今天是宋家四哥的好日子,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阿茵的奶奶敬酒,宋先生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然后起身離開座位,來到天井正中,雙膝跪下,沖著天空舉起酒杯,對著虛空說:“娘!兒今年六十啦!你在天上,受兒一拜!”說完,把酒灑在了地上,沖著天空磕了三個響頭,宋先生家院子里鋪著青色的方磚,他的頭磕得青磚咚咚作響。
關(guān)二爺馬上替宋先生斟滿第二杯,宋先生又把酒杯舉過頭頂,對著天空說:“恩公,當(dāng)年若不是你的資助,我小宋,還是上海街頭的小赤佬,哪有后來的榮華富貴!”說完,又把第二杯酒灑在了地上。
第三杯酒,他高高舉起,又灑在地上,宋先生沒有說話,只是長久地仰望著天空,大家都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但誰都默不作聲,阿茵也屏住呼吸,不敢多嘴。
敬完了三杯酒,宋先生起來的時候腿麻了,畢竟是六十歲的人了,站起來很艱難,關(guān)二爺急忙上前將宋先生扶起來,讓他坐到了椅子上。
宋先生敬完了三杯酒,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對阿茵的奶奶說:“瑞格格,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阿茵的奶奶笑著說:“你我多年至交,有什么說不得的?”
宋先生說:“幾十年前,我在湖廣會館包了恩人的場,天天去看《打漁殺家》,那時候,恩公扮蕭恩,你演蕭桂英,那出戲一直讓我魂牽夢繞,這些年我也一直都在學(xué),幾十年啦,就想跟格格一起演一回……”
阿茵的奶奶聽了,格格笑著說:“這有什么難的?你想演蕭恩,不就是想要大我一輩兒嗎?”奶奶的一番話,把在座的人都逗樂了。
馬先生說:“舞臺上的輩分是不做數(shù)的,梅先生跟言先生也合作過這出戲,難道梅先生還矮言先生一輩兒不成?”
聽了馬先生的話,大家笑得更歡。
奶奶對阿茵說:“阿茵你出去站在門口,奶奶跟宋爺爺一起演會兒戲,你如果看有陌生人往這個院里來,你就喊一聲‘我餓啦,我們就知道有人來啦!”
阿茵的心里百般不樂意,但她不敢違拗奶奶的話,奶奶讓她出去站崗放哨,她只好磨磨蹭蹭地走出去,站在大門外。
阿茵的耳朵好像被拉長了,聽著院子里的動靜,四周無人,院子里響起了壓低的唱腔,開場的是關(guān)二爺,先是《刺王僚》,阿茵感覺關(guān)二爺?shù)某挥悬c著急,這唱腔跟他的人一樣。再往下聽,是“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
馬爺爺學(xué)的是梅先生的唱腔,雖然人長得不如梅先生,但唱腔卻是梅派真?zhèn)?,阿茵覺得,聽唱要比看人舒服得多。
阿茵再往下聽,是《打漁殺家》,蕭恩的西皮慢板: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
報曉雞驚醒了夢里南柯。
二賢弟在河下相勸于我,
他勸我把打魚事一概丟卻。
我本當(dāng)不打魚家中閑坐,
怎奈我家貧窮無計奈何。
清晨起開柴扉烏鴉叫過,
飛過來叫過去卻是為何?
緊接著,阿茵聽到奶奶的聲音從院子里傳來:“遭不幸我的母早年亡故,拋下我到如今一雙大腳……”
阿茵的奶奶確實是一雙大腳,滿洲女人不興纏足。
緊接著又是宋爺爺?shù)哪畎祝b模作樣地對阿茵的奶奶說:“兒呀,為父怎樣囑咐于你,不叫兒漁家打扮,兒還是漁家打扮?!?/p>
阿茵聽到奶奶的聲音也在裝嫩地說:“孩兒生在漁家,長在漁家。不叫孩兒漁家打扮,怎樣打扮?”
宋爺爺果然是在裝大輩兒,他故作不悅地說:“哽,不聽為父之言,兒就為不孝……”
阿茵又聽到奶奶在嗲聲嗲氣地說:“爹爹,不必生氣,孩兒改過就是!”
站在門外的阿茵實在受不了了,她心里萬分委屈地想,自己的奶奶辛辛苦苦地給宋爺爺做了這么多好吃的,來到他們家,還要給他裝女兒,這叫什么事!
想到這里,阿茵站在門外,伸直了脖子大叫一聲:“我餓啦!”院子里的唱念戛然而止。
阿茵回到院子里,兩個老頭兒一個老太太,大家都用討好的眼神看著她,奶奶拍了拍阿茵的頭,說道:“阿茵能管事啦!”阿茵一梗脖子,躲開了奶奶的手,奶奶臉上的笑容有些尷尬。
馬爺爺是個老江湖,見阿茵不高興,急忙夾了一塊荷包里脊放在阿茵眼前的小盤子里。奶奶感激地看了馬先生一眼,忙說:“今天是宋先生的好日子,吃菜吃菜,看我做的這些菜,口味怎么樣?”
宋先生夾了一塊薄薄的豬頭肉,放在嘴里嚼了嚼說:“嗯,香而不膩,軟而不爛,這年頭,還能吃到這種味道,真不容易!”
關(guān)二爺感覺這種場面沒有自己說話的份兒,只是埋頭喝酒。
馬先生說:“格格做的扒豬臉,跟鴻賓樓的口感是一樣的,昔日的鴻賓樓改名叫立新飯店,那味道,除了鹽味,其他什么味道都沒有!”
阿茵既不吃飯也不說話,就那么板著臉坐著,奶奶知道阿茵的性子倔,如果當(dāng)著眾人訓(xùn)斥她,她肯定會讓人下不來臺,于是起身告辭。馬先生見阿茵奶奶祖孫要走,也急忙起身告辭。
宋先生的壽宴,虎頭蛇尾地收了場。宋先生興趣闌珊,但他仍然還是那么彬彬有禮地站在門口,望著大家散去。
十二
阿茵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看到兩個穿著吊兜干部服的坐在他們家的客廳里,好像在跟奶奶說著什么嚴肅的事。
阿茵從小就怕這樣的場面,她一緊張,就想上廁所,趕緊躲進了堆放雜物的小偏廈。
這里是雜物間,卻是阿茵的天堂,她把奶奶不許她往家里拿的東西都藏在這里了,有跟男孩子換的玻璃球,有她從馬路上撿回來的碎瓷片,阿茵只有在這間屋里,才會感覺到自己是這里的主人。
那兩個干部在奶奶的客廳里坐了很久,他們離開的時候,奶奶的兩只眼睛通紅的,出來送客人,一直送到大門外。
阿茵看著那兩個客人離去后,急忙跑到奶奶的身邊。奶奶用鼻音很重的聲音對她說:“你二伯歿了?!?/p>
“二伯那么結(jié)實的身子骨,怎么會……”
“你二伯是好樣的,不愧是滿洲巴圖魯?shù)淖訉O……”
阿茵和奶奶聊天,不在一個頻道上,但她們就一直這么說話,奶奶很多不想對別人說的話,都說給阿茵聽,阿茵充當(dāng)了奶奶寂寞時的傾訴對象。
奶奶說的二伯,就是關(guān)二爺,他給阿茵做過鳥籠子,阿茵跟著他一起遛過鳥,用關(guān)二爺?shù)脑捳f,我們爺兒倆有交情!
關(guān)二爺在運輸公司趕馬車,那是一家國營的大運輸社,運輸社里的馬,都是膘肥體壯的高頭大馬,關(guān)二爺總說,這么好的馬,拉車可惜了。
那一天早晨,跟所有的早晨沒有一點分別,關(guān)二爺帶著一只豬腰子飯盒,里面裝了兩個窩頭,一點黃豆炒芥菜,騎著自行車出門去上班。
到了工作崗位,他接到的活兒是去水泥廠運水泥。這個活兒很臟,灰塵暴土的,不過補助費高,一天多給一塊錢,關(guān)二爺很樂意去水泥廠干活兒。
當(dāng)他和另外兩輛車拉著滿車的水泥回到市里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小學(xué)校的學(xué)生放學(xué),背著書包的孩子們嘰嘰喳喳地擠滿了一條街。
關(guān)二爺跟同事一起吆喝著馬車往前走,突然,他同事趕的那輛車,駕轅的馬毛了,驚馬拖著一車水泥,向人群沖去,那些孩子笑著鬧著,完全沒有意識到來自后面的巨大危險。
關(guān)二爺自詡他懂馬,就在那千鈞一發(fā)的時刻,他勒住了自己的這輛馬車,一個箭步躥到前面的那輛車上,死死地拖住了馬的韁繩。但這匹馬不認識關(guān)二爺!根本不買他的賬,繼續(xù)往前沖,眼看就要踏倒一大片孩子!
關(guān)二爺紅了眼,甩掉了外衣,鉆到馬肚子底下,露出結(jié)實的肩膀,去靠那匹馬的肚子,馬被人一擠,立刻改變了方向,往一條窄胡同里跑去。
這條胡同很窄,只能容得下一輛馬車通過,關(guān)二爺還是死死地抓住韁繩,希望能把馬勒住。胡同實在太窄,馬奔跑的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但是,關(guān)二爺?shù)纳眢w也被馬拖在了地上,他是想用自己身體的重量和力氣把馬墜住,但他還是低估了馬的力氣。
馬向前奔跑著,關(guān)二爺?shù)暮蟊称と庖呀?jīng)在地上磨出了一道血痕,關(guān)二爺被馬拖著,突然一根水泥電線桿出現(xiàn)在眼前,他來不及撒手,頭就重重地撞在了水泥電線桿上。馬車受了外力的震動,水泥袋子從車上掉下來,重量發(fā)生了變化,馬車翻倒在地上,受驚的馬被車別住了,關(guān)二爺?shù)哪X袋也變成了一顆鮮血淋漓的獅子頭。
關(guān)二爺失血過多,在被送往醫(yī)院的路上斷了氣。
關(guān)二爺死后,他的事跡刊登在報紙上,他的名字是關(guān)鐵良同志。
運輸公司領(lǐng)導(dǎo)給關(guān)二爺申報了革命烈士,關(guān)二爺在卜奎沒有親人,大家只知道他家有個二姨。領(lǐng)導(dǎo)來到阿茵家,是來商量關(guān)鐵良同志的后事應(yīng)該怎么辦,同時也問了阿茵的奶奶,對組織上有什么要求?
奶奶從關(guān)二爺家的炕上找出一只小皮箱,里面有一個包袱,包得整整齊齊的。
奶奶對那兩個運輸公司的領(lǐng)導(dǎo)干部說:“這包袱里的一點東西,是關(guān)家祖上傳下來的,如果領(lǐng)導(dǎo)體恤,請允許我把這件衣裳給孩子穿上,讓它陪著孩子一起上路吧!”
領(lǐng)導(dǎo)好像是怕包裹里裝著什么可怕的毒物,只是用手扒拉了一下包裹,露出明黃色的一角。
領(lǐng)導(dǎo)說:“這恐怕不行,革命烈士,我們已經(jīng)給他準備了中山裝,哪能穿成這個樣子,這不是四舊嗎!”
奶奶沒有說什么,也沒有跟那兩個領(lǐng)導(dǎo)干部模樣的人爭辯,她打開了那件包裹,拿出一件黃馬褂,布料已經(jīng)糟爛了,一拆就出一道口子。
阿茵的奶奶小心翼翼地拆了一個晚上,將那件馬褂拆開燙平展,用手針連成了一條褥子面,她用那件前清的舊馬褂給關(guān)二爺做了一條明黃色緞子面的褥子,鋪在了棺材里。
那件黃馬褂以別人看不懂的形式陪著他,埋到了泥土里。
關(guān)二爺死后,奶奶和宋先生輪班去喂他養(yǎng)的那只“虎不拉”,那鳥見了肉也一動不動,蹲在籠子里,好像一只雕塑一般。三天以后,那鳥就徹底斷了氣。
阿茵的奶奶長嘆一聲說:“什么人養(yǎng)什么鳥,果然不錯??!”
宋先生從自己的屋子找出了一只抽蓋的匣子,這只匣子做工精巧,好像盛首飾的。奶奶用拆了那件黃馬褂的邊角料鋪在盒子底上,把那只“虎不拉”鳥葬在了關(guān)二爺?shù)纳砼浴?/p>
十三
在阿茵上大學(xué)的四年當(dāng)中,馬先生、宋先生和奶奶都走了。自從關(guān)二爺死后,那老幾位也沒了生氣,他們再也沒有湊到一起唱過戲,阿茵也在心中暗自后悔,當(dāng)年若不是自己喊了那一嗓子“我餓了”,他們也許會玩得更開心。
老幾位掉隊,是從馬先生開始的,馬先生走得極好,是睡著了的時候走的,馬先生沒有單位管,死了交給民政局去火化。阿茵的奶奶說什么都不肯,她對居委會主任說,馬先生是她表哥,后事由她來辦。
馬先生出殯沒有什么人送,只有阿茵的奶奶跟宋先生兩個老人,一直走到了北城門外。
埋葬馬先生的那塊地,是宋先生家的老墳,說是老墳其實不老,墳?zāi)估镏宦裨崃怂蜗壬哪赣H,旁邊是他先后娶的兩房太太,這兩個女人加在一塊兒,都沒有活過宋先生。
宋先生在卜奎發(fā)展得好,就回到姑蘇城,將他母親的墳遷到了這里。宋先生的母親是他爹收房的丫頭,而且不是明媒正娶的那種妾,那種身份,是進不了宋家祖墳的。
宋先生為了安置母親,才買了這塊地,后來夫人也死了,這塊地才有了宋家老墳的規(guī)模,其實偌大一片地里,只有三個墳頭兒,也挺孤單的。
可憐馬先生一輩子都在倒騰陽間的宅院,卻沒有給自己身后留下一寸容身之地。馬先生葬在宋家的墳地里,實在是不合禮數(shù),阿茵的奶奶說要買宋家一塊陰宅地埋葬表哥。
宋先生說什么都不肯,他說馬先生也是他的朋友,最后他們倆達成了一致的意見,以宋先生母親干兒子的身份,將馬先生葬在了宋家的老墳里,一生富過也窮過的馬先生,莫名其妙地睡在宋家的老墳里。阿茵一直想,奶奶和宋先生,替兩個死去的人認了干親,也不知道馬先生和宋先生他娘愿意不愿意。
責(zé)任編輯 ?劉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