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節(jié)選）

夏午

1

骨頭痛。

現(xiàn)在。很想你。

很想手握鐵榔頭，大步走到她面前

狠狠地敲碎這副硬骨頭。

每一塊骨頭都想你。但

碎裂的骨頭比完整的骨頭，想得

更細(xì)一些。

2

“我嘴巴干了，想喝水。”

她舔了舔嘴唇——

五歲，或者六歲。

這是她學(xué)會說的第一句話。

后來，每一次開口說話前，

她都要舔舔嘴唇。

蘸墨、舔筆，馬虎不得。

10

一顆沉靜的心活在自己跳動的聲響里。

一個忘記時間的人，必須活在自己的香氣里。

然后，死于自己的香氣;

此之謂：沉醉不知?dú)w路。

12

但是，她喜歡藍(lán)色。

除了藍(lán)色，她還是喜歡藍(lán)色。

一個略懂她的人乘著一陣微風(fēng)，

送來一束灑滿細(xì)雨的白玫瑰。

把藍(lán)映襯得更藍(lán)，好像

一個歡喜的大晴天。

那是星期三。晴。她剛學(xué)會

張開雙臂，斜著身子貼著河水低飛。

18

她在一個繁花似錦的夢里迷路了。

每一朵花，都嘰嘰喳喳地為她指著一個不同的方向。

每天，她走在不同的路上。

每天，她懷里都小心地揣著一個沒見過的人。

24

像女人，懷胎十月才能孕育一個新生命。

辛夷要在枝頭孕育很久，才會開花。

她看著孤獨(dú)一寸一寸隆起來，變得渾圓飽滿……

她知道：如果得不到充足的孤獨(dú)，她開不了花。

29

一群人時，她接受儀器對身體的檢查與探測。

一個人時，她只接受老銀杏對靈魂的詢問、撫摸與治療。

30

她終于找到五年前丟失的一枚耳釘，

在湖水漸行漸遠(yuǎn)漸無書的涼意里。

時間如巨幕，“呼喲嘿喲”扯起大風(fēng)帆。

它因為小得可憐，而閃爍

戰(zhàn)栗的光?。呵謇?、遙遠(yuǎn)、不確定

僅用肉眼，是看不清的。

31

整個發(fā)胖的青春期，她都在計算——

仰頭看一個小時的月光可以消耗多少卡熱量。

月光返照這肉體凡胎

令她激動時，曾消耗多少卡熱量。

還有，從十五到初一，

從盆缽滿盈到弦缺如鉤

又消耗了多少卡熱量——

除此之外，她還消耗了什么。

35

為了追一只長腿梅花鹿，

她過著母獅子的生活，終于落下氣喘吁吁的毛病。

為了表達(dá)對一只蜜蜂不動聲色的愛意，

她變身為一叢結(jié)香，獻(xiàn)盡芬芳，又掏空孤獨(dú)和身體里的珠玉。

40

在高高的月形山上，

她嚎哭過三回。

一回是五只小烏龜不見了;

另一回是她用柳枝怎么夠，也夠不著顏色最深

據(jù)說最甜的桑葚。

最后一次，不記得

為了什么。但她明白

孤獨(dú)就是一個人放聲痛哭，卻沒有人聽見

或者，沒有一個人

因為聽見這哭聲，過來抱抱她。

那時她不足四歲，還沒學(xué)會講話。

41

貓不叫狗不來。

雨不下花不開。

你不來她不會點(diǎn)火開灶。

鸚鵡咕嚕，仿佛對人間情事

也略知一二。

47

媽媽說，孤獨(dú)的人都長著一張藍(lán)色的、好看的臉。

出嫁時，人們被她的嫁妝驚呆了——

胖乎乎的藍(lán)，裊裊娜娜的藍(lán)，細(xì)腳伶仃和輕得隨時會飛走的藍(lán)

浩浩蕩蕩的藍(lán)，不計其數(shù)的藍(lán)……

包圍著她，簇?fù)碇?，抬舉著她——

送嫁回來的村里人說，新婚的第一個夜里

她的兩只眼睛，噙著一面

藍(lán)汪汪的黃陂湖，不講一毫道理。

49

在所有的簡歷中，她寫道：生于安徽……

仿佛只要平躺下來，就能填滿

內(nèi)陸地區(qū)的一個省。

多么龐大的身子啊，她用力拖拽著

它，來到海邊。

用深沉的歌聲豢養(yǎng)內(nèi)心的孤獨(dú)，

用一生的時間找尋

活在同一個頻率上的愛侶。

但是她也知道，

藍(lán)鯨能在水中沉浮自如，卻并不屬于魚類。

她必須活得像一個人，

像所有人，

用肺呼吸，用干癟的乳房哺育子女。

64

投親不如住店。

住店一定要打開房間里每一盞燈。

這是媽媽的媽媽的經(jīng)驗：

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看見自己的影子。

71

天黑了。

有人熱衷制造驚雷，有人喜歡立在雨中

默默開花。女王大人披掛齊整，提著一桿繡花針

走上城樓——

一只蒼蠅也不許放進(jìn)來。

今夜，她要給心上人縫一塊手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