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
面對認識多年的詩人寧延達,我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時差感——我覺得他是“80后”,而不是“70后”。我當然知道他是1979年生人,但那種感覺就是消除不了,即使在茶室對飲之時,即使在酒酣耳熱之后?;蛟S,從簡單的代際劃分,1979年更接近80年代,這也是許多“70后”詩人的一種潛在的心理認同,我也不例外。許多時候,我覺得和1969年出生的人在許多方面的認知更有相似度,而不是1979年的。這是歷史,也是現實。或許,只有拋開這種與詩歌寫作并無絕對關聯(lián)的代際劃分,回到詩歌文本,才可以不受那種時差感的影響,從文字一點點靠近詩人的精神世界。好吧,就讓這種來歷不明的時差感當做一個善意的噱頭,懸置起來,且看寧延達的詩歌,這才是正事。
讀寧延達的詩歌,我有一種強烈的印象,那就是,在取材上,他沒有刻意回避生活現場,故作高蹈之態(tài),而是在我們熟知的日?,嵤轮写驌圃娨狻H欢?,他并沒有陷入甜膩的小情小調之中,而是始終堅持一種對現實的歷史打量,始終堅持一種傳統(tǒng)知識分子式的批判精神與人文關懷。所以,他的詩歌形式雖然并不先鋒,詩歌語言雖然并不尖銳,但卻有一種金石的質地,回響著一種道義擔當的硬氣。這是一種來自詩人內心的反省,是一種情懷,一種品質。在這個眾聲喧囂的時代,詩人把這種情懷與品質,投注于詞語之中,用詞語再造一個時空,用于安放脆弱而又高貴的靈魂——“我懷著無限的遺憾/吟著傳世的詩篇/在電燈亮起之前的那刻/忽然心生一種風蕭蕭兮的悲壯/我唰地一劍刺入書櫥”(《破陣子》)。
在停電之夜,詩人沒有想何時才能來電,何時才能讓當下的生活繼續(xù),那種粘稠而又具體的身體之念。而是想到辛棄疾,想起他的彌漫著不平之氣的“破陣子”,想起他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想起一股這個時代缺失的豪氣。于是,他想抽出長劍刺破黑暗,縱穿歷史的風塵,與他崇敬的英雄一起為國守土開疆,浴血沙場。然而,在這個娛樂至上的時代,在這個消費主義盛行的時代,那曾經建功立業(yè)的寶劍早已沒有了鋒刃,而是淪為了書房的飾物。這并不是個案,而是時代流行的病癥。我們不是不要歷史,歷史的刀劍,歷史的書畫,歷史的琴瑟,我們都要,哪怕不懂那劍膽琴心里的抱負與情懷,但可以有其形,有其物。于是,我們把那些并無心心相印的物件掛起來,以顯示我們和歷史的某種關聯(lián),至于是不是真的傾聽到古人的心靈律動,那倒還在其次。這就是世俗對英雄與墨客的理解和消費,有形式,沒內涵,有器物,沒胸襟。念此,詩人只有“懷著無限的遺憾”,“吟著傳世的詩篇”,任心中的悲涼“涌了出來”。
這是一種銘心刻骨的失敗感。因為,詩人有抱負,卻沒有施展的空間;詩人有胸襟,卻只能面對瑣碎的生存現場。在《黃昏時候的操場》中,詩人這樣寫道:“你內心空曠不已/卻深知這地面
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將你馴服/沒有其它理由/阻止內心的搏斗/即便深陷囫圇/亦未停止努力/直到歲月
輕輕將信念擊倒”。在這里,詩人并未放棄對信念的堅持,更沒有輕言宿命,他在思考生命的方向,奮斗的可能。但對手卻以大地的重量來壓制,以時間的無垠來淹沒。生存之重與死亡之痛如影隨形,有限而又脆弱的生命置身其中,肉體只能順從。能聊以自慰的是,心靈之戰(zhàn)從未停止,它存在于每一個思考生命意義、關照靈魂走向的生命個體,以內心的傷痕昭示著生命不屈從于時間、尋找存在價值的靈魂之旅。即使是面對“我有一片干涸的沙漠/藏在我的波濤之下/我有一棵燒焦的建木/在萎靡的傲氣中/像缺氧的金魚一樣/哀傷地吐著泡沫”的命運(《以水為我活著的旁證》),也會以“我流過血
發(fā)過光/披過黑夜的上衣/有一個自轉的軸心/切割自己的短匕”(《地球儀》)而驕傲地向世界宣告“我”的存在,“我”的堅守,“我”的執(zhí)著。這就是生命的過程,也是靈魂的刻度。
寧延達有一首詩叫《老虎》,在我看來,這首詩集中表達了詩人的矛盾與自省。在他的作品中,自有一種特殊的意義。老虎是一種特殊的意象,它既是詩人時時面對的危險,也是詩人自我突圍的勇氣?!澳阈闹械拿突?一直在尋找一片遼闊的山河”,詩人渴望自己的內心,有猛虎的氣勢和力量,它明亮而又開闊。然而,這老虎又不單單是詩人的一種自我期許,它還是一種異己的存在,是隨時都有可能反過來吞噬生命個體的有形的、無形的心靈暗礁:“我是那個/被老虎注視的人/被老虎剝開的人/我赤裸的樣子/只會令自己哀嘆為人的脆弱”,它蹲伏在我們人生的必經之路,伺機俘獲我們,粉碎我們。而且,它無處不在:“我曾懷疑
這世界是否還有老虎的存在/后來我震驚身邊到處都有/藏匿的猛虎”。可以這樣說,欲望就是老虎,它能成就我們,也可能毀滅我們。詩人看到了這種人生的悖論,所以,他開始反觀這種糾葛,渴望用藝術和審美來控制它、來改變它,為此,詩人像一個哲人一樣期待和詠嘆:“如果老虎的心中藏了一首詩/老虎將溫柔下來//如果老虎的心中藏了十首詩/世界將溫柔下來”。
當然,面對局促逼仄的生存空間,詩人清楚他的精神困境與自身的選擇。他不能像孩子一樣醉心于自己的信仰,在類似真空的世界里馳騁一生。對此,詩人是清醒的,他明白青春的烏托邦只能屬于青春,而不是生命的全過程;他清楚童話只能點燃孩子夢中的燈盞,并不能照亮人類的文明進程?!斑h處的樓群怒視著曠野/它們聚在一起
接納驚惶的成人”(《同類》)那樓群里藏著憤怒,藏著我們無法預知的恐懼。這并不是海市蜃樓,而是人間的真相。所以,他必須世俗一點,必須學會保護那如蘆葦一樣的肉身,必須收縮自己的理想和抱負,讓它們回歸日常,在日常的瑣碎里尋找溫暖,以此來撫慰躁動不安的靈魂。也正因如此,詩人才會在一塊傷疤里頓悟生命的迷茫與自覺。盡管“它曾噴出過我的血/鮮紅的液體迅速從指縫鉆出/它曾翻檢過我的骨頭/紅白相間的肉塊觸目驚心”;盡管它曾是我向異性炫耀的一個符號,讓我邪惡,也讓我崇高??墒?,它終究不過是肉體的一塊傷,是時間的一個結,而不是意義本身,更不是榮耀本身。正如詩人感受到的:“如今
我撫摸著這微微的凸起/以判斷明日的天氣/你看它是多么復雜/……它將刀埋在我的內心
使其時時尖叫/卻將悲憫攙到年齡的堤岸”(《傷疤》)好一個“將悲憫攙到年齡的堤岸”,這是一種成長,它不關身形,而是關乎心靈,關乎時間。
英雄氣依然存在,只不過,經過世事的磨礪和生命的洗禮,它已變成了另外的樣子,不再是筆直鋒利的戈矛,而是如水一樣的“悲憫”。真正的英雄都是有悲憫之心的。這種悲憫不僅僅表現為形而上的生命關懷與意義追問,還體現在對人間煙火的理解,體現在對摯愛親人的惦念。在寧延達筆下,母親是“走最遠的路走不出廚房/撫最多的水看不到大?!钡泥l(xiāng)下婦女。她只知付出,不知索取。這樣的母親是樸素的,更是偉大的。因為,在她的心中,沒有自我,只有兒孫;沒有前世,只有今朝。她們已經獻出了所有,但依然心存愧疚——“若有遺憾
就是自己沒趕上好年代
要是多認幾個字/也能在事業(yè)上幫幫兒子/若有愿望
就是學會裝高興
累到腰酸腿疼也強忍住/病到骨子里也不讓兒子察覺”(《我的母親》)這幾乎就是天下母親的縮影,她們自帶泥土的屬性,博大而又深沉。但是,并非所有的兒孫都能在同一個時間共振里體悟到這一點。更多的時候,我們對父母的理解是滯后的,是錯位的。多年以后,當我們終于慢慢一點點感受到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愛時,父母已經蒼老,或者已經不在人世。讓人難堪的人生緣分,它需要時間慢慢發(fā)酵,需要心靈慢慢鋪開?!按盒Q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絕不是虛無的詩意抒懷,而是有扎實的現實基礎。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對父輩大地一樣沉默的奉獻,詩人已經有了清晰的感知,但卻無以回報,他只能把這一切埋在心里,讓這種愛成為生命的底色。然而,面對孩子,詩人卻沒有準備好該如何表達。他像大多數中國男人一樣,習慣用社會的尺度要求孩子、訓斥孩子。這當然也是一種愛。正如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闡釋的那樣,母親對孩子的愛帶有自然的屬性,而父親對孩子的愛則具有社會屬性。從某種意義上說,父親的愛加入了更多的規(guī)范和要求。也正因如此,在孩子心中,父親常常處于叛逆的對立面。“有一次我翻看了他的日記/失敗啊
那里面根本沒有我的影子/他的文字頑固
又無畏”(《生長意愿》)這又是一種讓人尷尬的錯位,詩人覺得自己已經付出了,但是,孩子卻并不買賬。這是一種讓人傷感與深思的血緣傳遞與對峙。它不是愛的變種,而是它正常的流淌方式。矛盾永遠存在,誤解時刻發(fā)生。然而,在生命的延續(xù)過程中,它日夜奔流,永無止息?!拔易钕矚g的莫過于描畫菩薩的眉眼/佛陀的金身/仿佛我身上殘留的一切罪惡/都會被慈悲的歲月原諒”(《裝修隊長》)這是詩人對愛的深切體認,是對生命的柔軟期許。
在對生命,對愛,對慈悲的認知上,我們肯定有過迷失的困惑,也有過澄明的喜悅,這是人生的必然經歷——“有人誤打誤撞找到了真正的自己/卻轉瞬又將自己化妝成陌生人”(《魔鏡制造者》)在時間的萬花筒中,我們隨時可能進入一種幻境。然而,只要生命的自覺還在,只要心靈還能感知,那時光最終會呈現出它本來的樣子,生命也將生生不息。對此,詩人有足夠的信心,有足夠的耐心,因為,在紛繁的塵世間,透過那蛛網一樣的是非因果,他已經看到——“越來越細碎的光線/被黑暗拖進幽處/一個回歸森林的木偶/時間的波瀾把他托舉起來”(《時光隧道》)?!叭碎g正道是滄桑”,這不僅僅是天道,也是人間的“慈航”。
可以這樣說,在時間的洗滌下,看過大干世界、世事無常,看過英雄氣短、小人得志,看過世事風云、乾坤倒轉,詩人并沒有放棄自我,與世浮沉,而是把那種情懷轉為世俗的關懷。山川鳥獸,蕓蕓眾生,都是如我一樣的存在,是非因果,原也只在一種念想,正如詩人所說:“從妄想中來的妄到絕處/從抑制中生的逃脫陰謀/從屈從中醒的
心生恥辱”(《妄念》)生命已然存在,我們沒有權利終結它,那就讓它心懷慈悲,尋找屬于此生此在的奇跡與感動——“沒有任何東西真正歸我所有/所以我才對它們加倍珍惜/沒有任何道路擁有終點/所以我才高興地去探尋不同”(《新的一天》)。
是的,相信奇跡,相信平凡中孕育的無限可能,是詩人為心靈找到的塵世安慰和生命感動。借著這悲憫,詩人看到,一只螞蟻掉進深井,一朵花被麻雀撞碎,一個孩子窒息,和醫(yī)院里出現的怪異有同樣的重量,有同樣的疼痛,有同樣的根源,那就是“上帝好像也有不愿關心之事/他擲下失敗的骰子
卻沒有足夠抵賬的籌碼”。在一個欲望橫流、漠視生命的年代,個人無足輕重,道義經常缺席。然而,這不是我們放逐理想的理由。畢竟,萬物有靈,他們始終見證著生命的生與死,榮與辱,見證著有限中的奇跡與無限中的溫暖,正如詩人在《墓志銘》中所寫的——“沒有一顆星星不曾陪過我/沒有一顆星星
不曾仰望過我/它們是愛我的/白天用來趕路/晚上坐在黑暗中讀我的詩”。
在閱讀寧延達的這些日子里,我的閱讀與寫作也呈現出一種無法預測亦無法把握的狀態(tài)。一些社會事件不時強行闖進我的視野,并從不同程度上影響我的情緒和判斷。閱讀以碎片化的方式斷斷續(xù)續(xù),寫作也一度陷入困境。我不時問自己,在這個時代,詩歌還能做些什么?詩歌還有什么用處?從社會效應上看,它肯定比不上新聞和報道;從藝術層面看,對大眾的影響,它無法和漫天飛舞的影視劇抗衡。然而,還是有那么多人在寫,用詩歌的方式,表達對罪惡的譴責,對正義的呼喚,對良知的呵護,對道義的捍衛(wèi)?;蛟S,這也是詩歌存在的重要理由。它用文字記錄當下,記錄心靈的溫度,記錄靈魂的彷徨與堅定。它讓我們的人生不至于那樣虛無。它讓我們在虛無之中看到生命的痕跡,發(fā)現靈魂的在場。雖然詩人說過“我飛過了人間/本未想留下任何痕跡”(《腳印》),但文字已為我們在來世的審判中留下了最清晰的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