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十二月十四日夜微雪明日早往南溪小酌至晚
〔宋〕蘇軾
南溪得雪真無價,走馬來看及未消。獨自披榛尋履跡,最先犯曉過朱橋。誰憐屋破眠無處,坐覺村饑語不囂。惟有暮鴉知客意,驚飛千片落寒條。
關(guān)于“獨自披榛尋履跡”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披榛尋履跡,包括著兩個典故:晉葛洪家貧,他的居住處連墻籬也沒有,每天披榛出門,排草入室。漢東郭先生(不是《中山狼》故事中的東郭先生)很窮,大雪天穿著破鞋子,鞋面還可以蔽足面,鞋底卻露出了腳趾,在走過的雪中道上,可以看見他的腳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下同)
按:“披榛”即撥開野生灌木的意思,為古籍中的習(xí)用語匯。如《晉書》卷五一《皇甫謐傳》載謐上武帝疏:“陛下披榛采蘭,并收蒿艾?!庇志砭哦囤w至傳》載至與嵇蕃書:“涉澤求蹊,披榛覓路?!睍x陸機(jī)《漢高祖功臣頌》:“張耳之賢,有聲梁魏……脫跡違難,披榛來洎?!碧諟Y明《歸園田居》詩六首其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碧岂樫e王《同辛簿簡仰酬思玄上人林泉》詩四首其一:“緝芰知還楚,披榛似避秦?!倍鸥Α段髦Υ鍖ぶ貌萏玫匾顾拶澒潦摇吩姸灼湟唬骸俺龉砑?xì)岑,披榛得微路。”丘丹《奉使過石門觀瀑》詩:“披榛上巖岫,峭壁正東面?!彼问椤蹲x韓文》詩:“披榛啟其途,與古相追馳?!表n維《晚步潁上和曼叔》詩:“披榛登大堤,下視何嶪岌?!碧K軾別首《是日宿水陸寺寄北山清順僧》詩二首其二:“披榛覓路沖泥入,洗足關(guān)門聽雨眠?!苯允瞧淅?/p>
“履跡”即人的足跡,詩里也極為常見。如唐駱賓王《冬日過故人任處士書齋》:“網(wǎng)積窗文亂,苔深履跡殘?!贝迖o《長信草》:“故侵珠履跡,不使玉階行?!迸岬稀遁y川集》二十首其二《華子岡》:“云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贬瘏ⅰ堕L門怨》:“綠錢侵履跡,紅粉濕啼痕?!崩钌屉[《喜雪》:“寂寞門扉掩,依稀履跡斜。”馬戴《贈別空公》:“履跡誰相見,松風(fēng)掃石塵?!彼吸S庶《陪丞相游石子澗》詩二首其二:“澗下禽魚識上臺,聽泉履跡遍蒼苔?!蔽耐蹲域E運(yùn)使八詠堂》八首其三《柏軒》:“時復(fù)下?lián)崮?,破蘚交履跡?!碧K軾別首《顏闔》:“使者反錫命,戶庭空履跡?!庇帧豆獾撯帧范灼涠骸叭粝蜮种幸捁獾摚┲新嫩E鏡中真?!敝T如此類,不勝枚舉。
細(xì)細(xì)玩味東坡詩語,只是說自己清晨去南溪看雪,撥開叢生的草木,尋路前行而已——似與葛洪、東郭先生之事無關(guān)。
關(guān)于“誰憐屋破眠無處”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杜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懼歡宴,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此正用其事?!?/p>
按:杜詩“床頭”等四句是寫自家“屋破眠無處”,東坡這里則是寫農(nóng)家“屋破眠無處”(冠以“誰憐”二字,是說無人憐憫他們);杜詩寫的是“雨”,而蘇詩寫的是“雪”。因此,說東坡此句用老杜事,未免有些牽強(qiáng)。退一步說,“雨”“雪”同類,還可以通融;但貧民破屋,不蔽雨雪,在古代本是很普通的生活現(xiàn)象,并非老杜個人獨特的經(jīng)歷,怎么好認(rèn)定“屋破眠無處”就是用老杜故事呢?
綠筠亭
〔宋〕蘇軾
愛竹能延客,求詩剩掛墻。風(fēng)梢千纛亂,月影萬夫長。谷鳥驚棋響,山蜂識酒香。只應(yīng)陶靖節(jié),會取北風(fēng)涼。
關(guān)于“求詩剩掛墻”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新唐書·陳子昂傳》:子昂上書武后:‘陛下布德澤,下詔書,必待刺史、縣令謹(jǐn)宣而奉行之。不得其人,則委棄有司掛墻屋耳。百姓安得知之。這里借指求詩于我,不得其人,我把這事擱起來了。”
按:宋施元之注此句:“《唐·陳子昂傳》:委棄有司,掛墻屋耳?!逼湟獠贿^在說明《新唐書·陳子昂傳》里已有“掛墻”這個語匯,并不表示自己認(rèn)為蘇詩中的“掛墻”與陳子昂上書中所說的“掛墻”是同樣的意思。陳邇冬先生似乎不明白這一點,反為施注所誤了。
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卷二曰:“,甚辭,猶真也;盡也;頗也;多也。字亦作剩?!碧K詩這里的“剩”當(dāng)訓(xùn)“多”?!扒笤娛靿Α?,是說綠筠亭主人梁處士廣求名流題詩,裝裱成軸,掛在墻壁間。言外有贊揚(yáng)他愛好文學(xué)、崇尚風(fēng)雅的意思。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其五)
〔宋〕蘇軾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似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
關(guān)于“可得長閑似暫閑”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白居易《和裴相公傍水閑行絕句》:‘偷閑意味勝長閑。作者在這里反用其意?!?/p>
按:這里的“可得”,當(dāng)訓(xùn)“豈得”“安得”?!翱傻瞄L閑似暫閑”,即“長閑豈得似暫閑”,是用反問的語氣表示“長閑比不上暫閑”的意思。因此,它不是“反用”,而恰恰是正用白居易詩意!
作此詩時,詩人在杭州任通判。他只能忙里偷閑,也就是“暫閑”。而所謂“長閑”,則是指隱居在野而言的。此詩的要旨是說杭州湖光山色,風(fēng)景秀麗,在這里作官比歸隱故鄉(xiāng)還好。明白這一點,詩中“長閑”“暫閑”誰勝誰的問題是不難判別的。
白居易詩“偷閑意味勝長閑”,頗具生活哲理。“忙”里“偷”出來的“閑”,由于難得,所以格外珍貴。如果反其意而用之,說“長閑意味勝偷閑”,則點金成鐵,毫無詩趣了。
答呂梁仲屯田
〔宋〕蘇軾
亂山合沓圍彭門,官居獨在懸水村(呂梁地名)。居民蕭條雜麋鹿,小市冷落無雞豚。黃河西來初不覺,但訝清泗奔流渾。夜聞沙岸鳴甕盎,曉看雪浪浮鵬鯤。呂梁自古喉吻地,萬頃一抹何由吞。坐觀入市卷閭井,吏民走盡馀王尊。計窮路斷欲安適,吟詩破屋愁鳶蹲。歲寒霜重水歸壑,但見屋瓦留沙痕。入城相對如夢寐,我亦僅免為魚黿。旋呼歌舞雜詼笑,不惜飲釂空瓶盆。念君官舍冰雪冷,新詩美酒聊相溫。人生如寄何不樂,任使絳蠟燒黃昏。宣房未筑淮泗滿,故道堙滅瘡痍存。明年勞苦應(yīng)更甚,我當(dāng)畚鍤先黥髡。付君萬指伐頑石,千錘雷動蒼山根。高城如鐵洪口快,談笑卻掃看崩奔。農(nóng)夫掉臂免狼顧,秋谷布野如云屯。還須更置軟腳酒,為君擊鼓行金樽。
關(guān)于“吏民走盡馀王尊”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王尊,漢時人,他任東郡太守時,黃河水漲,泛濫地到了瓠子堤,吏民奔走,王尊祝禱于河神,愿以身填堤,因獨宿堤上不避。這里作者以王尊自比。”
按:此詩題目中的“呂梁”,即呂梁洪,是徐州(今屬江蘇)郊區(qū)的一個鎮(zhèn)(見宋王存等《元豐九域志》卷一《京東路·西路·徐州》)。屯田員外郎仲某,即在那里作官。
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秋,黃河決堤,呂梁洪鎮(zhèn)遭到了滅頂之災(zāi),洪水直撲徐州。詩人當(dāng)時知徐州,領(lǐng)導(dǎo)當(dāng)?shù)剀娒衽c洪水搏斗,終于保住了州城。
此詩從開頭到“但見屋瓦留沙痕”凡十六句,都是寫呂梁遭洪水襲擊的情形以及仲屯田在這場災(zāi)難中的表現(xiàn)?!白^入市卷閭井”句既承上文“呂梁自古喉吻地”而來,則其“市”、其“閭井”自是指呂梁洪鎮(zhèn)的街市、民居,而非徐州。那么,接下來的“吏民走盡馀王尊”,“王尊”顯然應(yīng)當(dāng)是指仲屯田而非東坡自比了。直到“入城相對如夢寐,我亦僅免為魚黿”句,東坡本人才在詩里出現(xiàn)。當(dāng)洪水肆虐之時,二人懸隔兩地,彼此不知存沒。這時洪水已退,仲屯田進(jìn)了州城,東坡見之,不勝恍若隔世之感,故曰“相對如夢寐”也。
和孫莘老次韻
〔宋〕蘇軾
去國光陰春雪消,還家蹤跡野云飄。功名正自妨行樂,迎送才堪博早朝。雖去友朋親吏卒,卻辭饞謗得風(fēng)謠。明年我亦江南去,不問雄繁與寂寥。
關(guān)于“迎送才堪博早朝”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博,取好于人之謂。這句話是白居易《曉寢》詩‘不博早朝人的反用?!?/p>
按:這里的“博”,是“換”或“換算”的意思,而非“取好于人”。
《宋書》卷九五《索虜傳》載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與南朝宋文帝劉義隆書:“若厭其區(qū)宇者,可來平城居,我往揚(yáng)州住,且可博其土地。”史臣注曰:“傖人謂換易為博。”
白居易《曉寢》詩全首曰:“轉(zhuǎn)枕重安寢,回頭一欠伸。紙窗明覺曉,布被暖知春。莫強(qiáng)疏慵性,須安老大身。雞鳴一覺睡,不博早朝人?!闭钦f自己賦閑了,可以快快活活地大睡懶覺;而在職的朝官們一清早就得去上朝,多么辛苦:我才不和他們對換呢!
又,韓愈《石鼓歌》:“羲之俗書趁姿媚,數(shù)紙尚可博白鵝?!彼瓮跤韨牎蹲詫挕吩姡骸俺信f友休夸貴,篋里新詩不博官?!睆堅仭兜渴袼氖崱吩娫唬骸岸匪诮鸩辏e綺羅博?!蓖醢彩稇涀蛟娛局T外弟》詩:“乘間弄筆戲春色,脫略不省旁人譏。坐欲持此博軒冕,肯言孔孟猶寒饑?”蘇軾別首《除夜野宿常州城外》詩二首其二:“但把窮愁博長健,不辭最后飲屠蘇。”又《仆曩于長安陳漢卿家見吳道子畫佛碎爛可惜其后十馀年復(fù)見之于鮮于子駿家則已裝背完好子駿以見遺作詩謝之》詩曰:“貴人一見定羞怍,錦囊千紙何足捐。不須更用博麻縷,付與一炬隨飛煙?!睏钊f里《觀社》詩:“王侯將相饒尊貴,不博渠儂一餉癲?!标懹巍稇炎T德稱》詩:“人世絕知非昨夢,天真堪笑博浮名?!庇帧敦毶鯌蜃鹘^句》詩八首其六:“行遍天涯等斷蓬,作詩博得一生窮。”陳造《再用韻寄丁知縣》詩:“可堪歲月供行色?盡把江山博醉吟。”凡此諸“博”字,也都是“換”的意思。
蘇軾此詩所謂“迎送才堪博早朝”,是說自己正做著徐州的地方長官,而徐州地處交通要道,知州經(jīng)常得接待過路的官員,迎來送往,不勝其煩——換算起來,和在京城做官上早朝也差不了多少。
關(guān)于“不問雄繁與寂寥”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雄繁,形容大郡政務(wù)多;寂寥,形容小郡政務(wù)少。”(同上,第146頁)
按:“雄繁”,指繁華的雄都大邑;“寂寥”,指冷清的偏僻州軍——乃就城市的地位與繁榮程度而言,并不是指政務(wù)的多少。宋李昴英《論趙京尹疏》:“今有帥雄繁之地,涉嫌疑之跡,而頑然不知引退者?!薄熬┮敝妇┏堑拈L官。南宋建都臨安(今杭州),臨安自然是“雄繁之地”。又,其倒文“繁雄”義同,且更為常用。白居易《初到郡齋寄錢湖州李蘇州》詩:“霅溪殊冷僻,茂苑太繁雄?!保ā懊贰敝柑K州)宋祁《成都》詩:“風(fēng)物繁雄古奧區(qū),十年傖父巧論都?!鼻赜^《望海潮·廣陵懷古》詞:“追思故國繁雄。有迷樓掛斗,月觀橫空?!保ā皬V陵”即揚(yáng)州)唐庚《送客之五羊》詩二首其一:“不到番禺久,繁雄良自如。”(“五羊”“番禺”皆稱廣州)李綱《送季言弟還錫山省先垅》詩四首其三:“每憂吳會太繁雄,寇騎憑陵掌股中?!保ā皡菚敝柑K州)李洪《送子都兄赴建康糧料》詩三首其二:“留都萬雉最繁雄,人物風(fēng)流古所同?!保ā敖怠奔唇衲暇┙钥蓞⒖础?/p>
次韻僧潛見贈
〔宋〕蘇軾
道人胸中水鏡清,萬象起滅無逃形。獨依古寺種秋菊,要伴騷人餐落英。人間底處有南北,紛紛鴻雁何曾冥。閉門坐穴一禪榻,頭上歲月空崢嶸。今年偶出為求法,欲與慧劍加礱硎。云衲新磨山水出,霜髭不翦兒童驚。公侯欲識不可得,故知倚市無傾城。秋風(fēng)吹夢過淮水,想見橘柚垂空庭。故人各在天一角,相望落落如晨星。彭城老守何足顧,棗林桑野相邀迎。千山不憚荒店遠(yuǎn),兩腳欲趁飛猱輕。多生綺語磨不盡,尚有宛轉(zhuǎn)詩人情。猿吟鶴唳本無意,不知下有行人行??针A夜雨自清絕,誰使掩抑啼孤惸。我欲仙山掇瑤草,傾筐坐嘆何時盈。簿書鞭撲晝填委,煮茗燒栗宜宵征。乞取摩尼照濁水,共看落月金盆傾。
關(guān)于“煮茗燒栗宜宵征”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注曰:“宵征,晚上從事,隱言公事之多?!对娊?jīng)·召南·小星》:‘肅肅宵征,夙夜在公?!?/p>
按:《詩·召南·小星》里的主人公,自毛《傳》以來,舊說多認(rèn)為是諸侯國君的“賤妾”;今說則以為卑官小吏。陳先生之所取,顯然為今說。原詩里的主人公感嘆自己給貴族領(lǐng)主當(dāng)差,日夜忙活,夜晚還在外奔走,好生命苦——言外確實有抱怨“公事之多”的意思。但這意思是靠全詩各句的有機(jī)組合來表達(dá)的,單就詩中的個別語匯而言,并不一定包含此意。如果將此語匯從這一特殊語境中抽出來,放到另外一個語境中去,那就更不然了。例如“宵征”這一語匯,它在《小星》詩里,只是“夜行”之義。陳先生將全詩所包含的意思加給它,已屬一誤;又將這意思帶到東坡詩里來,可謂再誤。它在東坡此詩里,仍是“夜行”之義?!爸筌鵁跻讼鳌焙仙暇洹安緯迵鋾兲钗贝猓钦f自己白天公務(wù)太忙(言外還有厭惡州官政務(wù)瑣屑、鄙俗的情緒),只能在夜晚出門去拜訪僧道潛,并想像在道潛那里烹茶燒栗,長夜清談,當(dāng)是何等的愉快。
三國魏嵇康《四言詩》:“肅肅宵征,造我友廬。”南朝宋孔欣《置酒高堂上》詩:“朝日不夕盛,川流常宵征?!碧评畎住蹲越鹆隂兞鬟^白壁山玩月達(dá)天門寄句容王主簿》詩曰:“幽人停宵征,賈客忘早發(fā)?!眳求蕖吨壑幸剐小吩姡骸鞍袢俗R江路,掛席從宵征?!彼慰灼街佟豆卵恪吩姡骸懊啥靼鴾嘏?,豈念宵征難!”蘇軾別首《辛丑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中作口號》詩:“暗蛩方夜績,孤螢亦宵征。”張耒《冬夜》詩:“冥鴻本清遠(yuǎn),何事亦宵征?”“宵征”而用之于“川流”(河流),用之于“幽人”(隱士),用之于“孤雁”“冥鴻”(雁),用之于“孤螢”(螢火蟲),尤可證其不必皆言“夙夜在公”。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