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彩霞
“穿新衣,戴新帽,吃糖果,放鞭炮”,不知為什么,每當(dāng)聽到這首童謠,我就情不自禁地憶起兒時過年的情形。新春佳節(jié),家家戶戶必買上幾掛辟邪驅(qū)鬼鎮(zhèn)妖降魔的鞭炮。密集的脆響,在一片閃電雷鳴中紛紛亂飛,五色紙屑鋪滿一地,宛如上蒼散落人間的恩澤與祝福。那時,鞭炮是彌足珍貴的節(jié)日禮物,放鞭炮是辭舊迎新的頭等大事,是吉祥喜慶離不開的幸福歡騰。
每當(dāng)夜幕悄悄降臨,我們這群居住在部隊大院里的孩子們便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雀躍而起。男孩子各自掏出鞭炮,爭相點燃,轟轟烈烈地燃放起來。哥哥口袋里裝的,永遠是從掛鞭里拆卸下的一個個的小鞭。那些或細長或粗壯的鞭炮,是他用攢了一年的碎銀子和壓歲錢換來的命根子。好惡作劇的他不舍得一起放完,用點燃的干樹枝,左手放一個,“啪”,右手放一個,“啪”,嚇得我和妹妹趕緊捂起耳朵,閉上眼睛,瑟瑟地躲在一旁。他看著我們倆畏怯惶恐的模樣,便得意地哈哈大笑。
女孩子雖然膽小怕事,但花枝招展的可愛模樣,不亞于男孩們的豪情萬丈,尤其是手提鮮艷亮麗的小燈籠,愜意地招搖過市,更是增添了節(jié)日的氣氛。更多的時候,我們手捏長如手指、細似韭菜葉的滴滴筋,一邊快樂舒暢地旋轉(zhuǎn),一邊歡快地歌唱,“滴滴筋,滴滴筋,滴到地上變黃金……”剎那間,一個個變成了發(fā)光體,在夜空里醒著亮著。滴滴筋不會爆炸,煙花卻煞是好看。最奢侈的一次,是我用紅頭繩捆扎了一把滴滴筋,小心翼翼地用火柴同時點燃,天女散花似地拋至空中,火星四濺,噼啪作響,好像紛雜的奇思幻想,劃過夜空,輕輕飛翔,光彩炫目。心有不甘的妹妹也把滴滴筋高擎半空中,跑來跑去,飛濺的火花,宛若長長的彗尾,耀眼迷人。我還撿拾過因截捻而未炸響的鞭炮,剝開了皮,把里面的火藥收集起來,拿了廢舊報紙,躲在墻旮旯研制滴滴筋。最熱鬧的場面是,滴滴筋與鞭炮交相呼應(yīng),火龍飛升九天,銀蛇竄行一地,炮花四周飛騰,硝煙彌漫了整個大院,把一個古老的節(jié)日渲染得異常紅火熱鬧。
哥哥和他的小伙伴們,嫌在大院里放鞭炮不過癮,?;燠E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不經(jīng)意間,把鞭炮甩在人群里,裝作若無其事,走開,看見受了驚嚇的人們一蹦三尺高,他們就咧著嘴偷偷地樂得不可開交。大人們忙忙碌碌地準備食品衣物,祭祖拜神,張貼對聯(lián)……知道是頑皮孩子搗蛋的惡作劇,也從不較勁地追究責(zé)任,假裝嗔視,一笑而過。寒冷的北風(fēng),熱鬧的集市,奔跑的孩童,四處彌漫著裊裊淡淡的藥香,心中便升騰出春的暖意。
我們最喜樂的時刻是圍觀在部隊操場,看官兵們?nèi)挤疟夼?。那盤狀喜慶的大地紅,終于把憋了一年的勁兒盡情綻放,噴花在旋轉(zhuǎn)、在升空、在吐珠……那鞭子甩動的聲音,震耳欲聾,似是為沸騰大地奏起的第一支新春的舞曲,空中起伏的流光溢彩,宛如為天上人間共譜的歡暢樂章。
喜樂祥和的日子里,母親會放下一年的勞累煩憂,給我們兄妹們猜謎語,她一邊用鑷子清理豬頭上的細毛,一邊安閑地問:“身上穿紅袍,肚里真心焦,惹起心頭火,跳得八丈高。你們猜猜,是啥物?”
“鞭炮,鞭炮!”哥哥爭先恐后地搶答。
母親聽后,笑成了一朵綻放的黃菊:“答案完全正確!”
父親執(zhí)行完任務(wù),回到家,也放下平日嚴肅的面孔,聲音變得柔似春水:“我也給你們出個謎語吧?”
“好,好啊!”姐姐、哥哥、妹妹和我異口同聲地歡呼。
“仔細聽好謎面!”父親故意停頓,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個兒小,穿紅襖,它的脾氣特別暴;上了火,躥得高,大叫大嚷真熱鬧?!?/p>
“我知道,我知道,鞭炮,鞭炮!”剛上小學(xué)的妹妹搖著一雙胖如發(fā)面的小白手,熱烈示意,卻管不住嘴巴,早把答案急不可待地甩上空中,鳴響起來。
“對了,獎勵一個紅蘋果?!备赣H愛憐地撫摸著小妹的清湯掛面頭,把一個國光蘋果塞進她的懷里。
姐姐目光迷茫,好奇地問:“古人沒有發(fā)明火藥和紙張的時候,怎么放鞭炮呢?”
“這個問題,得由你爸來回答,他經(jīng)常給戰(zhàn)士們講課呢。”母親邊說邊把洗干凈的豬頭放入沸水的鍋里。
“我們的古圣先賢最聰明、最智慧,他們知道‘年是頭長尖角、異常兇猛的獸,就用火燒竹子,竹子那巨大的爆裂聲,可以逐瘟神,降祝福,這樣,就能實現(xiàn)國泰民安的美好愿景,所以,鞭炮也叫爆竹……”父親耐心地講述著鞭炮的前生今世。
“哦,原來,鞭炮也叫爆竹??!”妹妹天真可愛的身影在屋里飛來飛去,猶如一只粉色的蝴蝶。
溫馨熱烈的家庭氣氛,伴著窗外的鞭炮聲聲,把團圓喜慶的年味裝扮得更加濃烈了。
如今,我們兄弟姐妹光潤的額頭平添了許多皺紋,母親已去世十年,“爆竹聲聲辭舊歲”的傳統(tǒng)習(xí)俗似也變得越來越被忽視,鞭炮似乎也老了,那剛烈遒勁的絕響,好像也越來越虛弱無力,但公婆家在煙火斑斕里憧憬新年的習(xí)慣一直未變。過年時,若不燃放幾串鞭炮,盛開幾束煙花,仿佛這年就過得清淡寡味。起初,是手腳利落的公公興致勃勃地燃放鞭炮,不知何時起,傳遞棒移交給了夫君,耄耋之年的公公負責(zé)下旨,攆著夫君去樓下放鞭炮。
人越長越大,膽越來越小。人到中年的夫君早已沒有青春少年頑皮淘氣的蹤影,曾經(jīng)像哥哥一樣酷愛放鞭炮的他,捏煙、拿火、放鞭炮,每個動作都變得小心謹慎。薄霧里,朝霞中,卻見他,為了遲緩燃燒速度,把鞭炮芯子攆了又攆,煙頭與芯子還未親密接觸點燃,就似前有猛虎,后有追兵,扭頭欲逃,轉(zhuǎn)身要躲。趴在二樓窗臺“觀戰(zhàn)”的公公,拉開一條狹縫,探出半個腦袋,著急地大喊:“還沒點著,還沒點著呢……”那焦慮的神情,既有恨鐵不成鋼的萬般滋味,也有不能親自上陣的咬牙切齒,仿佛鞭炮的吟詠鳴響里隱藏著一個遠古的夢想。我和婆婆站在廚房里,一面攪拌著沸水鍋里翻滾的餃子,一面透過潔凈的玻璃,替夫君捏著一把汗。此時的婆婆總是感慨地說:“鞭炮聲聲催人老??!”和夫君一起放鞭炮的女兒,一只手高高舉著竹竿,另一只手捂著耳朵,眼睛緊盯著夫君,不斷溫馨提醒:“爸爸,注意安全,點著了,快跑,快跑……”“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耳邊傳來串串鞭炮聲。眼望空中炸飛的紙屑,想著舊歲里輕煙似的哀愁,在一片喧騰聲里,化為虛無,驅(qū)走嚴寒。我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跡的坦陳,曾經(jīng)的隱晦,統(tǒng)統(tǒng)在爆竹聲聲里煙消云散,迎來的是嶄新的黎明,曙光萬道。
忽一日,夫君懷抱一箱子煙花爆竹,聲音飽滿地說:“今年過年,咱們到曠野里放個夠,過把鞭炮癮!”正月初五,呼朋喚友,烹羊宰牛,重新找回了兒時鞭炮聲聲煙花醉的火熱場面,在星光滿天里,眼望鞭炮響徹的夜空,足足過了一回大癮。煙花不愧是鞭炮的姐妹,火樹銀花不夜天。我小時候玩的滴滴筋,何嘗不是煙花的別名呢?鞭炮如男人,煙花似女子,一陰一陽,一柔一剛。鞭炮聲聲辭舊歲,最美煙花自醉人。那狂躥的烈焰,是苦悶的釋放,那一聲巨響,是怒放的力量,那海市蜃樓般的隱現(xiàn),滿足了多少人如夢似幻的癡想。
仰望幽微里綻放的煙花,萬丈紅塵里鳴響的鞭炮,懵懂的心漸漸明白,兒時的記憶是一道閃電,一個美夢,是躲藏在心靈深處的一抹溫馨。唯有找對時機和地點,方能徹底地放浪形骸,一覽而盡。就如少年的我們活得無憂無慮,任性自在得就像一陣清風(fēng)。鞭炮聲聲煙花醉,也似童年的一件衣裳,長大后,無論多么深情與向往,都無可奈何穿不上了?;蛟S,每個人的磨礪成長,也是從熱鬧繁盛走向精神內(nèi)斂、再從精神內(nèi)斂走向孤獨寂寞的清歡淡然的過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