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亮

一

這年三月的一天，桃花開得燦爛。

劉家莊少主劉勝龍拖著疲憊的身軀，雙目無神回到家后，便緊閉房門。

第二天，外頭便傳出消息：昨日劉勝龍應一年前之約，與人比武，無奈一招落敗，被對手劍指咽喉……

一年前，江湖的沉寂被“奪命劍”一封戰(zhàn)書打破。

“奪命劍”來自開封周家，傳人周乘風跟劉勝龍一般年紀，年輕氣盛，出言咄咄逼人：“傳言劉家旋風槍威震江湖，卻只聞其聲不見其形，莫非是徒有其名、虛張聲勢？”

一聽這話，劉勝龍?zhí)崞痖L槍就要亮招，卻被他爹劉莊主抬手壓住，并笑呵呵地對周乘風說：“少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成！”劉莊主話音未落，就被周乘風打斷：“敢問劉莊主，當年我爹與你比武，明明是平手，為何兵器譜第一的名號，會落到旋風槍頭上？”

劉莊主恍然大悟。當年的確有過這么一場比試，幾百個回合后仍未分勝負。最后，主持公正的江湖前輩一致裁定：旋風槍排名第一。因為旋風槍戰(zhàn)如風定如松，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密不透風，而奪命劍卻兇狠霸道，不遵江湖比試點到為止的規(guī)矩，每招每式直逼要害死穴，完全是逞兇斗狠、置人于死地的架勢，違背了江湖道義。

“若劉家不敢應戰(zhàn)，還請遵個江湖規(guī)矩，告知各路英雄，就說旋風槍甘拜奪命劍下風……”

這下，劉勝龍再也忍不住了，把槍狠狠往地上一杵，指著周乘風厲聲道：“我應戰(zhàn)！”周乘風嘿嘿一笑，點點頭說：“明天日上一竿，我在此地郊外的界碑處等你?！?/p>

天剛蒙蒙亮，劉勝龍便提著長槍趕了過去。

石子落地，比武開始。劉勝龍一肚子火氣，攻勢凌厲，卻發(fā)現(xiàn)奪命劍并非浪得虛名。

二人斗得正火熱，冷不防身后“咚”的一聲，響聲震耳欲聾，二人收了兵器，瞪大眼睛循聲望去。

響聲之處，現(xiàn)出一個米篩大小的深坑，就在不遠處，有個十來歲的半大小子正望著他們傻笑。

二人火冒三丈，走上前吼道：“小孩子走遠點，刀劍無眼！”

那小子白了他們一眼，歪著腦袋笑道：“就憑你們這點兒能耐？”小孩子口無遮攔，周乘風卻聽得直冒火，揚起巴掌正要打，卻見那小子從懷里掏出一個黑色的球來，跑出幾步后，重重往他們面前一砸。

幸好二人輕身功夫了得，那黑球落地前，他們已退出一丈多遠。“咚”，又是一聲巨響，地下又被炸出一個大坑。二人傻了，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怎會有如此威力！

二

直到那小子笑著跑遠，二人才回過神來。周乘風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這是哪里來的野孩子……此次比試暫且擱置，一年后我會約你再戰(zhàn)！”

這半途而廢的比武，他們未向任何人透露。江湖中人都好面子，若傳出兩大兵刃高手竟在比武途中，被一個半大小子砸了場，豈不貽笑大方？

再次約武之日如期而至。這次，二人的攻守節(jié)奏明顯慢了下來，并警惕地四周觀望，生怕那小子又跟鬼魅似的扔出一個黑球來。

斗到第三十個回合，劉勝龍自認為勝券在握，因為他已經(jīng)摸到了奪命劍法的破綻，正準備一槍結(jié)束比試，不料周乘風劍法突變，竟放棄劉勝龍的命門死穴，一記連環(huán)劍朝他的手腳襲來，砍、刺、挑、掃、抖一氣呵成，使得劉勝龍方寸大亂，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被周乘風一劍封住了喉嚨……

在老夫人苦口婆心的勸導下，劉勝龍終于開門了，卻依舊一聲不吭，水米不進。老夫人心痛兒子，眼淚滴答，冷不防劉莊主一聲怒吼：“堂堂七尺男兒，怎么受不得一點兒打擊！”

劉勝龍緩緩抬起頭：“此戰(zhàn)失利，責不在我。”劉莊主冷笑了一聲：“勝敗乃常事，輸了也就罷了，卻為何又不敢擔當？”

劉勝龍搖搖頭，問道：“爹你說說看，我們劉家的旋風槍法共有幾式？”劉莊主皺著眉頭應了一句：“旋風槍法一共三十六式，何必明知故問？”

“這不就得了？”劉勝龍不滿地說道：“號稱三十六式的旋風槍，傳到我這里為何變成了三十五式，若有這最后一式殺招，我怎會落??！”

劉莊主一聽，臉色很快陰沉了下來：“為父早已對你說過，這是咱們劉家的規(guī)矩，不傳自有不傳的道理，你何必多問！”劉勝龍很是不滿，反唇相譏：“迂腐之人，傳藝只傳男不傳女，沒想到咱劉家還將這破規(guī)矩發(fā)揚光大，傳給嫡親子弟都留一手……”

一席話，氣得劉莊主直哆嗦。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后，劉莊主嘆了口氣，說：“也罷，你想學這最后一招是吧，為父就讓你見識見識?！?/p>

劉勝龍欣喜若狂，生龍活虎地跳了起來：“那就好！學會這殺招，我會約奪命劍再戰(zhàn)一場！”

沒一會兒，劉莊主便從密室里拿出一把黑漆漆的槍來，領著劉勝龍來到莊里的練武場。劉莊主寶刀不老，只聽他虎嘯一聲，將旋風槍前三十五路耍得威風凜凜。完畢之后，兩目微閉，收槍吐納。劉勝龍急了：“爹，這最后一路槍法何在？”劉莊主指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笑而不語。

劉勝龍疑惑著朝大樹走了過去，只見樹上不知何時多了幾根已深深沒入樹內(nèi)的透骨釘，劉勝龍不由得驚出了寒顫。

三

“……這便是劉家旋風槍第三十六式，喚作殺人無形?！闭f罷，劉莊主緩緩講了一個關于劉家先輩的故事：

當年，江湖黑白兩道之間，惡戰(zhàn)不止。劉家一位先祖也曾應白道人士之約出戰(zhàn)，誰知那次被黑道中人使了絆子，落入陷阱之內(nèi)，差點兒一命嗚呼。那位先祖是機匠出身，痛定思痛后，他便琢磨著在旋風槍里裝上了彈簧機關，危急之時，只需按動機關，便可殺人于無形……

劉莊主長嘆了一口氣：“這最后一招是陰招，無異于江湖黑道作為。當年我劉家先祖加上這一招，只是為了保命，后輩也都謹遵這位先祖教誨，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使這殺招。你想想，若你與奪命劍的比試用上這一招，還有何臉面在江湖立足？”

本來劉勝龍滿懷希望，聽這一說，心沉到了谷底。只聽劉莊主又道：“江湖有大事發(fā)生了。不日將會有許多江湖同道來我劉家莊，你給我好好準備一下，不要愁眉苦臉惹人恥笑！”

劉勝龍轉(zhuǎn)憂為喜：“有大事發(fā)生？江湖很久沒動靜了，我一定好好布置！”

果然，半個月后的一天，劉家莊內(nèi)陸續(xù)停了遠來的車馬，來了不少同道中人。

眾人寒暄之時，劉勝龍才知道，請江湖同道來劉家莊議事，竟是他爹的想法。只見劉莊主環(huán)視群雄，施了個抱拳禮后緩緩說道：“各位同道賞臉，劉某在此謝過。本不該攪擾各位的清靜，只不過形勢逼人，特邀請各位前來商議……”

堂下有人嚷開了：“劉莊主直言吧，不用過多客套！”

劉莊主噓了口氣，說：“各位心里應該有數(shù)。自皇帝被趕下臺后，我中華內(nèi)憂外患，江湖再也不能是不問世事的江湖了……我們何不盡獻綿薄之力，舉事為我中華揚威？”

堂下久久無言，正要冷場的時候，“奪命劍”周乘風將椅子的扶手猛地一拍，站起來說：“劉莊主說得好，江湖講究一個‘義字，外敵當前，我等豈能坐視不理！”見無人附和，周乘風的臉微微一紅，說：“如果都沒膽抗衡的話，我請纓操持大局！”

一石激起千層浪，堂下的好漢紛紛站了起來，指著周乘風的鼻子大罵：“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別說是你，就是你老子來了，也不一定敢在我們面前大言不慚！”

眼見著就要動粗，劉莊主突然清嘯了一聲，眾人毫無防備，被震得頭暈目眩，都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耳朵。

劉莊主皺起眉頭，毫不客氣地說道：“周少俠雖言語魯莽，不過也不失為一條血性漢子！在座各位都是江湖響當當?shù)娜宋?，請恕劉某斗膽不敬，外強凌辱中華，你們裝聾作啞，勾心斗角起內(nèi)訌卻弄得面紅脖子粗，這哪是江湖豪杰所為！”

眾人都默默無語，沒一會兒便紛紛應和，愿同仇敵愾。劉莊主終于露出了微笑，說：“莫欺中華無好漢，拭待驅(qū)走外強時……各位江湖同盟，不可沒有號令江湖的盟主，依劉某拙見……”話還未完，堂下已有人高聲說了：“劉莊主宅心仁厚，在江湖德高望重，盟主的位子，非劉莊主莫屬?！?/p>

誰知劉莊主連連推辭：“劉某年事已高，難擔此重任。不過在下可舉薦一人?！闭f罷，他將脖子伸得長長的，向堂外張望。

眾人正疑惑著，堂外傳來一個滾雷似的聲音：“‘霹靂堂洪金雷來遲，望劉兄恕罪……”這一說不要緊，有好幾人都噌噌起身，面帶怒容。

四

劉勝龍往外一瞄，眼珠子差點兒掉下來了：只見從堂外走來一個貌似瘋癲的老者，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半大小子，不是別人，正是他與周乘風比武之時，那個砸場子的搗蛋鬼！

洪金雷一進大堂，劉莊主便親自迎接，招呼落座。眾人紛紛質(zhì)疑：“不知劉莊主何時跟江湖黑道人物扯上了關系？莫非劉莊主推薦的盟主，正是……此人？”

劉莊主居然點了點頭，說道：“不瞞各位，洪堂主一直在劉某居住的鎮(zhèn)上隱居，這次也是劉某安排的……”

場面頓時大亂。劉莊主示意大家安靜，又接著說道：“各位請聽我把話說完。不日前，洪堂主路見不平，傷了幾個橫行霸道的洋毛子，被當?shù)赝ň?，無奈之下，只好流落到此?！?/p>

劉勝龍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比武的時候會碰到那個搗蛋鬼，原來人家就住在他眼皮底下。這時，堂下議論紛紛：這霹靂堂還有行俠仗義的時候？

劉莊主輕輕咳了一聲：“各位為何不肯暫棄門戶偏見，一致對外？”

劉勝龍卻忍不住走進堂內(nèi)，高聲道：“爹，就算江湖義士可放棄門戶偏見，敢問霹靂堂何德何能，不就會點下三濫的招兒，如何服眾？”

劉莊主冷笑道：“外強侵我中華，用的洋槍洋炮，算不算下三濫的招兒？”

大家都面面相覷，垂下了頭。劉莊主趁熱打鐵，招呼道：“請各位跟我來。”說罷起身徑直朝莊內(nèi)的練武場走去。

練武場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排標靶，劉莊主指著那排標靶說：“這些標靶都是鐵皮制成，在場諸位都是高手，試問誰能砸爛這些標靶？”大家都搖了搖頭，劉莊主一笑，扭過頭問“奪命劍”周乘風：“周少俠，你的劍呢？”

周乘風伸手摸了摸那些鐵皮標靶，慚愧地說：“這個……在下無能為力?！?/p>

只見劉莊主從懷里掏出一個器物來，緩緩說道：“你們做不到，劉某卻做得到?！贝蠹业裳垡豢矗簞⑶f主掏出的是一把火槍。

“啪”的一聲響，劉莊主扣動了扳機，洞穿標靶?？粗娙四康煽诖舻臉幼?，劉莊主問了一句：“這個就是洋人使用的火槍。敢問你們誰人能敵？劉某縱觀江湖，唯有霹靂堂的絕學能與之抗衡，因此劉某極力舉薦洪老堂主統(tǒng)率群雄！”

眾人都好奇地問：“這跟霹靂堂又有什么關系？”

五

劉莊主捋了捋胡須，對霹靂堂的洪金雷一抱拳，說：“這個還是由洪兄親口來說吧?！?/p>

那洪金雷突然一改瘋癲的形象，變得一本正經(jīng)起來。他向各位施了個禮，開口道：“洪某此次受劉兄所托前來，目的有二，一來外敵當前，盡一份薄力在所不辭，這二來……洪某是想借此洗去‘霹靂堂江湖黑道的惡名！”

這一說，四周像開鍋一般，洪金雷好不容易才等到大家冷靜下來，眉頭深鎖道：“各位息怒，待洪某把我‘霹靂堂的來龍去脈道來，你們再作評判吧?！?/p>

于是，洪金雷沉穩(wěn)地講出了霹靂堂的來歷：

這霹靂堂，源自明末，創(chuàng)建者正是洪金雷的一位先祖。這位洪家先祖是明朝官員，坐鎮(zhèn)火器局，秘密主持研制各種火器，在他的建議下，東廠挑選精干，組建了火槍隊，對外卻秘而不宣。

讓這位洪家先祖沒想到的是，原本用來鎮(zhèn)國揚威的火槍隊，竟成了閹黨排除異己的法器，許多忠臣良將不明不白慘死在火槍之下。不僅如此，皇帝還聽信讒言，密令火槍隊絕殺江湖中人，以防他們?nèi)硕鄤荼姇Τ⒉焕?/p>

后來，洪家先祖憤然辭官，創(chuàng)立了霹靂堂。其實這霹靂堂并未涉足江湖，只不過是他謀生的一個碼頭，當時只是制作“霹靂開山彈”，用來炸取石料的。

不明就里的江湖中人，得知火槍隊的“罪魁禍首”辭官為民之后，對其諸多討伐。一時間，各路人馬紛紛殺向霹靂堂，誓要將之斬草除根。這位洪家先祖解釋不通后，被逼御敵防身。火器威力很大，炸得江湖豪杰們紛紛敗退。那以后，“霹靂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成了談之色變、聞之喪膽的江湖黑道，這一謬傳，轉(zhuǎn)眼就是幾百年……

劉勝龍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只聽聞‘霹靂堂是江湖黑道，卻沒聽說它到底怎樣傷天害理，原來如此！”

洪金雷笑道：“賢侄眼水透徹，明曉事理，不愧為名門之后?！敝髵吡吮娙艘谎?，說：“各位若還有疑慮的話，洪某就直言不諱了。當年江湖黑白兩道曾有幾場近乎滅門的惡斗，‘霹靂堂卻一直置身事外。若‘霹靂堂心懷不軌，想一統(tǒng)江湖，試問誰人可擋？”

大家不得不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就在這時，洪金雷把跟他一起來的那個小子拉到眾人面前，說：“只因犬子早逝……這是洪某唯一的孫子。來，快來見過各位長輩?！?/p>

那小子得令后，一一作揖，態(tài)度畢恭畢敬。只聽洪金雷又道：“洪某年事已高，不比當年，操持此等江湖大事，心有余而力不足。眾位不要小瞧了我的孫子，他是‘霹靂堂嫡系傳人，掌握各種火器的制法。國難當頭，我‘霹靂堂決定不再保守火器的秘密，將由我的孫子奔赴各地，傳授火器制法，以此與洋人抗衡，就從劉家莊開始……”

劉勝龍做夢也沒想到，這野小子竟成了他的師父，而且對他的教授相當嚴厲，毫不亞于自家的老爺子！

終于，經(jīng)劉勝龍之手制成的第一枚“霹靂彈”出爐了，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響聲震徹天際……

選自《上海故事》2019.2

插圖：楊慧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