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一個披著頭發(fā)的浪人，走在樓蘭城的街上。他抱著一把劍，人們不知道他從何而來。他有時三天兩頭露面，有時卻一連幾月不見人影。

這天，他上了一個酒樓，一人喝酒，劍放在一邊。

他總是一個人喝酒的。隔著珠簾子，他聽見一個女子如奔馬般放肆的笑聲。他聽過的笑聲千千萬，卻沒有一種笑聲能讓他的耳朵為之一振，他不由得向簾子的方向多看了幾眼。他本來已經(jīng)喝得差不多了，這會兒又向酒保要了一瓶。他給自己細細斟滿，慢慢喝著。這時，從里面?zhèn)鱽硪环N類似琵琶的樂聲，如滾雷一般，激蕩人心。

“忽雷！”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后來，樂聲消停了。突然，一聲“啊”傳來。他驀地拿起劍，無端覺得里面發(fā)生了不測，掀開珠簾，卻又聽到了笑聲，混合著放浪的脂粉的氣息，他知道自己犯傻了。

他繼續(xù)喝酒。醉眼蒙眬中，看見一個高鼻藍眼的男子從里面出來，無意中回頭瞧了他一眼，走了。隨即，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慵懶地披著長發(fā)，粉面含春，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鼻子高挺，鼻尖貼著閃光的水晶。

“剛才彈忽雷的是你？”

女子點點頭：“你喜歡嗎？”

“好聽——你愿意跟我走嗎？”

“憑什么跟你走？”女子似嗔似喜，咯咯的笑聲如馬嘶鳴。浪人從包裹里拿出一顆珠子，用兩根手指捏著，在女子面前炫了一下。

“我?guī)闳ラL安，如何？”

“長安？”顯然女子動了心。

于是，女子背上忽雷，兩人一起出了樓蘭城。馬奔跑著，遠處沙漠里，駝隊馱著夕陽，有的向遠處去，有的奔樓蘭來。

在一個風(fēng)沙吹蝕的城堡前，他們坐下來休息。月亮從沙梁上升起，渾圓渾圓。沙漠是暗黃的，月亮是明黃的，在明暗之間，天地寂然無聲。而他們兩人，仿佛是從月亮里走下來的。

“你在想什么？”她忽然發(fā)問，他轉(zhuǎn)頭看見她如明珠般閃亮的眼眸。

“沒什么……”他伸手撥了撥抱在她懷里的忽雷，“你為什么要去長安呢？”

“我的一個姐妹去了長安……長安一定很大很大，比樓蘭都大吧！”

“那是當然?！彼X得她的話可笑得可愛，他又一次撥動了忽雷的弦，“這忽雷的聲音很好聽，你彈一曲好嗎？”

在這靜得如太古一般的空曠里，她長長的手指在忽雷的弦上跳舞，撥動與按壓交替著，清越，悠遠，激蕩，而又鏗鏘，仿佛快馬加鞭奔馳在茫茫沙漠中，又似有短兵相接刀劍交鋒，他感覺有人從萬人叢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他抱住了她，她的胸脯如沙丘般高聳，又溫暖又酥松，他的手在這飽滿而又柔軟的沙丘間游動，她馬上激動起來，胸脯的起伏如沙浪一般。他們沉醉在這無人世界中，忘記了一切。等他們蘇醒過來，馬蹄聲已經(jīng)近在眼前，而火炬的光在四周晃動著，時不時夾帶著吆喝和嘯叫。

“快，上馬！”

可是，來不及了。一張網(wǎng)從天而降，把他罩住了。

“把他綁起來！”

“竟敢劫我們的駝隊！”

他知道遇到冤家對頭了。他們把他的手腳都綁了起來，“臭女人，竟然跟上這么個鳥人！”他們把女子拉進了城堡里。他聽到了她的尖叫聲，看到火把在城堡里閃爍，喝酒聲從里面?zhèn)鱽?，吆五喝六，混合著猜拳和起哄。一個小嘍啰出來，踢了他一腳，又進去了。他努力掙扎著，但似乎都無濟于事。他慢慢靠近風(fēng)蝕的古堡，想磨損捆綁的繩索。可城堡太古老了，沒有一塊石頭是有棱角的。

直到月過中天，城堡里才安靜下來，火把大多已熄滅，只剩下一點點幽暗的光。

突然，他手腳上的繩索斷了。女子一手拿著他的劍，一手指指她肩上的包裹，示意他趕快走。

他們跨上馬，飛也似的向東方奔去。沒過多久，他聽到了后面追趕的聲音。他策馬飛奔，“抱緊我，抱緊我”，他對她說。女子緊緊抱住他。很快，有人追上來了，他揮舞寶劍，且戰(zhàn)且退，好不容易沖出重圍。他的耳邊只聽見呼呼的風(fēng)聲，后面?zhèn)鱽砑饫慕袊?，他回頭看見塵沙飛揚，似乎在慢慢甩掉追趕的人。

漸漸地，東方露出了魚肚白。

終于，只剩下他們兩人一馬了。突然，撲通一聲，女子從馬上掉了下來。他猛地勒住馬，縱身跳下。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他急切地問。

他發(fā)現(xiàn)她后背的忽雷的弦全斷了，身上早已濕透——全是血。

“我不行了！”

他抱起她。她在他懷里，臉色蒼白。她喘著氣說：“我不能跟你去長安了！”她吃力地睜開眼，從懷里抖抖索索摸出一顆珍珠?！斑@是你的珠子，還給你。這把忽雷，曾經(jīng)有個長安客很喜歡，我本來想去尋找他的……”“我一定帶你去長安，你會沒事的……不……不……”可是，她的手垂下了，她的眼閉上了。他喊著，號啕大哭，可是再也喚不醒她了。

他在沙漠中埋葬了她。在沙子最后閉合時，他把珠子塞進了她的嘴里。他聽人說，這樣，她的肉身就會永生不壞。

他回到長安，一如在樓蘭。他依舊抱著劍，出入酒館間。只是，酒喝得更猛了。

長安城里有許多胡姬的酒館。他尋尋覓覓，似乎在找一個人，就像多年前尋找被駝隊劫走的胡姬。胡姬一走，他的心空了。他恨死了每一支駝隊，駝隊也恨死了他，他們之間在沙漠上輾轉(zhuǎn)爭斗?？墒?，那么多胡姬，她在哪里呢？他只知道，她的忽雷是彈得最好的。

一天，他在酒樓的外間喝酒，忽然聽到了一種熟悉而陌生的聲音。“忽雷！”他掀開簾子，果然看見一個高鼻藍眼的胡姬，手抱忽雷，輕攏慢捻。

“是你嗎？”他走上去，抱住了她……

“你是誰？”頓時一片混亂……

選自《微型小說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