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奇漫
來春燕在“皇冠”夜總會做賣酒妹。這天夜場,來春燕一回出租屋就發(fā)起了高燒。天快亮時,才覺得燒勉強退下去了,可兩只耳朵還一直“嗡嗡”作響。
小區(qū)樓下,新開了一家“老兵盲人按摩”。來春燕綿軟著身子踏進了按摩店,屋里只有一個小伙子,他的瞳孔是鉛灰色的。
“哎!”來春燕想叫瞎子,又覺不妥,改口道,“看不見的!我頭疼得厲害,快炸了,能治不?”
小伙子循聲側(cè)過臉來,用一只耳朵對準她,“那得進來叫我看看。”
趴在鋪了白單子的按摩床上,盲人的手在她身上又捏又按,她的身體仿佛一把沉寂許久的古琴,被懂琴的人又彈奏開了。
來春燕舒服得齜著牙直吸溜。
等盲人繞到她身側(cè)時,她抻起脖子打量,發(fā)現(xiàn)這男人眼雖瞎了,兩道劍眉卻生得清秀,鼻梁也直愣愣的很有男子氣概。
“你叫什么?多大了?”
“伍小樹。二十了。”
從那以后,只要身體有不適,來春燕便到樓下找小樹按摩。
來春燕點了四十分鐘的肩背按摩。中午客人不多,小樹給她開完肩背,又像往常一樣附帶著給她免費按腿,一邊按一邊嘆氣:“你該換個活兒干……”
“換個活兒?說得容易!賺不來錢,你養(yǎng)我?”
這本是來春燕隨口一句牢騷話,小樹卻紅了臉,再不言語。
臨走時,小樹從里屋里拿出兩盒膏藥遞給來春燕。
來春燕掃一眼那包裝,就知道價格不低。
一出店門口,初夏的暖風醉醺醺地撲面而來,來春燕偷偷回望小樹清瘦的背影,心里竟涌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膩。
半個月后的一天深夜,小樹關(guān)店拉卷閘門時,聽見拐角處有女人嘔吐的聲音。
小樹心里打了個激靈,他走過去,試探著問:“春燕?”
春燕只覺心頭一熱。她扶著墻根想站起來,腿腳卻軟得不受控制。小樹彎下腰,將她馱進了店。店里自帶一個小廚房,他在里面“乒乒乓乓”忙了一陣,很快就端出了一碗熱湯面。等聞見香味兒,春燕才覺出肚子空得發(fā)慌,拿起筷子,她就把面條扒拉光了。
小樹又拿出醒酒養(yǎng)肝的藥,倒了熱水喂春燕吃下。
來春燕更覺出胃里熱乎乎的妥帖舒坦。
她有了幾分精神頭,就歪在沙發(fā)上笑嘻嘻地問:“小樹,你老板是干啥的?咋從來不見他?”
“我老板是個大英雄,老兵退伍的!他參加過神舟一號制造。聽說是飛船發(fā)射的時候,他離得太近,叫強光把眼刺瞎了。現(xiàn)在,國家一個月發(fā)好幾千養(yǎng)著他!”提起老板,小樹滿臉的崇拜。
“那你老板結(jié)婚了?”
“結(jié)了啊!他老婆都給他生倆娃了?!?/p>
“倆娃”兩字,小樹念得特別大聲。
來春燕覺得他憨得可愛。
“那你的眼睛是咋瞎的?”
“唉,我就不行了!”小樹嘆氣,那語氣仿佛沒當上英雄,所以兩只眼睛瞎得很不值當,“我是自己造瞎的。小時候,我爹在工地打工,我常跟著一起去。我手賤,愛偷開電焊工的家什,又不知道戴眼罩子,時間久了就把眼睛造瞎了。后來,爹媽就把送我進城學推拿了。”
來春燕故意逗他:“那你是不是也想像你老板一樣,將來娶個媳婦,生倆娃娃,守著店過小日子?”
“有那樣的好日子,誰不想?”小樹一臉的認真。
他頓了頓,反問:“你是咋干上這一行的?”
春燕沒提防小樹會問她這個。
其實,這個問題,好多客人都問過。每回,來春燕都隨口答:“家里窮,兩個弟弟上學用錢,干這個來錢快?!?/p>
那天夜里,春燕少有耐心地跟小樹講了一個冗長的版本——
春燕的爹是個酒鬼,喝醉了就愛打老婆。十二歲那年,春燕的媽上吊自殺了。帶著對父親的恨,初中還沒讀完,春燕就當起了賣酒妹。
春燕的爹后來腦血栓,癱在床上,全靠七十歲的老娘伺候。
春燕每個月往家里寄一筆錢,卻從不肯回家看一眼。
春燕抱著肩絮絮地說著:“我不是心疼他,我是心疼我奶奶……”她在沙發(fā)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小樹聽得眼圈紅了,心里說不出的酸。
春燕沒想過小樹會向她求婚。這太突然了。他竟然買了一只鉆戒,鉆石是小小的一粒,戒托包裹成一朵花的模樣,散發(fā)出奪目的光彩。
他學著電視劇里的臺詞:“春燕,嫁給我吧!我會對你好的。”
他的表情很認真,春燕卻沒來由一陣心慌。
“你開什么玩笑!咱倆結(jié)婚,還得我養(yǎng)你,想得美!”
春燕逃跑似的出了店。她跑進小區(qū),一口氣爬到五層樓頂,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了樓道。她在心里狠抽自己大嘴巴子,“還想結(jié)婚,你也配?你叫人小瞎子回家怎么跟爹媽說,怎么跟村里人說?難道說自己找了個媳婦,是在城里混夜場的?”
一連好幾天,春燕沒再去按摩店。她警告自己,不能再禍害小瞎子了。晚上,她常把自己灌得爛醉。夜深人靜時,醉眼蒙眬間,小樹那手捧鉆戒的虔誠樣兒總在她眼前晃啊晃,她心里又酸又疼,恨不得“哇”的一聲把心都嘔出來……
被求婚后的第八天傍晚,春燕準備去上工。
剛下樓,就看見小樹席地坐在樓洞口,腳邊是一只塞得鼓囊囊的編織袋。
“我不在這兒干了。爹叫我回去了,他說在家給我相好了個瘸腿媳婦?!?/p>
春燕:“……”
“我來是跟你告?zhèn)€別。”
春燕:“……”
小樹的眼眶紅了:“以后,我再不回來了?!?/p>
春燕覺出胸口一陣猛烈的絞疼。可她卻偏要咧嘴訕笑:“好??!那你就回家好好過日子!”
“這個給你?!毙鋸难澏道锩鲆粋€手帕裹著的方塊。
春燕打開,里面是一張農(nóng)行存折,一張建行的銀行卡,還有一小疊鈔票。
“我干了三年,統(tǒng)共就攢了這些。都給你!”
“我不要!”
“密碼是六個8?!?/p>
春燕把東西往小樹懷里推:“這錢,你留著回家娶媳婦!”
小樹執(zhí)拗地推回來:“你放心。我瞎,她瘸,我們般配得很!她家不要彩禮錢!”
他頓了頓,再說話時,語氣里有了哽咽:“再說,我還年輕,又有手藝。你不一樣……你年紀不小了,干這個傷胃傷身,攢些錢,做個小買賣吧……”
來春燕含淚望著小樹,在他鉛色的瞳仁里看見了自己蒼白的臉。
她的心被攪動得柔情翻滾。
他從沒見過她的樣子,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卻肯掏心掏肺地對她好。除了過世的母親,這輩子再沒有人這樣對待她。
她拼命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
小樹彎腰扛起地上的包袱。
轉(zhuǎn)身離開時,他說:“春燕,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女人。我永遠都不會忘了你?!?/p>
春燕哭得直不起腰,她蹲在地上,把小布包緊緊捂在胸口,心疼得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