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翁筱

“我在找。如果在的話，一定能找到的。它只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出錯了，它沒長腳，不會飛?！?/p>

方院長已不下十次勸許小寒。

“什么原因弄丟的都不重要，說多了倒像借口?！?/p>

許小寒的字丟了，這是事實。對于這件事，誰都很無辜，除了直接受害者——許小寒。

這弄丟的是前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前西泠印社副社長朱嘯天先生題的七個字——霓裳羽衣舞翩躚，許小寒即將出版的長篇都市情感小說的書名。

孔子書畫院與逸草堂裱畫店隔街而望。

字送過去時，大概在一年前，具體時間許小寒也忘了。只記得，當(dāng)時是跟孔子書畫院的方院長一起送過去的。書畫院與逸草堂裱畫店素有生意往來，而許小寒希望自己的書名裝裱精美，也不枉她千辛萬苦求的墨寶。因此，方院長成了許小寒與逸草堂林老板相識的中間人。

兩平尺不到一點的七個字，是豎著寫的。

林老板接過信封看了看說：“裝個豎框吧，大方有檔次，也容易保存?！?/p>

“豎框？不好掛吧？”許小寒邊說邊腦補豎框的樣子，確實沒怎么見過。

“按照字?jǐn)?shù)與篇幅，豎框應(yīng)該更好看些?！绷掷习鍙娬{(diào)。

“這名家的字，用機器裝裱可惜了，還得拿到別處手工裝裱，放多少年都沒關(guān)系?！睂τ谶@方面，方院長很有經(jīng)驗。

“那是那是。”林老板輕聲附和。

“我可不求它能成為傳家寶，主要是出書用。當(dāng)然，能撐到我掛在墻上的時候也是好的！”本想說點什么應(yīng)景的笑話，是笑話沒錯，聽著卻有點冷。

“對了，裝鏡框前，得先拍照，不然會反光?！狈皆洪L提醒道。

“那就先托一層，到時候您拿去拍照，再拿回來?！?/p>

“林老板，要不我在這信封上留個姓名或者聯(lián)系方式？”

“不用不用，我記性好著呢！再說，這信封不是朱嘯天專用的么，我知道的。”林老板對著許小寒拍拍胸脯。

“那好。方院長，這里離您近些，裝裱之后，就麻煩您先幫我取吧！”許小寒對方院長說道。

“好的，沒問題?！狈皆洪L爽快應(yīng)允。

最近幾個月，許小寒總是在凌晨三點左右醒來，便無法再次入睡。

“小時候是懶蟲的，長大后都是勞碌命;年輕時不作為的，到老了只能嘆嘆氣?！痹S定遠(yuǎn)說。許定遠(yuǎn)，許小寒的父親。他說得很對，小時候的許小寒特懶，所以生活變成了眼前的樣子。

整理完待出版的長篇小說，許小寒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思來想去，哦，書名，字放在方院長那兒該有一年多了吧！

“這一年多時間，你不說，我都忘記有這件事了。目前情況是，我這里沒有你的字。我?guī)湍銌枂栃×职?！”方院長回復(fù)了許小寒的信息。

“很抱歉，方院長。一直以為是放在您那兒呢！我的書，近段日子準(zhǔn)備出版了?！?/p>

一年前的事兒到現(xiàn)在才問，許小寒確實也覺得很不好意思。

“剛打電話給小林，他那里也沒有?！辈灰粫海皆洪L回話。

“你讓他想想，翻一下賬本。再不行就翻監(jiān)控，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痹S小寒說。

“我也這么說。他說翻監(jiān)控太麻煩，再說時間隔這么久，也翻不出什么來。還是我過去看看吧?！狈皆洪L轉(zhuǎn)述了林老板的意思。

“你別急，我們正在店里找鏡框，東西堆放得亂七八糟。他的妻子在老家，明天回，等她來了，角角落落再仔細(xì)找找。”到逸草堂后，方院長發(fā)了條信息給許小寒。

“好像不是裝的鏡框，而是立幅卷軸，裝裱后就交給你了。”林老板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哦，前年年底，孔子書畫院裝裱過一些書畫參展，會不會夾在一起了？你翻一下裝裱記錄?！?/p>

“看時間，是前年年底。”林老板拿出賬本，順手翻過幾頁對了對。

“那我現(xiàn)在就回書畫院。”方院長說完往店門口走。

“就按照卷軸大小去找，這種尺寸的卷軸你那里應(yīng)該不多的?！绷掷习鍖χ炎叩介T外的方院長叮囑道。

“是的，就那么一小卷，不難找。謝了。”方院長轉(zhuǎn)過身笑笑。

“書畫院也找過了，沒有。我到他店里，讓他再回憶一下。”許小寒的手機滴滴響起，是方院長的信息。

“小林啊，你再幫忙想想？”快步走回裱畫店的方院長氣喘吁吁地說。

雖說孔子書畫院與逸草堂只隔著一條街，但對于耳順之年的方院長，這又翻又找的來回幾趟也是夠嗆。

“好像沒做成卷軸，只是托裱了一下。記得當(dāng)時說要拍照片用的。會不會在照相館??？”林老板抬頭望著天花板想了想。

說完，兩人面面相覷。

“我先回書畫院找找，沒有的話再去照相館打聽，工作室也看看。天色不早了，店里你明天找吧！”方院長無奈地說。

“從找鏡框，到找立幅卷軸，現(xiàn)在是找更小的托片。小林，你確定是托片嗎？”方院長開始覺得有難度了。

“是托片，沒錯！我的記憶全回來了?！绷掷习鍖χ秉c頭。

“當(dāng)時，你倆來我店里。帶著信封把字交給我，你說先托了拍照再送回來做鏡框，第二天我就把托片交給你了?！绷掷习蹇隙ǖ卣f。

“好像不是第二天，是過幾天，你從杭州出差回來，我把托片送到你辦公室的?！绷掷习褰又f。

“對的，對的。記得當(dāng)時是我遞給他的，喏，就在這里?！眲倧睦霞一貋淼牧掷习宓钠拮樱噶酥秆b裱店那張大桌。

“他記性可好了！”完了又補充一句。

“根據(jù)你和小林的提示，這一整晚我絞盡腦汁：你和我一起把字送過去，說是先托片拍照，然后做鏡框有印象，自己去拿托片或小林送過來真沒印象。昨天我還對他說：記得當(dāng)時我說過‘名家的字，用機器裝裱可惜了，會不會是送到金海西巷的手工裱畫店了呢？但他又明確地說是他托片后交給我的，內(nèi)芯高一尺多、寬半尺多?！?/p>

方院長被林老板越繞越糊涂，許小寒也跟著被繞。各種跡象表明，字確實交給林老板了。

“那，現(xiàn)在怎么辦？”許小寒強裝鎮(zhèn)定。她知道，越往后這極力表現(xiàn)出來的淡定，越會分分鐘面臨瓦解的可能。

直覺告訴許小寒，她的字回不來了。

“繼續(xù)找唄！會找到的，你放心。如果在的話，一定能找到的。它只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上出錯了，它沒長腳，不會飛。”方院長聳聳肩故作輕松。他堅信自己會找到，只是他的這種堅定除了感人，對能否找到字沒有任何幫助。

“現(xiàn)在是哪里都找遍了，光想想都心力交瘁！”許小寒感覺希望渺茫。

“一定得找，心力交瘁也得找?！狈皆洪L的這句話，似乎給了她力量。許小寒仿佛看到她的書名，又出現(xiàn)在眼前——霓裳羽衣舞翩躚。

傍晚的小城，恰逢下班高峰期，汽車?yán)嚷暣似鸨朔?/p>

不會開車、也不會滴滴打車的方院長，一下班也顧不上吃飯，就站在書畫院路口等出租車。半個小時過去了，街上連個出租車影都沒有，他只好徒步往前走，邊走邊看有沒有車子經(jīng)過。

“呦，方院長，什么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瞧您這滿頭大汗的，是出來晚鍛煉吧?！比A文照相館的老板笑著迎上來。

“華老板，我來是向你打聽個事。前年年底，我有沒有拿過什么字到你這里拍照片？”說起拍照，華文照相館可是孔子書畫院眾多作品的御用攝影。除了這家，別處方院長還真沒去過。

“呦，那么早的事兒。要說照片，我是鐵定記不住的。要說字，那在我這里可新鮮著呢！我敢肯定地跟您說，沒有?！币宦犑钦仪澳甑淖?，華老板立馬搖頭，表示找都不用找。

打烊后的逸草堂很安靜，靜得能聽到人的呼吸。

“老公，這些年你的記性差了很多。”林老板的妻子靜靜地靠在丈夫的肩頭。

“怎么突然這么說？”林老板邊接話，邊撫了撫貼在他胸口的妻子的短發(fā)。一年前，他深愛的妻還是長發(fā)飄飄的軟妹子，這一年來，她從老家趕來逸草堂幫忙，每天起早摸黑，硬生生成了一個女漢子。

“老婆，辛苦你了。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绷掷习逵H了親妻子的額頭。

“那一次，你弄丟的也是朱嘯天的字，是方院長托你裝裱的。好在，后來你找回來了?！绷掷习宓钠拮佑挠牡卣f。十年前，也是在逸草堂，剛認(rèn)識不久的方院長讓他裝裱朱嘯天的四條屏。時間過得真快，這一晃自己來臺州已十幾個年頭。

“怎會不記得。那是個初冬的傍晚，我把裝裱好的四幅卷軸送到‘海之門飯店大堂總臺，當(dāng)時方院長喝醉了，并沒有將字取走，直到第二天找到我?！被貞泴⒘掷习謇绞昵?，那一夜可謂驚心動魄。那年，朱嘯天的字行價3000一平尺，如今這十年，又翻了將近十倍。

“傍晚，我在整理閑置的梳妝臺時，無意間打開放首飾的抽屜。那些首飾是我剛來臺州時你特地為我買的，你說，這才配得上你太太的長發(fā)和裙子們?？上?，我一直放著沒用過。”

逸草堂天花板上的燈光灑在林老板妻子的臉上，柔和而動人。

“老婆，把長發(fā)留回來吧！”林老板深情地凝視著妻子。

“老公，這是一年前你讓我務(wù)必放好的，說信封太小容易丟，你現(xiàn)在打開看看?！绷掷习逡苫蟮乜粗拮舆f來的信封。

燈光下，醒目的七個字——霓裳羽衣舞翩躚。宣紙的折痕刺痛了林老板的眼睛，也刺痛了此刻回放著的真實的記憶。

小時候的許小寒喜歡撒謊。做壞事是因為好奇，而撒謊是為了不挨打。每次做壞事就算不被母親李茹云抓個正著，事后也會知道，所以，許小寒經(jīng)常挨打。犯錯后的她，總是不打不招，結(jié)果招了會被打得更兇。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你一開始為什么不招？”李茹云揮舞著小木棍疾言厲色道。

“你又不是老天爺，也不是土地公公，我做什么你怎么可能都知道？”許小寒小聲嘀咕。明知做壞事會被打得很兇，而撒謊會被打得更兇，但深知這規(guī)律的許小寒依然做壞事，完了依然撒謊。

挨打的許小寒不到痛得懷疑人生，都是不招的。

有幾次，李茹云實在打累了，居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那時候的許小寒自然不知道她為啥而哭。

“你看看你，讓你別凡事計較吧，你偏不?！痹S小寒恨恨地看著她，痛并快樂著。當(dāng)然，打的次數(shù)多了，許小寒也會反省，不是反省錯在哪里，而是自己明明在天知地知我知沒人知的情況下做的事，她怎么就知道了呢？這時早時晚的東窗事發(fā)，害得許小寒都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過那件所謂的壞事，又從何招起？對，許小寒的記性不是不好，而是很不好，從小到大如此。這讓她養(yǎng)成了隨身帶本本的習(xí)慣，也有了記日記的習(xí)慣。關(guān)于日記，喜歡寫是一部分，生怕忘記一路走來所發(fā)生的一切是一部分，畢竟不管好的壞的，回憶總是珍貴的。

被打的次數(shù)多了，許小寒總覺得大人的眼睛無處不在。它可以長在后腦勺，可以長在頭頂，可以長在背上，也可以長在腳底。除了人的身體，它可以長在山上、田里、草堆、麥垛上，長在屋頂上、柜子上、床底下、棉被里，它甚至還可以長在那朵會下雨的云里，以及那說刮哪兒就刮哪兒的風(fēng)里。

初秋，天氣漸漸轉(zhuǎn)涼。

“她娘，要起風(fēng)變天了，可能今晚要降溫好幾度，孩子們的被子夠蓋了沒？”許定遠(yuǎn)對著妻子說。

“她爹，你看那朵云，不出半個鐘頭就得下大雨了，我先回家收晾在外邊的衣服，你和大伯們趕緊先收點稻子進(jìn)來，等雨小點再下地，蓑衣穿好，別凍著了?！崩钊阍贫谡煞颉?/p>

這不就是一些很好的證明嗎？大人的眼睛可以長在任何它想長的地方。

深秋，稻子跟著樹葉一起黃了。莊稼不多，夠吃就好，成熟的棉花白白的，本分的呆在地里。它不像蒲公英那樣從不滿足于生養(yǎng)它的那片土地，而是喜歡到處闖蕩，飛出大山，飛向更廣闊的天空。

“你是蒲公英，沒什么用，只知道到處跑;你姐姐是棉花，種在地里放心，做棉襖、棉被暖和?！崩钊阍乒首饕荒樝訔壍貙υS小寒說。

“都說女兒是爸媽貼心的小棉襖，我們家本來有兩件，現(xiàn)在看來，這另一件連是不是棉背心都成問題嘍！”許定遠(yuǎn)朝許小寒眨了眨眼睛，繼而哈哈大笑起來。

“等我長大了，我會買好多好多吃的給爸爸媽媽。你們就在家享福，什么事情都由我來做?！痹S小寒的姐姐靠著母親的肩膀，甜甜地說。

“你呢？丫頭！”許定遠(yuǎn)轉(zhuǎn)過頭問許小寒。

“有我在，壞蛋別想欺負(fù)你們?！痹S小寒揚著下巴，舉起小拳頭。

“瞧瞧，這就是咱家的小霸王。說實話，你不給爸媽惹禍，就謝天謝地了，還想保護(hù)我們不被壞蛋欺負(fù)，瞧把你能耐的！”許定遠(yuǎn)伸出手，捏了捏女兒的鼻子。

“別捏我，別捏我，我的鼻子已經(jīng)很塌了，再捏就更塌了?！痹S小寒扭扭身子往李茹云身后躲，極不高興地皺起眉頭。

“你呀！”李茹云對著丈夫嗔怪道。

一家人笑作一團(tuán)。

許小寒的額頭上有個傷疤，那是做錯事死不承認(rèn)，被許定遠(yuǎn)砸過來的鐵皮煙灰缸弄的。

“你是劉胡蘭嗎？學(xué)人家視死如歸，也不知道偏下頭?！痹S定遠(yuǎn)邊說邊走過來查看女兒的傷情。

“你都舍得砸我了，我還躲什么？反正我的命是你們給的，打、砸、罵也是你們，壞了還賴我？”許小寒嘟著嘴說。

“你呀你呀，除了逞能還會干啥？”許定遠(yuǎn)心疼地處理女兒額頭的傷口。“痛！”許小寒齜牙咧嘴道，心里卻是暖暖的。

許小寒的背上有個月牙形的刀口子，那是5歲時留下的。

“我讓你拿我的東西了嗎？還藏起來不給。”

許小寒私自拿姐姐的蝴蝶結(jié)戴，被發(fā)現(xiàn)后就是不還。姐姐追著許小寒前院后院、樓上樓下地跑。

“我讓你不給，我讓你不給。馬上還給我，聽見沒？再不給，我扎你！”最后，實在追不上許小寒的姐姐，兇巴巴地操了把剪刀。許小寒慌了，身體不聽使喚一趔趄摔在地上。由于慣性，手持剪刀緊追不舍的姐姐也往她身上摔，剪刀便在許小寒后背心扎出一道長長的口子，瞬間鮮血直冒。

“哇——”許小寒沒哭，膽小的姐姐卻被嚇得大哭起來。

李茹云聞聲趕來，也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慌了手腳。

“什么事，這么大呼小叫的？”許定遠(yuǎn)聽到李茹云的呼叫，匆忙放下手頭的活。

一家人手忙腳亂地抬著許小寒往村里衛(wèi)生站飛奔。

“沒事的，沒事的，會沒事的?！泵院g，許小寒感覺母親摸著自己的臉。她在哄她，她竟然在哄她。

“妹妹對不起，對不起，姐姐不是故意的?！币慌缘慕憬憧薜蒙蠚獠唤酉職猓炖镆恢蹦钸吨鴮Σ黄?。

“都是你給慣的，她現(xiàn)在都能拿刀子戳自己的親妹妹了。痛心??！”

很少罵人的許定遠(yuǎn)在很兇地罵妻子，一聲比一聲響。

因為這事，一向乖巧的姐姐平生第一次被打，打得要有多兇就有多兇。直到現(xiàn)在，姐姐還老拿這事埋汰她，說許小寒做錯事卻害她被母親往死里打。為什么說她是薛寶釵呢？可能是覺得她喜歡做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吧。小時候經(jīng)常聽大人們說“度頭白”，會提到《石頭記》里扎在女人堆里無法翻身的賈寶玉，整天哭哭啼啼哄都哄不好的林黛玉，還有就是做啥事都能得到夸獎的薛寶釵，那時候光知道有這些人物，卻不知道“圓滑”是什么。

經(jīng)村衛(wèi)生站醫(yī)生“妙手回春”，許小寒的后背傷口沒多久就縫好了。

“丫頭，想吃什么？爸爸給你買。”見女兒睜開眼睛，許定遠(yuǎn)微笑著輕聲問。

“爸爸，我剛才睡著了，夢見天上有好多好多星星?！?/p>

許小寒像是睡了好久好久，卻怎么睡也睡不夠似的。

“嗯嗯，等你好了，爸爸想辦法給你摘星星?！痹S定遠(yuǎn)愛憐地摸摸女兒的腦袋。

“還有月亮?！痹S小寒咧開嘴笑了。

不久之后，許小寒背上的傷口成了一個月牙形的疤，倒像是煙頭燙的。實際上，她的手臂就不小心被父親的煙頭燙過，只是沒留下永久性的疤。記性不好的許小寒，居然清楚地記得皮膚被煙頭燙過的樣子，這簡直是奇跡。說是奇跡，也不全是。那些久遠(yuǎn)的事，或者說越久遠(yuǎn)就會記得越清楚，而眼下的事許小寒卻是能忘則忘：無法儲存太多東西的大腦，必須每天格式化，否則新的信息無法進(jìn)入。

回憶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你覺得原來生活并不是那么的無聊。

許定遠(yuǎn)是個煙棍，沒命兒抽的時候，據(jù)說是一天四包打底。那時，許小寒還沒出生。

“我說我咋這么黑呢，原來是打娘胎里給熏的?！痹S小寒說。

回憶起被燙這事兒，本來許定遠(yuǎn)也就是拿點著的煙想嚇唬嚇唬，結(jié)果見許小寒被嚇得自個兒跟自個兒拳打腳踢，他手里的煙頭一哆嗦，便掉到了她的手臂上。

“她爹，這下要留疤了，長大后可怎么嫁人?。∧阏@么不小心，要是掉頭上，那不成尼姑了！”李茹云一遇到大事就手忙腳亂，最后把料酒、豬油、菜油，一并用上。此刻，閉上眼睛想象一下，那畫面自然是不忍直視。

其實，除了生死，這世間什么事都不是大事。那時的李茹云不知道死是什么，許小寒也不知道。

那一年，李茹云走了，醫(yī)生說是積郁成疾。

喜歡做壞事，喜歡撒謊的許小寒，已不再做壞事也不再撒謊，可母親回不來了。

“你娘她老跟我吵架，那是‘恨鐵不成鋼;她經(jīng)常打你，那是‘望女成鳳??！”許定遠(yuǎn)抬頭望著天空，眼淚即將掉下，卻硬生生被逼回眼眶。

而后的十幾年來，許小寒反復(fù)思考：積郁是什么？

每當(dāng)寫完一個長篇，但不是很滿意時，許小寒便感覺有塊巨石堵在胸口，掉不下去推不上來;又像是有口陳舊的血堵在嗓子眼，想吐卻吐不出來。這時候，許小寒會跑到?jīng)]人的地方大喊大叫，也會喝酒，喝得半醉，盡管手腳不受控制，腦子卻異常清醒。想哭，大聲哭，跟當(dāng)年母親打她打累了那樣蹲在地上痛哭流涕。記得母親總是在哭完之后，撿起揍她的小木棍，然后回家做飯給她吃。一家人圍在桌邊，母親一邊吃，一邊用眼睛瞪她，又或者悶聲不響地扒幾口碗里的飯。如今，已看不到、聽不到、覺不到母親的一切，而思念卻越來越濃。

因為這份思念，除了寫小說、散文，許小寒還寫詩，寫母親的詩，寫長長的思念與深深的嘆息。

“你的詩里怎么只有我的老伴，沒有我?。俊睂τ谠S小寒的這種行為，許定遠(yuǎn)表示極度不滿。

“會的。從明天起，不，從今天起，我就開始寫您?！痹S小寒笑著對父親說。

“好，那我希望丫頭能將爸爸塑造成一個英雄。”許定遠(yuǎn)朝女兒眨了眨眼睛，像對著小時候的她那樣。

“那我就在夜晚來臨時，放個水盆在窗口?！闭f完，許小寒也朝著父親眨了眨眼睛。

“放水盆干啥呀？”許定遠(yuǎn)表示不解。

“向您學(xué)習(xí)呀！還記得小時候，您問受傷后的我想要什么，我說想要星星和月亮。您答應(yīng)了，最后卻只在窗口放個水盆讓我過過眼癮?！痹S小寒忍不住笑。

“哈哈，那么記仇，難怪沒人要。”許定遠(yuǎn)說完，順手捏了下女兒的鼻子。

“別捏我，別捏我，我的鼻子已經(jīng)很塌了，再捏就更塌了?！痹S小寒扭扭身子往旁邊躲，極不高興地皺起眉頭。

“丫頭，你還是小時候的樣子，一點都沒變。只是，爸爸老了?！痹S定遠(yuǎn)嘆了口氣，突然變得傷感。

“爸，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大英雄?！痹S小寒故作輕松地拍拍父親的肩膀。

“寫吧寫吧，什么形象都可以，只要有爸爸，只要你開心就好?！痹S定遠(yuǎn)摸了摸女兒的腦袋，再拍拍她的手背。

“那，到時候可不要怪我丑化您哦！”許小寒扮了個鬼臉。許定遠(yuǎn)笑了，眼角含著淚花。許小寒也笑，整張臉笑抽搐了，心卻隱隱作痛。

“爸，當(dāng)這個世界上的事，朝著反方向運行，而你卻無能為力時，你會怎么辦？”

“孩子，首先你要努力去扭轉(zhuǎn)這樣的局面，當(dāng)你實在太累時，就停下來順其自然?！?/p>

看著父親正義而隨和的側(cè)臉，許小寒的目光久久無法挪開。

許小寒想跟父親一樣，擁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它可以長在后腦勺，可以長在頭頂，可以長在背上，也可以長在腳底。除了身體，它可以長在大街上、辦公室、工作室、裱畫店、照相館、書畫院里，它甚至還可以長在別人的嘴里、耳朵里、眼睛里。

從小，父親就告訴許小寒：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許小寒做夢也沒想到，她會為了一幅字，這身外之物而一夜未眠。打小就記性不好的許小寒，丟過很多東西，雨天丟傘，晴天丟帽子，懷里抱著一疊書坐公交車，下車后書便落在車座上了。除去這些，她還丟過好幾個錢包，那是去吃飯或購物時丟的。名家的字，就好比錢包里的錢，丟了就是丟了。許小寒很清楚，她并不是因為在乎這身外之物，只是想起當(dāng)初求墨寶時的艱辛，也后悔自己怎么就沒留個照片。

“早安。昨晚問過華文照相館的老板，沒有見到字。我現(xiàn)在到金海西巷手工裱畫店，讓雷老板也幫忙找找。對了，小林昨晚下半夜發(fā)信息來，說有事讓我上午過去一趟。”一大早，就見方院長發(fā)來的信息。

“不關(guān)手工裱畫店什么事吧？”許小寒驚訝于他的執(zhí)著，不，是偏執(zhí)。

“只要還有一絲可能，我們都不要錯過。這是最后一站，希望能找到吧！”方院長的語氣中有明顯的無力感，許小寒分明感覺到了。

“說實話，我已不抱任何希望。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吧！辛苦您了方院長。”許小寒發(fā)覺，無力感會傳染，此刻真真切切。

“你的字，肯定在?！辈还苁裁磿r候，方院長總是信心滿滿的樣子。

“對，我的字，肯定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