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1408,1408……他嘴里念叨著房間號,在走廊里找。她則事不關己似地跟著。
超乎之前的經驗,這是一家結構頗為復雜的酒店,曲折,七拐八拐,所以房間并不好找。但這不影響他們最后找到。具體而言,是她找到的。
笨蛋,這邊!她說。他掉頭一看,確實在自己剛剛走過的一個角落,燙金門牌,1408,數字是黑的。
開門他也顯得手忙腳亂。房卡插進去聽見響,但不閃綠。掉過來!她說。他笨拙地照辦,結果房卡還掉到地上了。地面是厚厚的走廊地毯,沒有聲音。房卡在地面翻了兩個跟頭,躺在了他身后,但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見他撅著屁股找房卡的樣子像極了一個老頭,她苦笑一下,撿起來自己去開門。她很流暢地就打開了門,先進去了,這讓他愣了一下,也進去了。
她沒有打量房間,一屁股坐在了原本無比潔白整齊的床上。床很軟,否則她不可能陷那么深。在她的臀部四周(因為腿在床側懸垂,具體是三面),床像一張突然老掉的臉那樣出現了很多皺紋。他則審視了一番整個房間,和所有的賓館房間沒什么區(qū)別。如果說有,就是需要額外付費的托板里那兩枚避孕套上標價二十,其他如方便面、碳酸飲料,所有的都是二十。這比較特別。他還到落地窗前將紗簾拉開朝外面看了看。他看到對面是一棟可能在對面看過來與這邊一模一樣的樓。兩棟樓之間有一棵沒多少樹葉的樹,一個戴著白色高帽子的廚師正靠在樹上抽煙。
你不洗?她說著已經開始脫衣服。直到只穿著胸罩和內褲。她如此直奔主題,讓他略微感到驚奇。但也沒多想。這終歸是他們的主題。
他趕緊重新將紗簾拉好,但并沒有拉厚簾。表示想要一起洗。她未置可否,自己先進了衛(wèi)生間。然后是放水的聲音。他迅速脫掉長褲和外衣,在是否脫內褲的時候,他想了想,沒脫。不過就在他準備穿著內褲進衛(wèi)生間的時候,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阿姨。他決定接。不過在接電話前,他拿著手機先到衛(wèi)生間門前對著她指了指正在響的手機(水還在放,但她沒洗,而是仍然穿著胸罩像發(fā)呆一樣坐在馬桶上,坐姿使她腹部疊起了數層皮肉),然后替她關上衛(wèi)生間的門。
阿姨啊,有什么事嗎?他選擇剛才她坐過的地方坐在了床上,問。
沒什么事。你在南京嗎?阿姨說。
不在。在杭州。怎么了?
那王倩是不在你旁邊咯?
當然。出差怎么能帶老婆呢。
這個答案似乎使阿姨很滿意似的,電話那頭一陣松弛下來的聲音。這讓他后悔,后悔說自己在杭州。因為這意味著電話不會短。應該說自己在南京,而且在家,王倩就在客廳沙發(fā)上坐著。
阿姨和叔叔有個女兒,但在國外,他作為侄子有充當兒子的義務。大概因此,王倩和阿姨的關系不是那么融洽。她們不是婆媳,但關系類似。
過了好一會兒,阿姨才進入正題:你叔叔可能瘋了。
沒有吧,他趕緊安慰道,他又怎么了?
也沒什么,阿姨說,就是他又跟那個老李慪氣了,今天早上還在慪氣。我就說了,那你何必再去呢,叫他今天別去了,結果又去了,到現在也沒有回來,電話也不接。
老年人嘛,正常,他說,叔叔一直這樣啊,喜歡生氣,難道他現在不生蕓蕓的氣了?
不是,跟生蕓蕓的氣不一樣。生蕓蕓氣是假的,上次她回國的時候,哪里看到他有什么氣?老李這個真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是老李搶了叔叔的生意?
看樣子還不止這個。
那又是什么?
我說不上來,阿姨說,哎,對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明天。
要不你明晚來我家吃飯吧,晚上陪你叔叔喝兩杯,你勸勸他—王倩,你也叫王倩來。來不來?
不了不了,他趕緊說,明天回南京估計也很晚了,而且肯定很累。
累個屁,我看你叔叔都這把年紀了天天在那站著也沒說累。
這時候她已經裹著浴巾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她洗得很快。當然,也用不著慢慢洗。她掀開被子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已因為光著身子冷鉆進了被子在跟阿姨打電話。
你那有別人?看來阿姨在那一頭聽到了一些動靜。
同事,標準間。
阿姨哦了一聲,說,影響你說話?
也不是很影響,他說,可能要去和客戶吃飯了吧。
那我不耽誤你工作。還是那個事,你,你們明天晚上來不來吃飯?
哎呀,阿姨,我現在不好說啊。明天,明天再說吧。
什么再說,阿姨對他這個說法很不高興,是不是她不愿意來?她不愿意來你來就是。
很明顯,阿姨誤解了。他也不知道阿姨何以對王倩有這么大的成見?;诜蚱拗榛蛘邉e的,他趕緊否認。并為此感到厭煩。然后說,好好,明天,明天來明天來行了吧阿姨?
那說好了,一定來哦。
說好了說好了。我去吃飯了,掛了。
你阿姨?她在被窩里將大腿搭在他的腿上,但可能自己的大腿剛剛洗過,過于光潔,所以他的大腿不免太黏,她又抽了回去。
是,你見過的。
是那個特別嗲特別啰嗦的小學老師?
退休了。別這么說我阿姨啊。說著他將自己的腿伸進她兩條腿間。
兩年前,他和王倩結婚時,阿姨比自己媽媽還興奮,對任何事都大包大攬指三道四。而被窩里的她,當時作為王倩的伴娘,因穿得太過隨意,曾被阿姨要求穿后者在課堂上穿的一套女士西裝。她當然沒有理睬這個在她看來因為教了一輩子小學上了年紀仍是幼兒園阿姨腔調的老女人的話。婚禮后不久,他的阿姨確實提到過這一茬,說王倩找到的伴娘都那么狂。這一點,他當然也告訴過她。但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有和王倩說過。
她將他推開,叫他去洗澡。他腆著臉說,以前也不是每次都洗吧。
她說,因為我洗了。
這確實是個問題。他只好去快速地洗了洗自己,然后像冬泳過后的人那樣光著身子啊啊啊地叫著鉆進了被窩。被窩因此格外溫暖。這讓他感到愉快,整個過程也是。
對了,事后她又問了遍,你怎么跟王倩說的?
我說我去杭州啊,怎么了?
哦,她沉默了良久。才說,對,在杭州,連你阿姨都知道你在杭州。你們公司怎么老是去杭州?
那邊業(yè)務多。
說得我都想去杭州了。我還沒去過呢。
不會吧?他說,你不是開玩笑?
真沒去過。
那下次,你從單位請假一起去?真的去。
她嗯了一下。
好一會兒,她問,王倩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什么?
你知道我說什么。
她不可能知道啊,你就別擔心了。
你以為我是擔心?
我知道我知道,他愧疚地從枕頭下摟過她的腦袋,放在自己胳膊和胸脯之間。除此之外,他好像確實也沒有任何能做的。
他們就這樣小睡了一會兒,后來他被餓醒了。他提議出門到酒店飯廳里吃點什么,她則表示不想動。他認為她還在睡,所以醒著的他也不便開燈開電視。他摸出手機,有幾條微信,是遠在美國的堂妹蕓蕓發(fā)來的。
蕓蕓說:靠,我在美國上網都能看到游客發(fā)的我爸照片,不錯不錯,很帥。然后是一些游客上傳到網絡繼而由蕓蕓下載的照片。在這些照片中,他的叔叔剃了光頭、穿著一襲黑色長衫、戴著白手套的雙手合拄一根拐杖筆直地站在那里和一些手指作V的男女老少合影,在他們的身后則是總統(tǒng)府的大門。不過在他看來,叔叔過于嚴肅,加上他臉上頭上擦了點油,使他看起來更像蠟像而非活人。
你覺得你叔叔像蔣介石嗎?黑暗中,她突然發(fā)問。
不算像吧。他也實話實說。
掙到多少錢了嗎?
說是合影十塊,我也不知道,他說,我叔叔退休了沒事干,也不是為了掙錢,他只是不愿意天天待在家里。
為什么?下棋打牌,老頭不都這樣嘛。是不是也嫌你阿姨煩人?
應該不是吧,我也聽說的,我叔叔年輕時候還挺風流的,參加過宣傳隊,會唱戲,也演過話劇。
演蔣介石?
那怎么可能,怎么也得楊子榮吧,他說,其實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當時很多女的都喜歡他?
是,我阿姨就是其中之一啊。
怎么沒一直演下去?
不可能,業(yè)余的。后來就是在工廠里上班啊,和我阿姨結婚生孩子,普通人的生活。
嘿嘿,她不懷好意地問,那現在會有女的喜歡他嗎?
都老頭了,還能怎樣。
我有次從總統(tǒng)府那路過,她說,你叔叔看到了我,而且盯著我不放,還笑,把我嚇壞了。
哦,他應該不記得你了。他那表情估計是想掙你十塊錢。
幸好不記得,否則我會很尷尬的。
為什么?
說不上來。
她也餓了。二人出房間去吃飯。
他還問了服務員飯廳在什么地方,但她并沒有隨他去賓館的飯廳,而是徑直穿過大堂從旋轉門那出去了。
這是以前沒有發(fā)生過的。他們一直謹慎,不希望被人認出來。他沒有辦法,只好緊隨其后。他們在街上一前一后地走著。他不擔心王倩在南京街頭巧遇自己已到杭州出差的丈夫,她也沒有表示二人必須并肩而行。然后她進了一家小館子,他也跟進。
他看得出來她有不同以往的隱秘情緒,但他同時又覺得自己無能為力。飯桌上,她埋頭吃飯。為了使吃飯不像吃屎,他只好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你知道我的叔叔最近遇到什么問題了嗎?他假裝神秘地問。
我怎么知道!
就是之前在房間我阿姨給我打電話說的事。
別賣關子了,說吧。
是這樣的,他放下筷子,并快速將嘴中的食物咀嚼下咽,說,我叔叔他們樓下有個看車棚的老頭,叫老李,是湖南什么農村的,六十多歲,聽說兒女不孝,就帶著老太婆到南京來打工。年紀大能打什么工呢?有認識的介紹這對老夫妻到我叔叔他們小區(qū)看車棚,順便維護小區(qū)衛(wèi)生什么的吧??傊乙娺^,你還別說,老李雖然年紀不小,家庭生活也就那樣,人倒是五大三粗滿面紅光的。這可能與他每天傍晚喝幾兩小酒有關。他就坐在車棚里喝酒,一張方凳當桌子,兩個黑乎乎的搪瓷盆子,不知道什么菜,酒也就老村長之類吧……
她有點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到底要說什么?
哎呀,別急,你聽我慢慢說嘛。他似乎被自己說得有點高興,抿了口茶繼續(xù)說道,我叔叔在總統(tǒng)府扮蔣介石的事,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吧。連電視臺都采訪過呢。這個看車棚的老李就是在電視上看到的。他就找我叔叔問,合影一個人十塊錢,一天能掙多少?我叔叔這種人你是知道的,哦不,你不知道,哦不,你也知道,就是從來不說軟話。他告訴老李,怎么的一天也能掙個五六百吧。老李聽了很羨慕很敬佩,這就不說了。
還是別說了吧,她說,我怎么突然覺得你這么啰嗦?簡直和你阿姨一樣。
好好好,他說,我馬上就說重點。
怎么回事呢?他又自問自答起來,說,這個老李聽說我叔叔扮蔣介石每天能掙五六百,所以前不久有一天,我叔叔再去總統(tǒng)府門前的時候看到了一個“毛澤東”。明白了嗎?就是老李扮的!
啊,她似乎饒有興趣了起來,原來這樣啊。
剛開始他倆還不錯,像第三次國共合作那樣握手,并排站在一起讓游客拍照。但很快就出現了問題,你知道什么問題嗎?
找“毛澤東”拍照的比找“蔣介石”的多?
不僅這樣,這里面很復雜。毛澤東是勝利者對不對?毛澤東比蔣介石出現在總統(tǒng)府更有戲劇性對不對?另外,老李就是湖南出來的,會說湖南話,而我叔叔,你知道的,只能說點早年參加宣傳隊時學的一點半生不熟的普通話。浙江話完全不懂。就有過浙江的游客試圖用家鄉(xiāng)話跟他聊點什么興亡啊成王敗寇啊,結果一張口,我叔叔那口南京話敗了人家的興,臨走都是一副上當受騙的表情。還有,那就是我覺得我叔叔認為自己是拾起了早年的專業(yè),是延續(xù)自己的青春,這是一件讓他感到光榮的事情。而老李這個農民工只為了掙錢,還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文盲。這讓我叔叔為與老李為伍感到羞恥。所以他們后來不再一起跟游客合影,他也不再理老李?!斑@不符合史實”,我叔叔老說這個話。他的意思是毛澤東不可能出現在總統(tǒng)府你知道嗎?只有蔣介石在這里才是對的。而現實情況卻是大家更歡迎毛澤東。因為這個,他簡直要氣炸了,快要瘋了。
即便有這么精彩的一個故事,飯后,她也沒有和他一起回酒店。她很平靜地表示自己要回家,也看不出來她有任何要發(fā)作的內容。她只是故作風趣地引用他的話說,她現在的感覺也糟透了,也快要瘋了。這么一說,他也不便強留,只好聽憑她走掉。這種情況雖然在以前也發(fā)生過,不過他未卜先知地認為,這次好像有點不一樣,自己應該主動一點,比如冒著被熟人看到的風險打個車送她回家。但他沒有。
而他必須返回酒店,因為他還在杭州,不可能突然返回,王倩畢竟沒有電召,家中一切照舊。沙發(fā)上躺著玩手機玩平板電腦的人,電視也開著,而陽臺上的什么花正在開或者正在謝。就算此時他的叔叔因為慪氣在總統(tǒng)府前跟老李打了起來,并如歷史走向那樣被老李打死,他大概也不可能連夜趕回。不僅地圖,南京和杭州的實際車程也要兩三百公里,今晚,他確定是回不去了。
他也不打算這么早就回賓館睡覺。
只見他孤身一人徜徉于西子湖畔岳王墳前,明月一輪,清風拂袖。也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