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學子,躊躇滿志欲赴前線;山寨大王,橫行霸道威震四方?;橐钩鲎?,情系匪女,引官兵落草;兩相猜忌,矛盾重重,致反骨再生。盟友自相殘殺,貪官坐收漁利;設計剿滅山寨,狠屠積善滿門。假死蟄伏,置奸佞于絕境;伉儷齊心,終報滅門血仇!
作者簡介:
賀緒林,陜西楊凌人,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迄今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400余萬字,多次獲各類文學獎項。出版有散文集《賀緒林作品精選》《生命的淺唱》《仰望后稷》;中短篇小說集《女俘》;長篇小說《人在江湖》《愛情并不如煙》;“關中匪事”系列長篇,根據(jù)其中之一《兔兒嶺》改編的30集電視連續(xù)劇《關中匪事》(又名《關中往事》),在全國數(shù)十家電視臺播出,反響強烈。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1937年的春天姍姍來遲。時令已是陽春三月,可雍原的天還是灰蒙蒙的。
這一天,通往雍原縣城的官道上,一頭毛驢不疾不徐地走著,蹄聲嘚嘚,身后揚起一溜黃塵。
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拉驢老漢,驢背上坐著的年輕人,名叫秦雙喜,是秦家埠首富秦盛昌的公子。
“雙十二”事變后,西安學校全都停了課,學生們紛紛上街呼吁停止內(nèi)戰(zhàn),團結抗日,秦雙喜也在其中。后來事變和平解決,可青年學生再也靜不下心來坐在書桌前讀書了。秦雙喜的同學好友熱血沸騰,決心投筆從戎??扇ツ睦锿盾?,他們發(fā)生了分歧。有的要投國民黨的五十二軍,因為該軍軍長關麟徵是陜西人。有的要到陜北去參加共產(chǎn)黨領導的紅軍,說中國未來的希望在陜北。
秦雙喜決定去陜北。就在這時,他收到了家書:父親臥病在床,要他火速回家。思之再三,他決定先回家一趟。
秦雙喜乘火車到馬嵬站,下車后雇了一頭毛驢接著趕路。天邊不知什么時候涌起了鉛灰色的云層,漸漸吞沒了斜陽,天色陡然暗了下來。
忽然,迎面來了幾個背槍的漢子,從衣著上看,是縣保安大隊的團丁。為首的軍官三十來歲,兩腮無肉,蓄著八字胡,斜挎盒子槍,騎著一匹黑馬,嘴里哼著酸曲。
秦雙喜頓生厭惡,目光盯著馬背上的官兒。那官兒鉗住了口,也瞪眼看他。拉驢的老漢急忙把驢拉向路邊,給對方把道讓開。交錯而過之時,官兒的目光盯在了驢屁股的皮箱上。他勒住坐騎的韁繩,打了個手勢。幾個團丁轉過來,呼啦一下圍住了秦雙喜。官兒使了個眼色,一個團丁伸手扯下了搭在驢屁股上的皮箱和行李。
秦雙喜驚問:“你們要干啥?”
官兒冷笑道:“把他的行李打開,仔細檢查!”
皮箱的鎖被扭斷了,一摞銀元滾了出來。團丁們面泛喜色,幾雙手伸過來搶銀元。
秦雙喜自幼跟著家里的管家習武,身上有點兒功夫,向來不怕事。見狀,他跳下驢背,怒不可遏地抓住一個團丁的衣領,猛地往前一搡,那個團丁摔了一個狗吃屎。其他團丁大吃一驚,沒料到這個白面書生敢反抗。馬背上的官兒的臉成了紫茄子,摸出了腰間的盒子槍。
拉驢老漢見狀大驚,央求道:“老總手下留情,他還是個學生娃呀!”
“一邊兒立著去!”兩個團丁上來不容分說,把拉驢老漢搡到一邊,其中一個道,“史排長,我看這狗日的像土匪。”
被叫史排長的官兒連連冷笑道:“我看他就是個土匪!”
秦雙喜的怒火直往腦門上躥,漲紅著臉道:“你們才是土匪!”
兩個團丁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秦雙喜的胸口。另外兩個團丁轉身過去又翻行李和皮箱,搜出了兩本《新青年》雜志和一些抗日的宣傳材料。他們把這些東西交給史排長,史排長翻看了一下,獰笑道:“我就看這崽娃子不順眼,果然通共。給我綁了!”
團丁們一擁而上,捆住了秦雙喜,把他帶走了。
秦雙喜被搡進了一間黑暗的屋子,隨即“咔噠”一聲,門上了鎖。他撲到鐵門前,大聲吼叫:“放我出去!”
獄卒不耐煩地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呆著,再胡喊,當心你的皮!”
兩個獄卒走開了。秦雙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
忽然,他發(fā)覺身邊有什么動靜,扭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身邊躺著一個人。那人戴著腳鐐,臉上長滿了胡須,亂糟糟的,一雙黃眼珠正在看他。
他吃了一驚,半晌醒過神來,主動上前搭話:“大叔,他們?yōu)樯蹲ツ???/p>
毛臉漢子哼了一下,沒理睬他。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打開了,伙夫送來了牢飯,是兩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糝子和兩個玉米粑粑,還有核桃大小的兩個咸菜疙瘩。
毛臉漢子翻身坐起,風卷殘云般吃光了,一雙眼睛又盯著秦雙喜的那份。秦雙喜是富家子弟,哪里吃過這樣的飯食,一瞧見就倒胃口。他見毛臉漢子盯著自己那份伙食,便說:“你想吃就吃吧?!?/p>
毛臉漢子一句客氣話也不說,抓起玉面粑粑往嘴里就塞,吃完飯把碗往旁邊一扔,倒頭又睡。
夜幕垂下了,牢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秦雙喜心里煩得不行,時常趴在鐵窗口大喊大叫。可是,那些抓他的家伙似乎把他給忘了。后來饑餓制服了他,他不喊不叫,整天躺著不動。毛臉漢子卻比他剛進來時活躍了許多,時常站起身來伸伸胳膊扭扭腰。
過了幾日,毛臉漢子突然用審訊的口氣問他:“你是學生?”
秦雙喜沒好氣地說:“是啊,我回家探親,保安大隊的人搶了我的錢,還說我通共?!?/p>
“通共?”
“就是通共產(chǎn)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們簡直是土匪!”
“土匪?土匪比他們強得多!”
秦雙喜坐起身來,問:“你是干啥的?”
“你看我是干啥的?”
“我看你像殺豬的?!?/p>
毛臉漢子哈哈笑道:“你眼里有水水,我是個殺豬的,也殺狗,逮著狼和老虎也殺。”
“他們?yōu)樯蹲サ哪???/p>
“嫌我殺豬殺狗殺虎殺狼!”
秦雙喜看著毛臉漢子,弄不明白他的話是真是假。這時,外邊傳來了獄卒的喝問聲:“干啥的?”
“送飯的?!?/p>
“王老漢呢?”
“王老漢病了,讓我來替他?!?/p>
牢門打開了,一個年輕伙夫送來牢飯。他戴了一頂氈帽,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眉目。他進了牢門,瞥了一眼毛臉漢子,說了聲:“開飯了。”
毛臉漢子眼里一亮,急忙湊過來,那伙夫在毛臉漢子耳邊咕噥了一句什么,取出飯食轉身走了。
毛臉漢子一反常態(tài),拿起稍小一點兒的饃饃細嚼慢咽地吃著。秦雙喜卻早已迫不及待,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半個多月的監(jiān)牢生活已把他的腸胃磨煉得異常粗糙,現(xiàn)在任何食物都會令他垂涎三尺。毛臉漢子突然停止了咀嚼,舌頭尖頂出一把小巧的鑰匙。他急忙收起,藏進貼身衣袋里。秦雙喜只顧吃東西,全然沒有發(fā)覺他的異常舉動。
飯罷,毛臉漢子伸出舌頭卷進沾在胡須上的幾粒飯渣,笑問道:“小伙子,愿意不愿意跟我出去,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秦雙喜笑道:“有這樣的好事?”
“你愿意么?”
“當然愿意!”
“那咱倆就說定了!”毛臉漢子猛地擊了一下秦雙喜的手掌。秦雙喜以為他在開玩笑,并不以為然,嘆氣道:“我這會兒就想吃肉喝酒哩,可呆在這個鬼地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去?!?/p>
“再忍忍,快了?!泵槤h子滿臉松快。
秦雙喜只當他發(fā)瘋,不再搭腔了。
是夜,有云無月。
監(jiān)獄在城北的高崗上,崗樓上的馬燈鬼火似的眨著眼,值崗的獄卒抱著槍在打盹兒。
子夜時分,一行人悄無聲息地摸到了高墻之下。領頭漢子學了兩聲夜貓叫,高墻內(nèi)回應了兩聲。那漢子回頭看看身后一個俏麗的女子,她面沉似水,點點頭。漢子一招手,過來兩個壯漢疊起羅漢,把他送上了墻頂,隨后一伙人都如此這般爬上了高墻,送飯的年輕伙夫在墻內(nèi)接應。
領頭漢子低聲問:“榮爺關在哪里?”
“二爺跟我來?!?/p>
一伙人跟著內(nèi)應往里溜。
是時,秦雙喜剛剛昏然入睡,毛臉漢子的鼾聲突然戛然而止。他猛地睜開眼睛,翻身坐起,從貼身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打開了腳鐐。他拍拍秦雙喜的屁股,低聲道:“甭傻睡了,走吧!”
秦雙喜驚醒,揉著睡眼嘟噥道:“上哪兒去?”
毛臉漢子示意他不要吭聲。這時,那伙人悄然來到牢房甬道,值班的獄卒犯困,伸開雙臂打著哈欠。領頭漢子捷如貍貓,猛撲過去從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隨即一把匕首插進了他的心窩,獄卒一聲沒吭就斃命了。那俏麗女子躍身上前,麻利地從獄卒身上摘下牢門的鑰匙,急忙打開牢門。漢子疾步進了牢房,叫了聲:“大哥!”
“邱二!”毛臉漢子答應一聲,隨即看見了那女子,失聲道,“秀女,你咋來了?”
邱二說:“嫂子說啥也要親自來。”
“當家的,你沒事吧?”秀女摸摸毛臉漢子的胸脯,又捏捏他的胳膊。
毛臉漢子埋怨道:“秀女,你不該來哩,萬一失手了咋辦?”
秀女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快走吧!”說罷就塞給毛臉漢子一把槍。秦雙喜呆立在一旁,一時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毛臉漢子拉他一把,呵斥道:“瓷錘,還不快走!”
一伙人擁著毛臉漢子和秦雙喜往外撤。撤出了牢門,開監(jiān)獄大門時不小心弄出了聲響,崗樓上的獄卒猛然驚醒,端起槍喝問:“干啥的?”
邱二急問毛臉漢子:“大哥,咋辦?”
毛臉漢子壓低聲音說:“甭睬他,把門打開,往外沖!”
幾個壯漢急忙上前推開了大門。崗樓上的獄卒扯著嗓子喊起來:“有人劫獄!”
“狗日的活煩了!”毛臉漢子抬手一槍,崗樓上的哨兵慘叫一聲掉了下來。頓時監(jiān)獄大亂,警笛聲、喊叫聲和槍聲響成一片。
待獄卒們沖出監(jiān)獄的大門時,毛臉漢子一行人早已鉆進夜幕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雍原縣城北去四十里有一道土嶺,狀似臥牛,當?shù)厝嗣弧芭P牛崗”。臥牛崗上有股土匪,近二百名嘍啰,頭兒叫郭生榮,人稱“郭鷂子”,遠近聞名,是這一帶勢力最大的桿子。
但凡江湖中人嘯聚山林,必定要選一個險要處做窩巢,郭鷂子把窩巢選在了臥牛崗。這臥牛崗是雍原縣境最高的一道臺塬,崗上分前后崗,東有漆水斷崖,西臨烏龍溝,地形十分險峻。郭鷂子不同于一般拉桿子的山大王,他是義軍出身,整治山寨自有一套辦法。崗上除他的壓寨夫人秀女和二頭目邱二外,大小頭目和嘍啰都稱呼他為“榮爺”。
一座山神廟坐北向南而建,郭鷂子占崗為王后,把山神廟改造成了議事堂。山神廟后有一個偌大的后院,后院東偏殿住著他們夫婦和侍女小玲,西偏殿住著一班親信衛(wèi)士。
這日,臥牛崗上過年般熱鬧起來。山神廟里擺了十幾桌酒席,飯菜十分豐盛,大碗裝肉,大壇裝酒。郭鷂子坐在首席,他換上一身嶄新的藍綢料褲褂,雖然頭發(fā)胡子老長,卻梳理得整整齊齊。
郭鷂子左首坐著他的拜把兄弟、臥牛崗的二頭目邱二。邱二生著一張鷹臉,皮膚黝黑。他原本是個算命先生,后來跟郭鷂子在臥牛崗落了草,做了郭鷂子的軍師。
郭鷂子右首坐著秀女。秀女脫去皂色夜行衣,還原了女人本色,在一群粗獷的男子漢里,猶如一朵野玫瑰怒放在荒草叢中,艷麗奪目,楚楚動人。
邱二端起酒碗站起身,朗聲道:“這頭碗酒給大哥壓驚!”仰面喝干了碗中的酒。郭鷂子哈哈大笑,喝了碗中的酒。秀女含笑淺淺抿了一口,眾嘍啰都一飲而盡。
邱二又斟滿一碗酒,道:“二碗酒給大哥接風洗塵?!北妵D啰一齊喊道:“給榮爺接風洗塵!”郭鷂子哈哈笑著,仰面而飲。
邱二再斟一碗酒,道:“三碗酒慶賀大哥龍歸大海,虎回深山!”
“好,喝!”郭鷂子仰面痛飲,以碗底示眾。秦雙喜坐在郭鷂子對面,看得發(fā)呆,沒動酒碗。此時他才知道毛臉漢子是威震四方的山大王郭鷂子。身陷此地,他不知是福是禍,腦子里一片空白。
郭鷂子發(fā)現(xiàn)秦雙喜沒動碗筷,站起身道:“這次老子搶糧失手,遲早要找保安團的狗崽子們算賬!但也感謝他們,讓老子在牢房里認識了一位文化人。來,我給你們引薦一下,喂,你叫啥名字?”
“秦雙喜。”
“秦雙喜,這個名字好,吉利。他在省城的學堂裝了一肚子墨水,往后就是咱們山寨的糧錢師爺?!惫_子轉臉給秦雙喜介紹,“這位是邱二爺,我的把兄弟,咱山寨的軍師,往后有啥事你就找他。這位是我的壓寨夫人,叫秀女,是咱們的內(nèi)當家?!?/p>
邱二端起酒碗道:“秦師爺,我敬你一碗?!?/p>
秦雙喜哪見過這樣的場面,又被邱二“秦師爺”一聲稱呼鬧得懵懵懂懂,不知所措。郭鷂子笑罵道:“瞧你個瓷錘。”秦雙喜臉漲得通紅,無所適從。
秀女責備郭鷂子道:“他是個學生娃,面嫩,往后跟他說話文雅些。學生娃,我敬你一杯?!?/p>
秦雙喜誠惶誠恐端起酒碗看著秀女發(fā)呆,心里直納悶:如此俊俏的女人,怎么也當了土匪?
郭鷂子見他這般模樣,笑罵道:“看啥哩,想讓她做你的干媽還是咋的?”眾嘍啰又是一陣哄堂大笑。秦雙喜一張臉漲得通紅,仰面喝了碗中的酒。
是夜,秦雙喜被安排在山神廟左側一個獨院小屋歇息。第二天醒來時,已日上三竿。他尋思這地方不是久呆之地,就想下崗;后又尋思,是郭鷂子的人救他出來的,走時需得跟人家打聲招呼道聲謝。于是,他去向郭鷂子辭行。
郭鷂子昨日多喝了幾杯,剛剛起來,打著哈欠,秀女坐在桌前對著鏡子梳理秀發(fā)。馬弁進來稟報:“榮爺,秦師爺找您。”
郭鷂子一邊擦臉,一邊不高興地說:“大清早的有啥事?叫他進來?!?/p>
馬弁回身通報,片刻工夫,秦雙喜推門進了屋。
郭鷂子扣著紐扣,漫不經(jīng)心地問:“有啥事?”
“我來向榮爺辭行?!?/p>
郭鷂子定睛訝然地看著秦雙喜,道:“辭啥行?”
“我要回家?!?/p>
“回家?你是我的糧錢師爺,說走就走么?”
秦雙喜驚愕了,半晌,說道:“我?guī)讜r成了你的糧錢師爺?”
“在牢房里咱倆擊過掌,昨日酒宴上你也喝了邱二敬你的酒,你好歹也是個站著尿尿的,咋能反悔哩!我敬你是個讀書人,也念你跟我一同蹲過牢房,高看你哩,你可別狗上鍋臺,不識抬舉?!?/p>
秦雙喜目瞪口呆,氣憤地說:“我沒有入伙,也不愿入伙,我要回家!”
秀女冷笑道:“臥牛崗不是客店,想住就住,想走就走。秦師爺,你也是個讀書人,入鄉(xiāng)隨俗這個道理你懂吧。既然已經(jīng)上了崗,你就安心呆著吧。我們當家的委你做糧錢師爺,不會虧待你的?!?/p>
秦雙喜瓷了眼,被推著趕回了房間。
天色將晚,秦雙喜不想在屋里呆,便信步來到院子里。他剛想往院外走,一個持槍的嘍啰攔住他道:“秦師爺上哪兒去?”
他沒好氣地說:“別叫我秦師爺!”
嘍啰見他發(fā)火,賠著笑臉說:“山寨有規(guī)矩,晚上不許胡亂走動。秦師爺還是早點兒歇息吧。”
秦雙喜舉目張望,發(fā)現(xiàn)院門外有好幾個持槍的嘍啰在走動。他氣得直跺腳,卻又無可奈何,便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塊大青石上,仰面觀天。
湛藍的夜空中掛著一輪圓月,有幾塊白云在浮動。山野的月夜別有一番韻味,可秦雙喜卻無半點兒賞月的情致。忽然,他感到衣袋里有個硬邦邦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短簫。他讀書時愛好音樂,簫吹得極不錯,閑暇時常常吹上一曲。這一番遭遇幾乎讓他脫胎換骨,可短簫竟然沒有丟。他撫摸著短簫,舉到唇邊,情不自禁地吹了起來。
簫聲悠揚,隨著夜風向四野飄蕩……
秦雙喜以吹簫排解心中的氣惱和煩躁,沒想到驚動了隔壁院落的主人。
墻那邊是一個十分雅靜別致的小院落。上首是三間磚木結構的小瓦房,一明兩暗,金龍鎖梅的格子門窗。院中有幾棵桃樹,桃花開得正艷,淡淡的清香飄蕩在屋里屋外,沁人心脾。這便是郭鷂子的女兒郭玉鳳和侍女小翠的住處。
昨日山寨大擺酒宴給郭鷂子接風洗塵,郭玉鳳恨秀女不許她去劫獄,賭氣沒有參加。她和小翠還在燈下惱火著昨天的事。這時,夜風送來了簫聲。野嶺荒崗偏僻之地,都是一伙莽漢武夫,誰能吹出如此動聽的簫聲?郭玉鳳站起身,道:“看看去!”
郭玉鳳出了屋,踏著星光月色前去,小翠疾步跟隨。主仆二人循著簫聲來到隔壁小院,只見院中青石上坐著一個白凈小伙,正如癡如醉地吹著短簫。月光給他全身鍍上一層虛幻縹緲的橘黃色彩,悠揚悅耳的簫聲浸潤著月色,把一切渲染得如同夢境。郭玉鳳和小翠輕步走來,悄然站在秦雙喜的身后,傾聽簫聲。秦雙喜早已被自己的簫聲感染,已經(jīng)到了忘我的境界,全然沒有覺察到身后有人。
一曲終了,郭玉鳳脫口贊道:“真好!”
秦雙喜一驚,回首看見兩位天仙似的姑娘,以為在夢境中,下意識地揉著眼睛。小翠突然驚喜地叫道:“小姐,是他!”
郭玉鳳借著月光看清楚秦雙喜的面目,驚喜異常道:“怎么是你呀?!”
秦雙喜這時也認出了她們兩人,驚訝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和這兩個姑娘曾在省城見過一面。那天他剛接到父親的書信,心情十分煩亂,便去街上一家餐館喝悶酒,碰巧遇上兩個姑娘遭一伙混混欺負,便出手相救……
秦雙喜萬萬沒有想到,在這荒山野嶺上能遇到她們二人,又驚又喜。院子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三人進了小屋。
一盞清油燈把小屋照得通亮,秦雙喜再次打量著兩位姑娘,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天多虧你出手相救,謝謝你了?!惫聒P沖秦雙喜躬腰拱手施禮。
秦雙喜道:“這山寨有規(guī)矩,夜晚不許人胡亂走動。你們兩個女兒家,咋跑到這里來的?”
小翠眉毛一揚,道:“誰活煩了,敢攔小姐的路?”
“小姐!”秦雙喜驚愕地望著郭玉鳳。
“榮爺就是她的親爹?!?/p>
秦雙喜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著郭玉鳳,心中直驚嘆,山窩窩里飛出了金鳳凰,粗獷剽悍的郭鷂子竟然養(yǎng)了這么一個俊俏的女兒!
秦雙喜喃喃道:“原來如此。”三人又說笑了半天,郭玉鳳和小翠才起身告辭。
第二天一大早,小翠正在打掃院子,秦雙喜推門進來,笑著跟她打招呼。小翠問他大清早過來有何貴干,秦雙喜有點兒不好意思,半晌才說:“我找郭小姐有點兒事?!?/p>
小翠笑著沖里屋喊:“小姐,有人找你。”
竹簾一挑,郭玉鳳出了屋。她把秀發(fā)梳成一根獨辮,更有一番迷人的風韻。她喜笑顏開道:“秦大哥,一大清早過來有啥事?”
秦雙喜搓著手,漲紅著臉,欲言又止。昨晚郭玉鳳她們走后,他一直無法入睡。他尋思,山寨不是久呆之地,必須想法逃脫。可郭鷂子的嘍啰防守得十分嚴緊,怎逃得脫?后來,他想到了郭玉鳳。今日一大早便來找她,可見了面,他覺得有點兒澀口。他從來沒有求過人,更何況是求一位姑娘。
郭玉鳳催促道:“有啥事你就說吧?!?/p>
秦雙喜道:“我想求你幫幫忙。”
郭玉鳳道:“別說‘求字。你救過我的命,我還沒謝你呢。只要我能幫上忙,絕不說半個不字?!?/p>
秦雙喜道:“請你給你爹說說,放我下山吧!”
郭玉鳳一怔,道:“你不是已經(jīng)答應做山寨的糧錢師爺了嗎,咋的要下山?”
秦雙喜急道:“我哪里答應過,是你爹逼我哩!我是個讀書人,咋能與土匪為伍哩!”
郭玉鳳臉色難看起來。秦雙喜一驚,隨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說:“郭小姐,我是說……”
郭玉鳳擺了一下手,說:“別說了!我可以跟我爹說說,放你下山。你走吧!”說罷轉身進了屋。
小翠斥責道:“你說的啥話?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哩!”扭身也進了屋。秦雙喜木樁似的杵在那里,在肚里直罵自己混蛋。
郭玉鳳吃了飯就來到父親的住處。秀女正在外間敞廳里收拾東西,見是郭玉鳳,隨即笑臉招呼道:“玉鳳來了?坐吧?!奔眴臼膛×岬共杷?。
郭玉鳳面無表情,問:“我爹呢?”對這個繼母,郭玉鳳從來沒有好臉色。
秀女心中不快,朝里屋喊:“當家的,鳳娃來了?!?/p>
郭鷂子從里屋走出來,問:“鳳娃,有啥事?”
郭玉鳳急急道:“爹,你放秦雙喜下山吧?!?/p>
郭鷂子一怔,問道:“他找你了?”
郭玉鳳點點頭,道:“他救過我。上回我和小翠去逛省城,遇到一伙混混,要不是他出手相救,說不準我會把性命丟了哩。”郭玉鳳把在西安的遭遇給父親說了一遍。
郭鷂子認真地看著女兒,十分驚愕道:“哦,我還真沒看出來,他竟然會拳腳功夫。那就更應該把他留在山上了。”
郭玉鳳急了,道:“爹,我已經(jīng)答應他了,給我個面子,放了他吧?!?/p>
郭鷂子有點兒猶豫,在臥牛崗他說的話就是圣旨,他怎能說話不算數(shù)?但他視女兒如掌上明珠,如果有登天的梯子,他一定會上天摘星星討女兒歡心??涩F(xiàn)在女兒要他破山寨的規(guī)矩,他還真有點兒為難,不禁抬頭看了秀女一眼。
郭玉鳳也瞪著一雙鳳眼看著秀女,她知道爹聽這個女人的話。秀女略一遲疑,隨即開口道:“當家的,就破一次規(guī)矩吧,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再說,他救過玉鳳,咱欠著他的一份人情哩。”
郭鷂子舒展了眉頭,道:“鳳娃,爹答應你了。”
“真是我的好爹哩?!惫聒P大喜過望,在父親的額頭親了一下,趕緊出門了。
郭玉鳳興沖沖地去告訴了秦雙喜,秦雙喜感激不盡,趕忙來道謝。郭鷂子道:“謝字就不必說了,我是替女兒還你的人情?!?/p>
秦雙喜連連道謝,郭鷂子不耐煩,叫二人出去。郭玉鳳帶著秦雙喜回了住處,說是給他餞行。二人暢談許久,竟生出依依不舍之情來。秦雙喜還教郭玉鳳吹簫,教了一首《高山流水》,至深夜方才分別。
第二天吃罷早飯,郭玉鳳就帶著小翠送秦雙喜下山。下山的路曲折盤旋,郭玉鳳和小翠大步走在前邊,秦雙喜緊隨其后,好幾次他都想趕上郭玉鳳跟她說點兒啥話,但又不知說點兒啥才好,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來到崗下,郭玉鳳駐足,指著往西的大道,說:“順著這條路一直往西南走,就是秦家埠,我就不送了?!?/p>
秦雙喜躬身拱手道:“郭小姐,多謝你了?!边@禮數(shù)是他在山寨學到的。說完,轉身就要上路。郭玉鳳忽然叫道:“秦大哥!”秦雙喜急止腳步,回過身來,凝眸望著郭玉鳳。
小翠道:“小姐幫了你,你就不送我家小姐點兒東西感謝感謝?”
秦雙喜面泛羞色道:“我落難到此,身無一物……”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從衣袋里掏出短簫,雙手遞上,“郭小姐,如果不嫌棄,就請收下。”
郭玉鳳大喜過望,接住短簫,撫摸著,不禁湊到嘴邊吹奏起來,是那首熟悉的曲子《高山流水》。
秦雙喜踏上了回家的路,身影愈來愈模糊,但強勁的高原風把簫聲依舊清晰地送到他的耳畔。他禁不住回首望去,郭玉鳳還站在那里吹短簫,小翠陪著她。他心中一熱,怕自己的腳步被丟失的東西絆住,一狠心轉過頭去,不再回首……
且說秦家,秦盛昌連日來心神不安,魂不守舍。
老管家吳富厚去西安七八天了,遲遲不見他帶秦雙喜回來。老管家辦事是絕對牢靠的,莫非秦雙喜出了啥事?
吳富厚在秦家的地位很特殊。他是秦家的護院拳師,秦雙喜幼年便拜他為師習練武功。秦盛昌從不拿他當下人看,與他兄弟相稱。那一年秦盛昌被土匪郭鷂子綁了票,他冒死送去贖金,救出了秦盛昌。打那以后,他在秦家的地位更高了,秦盛昌夫婦之下,他說了就算。
過了幾天,吳富厚回來說,學校的人說秦雙喜回家了,不在學校。
一家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十分擔憂。
這些日子,秦楊氏思子心切,常常以淚洗面,人也憔悴了許多。這天夜里,她突然大叫一聲坐起身。秦盛昌驚醒,急問怎么了。她捂住怦怦亂跳的心窩,說:“我夢見雙喜被狼吃了……”淚水潸然而下。秦盛昌急忙好言安慰:“夢都是反的,睡吧,再甭胡思亂想了?!?/p>
夫婦兩人重新躺下,可誰也沒睡著,都牽掛著不知去向的兒子。
就在這時,門外閃進一個滿面風塵的年輕人,叫了聲:“爹!媽!”秦盛昌夫婦急抬眼看,大吃一驚,踉蹌奔過去。
“我娃回來了,我娃回來了……”秦楊氏嘴里念叨著,眼里泛起了淚光。
“喜娃,你好著么?”秦盛昌問了一句。
秦雙喜笑道:“啥都好著哩。”秦楊氏摸摸兒子的臉,心疼地說:“我娃瘦了……”
秦雙喜的妹妹秦喜梅燕子似的飛進屋來,一眼瞧見秦雙喜,驚喜異常,拉住哥哥的手,一蹦三尺高,道:“哥,你咋才回來,想死我了?!?/p>
秦雙喜撫著妹妹的頭笑道:“哥也想你哩,梅梅長成大姑娘啦!”
秦楊氏急忙吆喝侍女菊香趕緊收拾酒席。秦家一家人入席吃飯,掃除了多日沉悶冷清的氣氛。
秦雙喜見父親身體尚好,也就放了心,準備擇日跟父親說自己想去陜北的事。
一家人團聚沒幾天,秦盛昌不慎染上了風寒,吃了幾副藥,才慢慢好了起來。這一日,他覺得精神好了些,便來到賬房,桌上堆了一大堆賬本,等著他料理。他翻了幾本賬本,便覺得有點兒精力不支,端起水煙袋想抽口煙提提神。剛抽了一口,就咳嗽起來。
秦楊氏走了進來,道:“咋的,又咳嗽了?”捏起拳頭給他捶背,隨后倒了一杯茶水給他。秦盛昌接過茶杯,長嘆一聲道:“唉!老了!著個涼就把人給拿住了。我想把賬務上的事交給雙喜管?!?/p>
秦楊氏遲疑道:“他行么?”
秦盛昌道:“咋不行,想當年爹把這一攤子交給我的時候,我才十七歲,雙喜都二十一了,還在省城念過幾年書,還能不行么?你把他叫來?!?/p>
秦楊氏出了賬房去叫兒子。秦雙喜到后,秦盛昌示意兒子坐下,呷了一口茶,開口道:“喜娃,爹上了年紀,身體不行了。咱秦家家大業(yè)大,賬務上的事往后就由你料理吧。”
秦雙喜始料不及,神情愕然,急忙說:“爹,我不想管賬?!?/p>
秦盛昌驚愕地看著兒子,問:“不想管賬?你想弄啥?”
“我要到陜北去。”
秦盛昌更為驚愕,問:“到陜北干啥去?”
“抗日救國!”
秦盛昌一怔,隨即笑道:“那是政府官員的事,咱們平民百姓管得著么?”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日本鬼子已經(jīng)占領了東北,咱能袖手旁觀么?”
“別說了!”秦盛昌拍了一下桌子,板起了臉,“我供你念書,不盼你當官為宦,只想讓你挑起咱秦家的大梁,把先人的基業(yè)傳下去?!?/p>
“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本鬼子打進來,咱還能過安生日子么?!”
秦盛昌急道:“日本人遠在東北,有政府的軍隊打他們哩,你管那么多干啥?你的事是把咱家的賬務管理好,讓我放心?!?/p>
秦雙喜說:“爹,您這是俗人之見。”
秦盛昌惱怒了,說:“你念了幾天書能說會道了,跑回家教訓起你老子來了……”
“我跟您說不清!”秦雙喜一跺腳,轉身出了賬房。兒子走了,秦盛昌跌坐在椅子上,呼呼直喘粗氣。
這時,吳富厚正好經(jīng)過門口,見秦盛昌臉色不好看,以為他身子不舒服,勸他回屋去歇息。秦盛昌擺擺手,示意吳富厚坐下,壓低聲音說:“兄弟,你給我把秦雙喜盯緊點兒。”
吳富厚驚道:“為啥?”
秦盛昌說:“他說他要去陜北?!?/p>
吳富厚十分驚詫,問:“他到陜北去干啥?”
秦盛昌冷笑道:“說要去抗日救國!我看是他把書念糊涂了?!?/p>
吳富厚不解道:“國民黨也抗日哩,他要真想抗日,我讓俊海帶他當兵去?!?/p>
吳富厚的兒子吳俊海在縣保安大隊,已經(jīng)當上了連長。保安大隊雖說是地方武裝,可也是國民黨政府的軍隊,在鄉(xiāng)人的眼里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兵。
秦盛昌苦笑道:“他說陜北有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才抗日!崽娃子是驢脾氣,犟著哩。我怕他偷偷走,你給我防著點兒?!?/p>
吳富厚點點頭,果真開始盯著秦雙喜去了。
時隔一日,秦盛昌把賬務交給兒子管理,并讓小伙計滿順專門伺候兒子。可秦雙喜并不領情,他把自己關在賬房里,終日不出門。
秦楊氏見兒子終日愁眉不展,悶悶不樂,憂心忡忡地對老伴說:“喜娃不愿管賬就算了,當心把娃憋出病來?!?/p>
秦盛昌瞪著眼道:“真是婦人之見!他想干啥 就干啥,咱秦家的家業(yè)還要不要?”
秦楊氏自知丈夫說的話在理,不再吭聲,只是在心里暗暗為兒子擔心。
這日,秦盛昌夫婦單獨見了鄰村的劉媒婆。他們見秦雙喜終日心不在焉,決定想個法子把兒子的心拴住——給他娶個媳婦。
劉媒婆道:“秦掌柜,要是換上別家,我才不跑這個腿呢。你們家大業(yè)大,少爺念過大學堂,是一等一的好人家呢?!?/p>
秦盛昌含笑點頭,隨口問:“閨女咋樣?”
劉媒婆道:“那閨女跟你家少爺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雖說沒念過洋學堂,可她爹小時候給她請過先生,知書達理,十分難得?!?/p>
秦楊氏插言道:“女娃娃家識字不識字倒也沒啥,可得有模樣?!?/p>
劉媒婆急忙說:“有模樣有模樣,簡直就像從畫里走下來的人兒哩。她要是模樣差點兒,我也不會來給你家少爺提這門親。”
秦楊氏道:“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跟我們秦家結這門親?”
劉媒婆說:“愿意愿意。你家少爺這樣的女婿打著燈籠也難找哩。”
秦盛昌笑道:“這就好,這就好?!?/p>
劉媒婆起身告辭:“秦掌柜、秦太太,我這就去給女方家回話?!?/p>
秦楊氏點點頭,秦盛昌轉臉對劉媒婆說:“這門親事我們答應了,擇吉日就把聘禮送過去?!闭f著,給丫環(huán)使個眼色。丫環(huán)會意,拿過一個大手巾把盤子里的糖果包了起來,塞給劉媒婆。劉媒婆歡天喜地地走了。
送走了劉媒婆,秦盛昌來到賬房,只見賬桌上的賬本胡亂攤著,算盤拋到了一邊,不見秦雙喜的人影。他當下沉下了臉,叫來滿順,問少爺哪里去了。滿順嚇傻了,道:“老爺,前院后院我都找了,不見少爺?shù)挠白印?/p>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秦雙喜兄妹的歡聲笑語。秦盛昌站住腳,怒目瞪著門口。秦雙喜剛一腳踏進賬房門,看見父親滿面怒容,笑容僵在臉上。喜梅瞧見父親,嚇得急忙躲到一旁。秦盛昌擺了一下手,滿順急忙退了出去。賬房里只剩下父子倆。
秦盛昌怒道:“你一天到晚想弄啥哩?我白供你念了這么多年的書!你呀,讓我失望得很!”
秦雙喜自知有愧,一聲不吭。
秦盛昌息了息心頭的怒火,緩和了一下口氣,道:“喜娃,爹給你說了個媳婦,模樣人品都沒談嫌的地方。明日我讓你師父把聘禮送過去,好事宜早不宜遲,這個月十五就成親?!?/p>
秦雙喜十分驚愕,叫了起來:“爹,這不行!”
“咋不行?”
“我不娶媳婦!”
“不娶媳婦?”秦盛昌一怔,隨即笑道,“男人誰能不娶媳婦?你都二十二了,早該成家了?!?/p>
秦雙喜犯了犟脾氣,道:“我不娶媳婦!”
“你把書念到狗腦子去了!老子的話你也敢不聽?”秦盛昌勃然大怒,“娶不娶媳婦由不得你。”說完拂袖而去。
第二天,秦盛昌備了豐厚的聘禮,讓吳富厚給女方家送去。
轉眼到了農(nóng)歷四月十四,秦家的伙計丫環(huán)里里外外地忙乎著,張羅著給秦雙喜娶親。宅里已搭起了蓆棚,廚子們在廚房里殺雞宰鴨,刮鱗剖魚,煮肉燒湯,烹炸肉丸,忙得不亦樂乎。吳富厚指揮幾個伙計張燈結彩,秦楊氏吆喝著丫環(huán)接待來客。秦盛昌端著水煙袋,踱著方步里出外進地巡察著,不時地吆喝幾聲,面露滿意的微笑。宅里宅外忙而不亂,營造著前所未有的喜慶氣氛。
秦雙喜躲在賬房里,腦子里亂成了一團麻。說實在話,他很想娶媳婦,他二十出頭了,身體又沒毛病,咋能不想女人?可他讀過不少書,知道什么叫愛情。他想要自己找媳婦,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F(xiàn)在父親強迫他結婚,他都不知道那個女子姓甚名誰,他無法想象和這樣的一個陌生女子在一起怎樣生活……
秦雙喜不禁想起了前段時間的險惡遭遇,想起了在臥牛崗和郭玉鳳相處的日子……
良久,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月亮斜過頭頂,鉆進一朵浮云里,天地間一片朦朧。忙碌了一天,秦家上下的人都沉沉睡去。吳富厚提著馬燈,宅前宅后察看一番,轉身回自己的住處去歇息了。
聽到窗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秦雙喜忽地坐起身,拿著行囊,躡手躡腳地溜出了屋,又輕輕帶上門。他進了茅房,躍身而起,從矮墻翻了過去……
清晨,迎親的嗩吶吹得正歡,看熱鬧的人把半條街擁得水泄不通。昌盛堂的少爺要娶媳婦的消息早幾天已傳得沸沸揚揚,眾人都急著一睹新媳婦的芳容。六輛娶親的馬拉轎車緩緩駛來,看熱鬧的人群閃出一條通道,秦宅門前沸騰了……
可秦宅內(nèi)卻亂成了一鍋粥:新郎官沒了蹤影!
秦盛昌大聲吆喝家人:“趕緊找!趕緊找!”
吳富厚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逢人就問:“看見少爺了么?”被問者都搖頭。
這時,管事的劉五跑過來十分著急地說:“老爺,新娘要下轎了,讓少爺趕緊去接呀?!?/p>
吳富厚急忙上前在劉五的耳邊低語幾句,劉五慌忙跑了出去。秦盛昌急得直跺腳,吼叫起來:“喜娃!雙喜……”
這時,只見滿順慌忙從茅廁跑了出來,語不成句:“吳總管,少爺他……他跑了……”
吳富厚急問滿順咋知道的。滿順一急說不出話來,手一個勁兒地指著茅廁。吳富厚抬腿進了茅廁。秦盛昌見吳富厚進了茅房,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進了茅房。進了茅房,吳富厚一眼就瞧見圍墻頂?shù)袅藘蓧K磚,大吃一驚,急忙奔了過去,踮起腳往外看,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
“你看啥哩?”秦盛昌疑惑地問。
吳富厚滿臉沮喪道:“雙喜從這兒翻墻走咧,十有八九去了陜北?!?/p>
“這崽娃子……”秦盛昌臉色鐵青,突然咳嗽起來,一口痰沒吐出來,身子便往后倒……
秦雙喜逃離家門,徑直往縣城走去。他匆匆逃出家,身無分文,想到了師兄吳俊海,一來順便去看看他,二來跟他借點兒盤纏好去陜北。
吳俊海小時候常去秦家找父親,有時也住上十天半個月。他比秦雙喜年長四歲,現(xiàn)在是二連連長。他手下有三個排長,一個叫路寶安,一個叫王得勝,另一個叫吳俊河。路、王二人是他的把兄弟,吳俊河是他的堂弟。吳俊河自幼沒了父母,是吳富厚夫婦把他撫養(yǎng)成人,他性子野脾氣暴,常常惹是生非。
來到縣城已經(jīng)日頭偏西,幾經(jīng)打聽,秦雙喜來到保安大隊二連的駐地北關。他剛要往里走,站崗的團丁攔住了他。這時,一個黑胖軍官走了過來,他便是王得勝。
王得勝喝問道:“干啥的?”
“我找吳俊海。我是秦家埠人,叫秦雙喜,吳俊海是我的師兄,我來看看他?!?/p>
“哦,我聽大哥說起過你。不過,他出事了!”
秦雙喜大驚道:“出啥事了?”
王得勝環(huán)顧了一下左右,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跟我來?!?/p>
王得勝把秦雙喜帶到連部,進了一個套房。屋里坐著一個清瘦的軍官,王得勝介紹說:“這是我們的連副,也是一排排長,叫路寶安,我們都是吳俊海的把兄弟?!彪S后又把秦雙喜介紹給路寶安。
秦雙喜急不可待地問:“兩位大哥,我?guī)熜值降壮隽松妒拢俊?/p>
路寶安點燃一支煙,講起事情的原委……
原來,保安團長劉旭武設宴為即將升任省財政廳副廳長的縣長姜仁軒餞行,姜浩成作為縣長的兒子應邀參加。那頓酒宴自晌午直吃到日頭偏西,姜浩成出了團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街上逛蕩,正巧撞上了吳俊河。二人都喝了酒,互不相讓,打了起來。性子火爆的吳俊河打傷了姜浩成,姜縣長盛怒,下令逮捕吳家兄弟。吳俊河跑了,眼下只抓了吳俊海。
秦雙喜聽完,道:“這么說,這事與俊海哥毫無關系,那他們憑啥抓他哩?”
路寶安說:“俊河跑了,姜浩成一口咬定是大哥放跑的,又說他們兄弟拉幫結派,圖謀不軌。劉旭武這才下令逮捕了大哥。”
秦雙喜放下茶杯,起身說:“我去找姜浩成評理,我要看看這世上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王、路二人攔不住,也只好由著他。秦雙喜出連部,直奔縣府,學著在西安上學時游行示威那一套,在縣府門口替吳俊海喊冤。
彼時姜仁軒父子在客廳正和劉旭武商談如何處置這件棘手的事。劉旭武現(xiàn)在置于兩難之中,吳俊海是他倚重的一員虎將,可他更不想得罪姜仁軒。他想了個兩全之策,主動提出讓姜浩成當保安大隊的大隊副,也把從寬處理吳俊海兄弟倆的意思說了出來。姜浩成一聽讓他當大隊副自然十分高興,可一聽要從寬處理吳俊海兄弟倆就不答應了。
姜仁軒制止住兒子,笑著對劉旭武說:“旭武老弟,這事你就看著辦吧?!闭f著遞給劉旭武一支雪茄,并打火點著。劉旭武明白姜仁軒這是答應了。他吸著煙,岔開話題道:“仁軒兄,幾時走馬上任?”
“繼任一到我就走?!?/p>
“往后仁軒兄多替老弟美言才是啊?!?/p>
“這是一定的。浩成我就交給你了,還要你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才行?!?/p>
“浩成年輕有為,響鼓不用重錘敲?!?/p>
兩人大笑起來。就在這時,外邊傳來了喊叫聲,劉旭武不知出了什么事,隔窗往外看。姜仁軒也是一驚,尋著喊叫聲往外張望。他瞧見是個年輕小伙硬往里闖,疑惑地問兒子:“那是啥人?”
姜浩成早就聽到了外面的吵鬧聲,知道是來替吳俊海喊冤的,心頭頓時火起,便說:“不知哪來的瘋子,抓起來完事!”
縣府大門口,秦雙喜邊喊叫邊往里硬闖,兩個團丁拼命往外推搡。忽然從里邊奔出兩個馬弁,撲上前就扭住了秦雙喜的胳膊,拿槍抵著他,拖著就走。
馬弁把秦雙喜關進了保安大隊的禁閉室,吩咐一個大個團丁嚴加把守。秦雙喜搖著鐵條窗欞,大喊大叫:“放我出去!”
守衛(wèi)的團丁惡狠狠地呵斥道:“胡喊叫啥哩!再喊當心你的皮!”
秦雙喜跌坐在地。他沒有想到,隔壁的禁閉室關押著吳俊海。
吳俊海躺在草鋪上閉目養(yǎng)神,聽到隔壁的喊叫聲有點兒耳熟,他起身趴在鐵窗上往外張望。把守的團丁走過來,他問道:“誰在喊叫?”
團丁道:“是個瘋子,吳連長別管了?!?/p>
“瘋子?把瘋子關在禁閉室干啥?”
“誰知道哩。咱是磨道的驢聽吆喝,只管看守,不管抓人?!卑咽氐膱F丁轉身走了。
吳俊海伸長脖子往外看,卻什么也看不見。他嘟噥說:“把瘋子關起來弄啥……”
夜幕重重地垂下來,籠罩住一切景象。天上布滿著烏云,遮住了月色星光,使夜色更加凝重。北關保安大隊二連駐地路寶安的宿舍還亮著燈光。那燈光從樹葉叢中透出,閃閃爍爍,似夜貓子的眼睛。
忽然,從黑暗中鉆出一個人,鬼影似的來到亮著燈光的窗前,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輕輕敲了敲門。
“誰?”里邊傳出一聲喝問。
“是我,快開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路寶安和王得勝同聲訝然道:“俊河,你沒跑?”
吳俊河進了屋,把門關上,壓低聲音問:“我大哥現(xiàn)在關在啥地方?”這兩天他一直在縣城一個相好的小寡婦家躲著,外邊的情況也略知一二。
路寶安說:“關在大隊部的禁閉室。”
王得勝開口道:“姜浩成那狗日的一肚子壞水,他能輕易放過大哥?秦雙喜你知道吧,他也被姜浩成抓起來了?!?/p>
吳俊河大驚道:“為啥抓他?”
“他昨日聽到這事,去找姜浩成了?!?/p>
吳俊河咬牙罵道:“真該把狗日的一槍斃了!”
路寶安說:“俊河,縣城你不能呆了,姜浩成要知道你還在縣城,說啥也要抓你哩?!?/p>
“我闖下的禍,咋能讓大哥替我背黑鍋!”吳俊河壓低聲音說,“咱去劫獄,把大哥救出來!”
路寶安一驚:“那不是造反么?”
“造反就造反,怕啥!”吳俊河發(fā)狠道,“我算是看透了,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狗日的姜浩成有個熊本事?可他就敢騎在咱弟兄們脖子上拉屎!姜仁軒要當財政廳副廳長了,劉旭武更得拿姜仁軒當神敬,咱弟兄往后能有好果子吃?”
一番話把王得勝說得連連點頭道:“俊河說得對,咱說啥也要把大哥救出來。”
路寶安大口抽著煙,思忖半晌,說:“這可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事,不是鬧著玩的。咱們得周密地謀劃謀劃?!?/p>
王得勝拍了一下路寶安的肩膀,說:“你點子多,給咱們當指揮,我倆聽你的。”
路寶安沉思良久,取出一張地圖攤在桌上,指著地圖說:“咱們兵分三路。我?guī)б慌湃ゴ箨牪烤却蟾?,俊河帶三排去馬廄奪馬,得勝帶二排在西關口接應?!眳强『雍屯醯脛僖积R點頭稱是。
“明日晚上子夜時分行動。咱們先把心腹兄弟找來,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
吳俊河道:“誰敢走漏風聲我就滅了他?!?/p>
路寶安急忙說:“俊河,你先窩在連部,明日晚上行動時再露面,當心被人瞧見壞了咱的大事。”三人又仔細謀劃起來,不覺窗紙發(fā)白……
第二日晚,幾人挑了心腹,按計劃行動。
路寶安的人解決了兩個崗哨,順利進入監(jiān)獄。
大隊部只有一個排的兵力,而且警備排這些團丁大多是有靠山的,平日里驕縱跋扈,一旦真有什么事全都變慫包了。路寶安沒費多大勁就把大隊部控制了。他把這些人的槍繳了,關在一個閑置的倉庫里,為首的劉排長從被窩里剛被拉出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對路寶安說:“路連長,你們這是干啥?”
路寶安沉著臉說:“劉排長,只要你的人不出聲,我不會傷弟兄們一根毫毛?!?/p>
劉排長啞了似的,雞啄米般連連點頭。路寶安鎖住了倉庫門,已有人救出了吳俊海。吳俊海見到路寶安大驚,說:“寶安,這可是犯下了死罪??!”
“大哥,我們把隊伍拉出來了,咱跟狗日的姜浩成拼個魚死網(wǎng)破!”
“這是造反哩!”
“造反也是他們逼出來的。大哥,快走吧!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吳俊海明白事已至此,已無退路,只有跟著路寶安一伙往外撤。忽聽有人大聲喊叫:“俊海哥,快救我!”
吳俊海一驚,借著燈光看見秦雙喜趴在鐵窗口沖他大聲喊叫,急忙對路寶安說:“快,把這間禁閉室的門打開?!?/p>
路寶安急忙打開禁閉室門。秦雙喜出了禁閉室,一把拉住吳俊海的手,道:“俊海哥!”
吳俊海又驚又喜,道:“雙喜,咋是你!他們說關了一個瘋子,我還當是真的。”
秦雙喜咬牙罵道:“他們才是瘋狗,見誰都咬!”
這時外邊響起了槍聲。吳俊海和秦雙喜情知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趕緊跟著一伙人馬往外撤。就在他們從馬廄往外牽馬時,一匹黑馬認生,尥起了蹶子,牽馬的兵丁一驚,馬韁脫了手。那馬狂奔起來,驚動了不遠處一連陸志杰連的哨兵。哨兵連喊數(shù)聲:“干啥的?”沒人應聲,卻又分明看見一隊人影在馬廄里疾速走動,便鳴槍示警。
劉旭武聞報,急急穿好衣服,帶著兩個馬弁直奔縣府。他怕變兵傷了姜仁軒父子,他吃不了得兜著走。此時,姜仁軒早已被槍聲驚醒。劉旭武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稟報:“姜縣長,出大事了!保安大隊的一個連叛變了!”
姜仁軒十分震驚:“是哪個連?”
“吳俊海的二連。”
姜仁軒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急問:“浩成呢?”
一旁的秘書一怔,囁嚅道:“少爺在不思蜀酒樓,已經(jīng)去接了!”
姜仁軒跺了一下腳,恨聲罵道:“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話未說完,姜浩成深一腳淺一腳走了進來,他看見父親和劉旭武,大大咧咧地問:“爹、大隊長,哪兒打槍?好熱鬧哩。”
姜仁軒的臉色很難看,道:“你看看你!還像個軍人么?”秘書和劉旭武及兩個馬弁這時才看清姜浩成穿著女人的紅內(nèi)衣,忍俊不禁。
“不成器的東西!”姜仁軒狠狠給了兒子一個耳光。姜浩成被搧傻眼了,劉旭武急忙上前勸阻道:“仁軒兄息怒,浩成還年輕,難免有點兒荒唐,你也不必過分責備?!?/p>
姜仁軒怒而不息,道:“旭武老弟,你把浩成帶上,務必把叛變的士兵追回來。他們?nèi)舨豢匣貋?,就以軍法論處?!?/p>
劉旭武帶上姜浩成等一干人急奔西街……
路寶安他們救人心切,雖周密謀劃,卻智者千慮,終有一失。誰都沒考慮到救出人后該往何處撤兵?,F(xiàn)在后有追兵,前有阻截,他們陷入了兩難的困境,一伙人心急如焚,卻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隊伍該往哪里撤呢?吳俊河先開了口,道:“往南撤吧!到了終南地面就好辦了,就是來一個師的人馬也把咱咬不了?!?/p>
路寶安搖頭道:“劉旭武如果窮追不舍,咱們只怕連渭河也過不去?!?/p>
吳俊海吐了口煙,道:“那就往北撤!”
在一旁呆立的秦雙喜立刻說:“對,往北撤,咱們干脆把隊伍拉到陜北去!咱們投紅軍去!”
吳俊海搖頭說:“不行,追兵就在屁股后邊跟著,只怕跑不出百十里地咱就垮了。陜北那地方我去過,苦得很,根本就不是養(yǎng)人的地方?!?/p>
吳俊河急道:“那咱上哪兒去?”
沒人吭聲,沉默。槍聲愈來愈近,愈來愈烈。
哨兵進來急報:“連長,追兵已到了西關!王排長已經(jīng)和三、四連交上了火,他讓咱們趕緊撤!”
路寶安和吳俊河都急了,齊聲道:“大哥,快拿主意吧!”
吳俊海猛地甩掉煙頭,一腳踩滅,說:“往北撤,鉆北山!告訴弟兄們能扔的都扔了,輕裝前進!”
隊伍迅速撤離古廟,往北疾進。王得勝的二排做掩護,且戰(zhàn)且退。
東方露出魚肚白,一道土嶺橫在了眼前。吳俊海停住了腳,隊伍隨即停在了他身后。吳俊海望著眼前的大嶺,疑惑道:“這好像是臥牛崗吧?”
秦雙喜在一旁肯定地說:“是臥牛崗?!彼鴣磉^臥牛崗,對這一帶地形是熟悉的。
吳俊海一驚,道:“咋跑這兒來了!這是匪窩??!”
吳俊河說:“那就要掉頭往南。”
吳俊海緊鎖眉頭,道:“往南是一馬平川,沒有隱蔽的地方,如何應戰(zhàn)?”
眾人無語。
秦雙喜突然開口:“咱們干脆上臥牛崗去。勉從虎穴暫棲身嘛,先躲過這一劫再說?!?/p>
吳俊河也開了口:“咱們現(xiàn)在到了這一步田地,管他啥土匪洋匪哩,只要能活命就行?!?/p>
吳俊海憂心道:“就怕郭鷂子不肯收留咱。咱們以前打死過郭鷂子的人。”
路寶安不以為然地說:“他也打死過咱們的人哩。那是兩家交兵,各為其主。郭鷂子若是計較這些,就不是條漢子?!?/p>
吳俊海還是有點兒遲疑不決。秦雙喜毛遂自薦道:“俊海哥,我去求郭鷂子,我跟他有點兒交情。”
“你跟他有啥交情?”
“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回來我再給你細說吧?!?/p>
吳俊海點點頭,拍著秦雙喜的肩膀,看了一眼身后疲憊的士卒,聲音沉重地說:“雙喜兄弟,這七八十條性命可就交給你了。你快去快回,我等著你的好消息?!?/p>
秦雙喜明白事不宜遲,轉身疾步上崗。
郭鷂子向來有早起的習慣。他麻明兒即起,在院子里先練拳腳,隨后舞刀。正舞在興頭上,一馬弁匆匆進來稟報:“榮爺,秦雙喜上崗求見?!?/p>
郭鷂子收住刀,很不高興地說:“他咋的回來了?讓他走吧,我不見?!?/p>
馬弁剛要退出,秀女笑道:“當家的不要小肚雞腸,見見他吧。”
郭鷂子沖馬弁揮揮手,道:“那就叫他進來吧?!鞭D臉對著秀女疑惑道,“一大早他上崗來干啥?”
正說著話,秦雙喜進了院子,沖郭鷂子夫婦抱拳施禮,道:“榮爺!夫人!”
幾天不見,秦雙喜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形同乞丐。郭鷂子夫婦著實吃了一驚,訝然地看著他。郭鷂子上下打量著他,道:“你咋弄成了這個樣子?
“唉,一言難盡……”
秀女動了惻隱之心,讓秦雙喜進屋說話,又倒了一杯水給秦雙喜。秦雙喜顧不上喝水,開口就說:“榮爺,我有求于您?!?/p>
郭鷂子冷冷道:“我不會幫你的。”
秦雙喜一怔,想起了上次下崗時郭鷂子曾給他說過,以后有啥事不要來找他。依著他的脾氣,是要立馬轉身走人,可他想到吳俊海正眼巴巴地等著他的好消息,便沒有了脾氣,賠著笑臉說:“榮爺,我知道您大人大量,不會跟我計較的?!?/p>
郭鷂子沒有吭聲,嘴角叼上一根卷煙。秀女在一旁問道:“你有啥難事?”
秦雙喜看到事情有轉機,急忙把吳俊海等兵變的原委說了一遍,臨了懇求道:“現(xiàn)在追兵在后,我們勢單力薄,前來投靠榮爺,乞望榮爺收留?!?/p>
郭鷂子聽罷,仰臉哈哈大笑,道:“保安大隊是我的死對頭,吳俊海打死過我手下的弟兄,這會兒送上門來,我正好收拾他!”
秦雙喜急忙說:“榮爺說這話有失英雄肚量。吳俊海以前跟您作對,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F(xiàn)在他落難了前來投靠您,榮爺不收留他倒也罷了,若是落井下石,豈不毀了您一世英名?”
郭鷂子皺眉道:“吳俊海把我當英雄豪杰?”
“榮爺在江湖上的名氣大得很,誰不把您當英雄豪杰!吳俊海雖在保安大隊做事,可私下一直對人說榮爺是條好漢。”
郭鷂子乜斜著眼,捻著胡須說:“秦少爺,不會有詐吧?你們?nèi)羰前殃犖閹仙絹?,再把我一口吃掉怎么辦?”
秦雙喜的臉漲得血紅,把胸脯拍得震天響,信誓旦旦地說:“我拿我的人頭做擔保!”
郭鷂子冷笑道:“哼,你的頭能值幾個錢!”
秦雙喜一怔,道:“榮爺原是跟梁山上的王倫一樣,容不下人,怕他們上山搶了您的位子?!?/p>
幾個馬弁見秦雙喜如此無理,都有了怒色。郭鷂子面無表情,猛地揮了一下手。一個彪形馬弁撲上來就扭秦雙喜的胳膊。秦雙喜學藝時,師父反復交代,不到危急時刻不許用功夫。這會兒,秦雙喜不得不應付,一個掃堂腿過去,彪漢不備,撲倒在地。又有兩個壯漢沖上去,秦雙喜拳腳并用,出手如電,拳打東西,腳踢南北。幾個回合下來,兩個壯漢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秦雙喜瞪著郭鷂子,道:“榮爺,您也太不仗義了?!?/p>
郭鷂子卻笑了,說:“果然身手不凡。就憑你一下打倒了我三個弟兄,你求的事我答應了?!?/p>
秦雙喜愕然地望著郭鷂子,秀女在一旁笑道:“賣啥瓷,還不快過來謝我們當家的。”
秦雙喜醒過神來,急忙拱手道:“多謝榮爺!”
這時,邱二急匆匆走了進來,在郭鷂子耳邊低語道:“大哥,保安大隊的一股人馬反水了,現(xiàn)在跑到了崗下。他們狗咬狗,咱們趁這個機會吃掉反水的這一股?!?/p>
郭鷂子擺擺手,道:“我已經(jīng)答應秦雙喜了,收留他們上崗。”
邱二心里明白,郭鷂子拿定了主意,說啥也無濟于事,轉身就走。郭鷂子叫住了他,道:“老二,你和秦雙喜下崗去迎接客人?!?/p>
邱二和秦雙喜回去說明情況,吳俊海當即命令隊伍上臥牛崗,隨后又命令傳令兵傳令,讓吳俊河連火速上山。
郭鷂子等一干人站在山神廟前的臺階上,迎接吳俊海的人馬。吳俊??觳较蚯氨┒Y道:“榮爺、夫人,吳俊海見禮了!”
郭鷂子捻著胡須哈哈笑道:“看著眼熟,吳富厚是你啥人?”
“是我的父親?!?/p>
郭鷂子仔細打量吳俊海,道:“怪不得,原來你是吳富厚的后人。像,像!”
“榮爺認得我父親?”
“認得,認得。你父親是條漢子,我敬重他。你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連長,也是不凡啊?!?/p>
吳俊海道:“榮爺說這話真讓我羞愧。如今我落魄到了這步田地,簡直就是喪家之犬?!?/p>
郭鷂子說:“勝敗是兵家常事,再者說,不能以一時成敗論英雄。你年輕有為,來日方長哩?!?/p>
吳俊海隨即把路寶安、王得勝、吳俊河等人介紹給郭鷂子。郭鷂子哈哈笑道:“都是虎將哩。走,到大堂里說話。”
一伙人跟著郭鷂子進了山神廟,分賓主坐下,嘍啰們擺上了酒宴。郭鷂子請吳俊海一伙入席。郭鷂子端起酒碗,道:“這碗酒為各位弟兄接風洗塵?!毖瞿樢伙嫸M。眾人也一飲而盡。郭鷂子笑道:“各位隨意吃吧。”
吳俊海等人雖肚中饑渴,但都吃得很節(jié)制。
少頃,郭鷂子笑著,看似很隨意地問:“俊海,你手下有多少人?”
吳俊海答道:“上崗時清點過,還有七十二個弟兄,每人手中都有家伙,還有三挺機關槍。”
郭鷂子笑道:“咱們山寨一下添了這么多弟兄,這么多槍,真是大喜事。來,干了這一碗!”
眾人喝了碗中的酒。郭鷂子吃了一口菜,忽然又問:“俊海,你看這些人馬應該咋安置?”
吳俊海一怔,急忙說:“一切聽從榮爺安排?!?/p>
郭鷂子笑道:“那好吧,你帶來的弟兄都歸你管,編為第三大隊,你是大隊長,你的三個排長都是中隊長,先駐在后崗山寨。你看咋樣?”
吳俊海起身沖郭鷂子躬身拱手道:“多謝榮爺!”
“坐下,坐下,酒桌上別這么多禮數(shù)。后崗山寨簡陋了些,都是窯洞。其實,窯洞比瓦房好,冬暖夏涼,你說是么?”
吳俊海連連稱是。郭鷂子又說:“后崗山寨極為重要,有你的人馬駐扎在那里,我也就放心了?!?/p>
吳俊海起身打了個立正,道:“俊海一定盡職盡力,守住后崗。”
郭鷂子威嚴地往下掃視了一眼,道:“吃了這桌酒席,往后咱們就成了一家兄弟,在一個鍋里攪勺把,有鹽就咸著吃,沒鹽就淡著吃。凡事都要擰成一股勁。如果誰日鬼搗棒槌,別怨我手下無情!來,我再敬各位兄弟一碗?!?/p>
眾人都喝干了碗中的酒,十分盡興。
且說這臥牛崗后崗是個小村,有十來戶人家,戶主都在郭鷂子手下吃糧聽差,閑時當土匪,忙時種莊稼。小村東邊是一面土崖,挖著幾排窯洞,錯落有致,吳俊海的人馬就駐扎在這幾排窯洞中,雖然十分簡陋,倒也十分清靜。
吳俊海對這個住處十分滿意,可吳俊河等人卻常有怨言,幾人爭執(zhí)不休。
劉旭武窩在大部隊,很少出門。吳俊海連兵變對他的刺激和壓力很大。他一直覬覦縣長這個位子,姜仁軒即將離任,他原認為雍原縣長非他莫屬。可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出了這檔子事,豈不是給他的光臉上抹土么!
今日,劉旭武去了東街小妾的住處。那小妾原是煙花女子,很會賣弄風情,劉旭武心中那點兒不痛快頓時跑到爪哇國去了。當下他就寬衣解帶和小妾倒在床上顛鸞倒鳳,布云播雨。正在得意之時,貼身馬弁在窗外急叫:“團長!團長!”
劉旭武很是惱火,怒斥道:“叫啥哩!”
“姜縣長讓你趕緊去一趟!”
劉旭武罵了一句:“真掃興!”想從小妾身上下來。小妾摟住他的腰不松手,他便追問一句:“姜縣長沒說有啥事?”
“姜縣長要急著去省城上任?!?/p>
劉旭武一把推開小妾,急忙穿衣服。出門沒幾步,他又折身回來,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皮箱,讓馬弁扛上。小妾急了眼,不顧羞恥,光著屁股跳下床抱住皮箱。馬弁見此情景,瓷著眼看光屁股女人。劉旭武十分惱火,抓住小妾的胳膊想把她拉開,小妾卻抱著皮箱不松手,嚷道:“這是我的,不許拿!”
劉旭武火冒三丈,雙手一使勁,把小妾扔到了床上,罵道:“啥是你的?連你都是老子的!老子想咋樣就咋樣!”轉臉見馬弁雙眼發(fā)瓷,氣得在馬弁屁股上踢了一腳,“狗日的看啥,還不扛走!”
馬弁醒過神來,急忙扛起皮箱,跟在劉旭武屁股后邊直奔縣府。
縣府院子里停著一輛黑色小汽車,秘書正指揮著幾個人往汽車上搬東西。劉旭武匆匆進了客廳。姜仁軒在客廳獨自喝茶,見他進來,埋怨道:“旭武老弟,你跑到哪兒去了?讓我好等?!?/p>
劉旭武臉紅了一下,急問:“你這就走?”
姜仁軒點點頭。
“誰來接任?”
“孫世清孫副縣長接任?!?/p>
“孫世清?”劉旭武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
姜仁軒說道:“我找你來,就是告知你這件事的。這次兵變的事對你十分不利。我原本推薦你接任,上峰不但沒同意,還訓斥我沒有知人之明?!?/p>
劉旭武長嘆一聲道:“唉!我是流年不利,只怕再沒有出頭之日了。”
姜仁軒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道:“旭武老弟,別說喪氣話,先忍一忍吧,等過了這個關口,我會在上峰面前替你美言的?!?/p>
“那就太謝謝姜廳長了?!?/p>
“別這么叫,還是以兄弟相稱吧。”
“我可就高攀了,仁軒兄!”劉旭武擺了一下手,讓馬弁把皮箱扛進來。姜仁軒看著皮箱,已心如明鏡,卻故意問道:“旭武老弟,這是何意?”
“仁軒兄走得太匆忙,小弟來不及準備,這點兒東西不成敬意,請仁軒兄笑納?!?/p>
姜仁軒故意板起了臉,道:“旭武老弟,你怎么也來這一套?我是什么東西也不會收的。”
劉旭武急忙道:“仁軒兄,我雖是你的屬下,但和你情同手足?,F(xiàn)在仁兄要走,小弟送點兒東西為仁兄餞行不為過吧。”
“也罷,我收下。旭武老弟,下不為例。”
姜仁軒遞給劉旭武一支煙,徐徐吐了口煙圈,道:“旭武老弟,省府發(fā)來公文,要各縣查煙禁煙。你想辦法把這件事辦漂亮,我好替你說話?!?/p>
“我立刻下令查封關閉縣城的煙館?!?/p>
姜仁軒點點頭,隨即又說:“不能把目光只放在縣城。據(jù)說,北鄉(xiāng)一帶有人私種大煙,而且面積不小。如果能鏟除毒品源頭,可是立了一件大功。”
劉旭武來了精神,道:“仁軒兄放心,我一定把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你就靜候佳音吧?!?/p>
送走姜仁軒,劉旭武立馬派了幾個精明強干的細作前往北鄉(xiāng)一帶察看。當天傍晚,幾個細作回來報告,說是秦家埠北去五里的趙家洼、黃家溝、羅家崖等村子都有人種植大煙。尤以趙家洼為最,二十來戶人家的村子,幾乎家家戶戶都種了煙。
劉旭武拍桌叫了聲:“好!”他本想讓辦事穩(wěn)當?shù)年懼窘軒巳ョP除煙苗,征收罰款,可覺得這件事不難辦,不如把這個功勞讓給姜浩成,將來也好在姜仁軒面前邀功。
第二天,劉旭武召來姜浩成,讓他帶上大隊部的警備排前去北鄉(xiāng)趙家洼一帶查煙。臨了,他推心置腹地說:“浩成,事關重大,千萬不能辦砸了?!?/p>
姜浩成拍著胸脯說:“大隊長放心,辦這事我手到擒來。”
劉旭武笑道:“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姜浩成辦事手段毒辣,當即去了趙家洼,帶人鏟除煙苗。趙家洼地處偏僻,人窮極了,就會鋌而走險。種一畝大煙的收入可頂種十畝糧食的收入,因此,趙家洼的農(nóng)戶抱著僥幸心理,全都種植了大煙。團丁的暴力引發(fā)了動亂,一個叫趙民娃的村民奮起反抗,竟然被活活打死了。趙家洼鬧得不可開交。趙民娃的弟弟趙熊娃為兄報仇,打死了毀煙田的團丁,把侄兒侄女送到嫂子的娘家安頓停當,帶著一伙人上了臥牛崗,投奔郭鷂子做了土匪。
得知此情,趙家洼土地的主人秦盛昌不忍心,連夜和幾位鄉(xiāng)紳寫了封聯(lián)名信,送到縣長孫世清手中。
孫世清展信后,仔細閱讀。
縣長容稟:
呈為責罰、賦稅過重,民眾不堪其苦。懇請責而不罰并免征去歲糧賦尾欠,以紓民困而培國本,恭請轉呈事。
以糧從地出,賦由田起,古今中外莫不皆然。在平時則省耕省儉,尤有補助之規(guī),遇荒年則免稅免租絕無征收之舉。故堯水九年,湯旱七載而不病者,其所以恤民艱培國本,法至良政甚善也。
政府禁煙,乃治國之良策,責令種植戶鏟除煙苗亦英明舉措。鄉(xiāng)民顆粒無收乃自取其禍,然民以食為天,現(xiàn)已無糧可食,嗷嗷待哺,若再重罰,豈不是雪上加霜。再者,政府又要征去歲糧賦尾欠,值此青黃不接之際,民眾尚難溫飽,無余錢交賦稅!
我等痛鄉(xiāng)民之艱難,傷故里之邱墟,用最涕泣陳詞代民請命,懇祈政府對種煙戶責而不罰,并免征去歲糧賦尾欠,以紓民困而固邦基。是否有當不勝屏營待命之至。
謹呈縣長。
孫世清是陜北榆林人,來雍原任職不足半年,對當?shù)氐拿耧L民俗不甚了解。他在省城民政廳當過秘書,文事出身,為人正直。他來雍原任職不擅與人交往,因為耿介又得罪了不少人。因此,縣府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甚至懷恨在心。
孫世清看了呈文,被那文采打動了,接見了秦盛昌。不料此舉讓姜浩成和劉旭武大為不滿。他們以秦盛昌作為地主縱容佃戶種罌粟為由,逮捕了秦盛昌。
秦家亂成一團,交了許多錢才把秦盛昌?;貋怼G厥⒉氐郊液?,大病一場,身體每況愈下,便催促吳富厚出門尋找秦雙喜。他叮囑道:“兄弟,你辛苦一趟,說啥也要給我把雙喜找回來。萬一我一口氣上不來,一個給我摔孝盆的人都沒有……”兩顆老淚從秦盛昌的眼窩滾落出來。一旁的秦楊氏早已淚水洗面了。
吳富厚趕緊說:“老哥,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我立馬就去找雙喜?!?/p>
秦盛昌點點頭,道:“那崽娃若不肯回來,你就給我把他的腿打斷,雇輛車拉回來!”
“雙喜他聽我的話,一定會回來的!”
月光如銀,瀉滿大地。崗上的原野沐浴在一片月光之中,四周的樹木靜靜地挺立著,繁茂的枝葉營造出一種黑暗和靜謐,充滿著濃烈的浪漫與神秘的氣氛。一條如蛇的小道從林中蜿蜒出來,秦雙喜踏著月光朝前崗走去。這次上山之后,他和郭玉鳳的感情進展順利,兩人時常在一起聊天談心。
這時,吳俊海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站在他面前,含笑問道:“雙喜,干啥去?”
秦雙喜一驚,看清是吳俊海,隨口道:“不干啥,隨便轉轉。你干啥哩?”
其實,吳俊海每晚都帶著幾個心腹放暗哨,他怕郭鷂子對他下黑手。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雙喜,是不是去找郭小姐?”
秦雙喜紅了臉,不好意思地撓起了后腦勺。
吳俊海笑道:“虧你還是個男子漢,有啥不好意思的。”
“俊海哥,你笑話我哩?!?/p>
“哥是羨慕你哩,郭小姐是個天仙似的美人兒。你可要抓住戰(zhàn)機,盡快把她弄到被窩里,趕緊下手,當心煮熟的鴨子飛了?!?/p>
“鴨子還沒下鍋哩?!?/p>
“那就趕緊下鍋呀。兄弟,你如果成了郭鷂子的乘龍快婿,咱們就不用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趕緊去吧?!?/p>
“俊海哥,那我走咧?!?/p>
秦雙喜快步向前崗走去。忽然,他瞧見前邊影影綽綽有個人影。他沒在意,只管走自己的路。
前邊的人影是吳俊河。吳俊河在縣城呆久了,一點兒也耐不住寂寞,這些日子把他憋壞了。今天,他打了兩只野雞,晚上獨自在窯里喝酒,桌上的兩瓶酒都空了,兩只野雞也只剩下了骨頭。已是夏日,窯里很悶熱,加之酒力攻心,吳俊河渾身直冒汗,他敞開胸懷,喝干杯中的殘酒,起身出了窯洞。他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步履蹣跚,一雙醉眼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
郭玉鳳見今夜月色很好,帶著小翠出門散步。
郭玉鳳信步漫游,不覺往后崗走去。小翠驚問道:“小姐,你要去后崗?”
郭玉鳳猛然醒悟過來,收住腳步,沉默不語。小翠看出她的心思,說:“小姐,明日我去后崗把秦大哥叫來,就說小姐想他哩。”
“鬼女子,又胡說八道了!”郭玉鳳被小翠說穿了心思,紅了臉,揚手要打小翠。
主仆二人說說笑笑返身往回走。四野極靜,只有夏蟲在叢林野草中淺吟低唱。郭玉鳳駐足仰面,禁不住贊嘆一聲:“今晚的月亮比中秋節(jié)晚上的月亮還要圓?!?/p>
聽不見小翠的回應,她急回首,只見小翠急匆匆往路邊的樹林中鉆,忙問:“小翠,你干啥去?”
“解手?!?/p>
郭玉鳳不禁啞然失笑,站在那里等候小翠。半晌,不見小翠出來,郭玉鳳有點兒不耐煩了。她剛想開口喊叫,卻聽見樹林中有異常的響動,頓時警覺起來,趕緊奔了過去。
原來小翠小便罷,站起身剛要提褲子,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他面前一個勁兒地傻笑。她嚇傻了,張大著嘴巴卻喊不出聲來。那男人一步一步朝她逼近,貪婪的目光緊盯著她雪白的下身。她猛地警覺過來,急忙提褲子,可已經(jīng)遲了一步,男人撲了過來,把她撲倒在地上,捂住她的嘴,剝她的上衣。她哪肯受凌辱,亂抓亂蹬。男人一時不能得手,兩人一個企圖征服對方,一個拼命掙扎擺脫對方,因此把動靜鬧得很大。
郭玉鳳趕到時,男人已騎在小翠身上,用雙腿緊緊夾住小翠的兩腿,兩只手按住了小翠。目睹此情此景,郭玉鳳勃然大怒,撿塊石頭猛撲上去。
那男人眼看著羊落虎口,面露得意的兇笑。他俯下頭想親一下那張櫻桃小口,頭剛一偏,卻有什么東西砸在了頭上。他眼前烏黑一片,腿似乎被抽走了筋,一堆泥似的軟在地上。
小翠爬起身,整好衣衫,叫了聲:“小姐……”已是淚水滿面。
郭玉鳳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問道:“他沒有咋樣你吧?”小翠搖頭。
“別哭了?!惫聒P替小翠拭去臉上的淚水,踢了一腳地上的男人,罵道,“起來,別裝死了!”
男人沒有動。
“死了?我下手不重呀。”郭玉鳳試了一下男人的鼻息,“還有氣哩?!?/p>
這時,小翠已穩(wěn)住了心神,問道:“小姐,把這驢熊咋處置?”
“先看清白這驢熊是誰。”
林中月光太暗,根本看不清楚。兩人便拽住男人的兩條腿,把他拖死狗似的拖出了樹林。外邊月光如水,小翠眼尖,認出了吳俊河,說:“小姐,這家伙是秦大哥帶上山的人?!?/p>
郭玉鳳也認出了此人是吳俊河,頓時,她氣不打一處來,使勁踢了吳俊河一腳。吳俊河哼了一聲。小翠叫道:“小姐,他活過來了!”往后跳開一步,一把摸出手槍。郭玉鳳也拉開架勢,怕吳俊河躍身而起??蓞强『又皇巧胍?,并沒有起來。
“小姐,咋處置他?”
“斃了!”
小翠對吳俊河恨之入骨,等的就是這句話,舉起手槍就要動手。郭玉鳳一皺柳眉,道:“拉到樹林里去,別臟了這地方?!毙〈渥е鴧强『拥耐扔滞鶚淞掷锿?。吳俊河醒了,拼命掙扎,但力不從心。
這時,秦雙喜奔了過來。原來他去了郭玉鳳的住處,見屋門洞開,亮著燈光,主人卻不知去了何處。他心中狐疑,出了院門,不見郭玉鳳主仆的影子。他很是掃興,正想返身回后嶺,忽聽這邊有響動,便信步走了過來。吳俊河瞧見秦雙喜,拼命喊叫:“雙喜,快救我!”
秦雙喜這才看清小翠拖的人是吳俊河,越發(fā)吃驚,急問:“小翠,這是咋回事?”
小翠不吭聲,臉色很不好看,道:“我要斃了這個臭男人!”
秦雙喜大驚失色道:“你別胡來,他是自己人!”
小翠瞪起眼睛道:“狗屁,豬狗不如的東西!”
秦雙喜的臉漲得通紅。他意識到吳俊河一定是冒犯了郭玉鳳和小翠,急忙把求救的目光落在郭玉鳳身上,問:“郭小姐,到底出了啥事?”
郭玉鳳冷冷道:“你去問他?!?/p>
秦雙喜把目光轉向吳俊河,問:“俊河,你到底干了啥事?”
吳俊河這才開腔道:“我多喝了幾杯,把小翠當成了窯姐。可我啥也沒干……雙喜,快救我!”
秦雙喜明白了,恨聲道:“俊河,你看你干的啥事?太不像話了!”
“我是多喝了幾杯……”吳俊河打了個嗝,酒氣熏天。
秦雙喜又把目光轉向郭玉鳳,懇求道:“郭小姐,他是喝醉了酒,饒了他這一回吧!求你了?!?/p>
郭玉鳳還是不語。秦雙喜急了,道:“郭小姐,你若不答應,我就給你跪下了。”說罷,推金山倒玉柱跪在了郭玉鳳面前。
郭玉鳳一怔,急忙去拉秦雙喜,道:“你這是做啥哩!你起來吧!”
秦雙喜這才站起了身。郭玉鳳道:“死罪免了,活罪難饒!小翠,給他點兒教訓,讓他也好長長記性,免得他狗改不了吃屎。”
小翠“刷”的拔出匕首,割下了吳俊河的左耳朵,出手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吳俊河捂住左頰,疼得慘叫一聲。
秦雙喜驚得目瞪口呆……
吳俊河帶著傷,踉踉蹌蹌回到窯洞,看見堂兄,放聲大哭道:“大哥!”
吳俊海把槍插進腰間,看見堂弟的半張臉被污血漿了,大驚失色道:“俊河,這是咋的了?”
吳俊河只是嗚嗚地哭,秦雙喜站在一旁也不吭聲。吳俊海覺得其中必有蹊蹺,便問秦雙喜:“這到底是咋了?”
秦雙喜還是不吭聲。路寶安和王得勝聞聲都出了窯洞,瞧見吳俊河的模樣都吃了一驚,急問到底是咋回事。吳俊河原本也是條硬漢,此時窩囊得只會哭,實在讓人莫名其妙。吳俊海火了,問秦雙喜:“雙喜,誰割了他的耳朵?”
秦雙喜沒好氣地說:“你問他。”
吳俊河垂著頭,只是嗚嗚地哭。吳俊海十分惱火,鐵青著臉,跺著腳呵斥道:“哭啥哩嘛,你還像個男人么!”
吳俊河揩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這才開口說了事情經(jīng)過……
吳俊海連連跺腳,怒道:“你看你干的這叫啥事!”
吳俊河嘟噥說:“我沒干啥……”
“你要真干啥了,腦袋早叫人當球踢了!”
路寶安為吳俊河抱打不平,道:“不就那么點兒
事么,那丫頭下手也太黑了?!?/p>
王得勝粗魯?shù)亓R道:“就是把她日了怕啥?不就是一個丫頭么!”
秦雙喜在一旁聽不下去了,道:“你們說啥混話?小翠雖是個丫頭,可郭玉鳳把她當親姐妹。俊河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干那糊涂事?!?/p>
幾個人都一怔,呆眼看著秦雙喜。少頃,路寶安還是憤憤不平地說:“不管咋說也不該割俊河的耳朵,那娘們兒是成心給咱弟兄們難看哩!一個丫頭都這么撒歪,咱們弟兄往后咋在臥牛崗上混哩!”
吳俊河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和淚,泣聲道:“大哥,你可得給我作主啊?!?/p>
吳俊海鐵青著臉,不肯說話。
王得勝憤然道:“咱們?nèi)フ夜_子評評理!”
吳俊海冷笑道:“評理?強奸他女兒的丫頭你還有理了?還多虧雙喜的面子大,不然的話,俊河的命就保不住了。咦,雙喜呢?”
他張目四顧,不見秦雙喜的人影。路寶安說:“剛才還在哩,可能回窯睡覺去了?!?/p>
“弄點兒藥給俊河包扎一下,可不許胡來!”
吳俊海叮嚀罷,轉身去秦雙喜的窯洞。他心里清楚,秦雙喜向著郭玉鳳和小翠。
秦雙喜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睜著眼睛呆看窯頂。吳俊海推門進來,叫道:“雙喜!”
秦雙喜坐起身,道:“俊海哥,坐吧。”
吳俊海坐下,瞧他模樣,問:“兄弟,你心里不暢快?”
“俊海哥,我想走哩?!?/p>
吳俊海一怔,問:“你到哪兒去?”
“我跟你說過,我本想去陜北,路過縣城想跟你借點兒盤纏,沒想到出了這么大的事?,F(xiàn)在事情過去了,我該走了?!?/p>
“我想留你和我們一塊闖世事哩。”
秦雙喜只顧悶頭抽煙。吳俊海拍拍他的肩膀,岔開話題道:“俊河惹下這禍事,你看該咋收拾?”
“你看咋收拾呢?”
“我想聽聽你的主意?!?/p>
“俊海哥,這事怨俊河,郭小姐和小翠下手是重,可人家占理?!?/p>
吳俊海連連點頭,道:“你看這事算不算完?我怕郭鷂子因這事給咱穿小鞋。”
“我估計郭鷂子還怕你因這事懷了二心哩,惹出一只老虎,兩家都怕哩!”
“這可如何是好?”
“俊海哥,你要主動一些。你親自去向郭鷂子道歉請罪,爭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
吃罷早飯,郭玉鳳帶著小翠來到父親的住處。郭鷂子也剛吃過飯,坐在太師椅上吸煙。郭鷂子發(fā)現(xiàn)女兒的臉色很不好看,問怎么了。郭玉鳳便把昨晚的事說了一遍。
郭鷂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問女兒:“這么說你把他的耳朵割了?”
郭玉鳳忿聲道:“我原本要斃了他,是秦大哥再三替他求情,我才饒了他一命。”
郭鷂子皺眉道:“你不該下手太殘。”
小翠急忙說:“是我動的手,不怨小姐?!?/p>
郭鷂子擺了一下手,道:“玉鳳,這事你做得欠考慮。他是剛上崗入伙的,鬧不好會生出事端。男人么,免不了荒唐?!?/p>
“爹!”郭玉鳳不高興地瞪了父親一眼。
“別生氣了?!惫_子笑著拍了拍女兒的頭,“這事你就甭管了,我來處置。小翠,這事你也別往心里去,我會為你作主的。”
“是,老爺。”
郭玉鳳和小翠走后不久,秀女來了。郭鷂子便把這事給秀女說了。秀女笑道:“那個吳俊河把小翠也沒咋樣,丫頭就把人家的相破了,下手也太狠了些。吳俊海他們剛上崗,本來跟咱們就不齊心,得防著點兒?!?/p>
“把老二叫來說說這事?”
秀女點頭。郭鷂子喊來貼身馬弁邱二。
邱二來了。郭鷂子又把昨晚發(fā)生的事給邱二說了一遍,又道:“鳳娃這事做得欠妥。老二,你看這事咱該咋收場?”
邱二捏著下巴思忖著,捻著焦黃的胡須,眼珠子慢慢地轉動著。郭鷂子知道他又有鬼點子,問:“老二,你有啥好主意?”
邱二捻著胡須慢慢悠悠地說:“想當初咱跟隨張化龍鬧起義,是要成就一番大事業(yè)??珊尢觳槐S釉郏乖蹨S落為寇。我知道大哥你虎瘦雄心在,一直在等待時機再顯神威。咱臥牛崗占著天時和地利,缺的就是人和,咱得在人和上下點兒本錢?!?/p>
郭鷂子瞪著眼睛看邱二,示意他快點兒說。
“我原本怕吳俊海一伙上崗來胡生六趾,雀占鳳巢。現(xiàn)在我也看明白了,吳俊海是個厚道人,他手下的幾個弟兄雖不是良善之輩,但都聽他的吆喝,也肯替他出力賣命。咱給他們點兒恩惠,籠絡住他手下的弟兄,他們就會聽從咱們的指揮。大哥,這事咱得想個妙法,化干戈為玉帛,借此機會收買吳俊海,讓他死心塌地跟咱們干。大哥,你聽過王昭君和番的故事么?”
郭鷂子一怔,沉吟半晌,道:“你是說把小翠許配給吳俊河?”
“我正是這個主意。吳俊海是個重義氣的人,他見咱不但不怪罪他,反而讓他兄弟得了個俊媳婦,肯定十分感激,甘愿為咱們出力賣命。這弟兄倆歸順了咱,路、王二人豈能有二心?再者說,小翠做了吳俊河的媳婦,那邊有個風吹草動啥的,肯定會給咱通風報信,一舉兩得?!?/p>
郭鷂子擊掌叫好道:“這個主意好!”
秀女道:“當家的,這事最好跟小翠先說說?!?/p>
郭鷂子哈哈笑道:“女兒家遲早都要嫁人的,嫁誰都不是嫁嘛,再說那吳俊河長得也不賴嘛。”
幾人正商議著,忽有嘍啰進來稟報,說吳俊海求見。郭鷂子和邱二相對一視。郭鷂子問:“他帶了幾個人?”
“沒帶人,就他一個。”
“請他去議事堂。”
吳俊海進了議事堂,沖郭、邱二人抱拳施禮道:“榮爺!邱二爺!”
郭鷂子滿臉堆笑,一指身邊的椅子,道:“俊海來了?坐吧。”
吳俊海立而不坐。郭鷂子一怔,說道:“立客難打發(fā)。坐下說話嘛?!?/p>
“我是特地來向榮爺請罪的。”吳俊海說著朝郭鷂子躬身拱手,“昨晚俊河多喝了幾杯,得罪了小翠,我是來代他向榮爺請罪的?!?/p>
郭鷂子佯裝不知,問:“俊河咋的得罪了小翠?”
“俊河酒醉干了糊涂事,錯把小翠當成了妓院的窯姐……”
郭鷂子哈哈笑道:“我當是啥事哩。年輕人嘛,難免干點兒荒唐事,不算個啥嘛。坐下來說話嘛?!?/p>
吳俊海這才坐下身,道:“都怪我管束不嚴,請榮爺代我向小姐和小翠姑娘道個歉告?zhèn)€罪?!?/p>
郭鷂子佯裝糊涂,道:“玉鳳沒難為俊河吧?”
“小姐已經(jīng)懲治了俊河。”
“咋懲治的?”
“割耳以儆效尤。”
“這丫頭咋能如此!”郭鷂子佯怒,“真是膽大妄為!我一定要教訓教訓她!”
吳俊海急忙說:“榮爺息怒??『用胺噶诵〗愕娜耍〗銢]有殺他已經(jīng)是手下留情了!”
郭鷂子嘆道:“俊海,我就這么一個閨女,她從小歿了娘,凡事我都順著她,唉,把她慣壞了?!?/p>
“小姐并沒有做錯,都是俊河的不是,他也認了錯,我關了他的禁閉。”
“玉鳳做得太過分了,失了咱們弟兄的和氣?;厝ズ竽惆芽『臃帕?,這么點兒屁事不算個啥。你再跟俊河說說,讓他甭往心里去?!惫_子轉臉又對邱二說,“老二,你給王先生說一聲,讓他去后崗一趟給俊河看看傷?!?/p>
邱二點點頭。這時,嘍啰送來午飯,有肉有酒。三人入座。吳俊海率先舉起酒杯,道:“這杯酒我替俊河謝罪?!?/p>
三人一飲而盡。郭鷂子忽然問道:“俊海,你見過小翠么?”
“見過。”
“你看她相貌如何?”
吳俊海一怔,不知郭鷂子問這話是何意,便笑道:“小姐身邊的人還能有錯?貌似天仙。”
“把她給俊河做媳婦,你意下如何?”
吳俊海又是一怔,疑惑道:“榮爺說笑話哩?!?/p>
“不是說笑話,是實在話?!?/p>
吳俊?;倘徊恢?。邱二在一旁說道:“咋的,你覺得小翠配不上俊河?”
吳俊?;琶φf:“邱二爺你也說笑話了,是俊河配不上小翠?!?/p>
“這么說你是答應這門親事了?”
吳俊海看看邱二,把目光落在了郭鷂子的臉上。郭、邱二人都笑臉看著他,并無半點兒歹意,可他心中還是疑惑不定。邱二笑道:“這是打著燈籠都難尋的大好事,你還疑惑啥哩?!?/p>
吳俊海醒悟過來,明白了他們二人的用心所在,也覺得這是個兩全其美的好事,可還有點兒放心不下,問:“不知小翠姑娘是否愿意?”
郭鷂子笑道:“這事我作主,老二保個大媒?!?/p>
吳俊海喜笑顏開,急忙起身,沖郭鷂子抱拳施禮道:“多謝榮爺!多謝邱二爺!”
三人又是一陣大笑。
秦雙喜已經(jīng)拿定主意離開臥牛崗,盡管吳俊海誠心誠意地挽留他。他看得出吳俊海想干一番大事,但他的幫手差得太遠。那三個只會玩邪的,根本不足與謀。他原本對郭玉鳳留戀不舍,可昨晚發(fā)生的事令他生畏—— 一個女兒家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假若自己以后得罪了她,她會怎樣對待自己呢?想到此,他的心寒了??刹还茉趺礃?,郭玉鳳有恩于他,臨別之時,他需得說一聲。
秦雙喜輕步進了屋。郭玉鳳站在窗前吹短簫,似乎沒有發(fā)覺他進來。他靜候在一旁。郭玉鳳吹的是古曲《高山流水》。她進步很快,把這首古曲吹得如訴如怨,使人百感交集。他被簫聲感染了,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一曲終了,郭玉鳳轉過身來,道:“你來了,坐吧。”
秦雙喜由衷地贊嘆道:“你吹得真好?!?/p>
“還不是跟你學的?!惫聒P說著,倒了杯茶給他。秦雙喜接住茶杯,看著郭玉鳳。郭玉鳳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他心里怦然一動,對她的怨恨頓時消散。他呷了一口茶,穩(wěn)穩(wěn)神,滿懷歉疚地說:“前天晚上讓你受驚了,真是對不住你。”
“咋能怨你哩?!?/p>
“是我把他們帶上山的……”
“那也怨不著你?!?/p>
秦雙喜面泛難色,欲言又止。郭玉鳳看他神色不對,不禁一怔,道:“你找我有事?說吧。”
“沒啥事,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郭玉鳳愕然道:“辭行?”
“我想明日下山。”
“你還是要去陜北?”
秦雙喜點頭。
郭玉鳳急道:“我還以為你這回不走了呢?”
秦雙喜不知說啥才好,只是緘默不語。
“也是,你是盛昌堂的少爺,我是土匪的女兒,本來就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
“郭小姐,你誤會了……”
郭玉鳳擺手攔住他的話,輕嘆一聲,道:“別說了,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最好讓我別再看見你……”她含嗔帶怨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出了屋。
秦雙喜呆了,木樁似的杵在那里。小翠跑進屋來,嗔道:“你說啥了,把小姐都氣哭了!”
秦雙喜越發(fā)呆了,道:“沒說啥呀,就說我要下山!”
“你呀,真是根木頭!”小翠轉身又跑出了屋。
秦雙喜呆立半晌,來到院子里。郭玉鳳主仆二人臉色都很不好看。他很是尷尬,遲疑半晌,問:“聽說榮爺把小翠許配給了吳俊河?”
郭玉鳳和小翠都瞪著眼看他。郭玉鳳怒聲問:“你聽誰說的?”
“是俊海哥說的,現(xiàn)在后崗都傳開了,嚷嚷著要給俊河辦喜事,我還以為你們知道這事呢?!?/p>
郭玉鳳和小翠都驚愕地瓷了眼。
突然,小翠“哇”的一聲哭了。郭玉鳳穩(wěn)住神,摟住小翠的肩膀安慰道:“小翠,先別哭,咱把事情弄清白再說?!?/p>
“小姐,你得替我作主……”小翠拭去臉上的淚珠。
“你放心,有我哩?!惫聒P扭臉又問秦雙喜,“吳俊海說是我爹答應他的?”
秦雙喜點頭。
“我找我爹去!”郭玉鳳抬腿就走。
郭玉鳳風風火火闖進議事堂,郭鷂子正和邱二及路寶安談論什么事,說到得意處,郭鷂子仰面哈哈大笑。郭玉鳳高叫一聲:“爹!”
郭鷂子笑道:“鳳娃,你有啥事?”
郭玉鳳立而不坐,道:“聽說您把小翠許配給了吳俊河,有這事么?”
郭鷂子笑道:“有哩。這不,寶安已經(jīng)把聘禮送來了,擇個吉日就成親?!?/p>
郭玉鳳跺腳道:“爹,這事您咋不問問我!”
“你一個女娃娃家管這事弄啥呀。過一會兒,我讓人把聘禮送到你那兒去,你跟小翠說一聲,把她好好打扮打扮。這可是大喜事哩?!?/p>
邱二和路寶安笑著同聲道:“是大喜事,是大喜事!”
郭玉鳳又使勁一跺腳,道:“這事不成!”
郭鷂子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問:“咋不成?”
“小翠不愿意!”
郭鷂子又笑了,道:“女娃娃家羞臉大,她能說她愿意?鳳娃,你別管這事了?!?/p>
“爹,小翠真的不愿意,她哭得跟淚人一樣。”
郭鷂子還是笑著說:“俗話說得好,落第舉子笑是哭,出嫁女子哭是笑??『愉摪灏逍』飪阂粋€,是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女婿。小翠是笑哩。”
郭玉鳳氣得連連跺腳,道:“爹,吳俊河是個啥熊東西!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小翠就是跳進溝里也不嫁給他!”
郭鷂子臉色變得鐵青,愣了半晌,突然破口大罵:“混賬東西,滾!你給我滾出去!”
郭玉鳳沒想到父親這么罵她,先是一呆,隨后頭也不回地出了議事堂。
郭鷂子對臉色很難堪的路寶安說:“你回去跟俊海說,這事就這么定了,我讓老二擇個吉日把小翠嫁過去!”
路寶安囁嚅道:“小姐她……”
郭鷂子不高興了,道:“咋的,你信不過我?”
路寶安急忙說:“榮爺一言九鼎,我咋能信不過?!逼鹕砀孓o回后崗去了。
郭玉鳳回到住處,小翠正眼巴巴地等著她,見她臉色很不好,知道事情不妙,淚水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小翠,我對不住你……”郭玉鳳話未說完,淚水也奪眶而出,“小翠,我送你下山,我不能眼睜睜地把你往火坑里推?!?/p>
小翠喃喃道:“下了山我上哪兒去呢?”
郭玉鳳轉念道:“你跟秦大哥到陜北去吧?!?/p>
小翠轉臉問:“小姐,那你呢?”
“你倆走吧,別管我。”
“那咋成,咱們都走吧?!?/p>
郭玉鳳苦笑道:“你倆是逃婚,我跑啥哩?再說,這里是我的家,我舍不得我爹?!?/p>
小翠說:“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說過的,我這輩子不離開小姐?!?/p>
就在這時,兩個嘍啰抬著一個大禮箱走了進來,道:“小姐,這是吳家給小翠姑娘送來的聘禮,榮爺讓送到這邊來。榮爺說后天是小翠姑娘的大喜之日,讓小姐趕緊準備準備,免得到時手忙腳亂?!?/p>
郭玉鳳轟蒼蠅似的讓兩個嘍啰趕緊走。
兩個嘍啰走后,三人望著禮箱發(fā)呆。許久,郭玉鳳開了口,道:“小翠,你還是跟著秦大哥走吧,我爹是拿你做人情籠絡吳俊海兄弟呢!”
“小姐,我也看清白了?!?/p>
“那你咋不走?難道你愿意嫁給吳俊河?”
小翠半晌無語。如果她真的和秦雙喜走了,小姐怎么辦呢?讓她嫁給吳俊河,和一個她厭惡的男人過一輩子,她死都不愿??晒_子打定的主意誰能改變得了?
該咋辦呢?她想到了死。那年要不是小姐救她,她早就喂狼了,這幾年她是活多余的呢。
想到這里,她綰在肚里的疙瘩解開了。
秦雙喜說道:“小翠,跟我走吧?!?/p>
小翠呆眼看著他,半晌,搖了搖頭。
“你愿意嫁給吳俊河?”
小翠咬了一下嘴唇,說:“我愿意。”
郭玉鳳和秦雙喜都是一怔,愕然地看著小翠。
“我這條命是小姐和老爺給的,老爺要我嫁誰我就嫁誰。我要這么不明不白地跟著秦大哥走了,別說對不起老爺和小姐,也要連累秦大哥的清白。我不做不忠不義的人……”小翠說著已淚流滿面。
“小翠,我的好妹子……”郭玉鳳把小翠摟在懷中,眼里淚光盈盈。
小翠抹去淚水,換上笑顏道:“小姐,后日就是我的大喜日子,你趕緊替我張羅吧?!?/p>
郭玉鳳連連點頭。小翠又對呆立一旁的秦雙喜說:“秦大哥,喝了我的喜酒你再走吧?!?/p>
秦雙喜哪能不答應。
兩天后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大清早,吳俊河就騎著高頭大馬來前崗接新娘。小翠換上一身嫁衣,打扮得十分光鮮漂亮。郭鷂子很看重這件事,帶著秀女前來給小翠送行。郭鷂子笑道:“小翠,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給你道喜來了。往后有啥難事就來找我,我可一直把你當我的女兒看哩?!?/p>
小翠道:“我記著老爺?shù)暮锰?,多謝老爺!”
秀女走上前拉住小翠的手,關切地說:“到了后崗可不比前崗,凡事都要多長幾個心眼兒。心慌了,就回前崗來住?!?/p>
小翠點頭,眼里有了淚光。
門外響起了嗩吶聲,樂手們歡快地吹奏著《迎親曲》,腮幫子鼓得圓圓的。小翠聽見嗩吶聲,面帶悲戚之色,呆望著墻壁。郭玉鳳不知何時站在她身邊,輕喚一聲:“小翠!”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兩人手執(zhí)著手,淚眼相望,無語凝噎。外邊的嗩吶吹得更歡快更熱鬧,那是催促新娘子上花轎。
“小姐,你多保重!”小翠松開郭玉鳳的手,腳步踉蹌地往花轎走,撩開轎簾,鉆了進去。嗩吶吹起了長長的拖音,花轎被抬起,緩緩而行。
郭玉鳳急追到花轎跟前,大聲喊道:“小翠,明日我來看你!”嗩吶聲吞沒了她的聲音,不知道小翠聽見了沒有。
后崗是一片喜慶氣氛,吳俊海的全部人馬都出動了,忙活著給吳俊河辦喜事,宴席擺了十幾桌,到掌燈時分才撤席散宴。
吳俊河步履蹣跚地進了洞房,打了個酒嗝,走到床前,三下五除二脫光了衣服,鉆進被窩摟住新娘子就親嘴。忽然,他像被蛇咬了似的怪叫一聲,光著屁股跳下了床。
路寶安和王得勝在窗外聽房,忽聽里邊動靜不對,隔窗喊叫:“俊河!”
吳俊河胡亂套了衣服,打開門,滿臉驚恐之色。路寶安和王得勝進了洞房,忙問出了啥事。
吳俊河指著床,驚道:“小翠她,她死了!”
路、王二人大驚失色,急忙上前細看,只見新娘子小翠和衣躺在床上,面色泛青,早已氣絕身亡。
日上三竿,郭玉鳳才從床上爬起來,昨晚她心情不好,子夜時分才合上眼。她坐在梳妝臺前,拿起木梳梳理秀發(fā),脫口叫了聲:“小翠!”沒有人應聲。她這才醒悟到小翠不在了,禁不住輕嘆一聲,起身自己動手去打洗臉水,又胡亂做了點兒飯,吃得沒滋沒味。
郭玉鳳不放心,決定去看看小翠。她獨自來到后崗,大老遠的就看見吳俊海的窯洞前擁著一堆人,父親也在那里。她心中不免狐疑。
郭鷂子夫婦和邱二等人早半個時辰到了后崗,是吳俊海親自把他們請來的。昨晚吳俊海得知小翠的死訊,當時就驚出一身冷汗。他怒目瞪著吳俊河,道:“你是咋鬧的?逼出了人命!”
吳俊河急忙說:“大哥,我真沒逼她,我回到窯時她已經(jīng)死了。”
還是路寶安心細,看出了名堂,道:“大哥,不關俊河的事,看情形她是吞了大煙土?!?/p>
吳俊海仔細察看,果然如路寶安所說,小翠面色發(fā)青,是吞煙而死的。
他干搓著手,連聲說:“這可咋辦呀?”
王得勝在一旁若無其事地說:“她要尋死,咱們能有啥辦法?”
“你懂個屁!”吳俊?;鹈叭?,“小翠雖是個丫環(huán),可郭玉鳳跟她親如姐妹,現(xiàn)在出了這事,你們讓我咋跟他們交代呢?”
路寶安開口道:“大哥,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發(fā)火也沒用,咱得想個善后的辦法?!?/p>
“你說咋處置?”吳俊海瞪眼看著路寶安,他一時亂了方寸,沒了主意。
“這事瞞是瞞不住的。依我之見,得趕緊給郭鷂子說,最好把他請過來看看,免得咱們說不清楚?!?/p>
吳俊海思忖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點頭同意了。今天一大早,他就到前嶺去請郭鷂子,支支吾吾道出實情。郭鷂子當下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帶上秀女、邱二等人來后崗看個究竟。
來到吳俊河的窯洞,郭鷂子夫婦和邱二都清清楚楚地看到,窯洞里的物件井然有序,沒有絲毫打斗的痕跡。小翠穿戴一新躺在床上,除了面色和嘴唇發(fā)青外,面容十分平和安詳,似乎在熟睡之中??磥?,吳俊海他們沒有半句虛言。如果硬要說小翠被誰逼死的話,那個人就是郭鷂子。
郭鷂子陰著臉一語不發(fā)地出了窯洞,秀女的臉色也很不好看。邱二暗自嘆息,讓小翠嫁給吳俊河這個主意是他出的。他本是為臥牛崗的大局著想,可小翠卻偏偏不肯就范。
吳俊海走過來,賠著小心問道:“榮爺,小翠姑娘的后事咋安頓?”
郭鷂子沒好氣地說:“她嫁給了你們吳家,生是你們吳家的人,死是你們吳家的鬼,你們愛咋安頓就咋安頓,不必問我?!?/p>
就在這時,郭玉鳳來了。眾人看見她都噤了聲。她預感到了什么,掃了一眼眾人,最后把目光落在吳俊河身上,厲聲喝問:“小翠呢?”
吳俊河沮喪著臉,干脆沉默不語。郭玉鳳急了,便朝那個窗子貼著“喜”字的窯洞走去。秦雙喜急忙走出來攔她。
她看著秦雙喜,問:“秦大哥,小翠呢?”
“小翠她……”秦雙喜囁嚅著,眼里淚水盈盈。
郭玉鳳看出不妙,一把推開秦雙喜,疾步奔過去,一腳踏開那扇窯門,沖了進去。
不一會兒,窯里傳出一聲撕裂肝腸的哭喊:“小翠——”外邊的人心里都是一顫,郭鷂子的絡腮胡也抖了幾抖。
不知過了多久,郭玉鳳旋風似的沖出窯洞,鳳眼圓睜,柳眉倒豎,厲聲叫道:“吳俊河,還我小翠!”說罷掏出手槍,直逼吳俊河。
吳俊河大驚失色,失聲叫道:“不關我的事!她是吞煙自盡的?!?/p>
“她為啥要自盡?還不是你逼她嫁給你!”
“我沒有逼她,是榮爺把她許配給了我……”
“你還敢狡辯!不斃了你,小翠難以瞑目!”郭玉鳳緊咬銀牙,就要摳動扳機,吳俊河面如土色。
“鳳娃!”郭鷂子搶前一步,一把托起郭玉鳳的胳膊。與此同時,郭玉鳳手中的槍響了,子彈射向空中,驚得樹梢上的麻雀撲楞楞亂飛。吳俊海拭了一把額頭的冷汗,長吁了一口氣。路寶安和王得勝也都松開了攥住槍把的手。
郭鷂子搶下女兒手中的槍。郭玉鳳不甘心,還要找吳俊河拼命。郭鷂子臉色鐵青,喝令一聲:“把她拉回來!”
趙熊娃和另外一個親隨走過來,架起郭玉鳳就走。郭玉鳳拼命掙扎,大聲喊道:“爹,我恨你!”
吳俊海急忙上前說:“榮爺,不要難為小姐?!惫_子擺了一下手,道:“不關你們的事?!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雍原縣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劫獄、士兵叛變和民變等事件,專署和省府都十分震怒。姜仁軒把過失全都推到了孫世清的身上,大力保舉劉旭武。不幾天,公函到了雍原,孫世清被降職處分,并調(diào)離雍原,劉旭武代理縣長之職,保安大隊擴編,改為保安團。劉旭武搖身一變,成了保安團長。雍原縣的政務、軍隊他一手掌管,真正成了雍原縣的土皇帝。他深知這一切多虧了姜仁軒,一上任便馬上擢升姜浩成為團副。雙方互得利益,皆大歡喜。
官做大了,自然是喜事,可也有煩心事。鑒于雍原縣匪患猖獗,省府及警察廳嚴令劉旭武務必盡快肅清雍原境內(nèi)的土匪,安撫好百姓。劉旭武自然不敢怠慢,操練人馬,籌集糧草,準備攻打臥牛崗。
郭鷂子聞訊,和邱二一合計,決定把吳俊海的人馬分開,調(diào)路寶安的人去守前崗。吳俊海因小翠的事不占理,只得同意了。
吳俊海回到后崗時,路寶安、王得勝和吳俊河聚集在他的窯里正等著他。他一進窯,那三個人便急不可待地詢問情況,他便把郭鷂子要調(diào)路寶安的人馬去前崗的事說了。
吳俊河瞪著眼睛道:“啥,他要把寶安哥的人調(diào)到前崗去?這不是拆散咱們么!”
路寶安說:“我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咱不聽他的吆喝!”
吳俊海大口抽煙,心亂如麻。
吳俊河又說:“今日他把寶安哥的人調(diào)走了,明日再把得勝哥的人調(diào)走,后天再把我調(diào)走,到那時只剩下了你一個光桿司令,人家想咋樣就咋樣!”
王得勝拍了一下桌子,道:“說啥也不能讓他把咱弟兄們分開。”
吳俊海徐徐吐了口煙圈,道:“你們以為我愿意?咱上了臥牛崗就得聽郭鷂子的調(diào)遣。再者說,俊河鬧下那一河灘荒唐事,郭鷂子并沒有怪罪咱,現(xiàn)在保安團來打臥牛崗,我有啥理由拒絕呢?”
路寶安說:“大哥,郭鷂子是怕咱反水,才把小翠許配給了俊河,這叫美人計!可小翠那丫頭不給他長臉,吞煙自盡了。你看看那天那陣勢,郭玉鳳那丫頭差點兒斃了俊河?!?/p>
吳俊河也說:“大哥,郭玉鳳那丫頭現(xiàn)在恨死我了,說不定啥時候就會對我下毒手了!”
王得勝這時忿聲道:“咱們干脆豬八戒甩耙子,不伺候這個猴了!”
吳俊河恨聲說:“對,咱們走,自己干!”
吳俊海呵斥道:“別胡說!”
路寶安眼珠子轉了半天,說:“我倒有個主意,就怕大哥不愛聽。”
吳俊海道:“啥主意?你說說看?!?/p>
路寶安把聲音壓得很低,道:“咱們干脆先下手為強,把郭鷂子的老窩端了,另謀出路?!?/p>
吳俊河和王得勝同聲道:“這是個好主意!”
吳俊海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道:“不成不成,這不是窩里反么?讓人拿尻子笑咱哩?!?/p>
路寶安道:“我就知道大哥不愛聽。咱本來就跟郭鷂子不是同道人,啥窩里反不窩里反的!”
吳俊海道:“咱可是在無路可走時投了人家,人家對咱有恩有義哩?!?/p>
路寶安咬牙道:“跟土匪講啥義氣哩!”
吳俊河恨聲說:“哥,你咋這么死心眼兒哩!都到了這一步,你不吃老虎,老虎就要吃咱哩!大哥,難道咱們要當一輩子土匪?”
這句話刺中了吳俊海的痛處。他原本的志向是一刀一槍拼個封妻蔭子,光宗耀祖。沒料到吳俊河闖了禍,不得已上了臥牛崗勉從虎穴暫棲身,根本就沒想過當土匪。
好半天,吳俊海抬起頭來,看著路寶安問:“那往哪兒退呢?”
上次兵變就是因為事先沒有找好退路,才上了臥牛崗。路寶安看來早已想好了退路,胸有成竹地說:“咱們把隊伍拉到終南縣去投田瑜。田瑜是一個師的番號,正在招兵買馬,他和劉旭武一直不和。還有,我的一個表哥在田瑜手下當團副,咱們?nèi)ネ端欢〞樟粼蹅兊??!?/p>
吳俊海陷入了沉思。
這頭,秦雙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是個熱血的男兒,逃婚離家原本打算去陜北參加共產(chǎn)黨領導的隊伍,沒料到又鬧出了一攤子事。道不同,不相為謀。他準備離開臥牛崗,可有一種情愫一直拴住了他的心。他不是傻瓜,早就覺察到郭玉鳳對他的一片愛慕之心,他也十分喜歡郭玉鳳??伤械矫乐胁蛔愕氖牵聒P是土匪的女兒,讓他老覺得心里疙疙瘩瘩的。說心里話,出了小翠的事,他對郭鷂子和吳俊河都有點兒反感,他覺得小翠是他們一起逼死的。離開臥牛崗吧,他又割舍不下郭玉鳳。何去何從呢?他一時很難做出抉擇。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尿急,便起身出窯洞去。
小解罷,正要回窯,他無意一瞥,瞧見吳俊海的窯洞還亮著燈光。他略一遲疑,便朝吳俊海的窯洞走去,想和他聊聊,請他幫自己拿拿主意。
走到近前,他聽見有說話聲,好像是路寶安、王得勝和吳俊河。他多了一個心眼兒,放輕了腳步。到了窗前,他聽到里邊的聲音壓得很低,越發(fā)覺得有蹊蹺,便駐足屏息細聽。
“咱這么下黑手,不是壞了江湖上的義氣?”是吳俊海的聲音。
“哥,都啥時候了你還講義氣!快拿主意呀!”
秦雙喜只覺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好半天,聽吳俊海說:“你們說咱們必須先下手?”
“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王得勝和吳俊河同聲附和。
吳俊海又問:“你們看幾時動手好?”
路寶安說:“宜早不宜遲,今天后半夜就行動!”
秦雙喜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悄然回到自己的窯洞,心慌得不行,萬萬沒有想到吳俊海他們要對郭鷂子下黑手!當初是他懇求郭鷂子收留吳俊海他們的,如果讓吳俊海他們得手了,豈不是他給臥牛崗招來的災禍!再者,吳俊海他們得手了,郭玉鳳定也難逃厄運。想到這里,他禁不住打了幾個寒戰(zhàn)。
他思忖半天,出了窯洞,環(huán)顧四周,確信沒人盯著他,便抄近道朝前崗疾步走去。他慌慌忙忙在林中小道穿行,急急忙忙往前走……
郭玉鳳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沉重而又急促。郭玉鳳猛然驚醒,從枕下抽出手槍,來到門口,低聲問:“誰?”
“是我,秦雙喜,快開門!”
郭玉鳳開了門,訝然道:“秦大哥,這么晚了你來做啥?”
“到屋里說。”
郭玉鳳知道他有要緊事,急忙讓他進屋。
秦雙喜進了屋,郭玉鳳收起了槍。她一眼就瞧見秦雙喜衣衫掛破了幾道口子,額角破了一塊皮,十分驚詫,忙問怎么了。秦雙喜用衣袖拭了一下額頭的冷汗,道:“我有要緊事給你說?!?/p>
“啥緊要事?”
“吳俊海他們……不不,不是吳俊海,是路寶安他們……”秦雙喜語無倫次,話都說不明白了。
郭玉鳳從沒見過秦雙喜如此模樣,忙道:“別急,喝口水,慢慢說。”
秦雙喜喝了口水,穩(wěn)了穩(wěn)神,又看看屋外,欲言又止。郭玉鳳出屋在院子里巡視了一遍,關了院門,回到屋子搖搖頭,說:“沒有人。”
秦雙喜這才開口說:“路寶安他們要對你們父女下黑手!”
郭玉鳳打了個寒戰(zhàn),忙問:“你咋知道的?”
“他們在密談,讓我聽見了?!?/p>
“他們幾時動手?”
“今晚后半夜?!?/p>
郭玉鳳明白了,秦雙喜是特地來給她通風報信的。她大為感動,掏出手絹為他擦拭額角的血跡。秦雙喜這才感覺到額角隱隱作疼。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急忙接住手絹道:“我自己來吧?!?/p>
郭玉鳳深情地看著他,道:“秦大哥,你救了我們父女,請受我一拜?!惫聒P說著,躬身給秦雙喜施禮。
“別別……”秦雙喜連連搖手,隨后嘆了口氣,“唉!是我?guī)麄儊淼?,這禍事因我而起,我理應負責,你趕緊想對策吧。我還得回后崗,萬一他們發(fā)現(xiàn)我來給你通風報信,麻煩就大了?!?/p>
“那你趕緊回去吧?!?/p>
“你多保重?!?/p>
秦雙喜出了屋,急急鉆進夜幕之中。
郭玉鳳帶來的消息實在令郭鷂子震驚不已。
郭鷂子大口抽煙,似有點兒不相信地問女兒:“秦雙喜的話可靠么?會不會有詐?”
郭玉鳳跺腳急道:“爹,他咋會騙我呢?”
“他為啥不會騙你哩?”郭鷂子犀利的目光盯著女兒。郭玉鳳一時不知說啥才好,急得直跺腳。秀女在一旁說:“當家的,你就不要追根問底了,我敢保證秦雙喜絕對不會騙玉鳳的?!?/p>
郭玉鳳向秀女投去了親近感激的目光。
郭鷂子捻著胡須,臉色陰沉下來,半晌不吭聲。秀女催促道:“沒多少時間了,快拿主意吧。”
郭鷂子把煙頭擲在腳地,一腳踩滅,咬牙道:“狗日的敢下黑手,就甭怨我翻臉不認人!”
秀女問:“當家的,咱咋辦?”
“你說咋辦?”郭鷂子瞪眼看著妻子。
“我倒有個主意,咱干脆來個將計就計……”秀女把聲音壓得很低。
郭鷂子聽后,臉上泛起笑容。
月色朦朧。夜風在林梢中穿越,嘩嘩一片聲響,淹沒了夜的寂靜。吳俊海的人馬在黑夜和夜風的掩護下,踏著林中的小道向前崗疾進。
后崗到前崗之間有條溝谷,溝深不到三丈,寬約二十多丈,卻有一里多長,是前崗到后崗的必經(jīng)之路。不大的工夫,隊伍就到了溝谷跟前。吳俊海站住了腳,隊伍在他身后停住了。緊跟在他身后的路寶安上前一步,低聲問:“大哥,怎么了?”
吳俊??粗鴥膳远盖偷耐裂虏徽Z。他多次走過這條溝,曾經(jīng)留意過這條溝谷,如果在兩邊埋伏下人馬,溝谷中的人插翅也難逃。他憑著軍人的直覺,意識到這是個十分險惡的關卡。
路寶安看出了吳俊海的擔心,悄聲說:“咱是突然襲擊,郭鷂子不會有埋伏的?!?/p>
吳俊海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路寶安出主意,“派個前哨班先去摸摸情況?!?/p>
吳俊海思忖片刻,說:“咱們分開行動。一排在前,二排居中,三排在后,拉開距離前進。即使有變,也好首尾相顧?!碑斚拢醯脛賻б慌胚M了溝谷,吳俊海帶著二三排按兵不動。
吳俊河掏出煙來剛要點火,被吳俊海低聲喝住了。他忽然問道:“咋不見雙喜呢?”
出發(fā)前他讓吳俊河去通知秦雙喜一塊兒出發(fā)。吳俊河說:“我沒通知他,怕他靠不住。他跟郭鷂子的女兒打得火熱,我怕他通風報信?!?/p>
路寶安在一旁說:“大哥,俊河的話有道理,這事不敢出半點兒差錯?!?/p>
吳俊海怒道:“咱們走了把他扔下不管,你們于心何忍?”
路寶安說:“大哥,你別上火,我差個弟兄去通知他,還來得及?!?/p>
吳俊海見事已至此,只能點點頭。
不知過了多久,溝谷那頭忽然亮起了手電光,接連閃了三下。這是約定的安全信號。
吳俊海道:“寶安,你和俊河帶著三排在這里按兵不動。如果順手,我和得勝就能把他們拾掇了。萬一有啥不測,你倆拼命也要把溝口打開,好讓進去的弟兄們撤出來。記住了么?”
“記住了!”兩人異口同聲。吳俊海轉身一揮手,帶著二排進了溝谷。
吳俊海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他邊走邊看,只覺得四周黑暗中藏匿著許許多多可怕的妖魔鬼怪,越往里走這種感覺越強烈。他渾身的肌肉和神經(jīng)都繃緊了,腳步禁不住加快了。
突然,溝谷上空炸雷般響起了三下鑼聲,驚得吳俊海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兩旁崖畔亮起了數(shù)不清的火把。通明的火把將溝谷映得血紅。吳俊海舉目一看,火光中只見一伙嘍啰簇擁著郭鷂子出現(xiàn)在崖畔上。
吳俊海青了臉,喝喊一聲:“快撤!”
郭鷂子冷笑道:“晚了!”手猛地往下一揮,槍聲爆豆般響了。吳俊海慌忙俯下身,就地一滾,滾進草叢中。崖畔上的火把通明,谷底的人馬暴露在火光之中,許多士卒中彈倒下。吳俊海伏在草叢中急了眼,大聲命令:“打火把!”一梭子彈就朝郭鷂子身邊的火把射去。
伏在草叢中的士卒不再盲目打槍,瞄準火把射擊。一時間火把滅了許多,四周昏暗下來。吳俊海趁機帶著隊伍往回撤,這時就聽到溝口兩頭都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吳俊海心中一喜,王得勝和路寶安、吳俊河的援兵兩頭夾擊,可分散郭鷂子的兵力。他哪里知道王得勝的人馬早已被邱二的口袋陣套住了,逃不了厄運。倒是路寶安和吳俊河的人馬拼命往里沖,迫使郭鷂子不得不分兵去對付。
溝里溝外的人馬都急了眼,一支拼命往外沖,一支拼命往里沖,火力十分兇猛。
郭鷂子在崖畔上看得清楚,溝里溝外的人馬很快就能會合。他猛地把衣袖往上一捋,喝喊一聲:“放火燒!”
眾嘍啰便把準備好的柴禾捆和衣服澆上油,點燃往谷底扔。霎時間,谷底烈焰騰騰,火光沖天,谷中的人暴露在火光之中,沒頭蒼蠅似的亂竄。
吳俊海紅了眼,大吼一聲:“甭慌甭亂,跟我往外沖!”說罷搶過機槍手手中的機槍,朝崖畔上猛射邊踏著火往外沖……
王得勝的人馬全軍覆沒,溝谷已成為一片焦土,溝口橫七豎八擺滿了士卒的尸體。吳俊海身負重傷,背靠著一棵大樹,身上的衣服已被血漿了。
郭鷂子手提著盒子槍,在一伙人馬的簇擁下來到大樹跟前。吳俊海聽到腳步聲,慢慢睜開了眼睛。郭鷂子望著奄奄一息的吳俊海,說:“俊海,我待你不薄,你為啥要對我下黑手?”
吳俊海掙扎著把身子往直坐了坐,苦笑道:“榮爺,你不厚道呀。”
郭鷂子一怔,道:“我咋的不厚道了?你當初走投無路,是我收留了你;你兄弟俊河欺負小翠,我也沒怪罪他,反而把小翠許配給了他,我哪點兒對不起你們兄弟了?”
吳俊海喘了口氣說:“你不該心懷叵測,把我們兄弟拆散?!?/p>
郭鷂子冷笑一聲,道:“那我問你,你到臥牛崗是暫時避難,還是死心塌地要跟我一輩子?”
吳俊海默然片刻,長嘆一聲,道:“榮爺是明白人,再給我補一槍吧,算是我給你賠罪了?!?/p>
郭鷂子嘆了口氣,說:“俊海,咱這是窩里斗,讓江湖中的人拿尻子笑咱倆哩。我讓人送你下崗,你可另立山頭干一番大事?!?/p>
吳俊海又是凄然一笑,道:“多謝榮爺?shù)暮靡?。榮爺如果真想幫我,就給我再補一槍吧?!彼徽f話,胸部傷口的鮮血就汩汩而出。
郭鷂子哪里肯動手。
吳俊海長嘆一聲道:“榮爺不肯動手,那我就只能自己動手了……”言罷,抬起拿槍的手,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摳動了扳機……
郭鷂子等人都是一震,呆望著眼前悲壯的一幕。
“俊海哥——”
隨著一聲凜厲的呼叫,秦雙喜踉踉蹌蹌地奔了過來,撲在吳俊海的尸體上放聲大哭:“俊海哥,是我害了你呀……”
路寶安和吳俊河帶著殘兵從后崗的小道撤下了臥牛崗,慌不擇路地逃命半夜,隊伍又困又乏,實在走不動了。吳俊河說:“寶安哥,咱們歇息歇息再走吧?!?/p>
路寶安看了一眼疲憊已極的殘兵,點點頭。隊伍進了一個小村,開始找吃的。
就在這時候,四下里突然響起了槍聲。路寶安猛地一驚,喝道:“趕緊往外沖!”揮槍直奔村西。但已經(jīng)晚了,保安團把村子圍得跟鐵桶一般,輕重火器一齊開火,子彈密如飛蝗。
劉旭武決心要剿滅臥牛崗的土匪,便在臥牛崗四周要塞通道之處都設下伏兵。他下了死命令,只要崗上有人下來,就一律抓捕,如遇反抗,就地擊斃。這是個守株待兔的笨辦法,可竟然讓他等到了。
這場戰(zhàn)斗很快就結束了。雙方力量懸殊,路、吳率殘兵困獸猶斗,但終究寡不敵眾,幾乎全軍覆沒。路寶安身中數(shù)彈,倒在塵埃之中。吳俊河抱住他連聲呼喚,他定睛看著吳俊河說了聲:“這是天意啊……”雙目圓睜瞪著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寶安哥!”吳俊河呼叫一聲,放下路寶安的尸體,血貫瞳仁,要和人拼命。沒等他動手,一伙團丁撲過來扭著了他的胳膊,他動彈不得了。
這場戰(zhàn)斗的指揮官是姜浩成,他大喜過望,當即把吳俊河押往大王鎮(zhèn)。吳俊河沒想到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卻栽在姜浩成這個驢熊的手里,直恨得把一口鋼牙都快要咬碎了。
把吳俊河押到大王鎮(zhèn)時,劉旭武看見滿身血污的吳俊河,不禁皺了一下眉。他原本是想抓郭鷂子的,卻抓住了自己的舊部下!
劉旭武吐了口煙圈,問:“你咋下山來了?”
吳俊河不吭聲。姜浩成在一旁罵道:“團長問你話哩!你狗日的啞巴了!”
吳俊河沖姜浩成瞪起了眼睛。姜浩成更火了,揚起馬鞭要抽吳俊河,被劉旭武攔住了。劉旭武看了吳俊河一眼,道:“俊河,你老實回答我的話,我可以饒你一命?!?/p>
吳俊河冷笑道:“團長,你以為我怕死么?”
劉旭武一怔,眼珠子轉了半天,忽然問:“俊海呢?”
吳俊河的眼淚“刷”的下來了,這倒讓劉旭武吃了一驚。
“團長,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啥都跟你說?!?/p>
“啥事?”
吳俊河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p>
劉旭武略一遲疑,命令團丁給吳俊河松綁。姜浩成急忙上前一步說:“團長,這狗日的跟你耍心眼兒哩,不能信他的!”
劉旭武哈哈笑道:“俊河哪能跟我耍心眼兒,他的脾氣我知道,我信他。俊河,屋里說話?!?/p>
吳俊河跟劉旭武進了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的水杯一口氣喝干,長長喘了一口粗氣,道:“團長,你想不想殺掉郭鷂子?”
劉旭武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還用問?”
“想殺掉郭鷂子就把我放了,還得給我職權?!?/p>
劉旭武譏笑道:“你敢跟我討價還價!”
“團長,我不是討價還價,臥牛崗地勢險要,一人當?shù)?,萬人難開,得想法子把郭鷂子誆下山來,才好收拾。我能想法把郭鷂子誆下山來?!?/p>
“我憑啥信你呢?你要在我背后下手咋辦?”
吳俊河忽地站起身,一把撕開上衣,啪啪地拍胸膛,紅著眼睛說:“團長,你要這么說,就干脆給我一槍算了!”
劉旭武不吭聲,一雙犀利的目光掃著他。吳俊河并不躲閃,道:“團長,郭鷂子打死了我哥和得勝他們,我跟他有血海深仇!我恨不能生吃了他的肉,活剝他的皮!”他的眼淚嘩嘩流了出來。
劉旭武知道他也是條漢子,見他如此這般模樣,已有七分信他了。
吳俊河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又道:“團長,上次叛變不是我的本意,是姜浩成把我逼上梁山的。我再混蛋,也明白當兵比當土匪強得多。”
劉旭武笑著拍了拍吳俊河的肩膀,道:“俊河,我信你。說說你的辦法?!?/p>
吳俊河實話實說:“團長,辦法我現(xiàn)在還沒想好,這得見機行事。還是那句話:你要信不過我,干脆就一槍斃了我?!?/p>
劉旭武笑了,說:“俊河,我給你二十個人,你見機行事吧。事成之后,我給你官復原職。事若不成,別怨我無情無義?!?/p>
郭鷂子打了個大勝仗,在山神廟大擺宴席慶賀。他端起酒碗站起身,朗聲道:“這一仗咱們大獲全勝,首功是雙喜的。雙喜,頭一碗酒敬你?!?/p>
他環(huán)目四顧,卻不見秦雙喜的人影,眉頭不禁一皺,問身旁的女兒:“鳳娃,雙喜呢?”
郭玉鳳也舉目四處搜尋,道:“適才還在哩,爹,你們喝,我出去看看?!闭f罷起身離席。
郭玉鳳大致知道秦雙喜去了哪兒,便踏著小徑往東尋去。穿過一片雜樹林,老遠就看見秦雙喜跪在一個新墳跟前,那堆黃土下長眠著吳俊海。
郭玉鳳來到墳前,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別這樣了……”
秦雙喜跪在那里動都沒有動。
“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心里難受得很……”郭玉鳳說著,聲音哽咽起來,拭了一把淚。
秦雙喜抬眼看著郭玉鳳,道:“俊海哥是我害死的呀……我不該給你通風報信……”
郭玉鳳一怔,半晌道:“那你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殺了我嗎?”
秦雙喜雙拳連連砸著面前的黃土,泣聲道:“我實在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啊……”
郭玉鳳俯下身攙扶秦雙喜,秦雙喜摟住郭玉鳳“嗚嗚”大哭,郭玉鳳也哭成了淚人兒。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咳嗽了一聲。兩人抬起了淚眼,郭鷂子夫婦和邱二不知何時來了。兩人都自知失態(tài),急忙分開。郭鷂子又咳嗽了一聲,對秦雙喜說:“俊海是條漢子,我敬重他。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也別太傷心了?!闭f罷轉身走了,秀女和邱二也跟著離去。
良久,郭玉鳳對秦雙喜說:“咱們回去吧。”
秦雙喜點點頭。兩人回到郭玉鳳的住處,郭玉鳳把飯菜擺上桌,秦雙喜只是勉強動了動筷子,說他頭暈,郭玉鳳便讓他在原先的住處歇息。
翌日清晨,郭玉鳳在門口撿到一封信。她心中十分疑惑,急忙拆看:
玉鳳:
我走了,沒有當面向你辭行,真是對不住你。上崗后給你們父女招來了禍事,我真無顏面對你。你對我的情意我會永遠記在心里。我不愿留在臥牛崗,不想干殺人放火的勾當。
如果我們有緣,那就一定會再相見的。
秦雙喜
郭玉鳳看著信發(fā)呆,拿信紙的雙手微微顫抖,淚水流滿了面頰……
日頭西斜,秦雙喜進了乾州城。雍原去陜北,乾州是必經(jīng)之地。清晨走得急,沿途沒有鎮(zhèn)店打尖,此刻他又渴又饑,就近進了一家飯館。
他揀了個清靜的角落坐下,對面一個中年漢子正埋頭吃蘸水面。蘸水面極有嚼頭,加上那如小盆般大小的耀州老碗所帶來的視覺效果,十分氣派,煞是豪爽,吃起來豪情頓生。
對面的中年漢子吃相十分兇猛,咬一口面片兒,吸溜喝一口湯,令人望而生欲,秦雙喜禁不住咽了口垂涎。這時跑堂過來問他吃啥,他聲高氣粗地說了聲:“來碗蘸水面!”
中年漢子聞聲抬起頭,兩人目光相遇,都驚喜地叫了起來。
“雙喜,是你!我就聽著聲音耳熟?!?/p>
“師父!您來干啥?”
“我可找著你了!”吳富厚一把抓住秦雙喜的胳膊,似乎怕他飛了。
“您找我干啥?”
“你餓了吧?先吃飯,吃了飯我再跟你說……”
吃了飯,跑堂送來茶水。吳富厚呷了口茶,長嘆一聲道:“唉,你不知道,你家出大事了?!?/p>
秦雙喜一驚,忙問:“出了啥大事?”
吳富厚便把秦家發(fā)生的事敘說了一遍,末了說:“你爹病了,想見見你。”
秦雙喜似有不信,道:“師父莫不是騙我吧?!?/p>
“不是誑你。你爹從牢里出來就病倒了,吃藥也不見起色。他讓我說啥也要把你找回去。雙喜,我還以為你去了陜北,正想上陜北去尋你。你這些日子在哪兒?”
“我上了臥牛崗!”
“上了臥牛崗?”吳富厚一驚,“我去城里探親,聽說你俊海哥也上了臥牛崗,你見著他了么?”
秦雙喜點點頭。吳富厚罵道:“這崽娃子咋能當土匪呢?先人的臉都讓他丟盡了!”
秦雙喜抬眼看著師父。他已年過半百,從小習武,身體強健,但畢竟歲月不饒人,兩鬢已染霜,背也有點兒駝了。他本想把師兄遇難的事說給師父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吳富厚還在罵兒子,秦雙喜忍不住說:“師父,這也怨不得俊海哥,他是被逼上梁山的,說到底都是俊河惹的禍。”
吳富厚嘆道:“俊河那崽娃子當了土匪,日后我在黃泉下咋見我的兄弟哩?!?/p>
“師父,您別這么說,這事咋的也怨不得你?!?/p>
吳富厚長嘆一聲,道:“罷了,不說他們了,你趕緊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回去再管他們?!?/p>
秦雙喜說:“我不想回家,我從家里跑了出來,事沒弄成,回去叫人笑話哩?!?/p>
“你咋盡說傻話哩。你爹這回病得可真不輕,你若不回去恐怕再也見不上他的面了?!?/p>
秦雙喜大驚,問:“我爹真的病得很重?”
吳富厚沉重地點點頭。秦雙喜不再說啥,決定回家。二人在乾州城住了一夜,第二天雇了轎車回了秦家埠。
秦府內(nèi),秦盛昌有氣無力地躺在炕上,秦楊氏用匙子給他喂藥,新媳婦紅蓮站在一旁端著藥碗。喜梅跑了進來,喊道:“爹!媽!我哥回來啦!”
話音剛落,秦雙喜一步跨進了屋,看見父親躺在炕上,叫了聲:“爹!”就覺得鼻子直發(fā)酸。
秦盛昌眼里頓時有了神采,一把拉住兒子的手,驚喜道:“真是雙喜!爹可把你盼回來了……”
“爹……”秦雙喜聲音哽咽,淚水溢出了眼眶,“都是我不好……”
“別說這話。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鼻厥⒉泻粽驹谝慌缘膬合保凹t蓮,你過來?!?/p>
紅蓮朝前走了一步。秦雙喜看了一眼紅蓮,不知道她是誰,茫然地望著父親。
“雙喜,這是你的媳婦紅蓮?!?/p>
秦雙喜一怔,呆望著紅蓮。紅蓮淚水涌出了眼眶,雙手掩面跑出了屋……
一家人敘話半天,夜已經(jīng)很深了,秦雙喜還在父母的屋里。秦盛昌夫婦幾次催他去睡,他都沒動。秦盛昌夫婦相對一視,心里都明白了。
秦盛昌咳嗽了幾聲,說:“紅蓮是個打著燈籠都難尋的賢惠媳婦,我病了,她一手煎湯熬藥伺候我,她長得鼻是鼻眼是眼的,哪樣配不上你?”
秦雙喜沒吭聲。當初他是逃婚離家的,現(xiàn)在回家來又到她屋里去睡覺,算是咋回事?紅蓮的確長得很俊俏,可他心里卻裝著另一個女人。
秦楊氏催促兒子道:“聽媽的話,快回屋去吧,再甭讓你爹和我生氣了。”
“媽……”秦雙喜欲言又止。
秦盛昌惱了,道:“你是要把我氣死么……”話未說完,又咳嗽起來,慌得秦楊氏急忙給他捶背。
這時喜梅走了進來。她跟紅蓮相處得很好,她很同情紅蓮,因此很怨恨哥哥。她興師問罪道:“哥,你坐在這兒干啥?咱爹咱媽要歇息哩!”
秦雙喜不肯出屋。喜梅往外硬拖,拖不動,急得直叫:“媽!你看我哥!”
秦楊氏過來不容分說就給女兒幫手。母女倆把秦雙喜拉出了屋,又推搡進了紅蓮的屋。秦楊氏給女兒使了個眼色,喜梅扣住了外面的門閂。秦雙喜搖門直喊叫:“媽!梅梅……”
秦楊氏呵斥兒子道:“黑天半夜的喊叫啥哩,快睡吧!”
屋外的腳步聲響遠了,秦雙喜沮喪地轉過身來。紅蓮坐在床邊抽泣。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他被紅蓮哭軟了心,走過去柔聲勸道:“別哭了,是我對不住你?!?/p>
紅蓮還是哭。他不高興了,道:“我都給你賠不是了,你還要我咋樣?”
紅蓮驀地抬起淚眼,道:“我受的苦、遭人的白眼,你說一聲‘對不住就完了?”
“那你要我咋樣呢?”
“你說你該咋樣?”
秦雙喜語塞了。他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屋里的景物既陌生又新鮮,家具都是嶄新的,床上鋪的大紅緞子被,雙人枕頭繡著一雙戲水的鴛鴦,墻壁上貼著一個斗大的“喜”字。紅蓮穿著紅綢碎花短袖衫,兩只胳膊白嫩如藕,俊俏的臉蛋梨花帶雨。他的心怦然一動,挨著紅蓮坐下。紅蓮就勢把頭歪在了他的懷里。他伸手拭去紅蓮掛在臉上的淚珠,柔聲安慰道:“別哭了,是我不好……”
紅蓮捏起一雙小拳頭擂鼓似的砸著他寬寬的胸膛,砸累了,把一張俏臉貼住了他的胸膛。他把紅蓮緊緊摟在懷中,紅蓮埋怨道:“娶我的那天你為啥要離家出走?是嫌我長得不好?”
“不是,你長得很好看?!?/p>
“那是為啥?”
“我是想自由戀愛。”
“啥叫自由戀愛?”
“就是自己作主去愛一個女人?!?/p>
“誰不讓你自由了?誰不讓你愛了?”紅蓮的玉臂蛇似的纏住了秦雙喜的脖項,鶯聲如同耳語,“我沒攔著你……”
秦雙喜知道她誤解了他的意思,可他不想再解釋什么了,女人的柔情完全融化了他。紅蓮在他耳畔吹氣如蘭:“爹媽黑黑明明都盼著抱孫子,你就不想早點兒生個兒子?”
男人都得輸給女人,如同再高再粗的大樹遲早要做大地的俘虜一樣。秦雙喜到底年輕,經(jīng)不得撩撥,雙手立刻行動起來,片刻工夫,紅蓮被他剝成了一條白魚,又如同一只肥美的羔羊,他猛地撲了上去,身下的女人如同江河的波濤載著他奔向歡樂的海洋……
轉眼到了冬天,天氣日漸寒冷,臥牛崗上更是寒氣襲人。由于圍殲吳俊海那一仗把庫存的布匹、棉花做了火把和引火之物,崗上過冬的棉衣成了大問題。眼看到了冬天,天氣更加寒冷,許多士卒還都穿著單衣,郭鷂子十分心焦。
這一日,郭鷂子夫婦和邱二圍著火盆正商談搞棉衣之事,有探子報上崗來,省民政廳撥發(fā)雍原縣一批冬季救濟物資,保安團已派一排兵力前往省城押運。三人聞風大喜過望,這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送枕頭。郭鷂子急令探子再探再報,一定要把情況打探清楚。
以后幾日探子接二連三地報上崗來,一說用汽車運走北線公路,一說用鐵轱輪車運走中線官道,一說用騾子馱運走南線近道。
郭鷂子抽著煙,嘿嘿冷笑,道:“不管他走南線還是走北線,都要過漆水河。咱在漆水橋埋下伏兵,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郭鷂子仰面哈哈大笑,邱二當即請纓道:“大哥,我?guī)巳グ堰@筆買賣做了。”
“不,這回我要親自出馬?!?/p>
“咋,大哥信不過我?”
郭鷂子拍了一下邱二的肩膀,笑道:“我要信不過你,還能信得過誰呢?好長時間都沒動了,我手癢得難受,下山過一把癮?!?/p>
秀女在一旁笑道:“你倆都去吧,遇事也好有個照應,我在家里備好酒宴給你們賀喜?!?/p>
“這樣最好?!惫_子大笑起來。
午飯后,郭鷂子睡了一覺,起身在山寨四處察看。他覺得這回是天賜良機,在漆水河橋打伏十拿九穩(wěn)。因此,他的心情很輕松。
忽然,有短簫聲飄進他的耳朵。他略一思忖,便朝女兒的住處走去。
他輕步進了女兒的閨房,郭玉鳳站在桌前吹短簫,沒有覺察到他進屋,他便悄然站在一旁。
一曲終了,郭玉鳳眼里淚光盈盈。
“鳳娃,這短簫是雙喜送你的吧?”
郭玉鳳一驚,慌忙揉揉眼睛,起身給父親倒茶。郭鷂子呷了口茶,見女兒黯然神傷,明白女兒的心事,隨口問道:“你在想雙喜?”
郭玉鳳紅了臉,岔開話題道:“爹,您要下崗?”
郭鷂子點點頭。
“我也要去!”
郭鷂子一怔,道:“你干啥去?”
“整天呆在崗上,我都快憋死了?!?/p>
郭鷂子站起身,撫摸著女兒的秀發(fā),道:“鳳娃,別說你是女娃,你就是個男娃,爹也不能讓你去干這殺人越貨的勾當。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這都怨爹……”郭鷂子的聲音有點兒沙啞了。
郭玉鳳從沒見過父親如此傷感,大為感動,道:“爹,我從沒怨過您……”
“爹知道你不怨爹,爹是自個怨自個兒。等爹回來,一定要給你找個稱心如意的好女婿?!?/p>
“爹,您別牽掛這事,下山去您千萬要當心,我等著您平安歸來。”
“放心吧,你爹是老虎哩,誰能把你爹咋了?!惫_子呵呵笑著,卻覺得鼻子直發(fā)酸。他也弄不明白今日是怎么了,在女兒面前老想掉淚。
郭鷂子怕女兒看出自己失態(tài),起身離去。走出幾步,他又回過頭來,道:“鳳娃,你一人住在這兒太孤單了,爹放心不下,還是讓小玲來給你做伴吧。”
郭玉鳳不想讓父親太傷心,點了點頭。
回到自己住處,秀女見他臉色不好,忙問咋了。郭鷂子嘆了口氣,說:“鳳娃還戀著雙喜。”
秀女說:“其實,雙喜也戀著鳳娃,不然的話他不會給鳳娃通風報信的?!?/p>
郭鷂子點點頭,又疑惑道:“那他為啥要走?”
“我估摸他一是不想上山為匪,二是吳俊海死了,他怨恨咱哩?!?/p>
郭鷂子嘆道:“他把鳳娃害了,鳳娃為他害了相思病,要跟我下山去耍槍弄刀?!?/p>
“你答應了?”
郭鷂子搖搖頭,道:“我不想讓她走這條路,她娘臨去世時再三叮囑要我照管好她,給她找個好女婿,讓她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唉,我這個爹沒當好,把給她尋婆家的事疏忽了。這次下山回來,我一定要給她尋個好婆家。”
秀女說:“只怕她的心在雙喜的身上,你也別操心別的,先顧好眼前吧!”
郭鷂子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臨下崗時,郭鷂子讓邱二占了一卦。
邱二占完,眉頭擰成了疙瘩,半天無語。
郭鷂子和秀女站在他身旁,默然地看著他。良久,邱二開了口,道:“大哥,不太好啊,這是水底撈月之象。一輪明月在水中,只見影子不見蹤,愚夫當時下去撈,摸來摸去一場空?!?/p>
郭鷂子道:“這是說咱們要勞而無功?”
邱二點頭。秀女說:“當家的,那就別去了。”
郭鷂子不語。他身邊幾個嘍啰都穿著單衣,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站在一旁的趙熊娃說:“怕啥哩,害怕地螻蛄咱就不種莊稼了!”
郭鷂子猛一拍大腿,道:“熊娃說得對,是肉是骨頭,我都要咬狗日的一口!”
回到住處,郭鷂子躺在炕頭閉著眼睛,雙手疊枕在腦后。秀女走過去坐在炕邊,柔聲道:“當家的,邱二的卦不好,你就別下崗去了。”
郭鷂子搖了一下頭,說:“不行哩,到了三九天,會凍死人的?!?/p>
“我就怕萬一出事……”
“怕啥哩,頭割了才碗大個疤哩?!?/p>
“別胡說了?!?/p>
“好,好,不說這了,咱說點兒高興的。這些日子鳳娃對你的臉色好多了,也不冷言冷語嗆你了。秀女,跟你說心里話,我這會兒就是腦袋掉了也不留戀啥,就是放心不下你和鳳娃……”
“你又胡說哩……”
“你聽我把話說完。鳳娃是我的根,你是我的心肝,你倆都得好好的……”
“當家的,你別說了,我明白你的心。”秀女把臉貼在男人的胸脯上,“往后凡事我都讓著鳳娃,她是你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女兒!”
“秀女,我的好女人……”郭鷂子把女人緊緊摟在懷中。這時,就聽邱二在窗外喊:“大哥,時辰到了,該出發(fā)了!”郭鷂子把女人更緊地抱了一下,隨即松開,躍身下了炕。
秀女坐起身,再三叮嚀:“當家的,千萬當心!”
郭鷂子臨出門時,回頭笑道:“你安排人殺豬宰羊,給我把酒宴排好?!?/p>
郭鷂子說完,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邱二和一隊人馬急忙緊隨其后……
邱二占卦半生,有準有誤,這一卦實實在在地讓他占準了——這是吳俊河設的一個圈套。
這些日子,吳俊河派出好多探子打探消息,得知郭鷂子為過冬的棉衣發(fā)煎熬,計上心來,以過冬物資為誘餌,引郭鷂子下崗,伺機殲滅。
郭鷂子下崗后,在漆水河橋旁埋下伏兵,想劫走這批過冬物資。冬日的后半夜十分寒冷,匪卒們的衣著又十分單薄,凍得瑟瑟發(fā)抖。有些匪卒忍受不住了,開始騷動起來,不住地跺腳罵娘。
郭鷂子怒喝道:“都老實點兒!誰要暴露了目標,我的槍可不認人!”匪卒們這才安定下來。
太陽升到了頭頂,驅趕走了些寒氣。雖然暖和了些,可匪卒們的肚子唱開了空城計。下崗時走得太急,誰也沒料到會拖這么長時間,大伙兒誰也沒帶干糧,此時都感到又冷又餓,十分疲憊。
邱二把褲帶往緊系了系,仰臉看著頭頂白慘慘的太陽,嘟噥道:“大哥,消息恐怕不可靠吧?”他有點兒失去信心。郭鷂子一聲不吭,眼睛瞪緊盯著坡坎的官道。他忽然沉悶地說了聲:“來了!”
眾人閃目疾看,只見官道上出現(xiàn)一個馱隊,約摸有十五六匹騾馬,且有一隊團丁押運護衛(wèi)。
郭鷂子兇兇地一笑,咬牙道:“都把精神拿出來,不要放走一個馱子!”
匪卒們頓時都精神抖擻起來,瞪圓眼睛盯著馱隊。馱隊很快上了木橋,為首的官兒舉目四下張望,似乎在尋找什么。就在這時,郭鷂子發(fā)了一聲喊:“打狗日的!”手提盒子槍躍身而起,直撲橋頭。
橋上那伙押運馱隊的團丁聽見槍聲,撒腿就跑。馱隊的牲口失去了控制,嘶叫著尥蹶子。郭鷂子喝令手下的人趕緊拉住牲口,他怕牲口驚了,把背上的馱子甩到河里。
這時,邱二失急慌忙地奔過來喊道:“大哥,不好了,馱子是空的!”
郭鷂子大驚,一把拽下一個馱子,急急打開,里邊裝的竟然是麥草玉米稈,一下子就傻了眼。
“大哥,咱們上當了!”
郭鷂子打了個寒戰(zhàn),疾喊一聲:“快撤!”
可已經(jīng)晚了,橋兩邊響起了爆豆般的槍聲,幾挺機關槍封鎖住了橋頭。郭鷂子急了眼,抬手就是一梭子,率著人馬踩著牲口的尸體往這邊橋頭沖,還未到橋頭,兩挺機槍的火力掃過來,沖到前頭的匪卒都做了冥間客。郭鷂子又組織了幾次沖鋒,都被對方的火力打退了。
形勢十分險惡,誰都看得清楚。匍匐在他身邊的趙熊娃切齒道:“叔,跟狗日的拼了!”
郭鷂子不吭聲,一雙眼睛搜索著對方的疏忽之處。趙熊娃急紅了眼,怒道:“叔,我給您殺開一條血路!”說罷抱起機槍,猛跳起身,大吼一聲,“弟兄們,沖??!”手中的機槍爆響起來。一伙人尾隨著趙熊娃往外猛沖。對方的輕重火力一起開火,趙熊娃沖出十多米一頭栽倒在地上,再沒有起來。郭鷂子急忙伏身在一匹死騾背后,叫了聲:“熊娃!”一拳砸在自己的胸脯上。
吳俊河指揮著團丁們沖了過來。郭鷂子的眼睛往外噴火,盒子槍彈無虛發(fā),沖在前頭的團丁都送了命。彈匣的子彈打光了,郭鷂子扔了盒子槍,轉身去找槍,卻一眼瞧見了邱二。邱二渾身是血,趴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沮喪道:“大哥,完了……”
“老二,別怕,我背你沖出去?!?/p>
邱二苦笑道:“我怕 哩,不就是死嗎!”
郭鷂子把他往緊地摟了摟,道:“好兄弟,不怕死就好。有道是‘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咱們干的這營生本來就把腦袋在褲腰帶上拴著呢。只是翻在了陰溝里,我不服啊……”
邱二說:“我是說咱弟兄們打了一輩子鷹,這一回倒叫家雀啄了眼睛?!?/p>
郭鷂子苦笑道:“這也許是天意?!?/p>
這時兩邊的伏兵沖了下來,黑壓壓一片,邊沖邊喊叫:“不要放跑了郭鷂子!”
“活捉郭鷂子……”
郭鷂子冷笑一聲,道:“狗日的還想捉活的,只怕牙沒長全哩!”
他放下邱二,撿起邱二的槍瞄都不瞄地射起來,沖在前頭的團丁木樁子似的都栽倒在地上。吳俊河急忙伏倒在地,咬牙叫道:“機槍!”
機槍手架起了機槍,噠噠噠地掃射起來。郭鷂子左肩挨了一槍,翻身一滾,抬手一槍,機槍啞了。
吳俊河紅了眼,一把推開機槍手的尸體,抱起了機槍,怒吼道:“郭鷂子,拿命來!”
一陣狂射,打光了兩個彈匣,吳俊河這才歇住了手。橋上沒有什么動靜了,吳俊河看看左右,帶著團丁們小心謹慎地上了橋頭。橋上橫七豎八擺滿了牲口和人的尸體,在太陽照射下觸目驚心。
吳俊河率先踏上了猩紅的橋面。邱二的尸體在一匹死騾背后找到了,全身被打成了篩子。吳俊河走過去,發(fā)狠地又朝邱二的腦袋開了兩槍。郭鷂子躺在一大堆尸體中間,全身上下被血漿了。
吳俊河壯著膽,提著槍上前一步,冷笑道:“郭鷂子,我還以為你是銅頭鐵臂哩,沒想到這么不經(jīng)打。你不是兇得很么?咋這會兒躺在腳底裝起死狗來了!”罵著,狠狠地朝郭鷂子的尸體踢了一腳。
突然,郭鷂子躍身而起,雙手掐住吳俊河的脖子。吳俊河實在沒料到,被掐得直翻白眼。團丁們都大吃一驚,慌忙舉起槍??蓛蓚€人扭成一團,團丁們不敢貿(mào)然開槍,怕傷了吳俊河。
糾纏了一會兒,一個高個團丁從背后捅了郭鷂子一刺刀,郭鷂子這才松開了手,石碑似的倒在地上。吳俊河氣急敗壞,把槍口對準郭鷂子的腦袋,摳動扳機,一梭子彈全打了出去。
殲滅了郭鷂子的人馬,吳俊河又向劉旭武請纓,要趁熱打鐵去打臥牛崗,這正合劉旭武的心意,當即讓吳俊河帶領一個加強排做尖刀直插臥牛崗,自己率大隊人馬緊隨其后。
崗上留的人很少,連伙夫算在內(nèi),也不過十三四個人,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且完全未加防范,秀女正指揮著他們殺豬宰羊準備大擺慶功喜宴。最先發(fā)現(xiàn)吳俊河的是小玲。當時,她正陪著愁容不展的小姐在崗上閑走散心,看見從溝口鉆出一支隊伍,約有七八十個人。小玲急道:“不好,是保安團的人馬!”
郭玉鳳渾身一激靈,失聲道:“出事了!快回去報信!”
主仆二人撒腿就往回跑。那邊的隊伍瞧見了,狗攆兔子似的追了過來。郭玉鳳情急,朝天放了兩槍。
秀女正在廚房里忙活著,聽到槍聲,心中一驚,下意識覺得出了啥事,剛要命人去打探情況,只見郭玉鳳和小玲提著槍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她急忙問:“哪里打槍?”
小玲氣喘吁吁地說:“保安團的人上山了!”
秀女大驚,一撩衣衫,掣出了手槍。郭玉鳳說:“我爹他們一定出事了!”
說話間,保安團的人馬追了上來,子彈飛蝗般掃了過來,秀女身邊的一個馬弁中彈倒在地上,胸口的鮮血汩汩而出。
秀女臉色大變,急喝一聲:“快撤!”
一伙人撤進了山神廟。郭玉鳳和小玲都有點兒發(fā)怔,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秀女來到山神像后,用力一推,閃出一條大縫來,原來山神像背后是個暗門。郭玉鳳驚訝地看著洞口,她沒想到這里還有個逃命的去處。秀女道:“你倆快進去!這個地道直通崗下,快去逃命!”
郭玉鳳一怔,忙問:“你咋辦?”
“別管我,你快走!小玲,一定要把小姐保護好!”秀女說著就要關閉洞門。
郭玉鳳緊抓洞門,叫了聲:“娘……”只覺得鼻子直發(fā)酸。秀女渾身一震,定睛看著郭玉鳳。
“娘,要死咱們死在一起……”
郭玉鳳的淚水奪眶而出。秀女苦笑道:“玉鳳,別說傻話,你爹就你一個女兒,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今日能叫我聲娘,我就知足了……”
“娘!”
這時廟門口槍聲如同爆豆。
秀女猛推郭玉鳳一把,喝道:“快走!”急忙關上洞門。她轉身來到大殿前,就見一個馬弁跑了過來,喘著粗氣說:“夫人,人太多,頂不住了!”
秀女舉目一看,廟門口的守卒僅存三四個。她大步出了大殿,不住地大喊大叫。她是故造聲勢,把團丁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她怕團丁們破了廟,找出地道口。團丁們果然都注意到了她。吳俊河一眼就認出了她,興奮地對身旁的劉旭武說:“團長,那個俏娘們兒就是郭鷂子的壓寨夫人。”
劉旭武早已注意到了秀女,高聲道:“弟兄們,誰捉住那個女人,官升一級,賞大洋一百!”
團丁們得到命令,一迭聲地喊:“捉活的!捉活的!”
秀女退出山神廟,穿過雜草叢生小樹林往西撤退,打空了子彈,她也跑到了懸崖邊上。
劉旭武和吳俊河都看到了她的處境,提著槍從容地走了過來,身后跟著黑壓壓的團丁。秀女轉過身來,猛喝一聲:“站??!”
劉旭武和吳俊河都是一驚,站住了腳。劉旭武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可是郭鷂子的老婆?你當家的被我們打死了,你束手就擒吧!”
“當家的!”秀女叫了一聲,眼里有淚光閃出。
吳俊河道:“你年紀輕輕,長得又很俊,重新找個男人過日子,有啥不好呢。只要你說出郭玉鳳在啥地方,我就饒你不死。”
秀女冷笑道:“吳俊河,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可恨玉鳳當初沒一槍斃了你!”
秀女說完,便縱身跳下了崖。
眾人都是一驚,劉旭武走到崖頭,望著陰氣森森的崖谷,嘆道:“原來聽說郭鷂子的壓寨夫人十分了得,今日才知道不是虛傳?!?/p>
姜浩成道:“團長,還漏掉了兩個匪首。一個是郭鷂子的女兒郭玉鳳,一個是秦雙喜?!?/p>
“秦雙喜?他是土匪?”
“他是郭玉鳳的男人,俊河,對吧?”
吳俊河早就懷疑秦雙喜通風報信,才讓自己兄弟死了,他一直耿耿于懷,便借機說:“團長,姜副官說的是實話!我估計他們逃到秦家埠去了,咱們突出奇兵,來個甕里捉鱉?!?/p>
劉旭武道:“好,浩成,你和吳俊河馬上帶人去秦家埠抓秦雙喜和郭玉鳳!”
夜,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不聞雞鳴犬吠,只有風在樹梢上嘩嘩作響。忽然,響起了敲門聲,疾如擂鼓,在黑夜中顯得驚天動地。睡在門口偏房的吳富厚驚醒,急穿衣衫,趴在門縫往外看,外邊火把通明,黑壓壓的一群人,荷槍實彈。
吳富厚穩(wěn)住神,問:“誰啊?”
“保安團,我們來抓土匪!少廢話,快開門!”
“老總,我們府上沒有土匪。”這時,另外的兩個護院和幾個伙計都起來了,吳富厚示意他們都拿起家伙。
“再不開門我們就用手榴彈炸了!”
吳富厚怕這伙人用手榴彈炸門,一邊使眼色讓一個護院給里邊的人報信,一邊上前開門。
門開了,一伙團丁沖了進來。
吳富厚一橫水火棍攔住他們,道:“慢著,有話就在這里說,別驚擾了家里人!”
吳富厚目光一掃,瞧見了吳俊河,叫道:“俊河,你過來!”
吳俊河沒料到伯父從半道上殺出來, 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遲疑著不敢上前。他知道躲不過去,只好上前和吳富厚打招呼。
“俊河,你給我說實話,你們弄啥來了?”
“我們來抓秦雙喜?!?/p>
吳富厚大驚,道:“抓雙喜?他犯了啥法?”
“他是土匪!大伯,秦家的事您不要管!”
吳富厚目光如電,又問:“聽說你和俊海上了臥牛崗,咋又成了保安團的人?俊海來了么?”
“我哥不在了……”
“不在了?”吳富厚一時沒明白過來,“咋的不在了?”
吳俊河心一橫,說:“他死了!”
吳富厚渾身一震,聲音變了調(diào):“你說啥?俊海死了?你這崽娃子竟敢跟我撒謊!”
吳俊河剛要分辯,姜浩成在一旁道:“俊河,別啰唆了,當心叫秦雙喜跑了!”手一揮,命令團丁往里沖。
吳富厚手中的水火棍又是一橫,道:“俊河,你過來,把話說清楚!”
吳俊河急道:“大伯,秦雙喜在臥牛崗當了土匪頭子,伙同郭鷂子父女打死了俊海哥,我來就是要捉住秦雙喜,為我俊海哥報仇的!”吳俊河說著,帶著團丁沖進了院子。
吳富厚渾身一激靈,猛喝一聲:“站??!俊河,我且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你哥是當兵的,他的生死我也看得開,你說他死了,我也接受。可你說雙喜害死他,我可不信!一定是你撒謊!”
跑在前頭的團丁還往里沖,吳富厚手中的水火棍猛地一掃,他們都栽倒在地。吳俊河急忙收住腳,急叫一聲:“大伯,您不信我就算了,但您這是做什么,不要命了?”
吳富厚拍著胸脯叫道:“你們要進秦家,就從我身上踏過去!”
吳俊河硬著頭皮道:“大伯,您這是跟侄兒過不去!”話語中明顯帶著威脅。
吳富厚毫不畏懼道:“我沒你這個侄兒!”
吳俊河沒轍了,壯起膽子往里硬闖,吳富厚毫不留情,水火棍迎面打過來,吳俊河急忙躲避,肩頭挨了一棍。
忽然,姜浩成手中的槍響了。吳富厚身子一晃,胸前紅了一片。吳俊河大驚失色道:“大伯!”上前去扶吳富厚。吳富厚一把推開他,一口血水噴在他臉上,怒斥道:“吳家沒你這個后人!”雙手緊握水火棍,門神似的擋在門口。
姜浩成又連連摳動扳機,吳富厚的身子晃了幾晃,罵道:“狗日的姜浩成,老天爺都不會容你的!”剛罵完他就倒在了地上。
吳俊河驚愕地看著姜浩成,姜浩成咬牙道:“無毒不丈夫。不打死他,咱們進不了秦家。吳排長,跑了秦雙喜,咱們倆都不好交差?!?/p>
姜浩成喝令一聲:“沖!”團丁們蜂擁而上,踩著吳富厚的尸體沖進了秦宅。
秦雙喜這夜睡得很晚。白天他收到了同班同學蘇志光的信。蘇志光告訴他,他們跟隨八路軍東渡黃河,奔赴了抗日前線。信中蘇志光給他講述了那邊的情況,那是一個他從未聽過的新天地,官民平等,軍隊和老百姓是一家……真是神奇,令人神往。最后,蘇志光代表同學們向他問好,并問他父親康復了沒有,幾時能來解放區(qū)?看罷信,他心里一時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睡在他身邊的紅蓮問:“誰來的信?”
“一個同學來的。”
“女同學來的?”
“瞎猜啥哩。是個男同學來的,他去了陜北?!?/p>
“咋,你還想去陜北?我不許你去!”紅蓮兩條光潔的胳膊緊緊地摟住了他,似乎怕他飛了。秦雙喜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就在這時,外邊傳來一陣吵鬧聲,秦雙喜急忙起身穿衣。紅蓮不知出了啥事,嚇得渾身發(fā)抖。秦雙喜把衣服給她披上,安慰道:“穿好衣裳,別怕,凡事有我?!奔t蓮這才心稍安,急忙穿衣裳……
忽然,前院響起了槍聲,秦雙喜大吃一驚,取出郭玉鳳送他的手槍,疾步出了屋。這時團丁們沖到里院,有人認出了他,叫道:“秦雙喜在這里!”
吳俊河命令道:“抓住他!”
幾個團丁撲上來就要抓秦雙喜。秦雙喜手中的槍響了,撲在前頭的幾個團丁栽倒在地。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驚叫:“雙喜!”
秦雙喜側目一看,只見兩個團丁把紅蓮從屋里拉了出來。吳俊河走過去,用手槍頂在紅蓮的太陽穴上,紅蓮一臉的驚恐,向他大聲呼救。他渾身一顫,把槍指向吳俊河,怒道:“吳俊河,放開她!”
吳俊河把槍逼得更緊了,冷笑道:“你艷福不淺嘛,在啥地方都有漂亮女人陪你睡覺。你小心點兒,我這手指一動,她可就香消玉殞了!”說著,把槍口又往紅蓮的太陽穴上頂了頂。
紅蓮驚叫起來:“雙喜,快救我!”
秦雙喜急了眼,卻不敢貿(mào)然行動。吳俊河陰鷙一笑,道:“雙喜,放下槍,我就饒她不死!”
秦雙喜無奈地垂下手。幾個團丁撲上前,扭住了他的胳膊,奪下他手中的槍……
這時秦宅里亂成了一團。團丁四處亂竄,見值錢的東西就搶。姜浩成并不約束他們,站在臺階上冷眼看熱鬧。
幾個團丁闖進喜梅的屋,強暴喜梅。喜梅拼命掙扎,團丁們不管不顧,淫笑著抓住她的胳膊,她凄慘地叫了聲:“媽呀!”就昏死過去了。
秦楊氏聽到女兒的慘叫聲,朝女兒屋里奔去,呼喊著:“梅梅,媽來了!”
兩個匪卒把她攔在了門口。她奮不顧身,連抓帶咬,其中一個匪卒的手指被她咬斷了,匪卒慘號一聲,把一把匕首刺進了她的心窩。幾個團丁施罷淫欲離開屋時,喜梅已氣絕身亡……
秦雙喜被幾個團丁拖到了前院。他聽到妹妹和母親的慘叫,心如刀絞。他雙目圓睜,跺著腳怒罵吳俊河和姜浩成:“畜生,你們要遭報應的!”
吳俊河上前問道:“秦雙喜,我問你,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給郭鷂子父女通風報信的?”
秦雙喜罵道:“吳俊河,你這驢熊!我那天真該讓玉鳳宰了你!”
吳俊河走到秦雙喜跟前,陰鷙一笑,道:“我就知道你跟郭玉鳳是一對狗男女!”
姜浩成在一旁說:“俊河,磨啥牙哩,干脆一槍崩了他算了!”說著舉起了槍。
“慢著!”吳俊河攔住了姜浩成,獰笑著拔出匕首,拍了拍秦雙喜的臉,兇兇地又是一笑,“秦雙喜,今日我也讓你嘗嘗割耳朵的滋味?!?/p>
秦雙喜拼命掙扎,要跟吳俊河拼命,卻被兩個壯漢死命扭住胳膊動彈不得。吳俊河突然出手割了秦雙喜的左耳,隨后又在他的臉頰上劃了一刀。秦雙喜慘叫一聲,昏死了過去。
姜浩成要再補一槍,吳俊河攔住說:“姜團副,別浪費子彈了,我就要他生不如死!”
說罷,轉眼看著紅蓮,說了聲:“把她帶走!”一個團丁往外就拖紅蓮。紅蓮見狀,不哭不喊了,猛地掙脫出來,一頭撞在了照壁上……
晌午,秦雙喜蘇醒過來,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天上的太陽紅得異常,似乎剛從血海中撈出來。他感到奇怪,使勁揉了揉眼睛,紅色染在手背上。他看了看手背,認出那是鮮血,爬起身,四下一看,只見吳富厚躺在門道上,疾步奔過去,抱住吳富厚連聲呼喚:“師父!師父!”
吳富厚的尸體已僵硬,秦雙喜淚如泉涌……
俄頃,他拭去淚水,又看見紅蓮躺在照壁前,慌忙過去抱起紅蓮,紅蓮俊俏的臉龐被血漿了,完全看不見本來的面目。
“紅蓮!”他搖著紅蓮的尸體,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
他踉踉蹌蹌往后院走去,滿順、菊香等人的尸體橫七豎八地擺滿了后院,一攤攤血水觸目驚心。他踏著血水,來到上房父親的住處,父親歪倒在炕邊,地下是一攤血跡。
“爹!”他叫了一聲。父親不答應,他一試父親的鼻息,早已氣絕身亡。他頭暈目眩,只覺得天要塌了。他強撐住身子,尋找母親。在西廂房妹妹的門口,他看到了母親。母親躺在血泊中,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嘴里還銜著半截手指。屋子里,喜梅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早已氣絕身亡。
他慘叫一聲,眼里流出的已不是淚,而是血!
良久,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個面目猙獰的人站在他面前。那人滿面血污,沒了左耳,右臉頰自上而下有一道長長的刀傷,十分猙獰。他怒目瞪著那人,那人也怒目瞪著他。他心中疑惑,伸出手去,卻觸到了墻上的穿衣鏡。他恍然大悟,他看見的面目猙獰的人就是他自己!他痛叫一聲:“老天!”雙手捂住了眼睛,血水從指縫中流出……
不知過了多久,他雙手松開了。淚水已經(jīng)干涸,他面無表情,走過去拉開被子給妹妹輕輕蓋上,又把母親的尸體抱進來,放在妹妹的床上。隨后他端過板凳,把一根繩子拴在屋梁上,在繩頭挽了個套環(huán),把套環(huán)套在脖子上,一腳踢倒了板凳。他只覺得身體一下飄了起來,離開了屋子,直向空中飛去。
就在這時,他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在喊:“小姐,快來!”他想睜開眼睛看看,卻已身不由己,隨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忽然,一陣刺疼直刺他的腦海深處,他禁不住渾身一激靈,呻吟起來。他聽到有人說話,還是那個聲音:“小姐,他醒了?!?/p>
“秦大哥!秦大哥!”有人呼喚他。他睜眼一看,是郭玉鳳和小玲。他呆望著她們,似乎不認識人了。她倆扶他坐起,又給他喝了些水。
郭玉鳳和小玲逃出臥牛崗后,在小玲的一個姑姑家住了一天。團丁們四處布告搜尋她們,可何去何從?她們還沒個主意。
這時小玲說:“小姐,咱去找秦大哥,他家是大戶人家,住在他家最保險。”
郭玉鳳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點頭答應了。于是主仆二人就來到了秦家埠。
她們?nèi)f萬沒有料到秦家遭到了滅門之災。宅內(nèi)一片狼藉,擺滿了橫七豎八的尸體。兩人大驚,忽聽“哐當”一聲響,兩人循聲而去,就見屋梁上吊著一個人,認出是秦雙喜,趕忙救下了他……
郭玉鳳問:“家里出了啥事?你耳朵咋了?”
秦雙喜面無表情道:“讓吳俊河割了?!甭曇舫銎娴钠届o,似乎與己無關。
郭玉鳳恍然大悟,秦家滅門之災是吳俊河一手造成的!她泣淚咬牙道:“吳俊河這個狗日的,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秦雙喜喃喃道:“你不該救我呀……讓我死吧……”撿起地上的一把刀往脖子就抹。
郭玉鳳慌忙奪下,勸道:“秦大哥,別這樣!”
“我這個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生不如死啊……”秦雙喜哭號不止。
郭玉鳳抹去臉上的淚珠,怒聲道:“瞧你這個熊樣,還像個男人么!你若是個有血氣的男人,就該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尋死覓活算啥本事!”
小玲在一旁說:“秦大哥,吳俊河他們設下圈套打死了老爺和邱二爺,又帶著人馬剿了臥牛崗,我和小姐是逃命來的……”
秦雙喜渾身一顫,心頭的血直往全身涌。
“小玲,跟這個慫包男人說這些有啥用,咱們走吧?!惫聒P抬腿就走。
“玉鳳!”秦雙喜急叫一聲。郭玉鳳站住腳,慢慢轉過身,定睛看著秦雙喜。秦雙喜站起身,迎著郭玉鳳如刀如火的目光,什么也沒說,拭去臉上的淚水,伸出舌頭舔干流在嘴角的鮮血……
郭玉鳳和小玲幫著秦雙喜草草安葬了一家人,秦雙喜跪倒在父母墓前叩了三個頭,站起身,說了聲:“走吧?!?/p>
郭玉鳳問道:“上哪兒去?”
“你說呢?”
郭玉鳳原想來投秦雙喜,好有個藏身之地,再謀報仇之策?,F(xiàn)在秦家已家破人亡,該上哪里安身呢。思忖半晌,她說:“咱們上臥牛崗?!?/p>
秦雙喜一怔,愕然地看著她。郭玉鳳說:“保安團的人正在四處搜捕咱們,他們肯定不會想到咱們會再上臥牛崗?!?/p>
秦雙喜覺得這話在理,點頭同意。郭玉鳳轉過臉,見小玲有遲疑之色,略一思忖,問道:“小玲,你家就在秦家埠附近吧?”
“不遠,離秦家埠只有三里地?!?/p>
“你回家去吧。我知道你當初是被我爹掠上臥牛崗的,現(xiàn)在山寨破了,你該回家了。”
“小姐,那你……”
郭玉鳳擺了一下手,打斷小玲的話,道:“你走吧,我和秦大哥在一起,啥都不怕?!?/p>
小玲還想說啥,秦雙喜開口攔住了她,道:“小玲,回家去吧,我會照顧好玉鳳的。我和玉鳳都有深仇大恨,今生今世不會過安生日子的,你不必跟著我倆過提心吊膽的日子?!?/p>
小玲見他們二人如此意決,只好揮淚辭別。沒走出幾步,又被秦雙喜叫住了。
秦雙喜略一沉吟,說:“我舅舅家在雙河鎮(zhèn),你去跟別人說,我上吊自殺了,讓我舅舅來給我收尸,給我辦喪事,鬧得越大越好?!?/p>
郭玉鳳先是一愣,隨后明白了秦雙喜的意思,對小玲說:“你就依著秦大哥的話去做吧?!?/p>
秦雙喜又寫了一封信,讓小玲交給舅舅。這時小玲也明白過來,不再說啥。
送別小玲,秦雙喜和郭玉鳳喬裝打扮再上臥牛崗。臥牛崗上滿目狼藉,兩人相依相偎,握緊手中的槍朝前走去,來到郭玉鳳住的小院。
這座清靜雅致的小院還勉強能住人。太陽落山了,兩人進了屋。郭玉鳳點亮蠟燭,兩人相對而坐,默然無語。秦雙喜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慢慢站起身。郭玉鳳呆眼看著他。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郭玉鳳冷不丁問道:“你干啥去?”
他站住腳,回過頭道:“夜深了,我到外屋去睡?!?/p>
“你先別急,我問你句話?!?/p>
“啥話?”
郭玉鳳問:“你愿不愿意娶我做媳婦?”
秦雙喜的身體顫了一下,呆眼看著郭玉鳳,似乎沒聽清郭玉鳳的問話。
“你愿不愿娶我做媳婦?”郭玉鳳又問。
“愿意?!?/p>
“那咱們今晚就成親?!?/p>
郭玉鳳從抽屜里取出一對紅蠟燭點燃。紅燭的光焰把屋子映照得通亮。她又拿出筆墨紙硯,讓秦雙喜寫了一個父母的牌位,供奉在桌子上,點燃三炷香,拉著秦雙喜跪倒在地,喃喃道:“爹、娘,今日女兒出嫁,女兒和女婿給你們磕頭了?!?/p>
秦雙喜也跟著磕了三個頭。罷了,郭玉鳳起身鋪開被褥,轉過臉來說:“夜深了,睡吧。”
秦雙喜一時無所適從,不知干啥才好,杵在那里如木樁一般。郭玉鳳見他這般模樣,不再說啥,脫了衣服上了床。秦雙喜還呆立不動,郭玉鳳伸出光潔的手拉了他一把,嗔怪道:“咋的,后悔了?嫌我是土匪的女兒?”
“我這會兒就想當土匪哩!”秦雙喜脫光了衣服,鉆進被窩,把郭玉鳳摟在懷中,狠狠地親了一口。兩人并排躺著,有一肚子話要說,卻一時不知說啥才好。良久,郭玉鳳先開了腔:“你恨我吧?”
“我為啥要恨你?!?/p>
“是我爹把你鬧得家破人亡,還有我?!?/p>
“也不怨你爹,也沒你的啥事,都是吳俊河那個賊熊造的孽,還有劉旭武和姜浩成!我一點兒也不恨你……我真心真意地喜歡你?!?/p>
“真的?”
“咱倆都到這個份上了,我哄你做啥。”
“雙喜哥!”郭玉鳳流下欣慰的淚水。
“看你,哭啥哩嘛?!鼻仉p喜輕輕地替她拭去面頰上的淚水,緊緊地摟住她,“我還擔心你嫌我破了相,不愿嫁給我哩?!?/p>
“咋能哩。是我連累了你,吳俊河那個賊熊才對你下了殘手……”郭玉鳳枕著秦雙喜的胳膊,一張俏臉偎在他的肩窩,一只手撫著他的胸脯,一片柔情盡在無言中,“我爹和我娘都不在了,往后我啥事就都指靠你了?!?/p>
“你放心,往后凡事有我哩。天塌下來我給你撐著,地陷下去我給你擋著?!?/p>
“你說,往后咋辦?”
“這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咱們遠走高飛干大事去。去陜北?!?/p>
“那咱的仇不報了?”
“去陜北就是為了報大仇!不過,咱得殺了吳俊河和姜浩成幾個賊熊再走……”
“我聽你的?!?/p>
劉旭武原本為剿滅郭鷂子愁眉不展,沒想到略施小計,不僅擊斃了郭鷂子和邱二,也踏平了臥牛崗。他大喜過望,急忙呈文報省府表功。美中不足的是,郭玉鳳和秦雙喜還沒有解決。為此,他把吳俊河罵了個狗血淋頭。吳俊河卻說,秦雙喜是個學生娃,討女人歡心還行,若要殺人放火就差得太遠。還說,那郭玉鳳雖是土匪的種,可終究是個女流之輩,就是把屁股撅到天上去,又能尿多高?劉旭武聽吳俊河這么一說,覺得很在理,把留在心里的一個疙瘩化成了水,一有空閑就往小老婆的住處跑。
不幾天,探子報來消息:盛昌堂的少掌柜上吊自盡了,是他舅舅出面料理了喪事。
姜浩成笑著說:“他破了相,討不著女人的喜歡,活著沒味,俊河是把他的脾氣摸透了。”
幾人哈哈大笑,徹底安心了。
不多時日,省府來了公函嘉獎有功人員,正式委任劉旭武為雍原縣縣長兼保安團團長。劉旭武喜不自勝,第二天就在“不思蜀”酒樓大擺慶功酒宴??h里的頭頭腦腦和各界名流都來了,姜浩成特意換了一身新軍裝,在一群長袍馬褂中格外顯眼。
劉旭武站起身,開言道:“今天晚上咱擺的是慶功酒宴。此次保安團設計周密,官兵同心協(xié)力作戰(zhàn),一舉殲滅郭匪,真是可喜可賀。此次用兵,姜團副為前敵指揮官,縣府和保安團共同呈文省公安廳為姜團副請功,我剛接到電話,省公安廳準備為姜團副授一枚一級戰(zhàn)功獎章?!?/p>
姜浩成筆挺地站直身,朗聲說道:“為黨國效命,浩成理應盡責。”又贏得了一片掌聲。
劉旭武擺了擺手,大廳安靜下來。他轉臉看一眼右側的吳俊河,說:“這次剿匪,吳俊河排長作戰(zhàn)勇敢,功不可沒,嘉獎一次,并提升為連副。”
吳俊河站起身來,面無表情點了一下頭,隨即又坐下去。劉旭武下面講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裝了一肚子怨氣和怒氣。這次能擊斃郭鷂子,踏平臥牛崗全都靠他,可功勞全都歸了姜浩成,打臥牛崗和秦家埠得的金銀財寶全裝進了劉旭武的腰包。他倆一個得利一個得名,而他卻只是弄了個連副。他越想心中的怒氣怨氣越大,不等開宴,就借故離席。劉旭武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嘴角掛上輕蔑的冷笑。
吳俊河出了酒樓,打算回去睡覺。沒走多遠,從黑暗處鉆出一個人攔住了他的去路。他吃了一驚,定睛一看,是劉旭武的心腹陸志杰。
陸志杰怪怪地一笑,道:“吳連副,慶功宴剛剛開席,你咋就要走呢?這回你可是大功臣,你走了,酒宴可是缺了個大豁豁?!?/p>
吳俊河聽出陸志杰話中的諷刺味,訕笑道:“陸連長說笑話了,我頭有點兒暈……”
“是酒喝多了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吳俊河抽身要走,忽然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幾個穿便裝的壯漢,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陸連長,你要弄啥?”伸手就拔槍。可遲了一步,身后的兩個壯漢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胳膊。
“陸連長,我可沒得罪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馬岱殺魏延的那一出!你不要怨恨我,軍令如山,我只是奉命行事?!?/p>
“劉旭武要殺我?”
“劉團長說你是魏延,后腦勺上有反骨,吃誰的飯砸誰的鍋,他怕你再砸他的鍋?!?/p>
吳俊河破口大罵:“狗日的劉旭武,我替他出力賣命,他狗日的卸磨殺驢,我日他八輩先人!”
陸志杰擺了一下手,一個漢子過來用一團破布塞住了吳俊河的嘴,拖著吳俊河往城外走去……
陸志杰叼上一根煙,回過頭來,看見一個高個漢子穿著一件棕色風衣,風衣領子高高豎著,戴著皂色禮帽,帽檐壓得很低,大步進了酒樓。他沒有在意,只管吸煙。忽然,他覺得有點兒不對勁,甩掉煙頭,疾步進了酒樓。
酒樓大廳里已經(jīng)開了宴,幾個擅長拍馬溜須的圍過來給姜浩成敬酒。姜浩成雖是海量,此時酒色已上了臉。這時,只見那位穿棕色風衣的漢子走了過來,他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插在衣兜里。
“姜團副,我也敬你一杯?!?/p>
姜浩成轉過臉來,漢子的帽檐壓得太低,看不清眉目,姜浩成疑惑道:“你是誰?”
漢子冷笑道:“姜團副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朋友都忘了?!泵偷負P起臉來。姜浩成清楚地看見漢子左臉頰有道長長的刀疤,且缺一只耳朵,驚愕得五官挪了位,顫聲道:“你是秦雙喜?!”
秦雙喜冷笑道:“看來你的眼睛還沒瞎實。”
姜浩成扔了手中的酒杯,伸手就拔槍??蛇t了一步,秦雙喜突出奇手,手指直捅姜浩成的眼窩。姜浩成怪叫一聲,一手掩面,一手舉槍射擊,可子彈毫無目標地亂飛。
秦雙喜轉身奔向劉旭武。劉旭武正和幾個長袍馬褂碰杯,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秦雙喜躍身過來,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
“說!吳俊河在哪兒?!”
“他……他剛出去。你松開我,我?guī)闳フ宜!眲⑿裎湟浑p眼珠翻了翻,他想拖延時間找逃生路子。秦雙喜哪里知道,此時吳俊河的尸首已被扔在城南的枯井里了。
這時大廳里一片混亂,眾人四散奔逃。姜浩成在大廳里嗷嗷叫著團團亂轉,手舉著槍盲目地亂射,幾個長袍馬褂倒在他的槍下。
這一切,秦雙喜都看在眼里。他嘴角閃現(xiàn)出一絲冷笑,把劉旭武攬在懷中,一手提著槍,往姜浩成跟前走。姜浩成提著槍,兩眼滴血,扯著嗓子叫罵:“秦雙喜,有種的你過來!”
秦雙喜冷笑道:“我來了,你開槍?。 ?/p>
劉旭武顫著聲喊:“浩成,千萬別開槍!”
“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姜浩成聽見秦雙喜的聲音,昏了頭,手中的槍爆豆似的連聲響了。劉旭武倒在了血泊中,一雙眼睛驚恐地瞪得滾圓。秦雙喜甩開他的尸體就地一滾,躲開了姜浩成的槍口。這時,陸志杰帶人沖了進來。秦雙喜見勢不妙,躍身出窗。秦雙喜疾跑幾步,沖著黑暗處打了聲口哨。一位俊俏的姑娘牽著兩匹馬來到近前。
姑娘問了聲:“雙喜哥,得手了么?”
“得手了!”
“走,去陜北!”
兩人躍身上馬,風馳電掣般狂奔起來,在夜幕中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