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晨
那天,我走在冬日里,撞見只奶貓。它縮在鐵樹下,蜷作一團(tuán)沖我叫喚,聲音奶綿綿的。我喜歡它的樣子,把它抱回了家。
它伴著我,一兩天沒啥變化,三四天一個大不同。沒多久,雜色的小短毛不再聳挺,身上的毛順成虎紋,黑白黃三色相間。它的眼仁本蓋著層外膜,有些渾濁,日子一長,瞳孔的顏色越來越深,形狀越來越圓,待圓出了清晰的邊界,亮得像玻璃球,哪怕在黑成一坨的夜里,我也能找著它的眼睛,那里有光。
它就這樣在我眼皮底下一點點長大。
我管它叫小星星,每次散步都帶上它。它的脖子拴不得鏈子,一套上去,它便癱地上裝死,怎么喚它,都不理。它跟其他貓一樣,使喚不動。朝哪兒走是我說了算,可繞幾個彎,爬幾棵樹,嗅幾朵花,便由不得我了。
它攆著我的腳繞,快被我踩到時,身子一扭,總能避開;我腳邊若有動靜,它準(zhǔn)是在后面掉得老遠(yuǎn);我走幾步回個頭,它仍在那里不動,每以為它跟丟了,又如風(fēng)一般躥到跟前,尾巴拉得溜直,時不時回頭瞅我,像是在說:放心吧,我丟不了。
一次,我在電腦前敲敲打打。它陡地躍上桌子,在我手邊悠過去,悠過來,尾巴跟著晃,頭勾在脖子上,一直偏在鍵盤這邊,盯著我的手指。盯一陣,它抬起爪子,朝鍵盤上伸,剛碰到又縮回去??s過幾縮,不再縮,整個爪子蹭上了鍵盤,像是學(xué)我,在電腦上刷出一排貓爪子,我當(dāng)即大叫。我一叫,它把爪子一縮,再不敢動。我沒有趕走它,繼續(xù)碼字,過了好一會兒,它仍沒動。我再看它時,它已團(tuán)在鍵盤前睡起覺來。我屏住氣,見它肚皮微微鼓動,像是感覺到它從肚皮呼出的氣,熱熱的氣。我再吸氣時,笑了。
貓總養(yǎng)不長,不管我如何喜歡,它總會消失。
一個清晨,小星星像往常一樣鉆出門縫。我以為它會跟往常一樣回來,可過了往常的時間,門縫鉆進(jìn)來的,只有我對往常的等待,一日又一日。已記不得那天它出門時的天氣,只知道:它已經(jīng)一周沒有回家了。
我對自己說,那不過是只貓,一種動物而已。跟狗比起來,它不忠誠,也不依人,它肯趴上我身,無非是冷得想找個地方取暖。
我對自己說,貓是沒有情感的。
我又對自己說,小星星從沒想過再回來。
我照常吃飯、睡覺、看書。它常趴的毛毯墊子還有它的氣味,可我的懷里,再沒有它的溫度。我的身邊,少了一雙看著我的眼睛,我不敢獨自在屋里久坐。
我散步的時間多起來。
媽為我找來一只黃毛虎紋幼貓,我像是有了新的開始。
這一只跟小星星不同。來的時候,它是被裝在蛇皮袋里的,袋子剛豁個小口,它便掙出來,躥到沙發(fā)底下。我們攆過去,它又溜進(jìn)床底。我們圍過去,沒圍攏,它沖出來,見縫就鉆,見高就爬,影子一晃便不見了,空氣里留著從它喉嚨里掙出來的聲音,音抖得高,聽上去都不像貓叫了。
我輕輕地喚它,它仍縮著,不出來。我稍一靠近,它便發(fā)出嘶嘶聲,那應(yīng)該是和著口水,從咬緊的牙縫中擠出來的響聲。
我后退幾步,它便顫得輕些,眼睛仍盯著我,一抬手,它便拱起身子,尾巴也豎起來。
它的樣子,讓我猜測它的過去是否曾被人傷害過?我不再向它靠近。那個晚上,一聲聲“喵嗚”聲從屋里的縫隙中傳出來,每一聲都起得大,拖得長,一點點弱下去,在屋子里蕩,我的心也跟著一陣陣蕩。
第二天,我和媽把它送回去的時候,我看見它的兄弟姐妹了,我想它們本該在一起。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養(yǎng)過貓。在馬路上,樹林里,那些隱蔽的地方,每遇貓影溜過,我便停下來,朝他們消失的地方看一會兒,看得回不過神,覺得自己也是只貓,卻被留在這里,跟它們走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