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分了娩,有的一天半天就出奶了。娃娃一吸,滋滋就來。有的就難了,或者奶頭短小凹陷,娃娃吸不上;或者脹奶了,沒及時吸,奶水成了奶結(jié)。娃娃哇哇哭,婦人呢,脹著奶卻只能干著急。這時候怎么辦呢,只能催。
催奶的方法,不過敷、揉、吸。
具體方法是,采些新鮮的紫藤葉子,清水洗了晾干,放兌窩里搗碎,捧起來敷在奶上。或者拿塊帕子,熱水里過一遍,擰干了敷上,反復(fù)幾次。好了,托起婦人奶子,手指順著往根下推揉按,并夾著奶頭不斷挑提,一般的,如此往復(fù)幾次,再銜了奶頭吮吸幾次,奶水就出來了。
這過程費時間,快的半天一天,慢些的,兩天三天。這怎么行呢,就找崔三嘴。崔三嘴來就簡單了,不用敷不用揉,銜了奶頭,只吮三嘴,準(zhǔn)出奶。
崔三嘴是從六十里外的潼川府過來的。一個人,在江西街允和糧行后面,佃了一進(jìn)一出兩間房。里間作睡房,外間煮飯吃飯。有人來喊了,掩上門,昂著頭,眼眶里現(xiàn)兩汪白,手里拄根斑竹,篤篤點在青石板上,出來了。
他是個瞎子。不然,營生就難了。
催奶必須觸碰到婦人奶子。不但觸碰,還任你楞睛鼓眼看,且不說婦人羞,那家的男人,必在旁恨聲嘆氣,毛毛躁躁走過來,走過去,做出些聲響。幸得崔三嘴是個瞎子。
崔三嘴催奶,只兜里揣幾張棉絲布。細(xì)而且薄。中間留個小孔。到了人家,掏出棉紗布,交給那家的男人或者婆子,扶婦人坐起來,揭開衣服,覆住奶子,只現(xiàn)個奶頭。這之前,崔三嘴必得讓這家的人,將奶頭用淡鹽水擦洗了。好了,走到婦人身前,聳一聳鼻頭抖幾下眼皮,俯身下去,好像睜眼看著,紅的舌尖探出來,不偏不倚抵住奶頭,兩片嘴唇一合,噙住了,腮幫子陡然往里一收,婦人身子向上一挺,嗚地呻一聲。崔三嘴松了口,取過淡鹽水,嗚哇哇漱了,吐痰盂里,取帕子擦了嘴,再俯身下去,把第一次的動作再重復(fù)一遍,只是時間稍長些。好了,漱過口擦過嘴,第三嘴。卻是尖尖嘬著嘴,像個雞肛。噙住奶頭,腮縮陷下去,肩聳起來,胸塌了背弓了,婦人哎喲喂一聲呻吟時,崔三嘴已經(jīng)往痰盂里吐一口,站起來了。再看婦人,奶頭若飽脹的或紅或紫的桑泡,一點一點白正往外冒著。
奶頭短小凹陷的呢,崔三嘴就得用指甲挑提。他右手小指指甲兩寸長,薄而亮,像塊筍片。先是用指尖,把凹陷一點兒的奶頭向上剔。剔出些了,指甲橫過去,慢慢往上刮,那奶頭便漸漸向上長出了??粗钠抛幽腥?,手心里捏一把汗。那指甲薄亮如刀刃,怕劃破了。崔三嘴聽著身邊氣粗,笑一笑,卻不說話。婦人先也是提著心,只幾下就不了,那指甲像羽毛拂刮,怪舒坦。
好了,人家除了紅紙包個紅包,還管一頓飯。把崔三嘴讓進(jìn)堂屋,椅子上坐下來,沏茶拿煙。崔三嘴拱一拱手說,茶淡一點兒,煙就免了。又說,炒菜少放幾顆鹽。問他為啥,說是茶濃了口重,燒了煙口臭,對奶娃娃不好。菜里鹽多了,舌苔厚,傷奶頭。
到了月末,便有個婦人帶個男娃過來,或者帶個女娃,提著個包袱,裝著漿洗過的衣裳,在房子里住上幾天,晾曬棉絮,拆洗被套蚊帳,然后,提著崔三嘴換下的衣裳褲子,揣著掙下的酬金,又回了潼川。
夏天里最熱的時候,崔三嘴去西山坪傅家催奶。好了,一個人在堂屋里吃茶——傅家人忙著弄飲食去了。聽得外面有聲響,一問,大槐樹下,張篾匠正幫傅家織席子。便拄著斑竹走出去,坐到槐樹下,和張篾匠諞閑話。
張篾匠索索翻著篾片,問,崔先生,你這手藝是跟誰學(xué)的?
跟我娘,她老人家在時教的。
哦,掙下好些家當(dāng)了吧?
崔三嘴咧嘴笑一笑,夠養(yǎng)家糊口。沒辦法,我只會這營生。
正說著,一聲狗吠,崔三嘴哎呀一聲站起來,向前跑了兩步——傅家的狗原是拴在院后的,不知怎么繩脫了,在崔三嘴腳脖子上偷咬一口,折身又跑了——張篾匠看得分明,崔三嘴眼仁是白的,眼珠是黑的。
四下無人,空氣中蒸騰著熱氣。崔三嘴臉如蠟紙,汗出如漿。張篾匠低頭翻動篾片,背朝崔三嘴說,崔先生,你安心坐。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