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亞萍
一條窄窄的石橋街,街東是我家,街西是學(xué)校。我每天在這條街上來回四次,一天就過去了。我知道從東到西有幾家店鋪,各家分別出售什么貨物。街上總是擠滿了人,自行車的鈴聲此起彼伏;廉價的擴(kuò)音器里一遍遍叫囂著某種進(jìn)口神藥的廣告;街道破舊不堪,房屋擁擠,一家挨一家。我能叫出遇見的每一個人的名字,我熟悉他們的性格,疾病,愛好,以及從他們身上延展出的枝枝蔓蔓的關(guān)系網(wǎng)。空氣中彌散著水果腐爛香甜的氣息,鹵水煮沸的氣息,糖炒栗子和炕山芋的氣息……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我常常仰望天空,自言自語。有沒有比這死氣沉沉的生活更好一點的人生?我會一生都被困在這條街上嗎?我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會是什么樣子?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仿佛我在這里什么事都不做,苦苦等待已有十五年之久,我時時能感受到遠(yuǎn)方世界顫動的余波。
冬天到了,刺骨的冰寒。
我走到糧油店門口,停下。光,從天空潑灑下來,一層又一層,由淺及深地將我包裹,我快要凍僵了的四肢在暖暖的光中舒展開來。糧油店正對面,是西城墻的一面殘垣斷壁,終年照不進(jìn)光,墻面呈土灰色,歲月煙熏火燎過后,黑漆漆的。斑駁,潮濕,陰冷,與對面的石橋街,形成世界的兩極。忽然,從我的背后射出一束毛絨絨的橙光,從城墻腳下經(jīng)過,正慢慢向上攀援——從黑暗到明亮的過程,仿佛是一個不可固化的夢境。我轉(zhuǎn)身,想分辨光的來源,無果。糧油店大門洞開。我的目光再次投擲于對面的破敗城墻,仿佛世界突然向我打開了一扇窗。它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展現(xiàn)自己,每一個細(xì)節(jié):墻壁間開出星星點點的藍(lán)色小花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枯死的紫藤樹在橙光中呼吸,飽受戰(zhàn)亂與人世沉浮的一磚一瓦漾出平和的微笑,城墻上的碎玻璃溢出細(xì)碎光芒……我長久而熱烈地凝視著那束橙光,在無盡而匆忙的時間長河里,第一次深情駐足,凝視美,凝視靜默。我好像獲得了一些智慧與力量,又好像還是什么都不懂,它好像說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沒說……而那束橙光,在那個下午,對石橋街上所有僵化與無望的事物進(jìn)行了一次鍍亮與拯救。一道光,瞬間照亮我灰暗的生活圖景,僅僅是瞬間,稍縱即逝,它卻并不打算修改我的生活。仿佛它所有的智慧,都在欲言又止中,都在打開又關(guān)閉的窗戶前,都在緩緩流動的細(xì)節(jié)里。我站在糧油店門口,薄光流動,在我的皮膚上游弋,在我的毛孔里探尋,我陷入了夢一般輕盈呢喃的觸覺里。閉上眼,我能聽見碎光落在枯枝上的嗶嗶剝剝聲。經(jīng)過這個下午,我并沒有懂得比之前更多,但我卻有一種豐饒充盈的感覺。仿佛生活的秘密就在帷幕后面,只要我愿意,隨時都可以去揭開它。我默念著:“記住,今年你是十五歲。你要永遠(yuǎn)記住這束光和這個下午?!?/p>
夏日清晨,繁茂的枝葉閃爍著紫色、藍(lán)色、黃色的微光,仿佛一粒粒細(xì)碎斑斕的鉆石在滾動。這一年,我二十歲。我疊好床鋪,對著鏡子刷牙,梳頭,烏黑油亮的長發(fā)松弛地垂在肩部。我穿上絲襪,吊帶裙,白色涼鞋,然后洗臉,抹面霜。走出宿舍樓,我在草地上坐下。我一手握燒餅油條,一手握牛奶瓶,腿上放一本灰藍(lán)色封面的《海子的詩》。晨光里,我嘴中塞滿食物,含混不清地朗讀:“該得到的尚未得到,該喪失的早已喪失……”我的長裙隱約散發(fā)出水靈靈的果漿的香甜與馥郁,光,毫無節(jié)制地傾瀉。在這個清亮的早晨,我深深愛上了這具鮮嫩的肉體。
遠(yuǎn)處的樓道口有一對中年情侶,一個淺藍(lán)長裙,一個米白襯衫加深灰西褲。他們是這所校園的老師,工作人員,還是校外的人?他們擁抱,親吻,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夢囈般的呢喃。一只修長的手伸進(jìn)淺藍(lán)色的衣裙里,如蛇一般地游弋,探尋。游絲般懸浮的碎光,在他們的臉龐,在隨風(fēng)飄舞的發(fā)梢,在暗影重疊的墻壁,在一切可能的空間中互相造訪,互相推動,將空隙中的每一處陰影瞬間照亮。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他們?nèi)匀怀两诒舜说暮粑c心跳里,沉浸在致命激情的陰影里。光,不斷折射與堆積,他們在晨光里找到歸途。我看得面紅耳赤,心跳加速,我的身體有輕微顫動,仿佛躺在一艘小船上,被一重又一重的水波輕輕搖晃著。男人一聲低低地吼聲傳來,他們身體的邊界——美妙的子午線不斷擴(kuò)散,交叉,他們瞬間滂沱,一瀉千里。他們一動不動,仿佛陷入肢體倦怠的沉重睡眠中。一抹橘色的光從鼻子與鼻子之間,嘴巴與嘴巴之間的縫隙中,向我閃射過來,我舉起手,捂著一只眼睛,光,仍然像鋼針般穿透了我。我在他們的烈焰激情中,感受到了一股深邃而不可言說的暗流。此時的他們仿佛已不復(fù)存在,像是一股暗流,時而朦朧,時而噴薄,漸漸地,與光,融為一體。
在暗流與光的相互感知與嵌入中,他們的愛情得以完成。而之后呢?離開這個樓道口,離開晨光的映照,他們的愛情會在暗流中分崩離析嗎?
晨光如花瓣一點點散落在我的頭發(fā),臉龐,肩部,碎花長裙,牛奶瓶和詩集上。觀看了一場歡愛的盛典后,世界又復(fù)歸寂靜,平庸生活依然沒有改變,我反而被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捕獲。草地上這具由我暫住著的肉體,盛滿我讀過的書,汲取的知識經(jīng)驗與經(jīng)歷過的事情。有一天,它也會在光的折射與蒸發(fā)里,慢慢失去水分,干燥,枯敗,衰亡。皮膚會如空袋子一樣松弛,臉頰的贅肉將會越來越多,風(fēng)一吹就會顫動。身體可以抵達(dá)云端,也可以如被摧毀的樓房一樣,化為廢墟?!肮鈺稽c點消失,永恒的黑夜會降臨?!币粋€遙遠(yuǎn)而空茫的聲音在對我說話。我不知道它的來源。只知道,此刻,現(xiàn)在,我被它召喚了。
那個清晨,在目睹一場煙花般絢爛的愛情之后,在晨光漸漸消隱后的支離破碎的光之花瓣里,我低聲哭泣了起來。
祖母的遺容是一張沒有光澤的臉。皮和骨頭構(gòu)成的框架,曾經(jīng)填滿鮮活的肉,又在光消逝前集體逃逸了。這一年,我三十歲。當(dāng)光亮從祖母的身體里消失,我也直接跌入灰蒙蒙的中年。
頭頂三盞長明燈,腳觸三盞油燭燈。祖母的身體是一座黑暗的塌陷的城池,借助燈光,城池被點亮。祖母的遺體在家最后三天中,按照風(fēng)俗,每一盞燈,都不能熄滅。她要在燈火闌珊中完成對這個世界最后的深情告別。我是燈盞的守護(hù)者。我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那六盞燈。這是我能為祖母做的最后一件事。如果沒有了光,祖母飄蕩在曠野中的魂靈,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如果沒有了光,祖母離散的記憶碎片,能拼湊出前世的輪廓,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家的方向嗎?我往燈盞中加油,剪燭芯。燈光喚醒我對死亡的敬畏。當(dāng)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多么希望躺著的祖母坐起來,用她無法現(xiàn)身的形體擁我入懷;用她說不出的古老而緩慢的聲音告訴我,在光消逝以前,潛伏于肉身的一切掙扎與疼痛,都已塵埃落定。
我目睹了光亮從她的眼中一點一點黯淡、消隱的過程。燈枯油盡后,她走了。我們出生時看見的第一束光,以及帶走我們的最后一束光,我們每個人都是被一束光帶來,又被一束光帶走。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光,我看見被光照亮的桌椅,臺歷,水壺,掛鐘,黑白照片……卻看不見光的樣子。光,點亮了事物,卻隱匿了自身,光,是一種悄無聲息的深邃力量。
一束光在祖母被華美錦緞覆蓋的遺體上蕩漾。斑斕的星光無法照亮白布下面她那雙永遠(yuǎn)合上的眼睛。這兩扇沉寂的黑窗,再也無法感受光束中的芬芳與熱量了。
六盞燈的光芒環(huán)繞著她。她這已經(jīng)完成的,在顛沛歲月中輾轉(zhuǎn)掙扎過的一生,可曾領(lǐng)受過光如此眷顧?我輕輕揭開她臉上的白布,靜默地看著她。此刻,空氣中有一陣細(xì)微的顫動,所有的光,搖曳著,向她沉寂的遺容涌來。一種虛無而空曠的感覺降臨了。這是我的祖母嗎?這張被燈光精心整理過的遺容有一種古老的莊嚴(yán),幾乎讓我認(rèn)不出來了。
燈火通明的靈堂里供奉著熱氣騰騰的酒肉與米飯。四周掛滿挽聯(lián),白紙與花圈。焚燒的紙灰在光線中飛舞。嗩吶聲中,穿著古風(fēng)孝衣,化著淚眼妝的哭喪人聲淚俱下地唱:“姆媽呀,親娘哎,哭起我的親娘眼淚多,你拼著性命日夜做……”哭喪人每熄滅一盞燈都要歌哭一遍祖母生前的各種善良賢惠,忍辱負(fù)重。當(dāng)六盞燈全部熄滅后,哭喪人氣喘吁吁,癱坐在地,兩行血一樣的淚掛在哭喪人的臉上。
我已肝腸寸斷,當(dāng)眼淚瀉下臉頰,我想起智慧的印第安人,親人逝世后,他們允許自己有六個月的哀悼期。家人搭起祭壇,供奉上糖果,點心,烹熟的豬頭、羊頭、牛頭。點燃六盞燈,他們在燈光中跳舞,歌唱,呼喚逝者的靈魂歸來,并與之對話,共舞。六個月后,家人們將在燭光里舉行一場盛大的舞會,每個人都會帶上面具,狂歡跳舞,直到蠟燭燃盡,他們才會打開所有的門窗,讓逝者的靈魂真正飄走。
如今,我們家族最前沿的那道屏障,那束靜默的生命之光,已走進(jìn)了永恒的黑夜里。三天三夜結(jié)束,燈滅了,祖母被送到?jīng)]有光的地方。她的終點也將是我的終點。
光如水流,從天空涓涓流淌到廚房的窗臺前。光里有無數(shù)細(xì)節(jié):墻壁上投射著枝杈寧靜的剪影;光落在透明的玻璃水杯里,折射出橙亮的幻彩魅影;光落到櫥柜上,櫥柜被一分為二,陰影部分更立體,光亮的部分折射出綠蘿枝蔓纏繞的倒影……
這一年,我四十歲。我穿著圍裙,頭發(fā)隨意束在腦后,手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廚刀,對著案板上一只從菜市場買來的,宰殺后清洗干凈的老鵝,不知所措。我把廚刀提起又放下,不知該從哪里下手。一抹夕光落在潮濕的案板上,水面泛起清亮的五彩漣漪。我用廚刀把案板上的老鵝推開,漣漪慢慢擴(kuò)張至整個案板,像一幅隨手畫下的空靈之畫。我沮喪的情緒持續(xù)發(fā)酵,瞬間就到達(dá)臨界點。仿佛有一個無處不在卻又悄無聲息的敵人,在暗處偷窺我,嘲諷我,隨時準(zhǔn)備給我致命一擊。忽然,我用廚刀向空案板狠狠砍去,漣漪破碎。在支離破碎之中,我感受到一種已遠(yuǎn)離我很多年的極致力量,我被它裹挾著,脅迫著,再砍一刀,又砍一刀,在無人的家中,在明明滅滅的夕光里,在我一站十幾年的廚房里,我像個瘋子般對著空案板歇斯底里地亂砍一氣。扔了刀,狂叫,狂奔,痛哭流涕——敵人卻按兵不動。
三把牙刷,三只水杯,三雙拖鞋,三條毛巾,三管洗面奶,三瓶爽膚水。上廁所排隊,洗澡排隊,里面的人不出來,外面的人把門敲得咚咚響。清澈的晨光落在一張鋪著藍(lán)色碎花桌布的餐桌上。一杯牛奶,一杯咖啡,一杯蜂蜜水,一個梨,兩根香蕉。一個人喝米粥,一個人吸面條,一個人吃蛋炒飯。吧唧吧唧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人喜歡吃辣,一個人喜歡吃淡,一個人喜歡吃甜。穿好鞋子,拎著包準(zhǔn)備出門的人不耐煩地站在門口,催促著要同行但還在慢吞吞地喝牛奶的人。收拾餐桌的人,趿拉著拖鞋,蓬頭垢面,心生怨氣。
燈光下,鋪著藍(lán)色碎花桌布的餐桌上擺著花束。窗簾拉起,兩個人坐在亮處,一個人坐在暗處,圍著餐桌吃晚飯。三個人各自有所思,又要照顧身邊人的情緒。長時間的沉默后,一個人談?wù)撈鹆颂鞖猓?jīng)濟(jì),人際,一個人趕緊附和,一個人把頭埋得更低。離開了餐桌后,一個人陷在沙發(fā)里看電視,一個人把書房的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一個人站在洗碗池面前嘩啦嘩啦地洗碗。
哦,這幸福的生活圖景!
夕光在大理石的鏡面上洇染開橘色微波,掛鐘透過光束打在暖暖的地板上,嘀嗒嘀嗒,地上的秒針也在轉(zhuǎn)動。沒有關(guān)緊的水龍頭有水流淌,光落在水池里,閃亮的池壁有層層疊疊的光影。
樓下響起了熟悉的汽笛聲,我從無物之陣中迅速抽離。洗臉,理好凌亂的頭發(fā),看了一眼鏡子,女人眼角的皺紋細(xì)微而永恒。我對著鏡子擺出微笑的表情。帶著這個微笑的表情,我把老鵝放入冰箱,將廚刀與案板洗凈,擦干,收到櫥柜里。
晚上吃什么?
晚上吃什么?
一個人問。
一個人再問。
我從冰箱里翻出兩袋速凍蝦仁水餃。放入溫水中融化,冰漸漸融化,一顆又一顆亮晶晶的星星在水中綻放。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漫天星光下的曠野中。
我們穿著潛水服,戴著潛水鏡,背著氧氣瓶,站在海風(fēng)吹拂,晨光耀眼的藍(lán)島上。潛水教練幫我們再次檢查接口處有沒有連接好,并將我們的發(fā)絲小心清理出,避免影響潛水服的密封性。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我們一行人緩緩走到入水口。來之前做過攻略,藍(lán)島的海底偶爾會有下降流出沒,而海底的靜美卻是舉世無雙。潛過很多次水,從未有過如此忐忑不安,我硬著頭皮機械性的向前移動,竟生出一種以命相搏的悲壯感。百米長的沙灘,只聽見喘息聲與沙沙的腳步聲。
我死死咬住氧氣咬嘴,眼一閉,心一橫,撲通一聲,跳入海底。入水后,與在岸上等待的感覺完全相反,我獲得了暫時的寧靜。我看到了一個流光溢彩,晶瑩剔透的世界:晨光折射在深藍(lán)色的海底,光影交錯,無與倫比。五彩斑斕的珊瑚群,成群結(jié)隊的小丑魚,悠游自在的海蛇,從我身邊經(jīng)過。
我沿著既定的軌跡下潛,進(jìn)入了一條海底隧道,手可以觸摸到兩側(cè)珊瑚石。光線越來越暗,我的不適感也越來越強,恐懼緊緊攝住我,仿佛蹣跚于史前的黑洞,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無法預(yù)計。我的耳朵持續(xù)脹痛,胸口像壓了塊隕石,我感覺自己已快要到達(dá)身體所能承受負(fù)重的極限。一束橙藍(lán)色的斜光及時照了進(jìn)來,我的不適漸漸消失。昏暗的海底隧道被點亮了:巖石靜立在錯落有致的光影里,我從四十米的海底抬頭仰望,一種極致到讓人想落淚的靜謐藍(lán)色,讓我想起大教堂的屋頂,神圣,空靈。我的身體松弛而柔軟,如一尾魚兒游于海底,那藍(lán)色的水光輕輕搖晃著我,一種來自地心深處的繾綣溫柔。我仿佛重返母親的子宮。不斷上升的水泡,在光的折射下,像一粒粒斑斕水晶向上盤旋。密不透風(fēng)的巖石經(jīng)過時間的過濾以及海水的沖擊,形成了一道裂縫,光就照進(jìn)來了。就像萊昂納德·科恩的歌中所唱:“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jìn)來的地方……”
我在清澈的藍(lán)光里,開始緩緩上浮,黑暗再次裹挾住我。水草,魚群,海藻,一一掠過我的身體。忽然,一股氣流將我往下拉了好幾米,身體失控一般滑出去,我有種呼吸不暢的感覺。這是遇到下降流了!我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無數(shù)氣泡在我身邊漂浮,下沉。我也來不及多想,伸出手抓住一塊巖石,身體停止下滑,看來這股下降流并不是很強。穿著密不透風(fēng)潛水裝備的我,仍然感覺到皮膚里沁出冷汗。然而,恐慌并沒有持續(xù)很久。我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致征服了,我淚流滿面。一個藍(lán)色果凍般的世界,此生見過的最純凈最透亮的藍(lán)水,一眼能望到幾十米之外的火紅的珊瑚群在藍(lán)色水光中搖曳,仿佛靜水包裹著烈火,薔薇滲透了星空。我左邊的巖石上標(biāo)注著北美,右邊的巖石上標(biāo)注著歐洲。海洋之心無言且深邃。我被這亙古的靜謐征服。難道,這永恒的靜,這無盡的藍(lán),會是我的歸宿?忽然,一陣潺潺的水流聲傳來——鯨魚?鯊魚?毒蛇魚?真的命中注定要葬身于此嗎?我絕望地閉上眼,在心里默誦:“我信罪得赦免,我信身體復(fù)活,我信永生……”一陣迷迭草的香氣襲來,我睜開眼,一個長發(fā)飄飄,頭戴七彩花環(huán),容顏如玉的年輕女子朝我的方向游來,藍(lán)色的水光如花瓣般均勻地灑落在她水中的修長柔軟的身體上?!捌迹沂亲婺?,你快走吧,不要留戀此處,這兒還不是你的世界……”她舒緩柔軟的話音剛落,一股上升流就輕輕托起我的身體。我開始緩緩上升。那個已經(jīng)消失于清幽的藍(lán)色海水之中,容顏灼灼的女人是我的祖母嗎?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離家?guī)兹f公里的異國海底?而且,如此年輕?是夢境,還是幻覺?哪怕我已四十一歲,生活也從未將所有的答案都告訴我。我在海水中持續(xù)而平緩地上升。每上升一些,我的身體就變得輕盈一點。我又穿過一截昏暗的隧道之中。我想起年輕祖母的告誡:回到你的世界。難道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擁有了永恒的青春?
我的世界有光。
此時,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光的照徹。光,我的生命之源,我的靈魂之火。光,從不讓我失望。它再次抵達(dá)了:海水被點亮,琥珀般晶瑩。我的心豐盈而寧靜,在光影交錯中,我仿佛看到一百多年前,早已沉寂的光陰和永恒的故人逆光而上。
光,也引領(lǐng)我的歸途。我張開雙臂,迎著光,繼續(xù)向上。
責(zé)任編輯 墨 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