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宏
這又過去了多少年
再也沒有與一個人平等對視
除了鏡中,另一個我
不像我,他將終生保持沉默
只關(guān)心一人,從不參加別人的游戲
像在守護著瘋狂的邊緣
別對他提無底的背面是什么
我一開始羞愧
他馬上就掉頭離開
出生和死亡降臨在
同一個院子里
每年每月,在同一個單位
我們被接出來,還會被送進去
沿著一條同樣走不動的路
歡笑,痛哭,所有的
都脫干凈了,在這里消毒
昨天我們?nèi)ゼ赖恳晃粍傋叩睦先?/p>
他曾用最后的氣力
請求:回家去睡自己的床
整整一夜,女兒在床邊握著他的手
直到它比嬰兒的還柔軟
在他自己的床上
灰斑鳩飄落在鐵欄桿上
忙,忽左忽右,挪碎步
脖子扭得柔若無骨
這是要告訴我或者某人:還在飄
投向我的眼光它不懂得收回
躲閃的反而是我
柵欄外,斑鳩像是剛剛
從這屋子里飛了出去
嬰兒的瞳仁轉(zhuǎn)動
忽然想起四十年前教會我寫字的
包老師
什么也不去想,不去聽
只是久久地追隨菱角湖上一隊白鵝
沉浮于一圈圈水面,波光明滅
再次起舞,再一輪投入
湖心島搖蕩起的幽黑,搖蕩著
淚水禁不住涌了出來
突然起飛的是一只大黑鳥
茅草搖晃
粗壯的土蛇終于在對峙中默默撤退
拖走結(jié)蒂重重的繩索
巖石露出半截身子
依然紋絲不動,在打坐
手掌貼上去,冰涼
一絲濕潤
從靜寂里起身需要多久
被山洪沖刷出來的樹根們
赤裸,繼續(xù)糾纏
斜翹于山徑的一根擋住了前行的路
像要握手,攀談
把它自己一起拉回去
落葉滿坡,灑著斑駁的光
這深秋的獸皮
黑暗并非想象中的虛無,它要我們
鎮(zhèn)守住一頭躍躍欲試的獅子
正月初三,山門外的風更冷
像是為了考驗沿著寺院旁的石階
繼續(xù)拾級而上的游人
我們返回到靈潤橋邊等車
晌午的陽光如上一次的夕照,一樣輕
我問女兒可曾記得兩年前來過
未滿十二歲的她一笑:“當然,
那天在橋上,一個人說不可殺生
他不知道自己踩上一只趴著的小蜜蜂
你站在橋?qū)γ娉闊?/p>
沒有聽見一位老奶奶說那是吸毒。”
我趕緊撤回掏煙的手
心中對橋一拜,對她一拜
兩年前的一個秋日,在南京
在書法家孫少斌老師的工作室里
他對我們幾名湖北人講起
虛云老和尚的軼事
“圓寂前,他留下遺言:
把我燒成灰后
別裝進壇子里供奉著
拿幾斤面粉摻和了
搓成小丸子
撒進河里,喂給魚吃?!?/p>
眼前似有圓乎乎的面丸開始滾動
我趕緊起身出了門
不愿此刻在朋友們面前落淚
躋身走廊里的花缽間,低頭望見
樓下天井的小水溝中
五彩的錦鯉漫游
從墻角爬上來的藤蔓依然青蔥
它們攀上二樓鐵欄桿
用所有的手抓緊了
又毫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