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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多似蒙絲雨

      2019-07-04 17:56:52儲勁松
      湖南文學 2019年5期
      關鍵詞:母親

      儲勁松

      流落在鄉(xiāng)間的才子

      一個有文藝氣質的人終生耕作于壟畝,手糊泥巴腳粘豬糞,黑汗黃汗摔成八瓣只為衣食謀,這多少有點像《紅樓夢》里的妙玉,無瑕白玉遭泥陷。我說的是我的父親,江淮山區(qū)一個興了一輩子田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民。

      向南翻過幾座大山就是長江,江對面是彭澤,采菊東籬戴月荷鋤的陶潛,在那里做過八十多天縣令,隨即留下那句不愿為五斗米折腰事鄉(xiāng)里小人的豪言,棄官歸隱柴桑。父親不是主動歸隱田園的陶令,陶令的情懷和風雅他有一些,但他沒有陶令的底氣。陶家有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家底子不薄,甚至還有供日常役使的童仆,在一場蟠燒了全部家當?shù)拇蠡鸸忸欀?,陶令是一個散淡無憂的鄉(xiāng)紳。他飲酒種菊望南山是真,扛著鋤頭下地不過是做做樣子?!把乓匚?,也要錢?!边@話是骨頭瘦硬的魯迅先生說的。父親沒有錢也沒有地位,只有力氣,源源不斷的力氣,在沙質的瘦田瘦地里折腰刨食,最初是他和我母親討生活的唯一道路,后來改革開放有了其他出路,但他們像抱窩的雞戀河的魚,不曾片刻離開過土地。

      父親也不是美國的梭羅,雖然他也像梭羅一樣每晚在日記上一點一滴地記錄當天的勞作日程、收入和支出,字跡勁挺有魏碑之風,偶爾也有梭羅式的思考。自然主義者、超驗主義者和哲學家梭羅,其意本不在芝麻得了幾升豆子收了幾斗,父親則純粹為了家中四口人的一蔬一飯一鞋一衣。二者在土地上的勞作,有著本質的區(qū)別。

      父親的一生是一個悲劇,這話是他自己在微信上和我聊天時說的。他如果不說,我不會這樣認為,親戚朋友和鄉(xiāng)人更不會這樣認為。一個農民,哪怕已經(jīng)過了花甲之年人生的車輪轔轔奔向古稀,拄棍薅草,挑糞澆園,背著噴霧器在烈日下給水稻打農藥,在鄉(xiāng)人眼里是再尋常不過的職業(yè)行為。鄉(xiāng)人固然嘖嘖贊嘆于其勤勞,但決不會反向思考:這個人太屈才,他應當像舊時富貴人家的小姐坐繡房一樣,待在明窗凈幾的屋子里,吹笛子,唱歌劇,讀英雄史詩,或者寫名聞天下的小說,當一個藝術家、一個作家或者學者。

      父親的一生是不是一個悲劇暫且不論,我以為,世人不知父親認為自己的一生是一個悲劇,是一個更大的悲劇。“他人即地獄?!睂τ谒_特的這句話世人有很多種解釋,雞鴨公婆,云山霧海,愈解釋令人愈加疑惑。我寧愿從其表面意思:他人如地獄,地獄是不可知的。進而言之,人間如此匆忙,自顧尚且不暇,別人的心事干我何事。我是父親的兒子,他的心事,他的委屈,他的悲劇,卻是關乎我事的,如果有人追究,我也應當背負相當?shù)呢熑巍5词故歉缸佑H人之間,也適用薩特的話,甚至于人有時候也會不認識自己,會討厭自己。

      其實我并非全然不知他的委屈和酸楚,只是未曾上升到悲劇這樣嚇人的層面。從前我寫過關于他的文章,我說過,父親是流落在鄉(xiāng)間的才子。但又能如何,聊天時我的勸導和撫慰,蒼白如手紙,既不能當藥醫(yī)療他的傷悲,也不能化作太陽照耀他已無改變命運可能的余生。

      即使一切都比不上陶淵明和梭羅,但父親至少有一點勝過二者,就是他有手機,玩得還很高級。

      父親的手機比我用的高幾個檔次,是他去年過六十四歲生日時我送他的禮物。在他的晚年,手機是他的最愛,是朝夕不離的寶貝情人。他用微信,在朋友圈發(fā)圖片說心情交朋友,刷存在感,還用一些嫩嫩的嗲嗲的我都不敢用的表情。在木瓜沖,他應當是唯一一個使用微信這種時髦通訊工具的老人。他下載嗨歌軟件,唱流行歌曲,深更半夜發(fā)到朋友圈供人欣賞,像收割稻谷一樣收割別人的贊美。

      前幾天,遠在杭州的表妹突然從微信上發(fā)給我一個鏈接,附帶一大串驚訝的表情,讓我趕快看。一打開,是父親和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女網(wǎng)友對唱情歌的視頻。父親戴著一副墨鏡,樣子很酷,像港仔片的主角,唱得投入而深情。其實這視頻是父親公開發(fā)在朋友圈里的,我之前已經(jīng)看過,他和那個女網(wǎng)友合唱情歌也不是第一次。

      表妹把視頻發(fā)給我,是有潛臺詞的,我的母親是她的姑媽。我想了三分鐘,然后給表妹回了四個字:唱得挺好。接著我又在父親的那條微信下面留言:唱著歌生活!外加一個大拇指。一個被繁重的體力勞動壓迫了大半輩子的老農,還有心情唱歌,豈不是樂觀曠達差似魏晉風度?豈不是很美好很值得贊頌的事情?以我多年從事新聞工作的經(jīng)驗,父親的事跡上《人民日報》和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都不成問題。

      父親唱歌的視頻,背景有時候是一個人的稻田,有時候是一個人的茶園,有時候是一個人的廚房,總之他是背著母親的。母親不懂上網(wǎng),遑論微信,她的手機是老人機,純粹是一部移動電話,并且老是忘記帶在身上,她只關心糧食和蔬菜,關心圈里的豬塒中的雞。但她當然知道父親唱歌的事,并且經(jīng)常以此作為話柄。并非有人告密,而是父親在飯桌上,常常一邊有口無心地吃著飯,一邊很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歌唱。母親并不是反對父親唱歌,與其他女人對唱情歌也毫不在意,她從不多想。她強烈反對的,僅僅只是父親竟然不干活,把大把點豆種瓜的好時光用來唱毫無用處的歌曲,偷懶太甚。于是,她對父親的蒙蒙秋雨一樣的數(shù)落,多了一個現(xiàn)成的不可辯駁的理由。

      如前所說,父親是一個有著根深蒂固的文藝情結的人,尤愛聽歌唱歌。年輕時,他學簡譜和五線譜,吹笛子,吹口琴,拉二胡,彈電子琴,無論割麥插禾還是騎車走路,流行歌曲從不離口。直到現(xiàn)在,縣城和附近鄉(xiāng)鎮(zhèn)哪里有文藝演出,他聽說了就一定騎著摩托車提前趕到,即使天上落雨落雪下刀子。哪怕是很爛的表演,他也甘之如飴,回來時興奮得臉上放光。

      我記得我十來歲的時候,一個深冬,父親帶著我和妹妹去蕎灣收木梓,也就是烏桕的籽。他扛著長長的頂?shù)?,穿著單薄的補丁摞補丁的破衣服,雖然凍得鼻涕淋漓,卻一路有滋有味地唱著《牧羊曲》和《媽媽的吻》。那天很不走運,他在用頂?shù)妒諛涔谏系哪捐鲿r,不小心腳一滑,從樹上摔了下來,下落時頭狠狠地撞在樹干上,汩汩地冒著鮮紅的血,并且暈了過去。我和妹妹嚇得號啕大哭,幸虧祖父及時趕到。祖父坐在地上,驚惶失措地抱著父親,一聲聲凄厲地喊著父親的名字,“誠富,誠富喂!誠富,誠富喂!”幾分鐘后,父親睜開了眼睛,像一夢醒轉,懵懂地望著他的親人,繼而把我和妹妹也攬進祖父的懷里。祖父脫下自己的外衣,撕成布條,為父親包扎好傷口,父親終于慢慢坐了起來。休息了大約半個小時,喝了母親送來的一碗紅糖水,父親哼起了“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木蘭花山岡上……”麻利地爬上樹繼續(xù)干活。

      祖父望著自己的兒子,先是搖著頭嘿嘿嘿地笑著,繼而心有余悸地說,得虧樹下面是一堆沙子,要是石頭的話,可不得了。而我的母親,一整天都在哆嗦。

      父親不止會吹拉彈唱,也會算賬,算盤打得好,寫得一手漂亮的字,當過生產組的會計。他酷愛讀書學習,一本老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華字典幾乎被他翻成了紙渣,識很多字,包括自以為讀過諸種古籍的我都不認識的生僻字。我出第一本文集的時候,送給他一本,他搓搓手鄭重地接過,小心地翻開,生怕把書弄疼。翻到扉頁上我寫給父母的感恩的話,他激動得身體微顫。父親雖然話語不多,但我知道他是以我為驕傲的,確切地說,他認為我遺傳了他的文藝氣質,并替他部分地完成了未竟的文藝夢想,因此感到十分欣慰。他戴著老花鏡,在三天內抽空讀完我的著作,還找出了三個錯別字,除了一個通假字無所謂對錯,其他兩個的確是我和出版社編輯幾經(jīng)核對后的漏網(wǎng)之魚。

      父親繼承了祖父的衣缽,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也是木瓜沖最后的農民。他很早就科學種田,田地里五谷豐茂,菜園里瓜瓞綿綿,家中甕滿倉實。他會打毛衣,比城鄉(xiāng)巧婦織得更美觀更結實。會編竹器,懂安電燈,能做各種小吃點心,做出的饅頭噴香筋道,可與河南人相媲美。會說笑話,善講幽默故事,他所到的地方,常常引發(fā)一片子歡聲笑語。他會的還有很多,但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命不好。他的風趣和樂觀,固然是天性,我以為,也是對慘淡命運的積極反抗和下意識的消解。

      我祖母去世時,父親只有十二歲,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八歲,一個四歲。祖父對孫子輩說祖母是病死的,鄉(xiāng)人則暗地里傳言是餓死的,說當時鬧糧荒,曾祖母特意為兒媳婦準備了一只竹筒子做的極小的碗,每餐分配給她的食物不夠喂一只老鼠。年幼時我曾就此好奇地問過父親,但父親的臉黑得滴墨汁。

      祖母去后,祖父未再續(xù)弦,既無財力,也沒有哪一個女人愿意幫襯他拉扯三個公雞頭。家中實在太窮,鄉(xiāng)間過去有一俚語,“窮得卵子打板凳”,極粗鄙,卻是當時家境的真實寫照。三個孩子養(yǎng)不活,祖父只好忍痛把我二叔過繼給了自己的舅子,他舅子在國有建筑公司當伙佬,家中殷實無子,舅子舅母人又極好。父親的書念到了初一,因祖母去世輟學務農,被迫成為家中的主勞力。前些日子在飯桌上,我偶遇父親的一個小學同學,他說,當年你父親念書,語文算術每次考試都是一百分,作文尤其寫得好,每一次先生都當范文在班上朗讀。父親也經(jīng)常對我和他的孫子說,如果不是家里太窮,加上母親故去,他完全可以考取一所名牌大學,人生的命運也就大不一樣。我信,村里人都信。在鄉(xiāng)人和親朋眼里,父親是個有知識有能耐的人。

      只是人生沒有如果,沒有如果,也就只好如此。父親被永遠困在田地里,永遠不能突圍,他的各種能耐和才華,也就永遠只能被埋沒,像一粒被鐵裹實的種子。世上有很多人被埋沒,一如未能成功授粉的玉米,結不出飽滿的棒子,平常得很,漢高祖若不是因緣際會,終生也只是一個惹人嫌煩的陋鄉(xiāng)潑皮。但具體到某一個人,被褐懷玉,愁悶終生,無疑是一個天大的悲劇。

      父親說的命不好,除了可憐的出身和不堪的遭際,還有一層意思他沒有明說,但也是顯而易見的:婚姻上未遇知音。如來佛化身的妻子,既沒有文藝情結,也不懂得生活的情趣,只知道沒日沒夜地苦做,也逼著他沒夜沒日地苦做。不只如此,她還在他頭上安了一個緊箍咒,稍不如意就念經(jīng),一念經(jīng)他就頭痛欲裂。

      話語權至高無上的女皇

      父親逃不出命運的擺布,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他在我和妹妹面前經(jīng)常憤憤然,“我唱個歌她也管!我這輩子就毀在她手上!”

      我一直想寫一寫我的父親和母親,寫一寫他們的人生風雨和他們的愛情(姑且用這個詞)。對于一個以作家自命的人而言,未曾認真地寫一寫父母,算不得一個真正的作家,就像虜魏破代平趙下燕定齊之前,食漂母之飯時的韓信還算不得一個真正的英雄。父母是我的來處,未知其源焉知其流?然而嘗試多年,我仍然無所措手足,找不到一個可以打開的切口,這讓我頗感沮喪,并且深深懷疑自己寫作的潛質。

      今天早上,我登縣城南邊的獅子山,靜處秋山秋水間,草木流水一派靜穆,幾樹桂花幽香暗發(fā)。在造化之懷,我突然受到神啟,內心豁然敞亮:父母這兩只同林鳥,他們婚后的人生軌跡雖然是同一條拋物線,但一個認為自己活得很成功,一生如此甚好,是現(xiàn)實的;一個認為自己活得很失敗,如果可以從頭來過,當必不如此,是超現(xiàn)實的。他們最大的分野在于,母親的心是一片石,安于現(xiàn)狀,她的辛勞是主動的,甚至可以說,她很享受勞作。父親的心像天上云,肉身卻如取經(jīng)之前的孫悟空,被禁錮在五指山下,他的辛勞是被動的,對土地既愛且恨。對父親而言,那座五指山,其中三指是不公的命運,另二指則拜我的母親所賜。

      母親經(jīng)常說:“有智吃智,無智吃力。”母親自然不知孟子何許人也,但這句話恰是對孟子“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一語樸素的下里巴人式的解釋。智是知識與智慧,力徒然只是力氣。吃智者如她的吃公家飯的兒子,可以悠哉游哉地坐在書房里喝茶讀書寫文章,可以看電影喝大酒叉麻將呼朋引類四處閑逛,油瓶倒了可以不扶,雞豬貓狗餓了可以不喂。吃力者如她的丈夫,則必須從清晨起到凌晨像牛馬一樣片刻不停地勞作。她的舌頭如一條軟鞭,隨時會抽打在偷懶的牛馬身上,不痛,但奇癢難忍。她自己更是像一只飛速旋轉的陀螺,一頭永遠不知疲倦的母獸,歲歲年年日日夜夜田里地里家里家外忙忙碌碌,即使現(xiàn)在身患嚴重的腰間盤突出,燒飯時要一只手拵著鍋臺,她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苦,喊過一聲累,叫過一次痛。

      母親只念了小學四年級,說不出“其身不正,何以正人”“身先士卒,以上率下”之類文乎文乎的話,卻一直在身體力行,給她的丈夫和兒女作著示范。后來,兒女百分之八十地秉承著她的品質,包括勤勞、堅韌、肯吃苦、善良以及要強、壞脾氣、刀子嘴豆腐心,各自飛出了家門,她示范的對象也就只剩下了父親。

      在家中,母親恩威并施,是所有人生活起居的忠實女傭,也是話語權至高無上的女皇。她是兒女心中全天下最好的母親,也是父親盡職盡責的妻子。同時,她也讓父親既敬且畏忍無可忍又不能不忍,她的嘮叨如同密集且迅急的雨,如天羅地網(wǎng),讓他無處逃遁,有時候甚至深感生無可戀。她做的一碗熱湯,一個笑容,偶爾的一句軟語,以及金剛怒目之后的菩薩低眉,又讓他如同吃了靈丹妙藥,瞬間起死回生。

      我的母親是最傳統(tǒng)的鄉(xiāng)下女人,興田種地,灌園澆菜,看雞看豬,燒飯做菜,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除了每天四五個小時的睡眠,她永遠在干活。哪怕如今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她佝僂瘦小似乎一陣風都能吹走的身軀,在田地菜園和家中的每一個角落,也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仿佛有分身的法術。她認為,一個農民日夜辛勞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就像官員就應該衣冠楚楚地坐在主席臺上做報告,累也好苦也好,都怨不得任何人,真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沒本事,也就是無智。同時她也認為,一個農民就應當本本分分地做農活,不應該唱歌跳舞吹笛拉琴不務正業(yè)。她認命,活得飽滿充實,父親則否,他的雙腳陷在稀化的黑色田泥里,心在又高又遠的月亮宮殿里。

      “母親!媽媽!”這些年,當我遭遇挫折心如鉛灰,我總會在心里不可自抑地呼喚著母親,呼喚著媽媽。母親是我的庇護神,家是我的避難所,回到家中,捧著一杯熱茶,望著她老人家圍著鍋臺忙得像只小蜜蜂,吃上一頓她做的數(shù)十年不變花樣也不變口味的飯菜,聽她嘮嘮叨叨,心中的傷和痛就會漸漸平息:有什么大不了的,撥開烏云就是太陽。一念地獄,一念天堂。母親是我的觀世音菩薩。

      母親脾氣不好,這是事實。祖父在世時,和他的老伙計談心說:“我家大兒媳婦百事都好,就是脾氣差,喜歡罵人?!备赣H對母親的評價也是如此,妻子樣樣都好,就是嘴不饒人。許多年后,知己以及我的父親評論我,也說兒像母。

      母親要強,她認定的事,誰也不能讓她改變主意。外婆在世時也不能,我的五個舅舅也不能,她的丈夫和兒女更不能。也極耿直,一根腸子通到底,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芝麻綠豆大的事也要絮叨個半天。并且從來不懂得隱忍,遇事像點炸藥,臉起陰云當即發(fā)作,容不得別人辯解,辯解也不起絲毫作用,只會火上澆油。她是不是賢妻,我不好說。但她絕對是一個慈母,雖然她舌頭的軟鞭也會時常抽到我的身上,讓我不耐煩,讓我坐立不安,偶爾還會氣得摔筷子踢板凳。像世上那些高風亮節(jié)的模范,她的嘮叨和數(shù)落,從來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這個家。

      父親血氣方剛時性格也暴躁,我和妹妹是在他的棒棍下長大的。稍不如其意,諸如地未掃干凈,飯粒掉到了地上,放牛未讓牛吃飽,字寫得不工整,考試考得不理想,偷著去池塘游泳去河里撈魚之類,輕則呵斥罰跪,重則拳腳棍棒交加。他的一個黑臉,一道皺眉,一聲清咳,也會讓我和妹妹渾身打擺似的顫抖。有時被打得痛不過,也逃跑,躲進屋后茂密的松樹林中。父親心氣高得很,即使氣平了,也決不會上山來找,哪怕是深更半夜,山中時有豺狼出沒,鴟鸮老鴰的叫聲如鬼哭,松鼠和獾子的一個響動讓人三魂驚掉二魂半,來找的也只有母親。她踉蹌地奔跑,一路凄切地呼喚著兒女的名字,如同一匹因受傷而嗚咽的母狼。但父親在體罰我們時,她決不袒護,只是提醒父親不能打頭。

      那個時候,最盼望的事是父親不在家,最好是出一趟遠門,十天半個月不回家。只有母親在的家一團祥和,自在快活似神仙。找吃的打翻了碗柜也只不過挨一頓口誅,口誅算什么呢,至多頭皮麻癢一陣子。把鄰村小孩的頭打破其父母找上門理論,母親也會堵在門口挺身護崽。母親偶爾也會打我們,那必是犯了不可縱容饒恕的大錯,打的是屁股,痛幾分鐘就好了。最重時用的也不過是竹梢,打一下身上就生幾條紅蚯蚓,極痛,但傷皮不傷骨,與父親打人恩斷義絕式的往死里打還是不同。

      母親并不溺愛我們,自我記事起,她從未像鄰家孩子的母親那樣,對子女“疼得用舌頭舔”。她也從未把我們摟在懷里叫過心肝兒子寶貝,溫柔不來,更肉麻不來。我們從小就得放牛打柴洗碗掃地,稍大就得煮飯炒菜鋤草挖地,念小學時,每天中午和晚上要上山各拾一籃子柴火,否則不給飯吃。她對兒女的愛,是小溪淌水,是熱飯熱水熱被窩,是燈下一針一線納制的千層底布鞋,是跑幾里路為我們帶回一支已經(jīng)化成一攤水的冰棒。

      和父親早早地沒了母親一樣,母親也早早地沒了父親。外婆前后生養(yǎng)子女六個,與前夫生了兩個兒子,前夫病死后,帶著兒子們改嫁給了當殺豬佬的外公,又生了四個孩子,只有母親一個丫頭,排行老三。外公因意外故去時,我最小的舅舅尚在襁褓,于是老三也就成了半個母親。外婆領著三個大點的兒子起早摸黑興莊稼,我母親在家?guī)蓚€弟弟,同時承包了縫補洗涮燒鍋做飯喂豬養(yǎng)雞一應家務。她當然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委屈,但從未向人言說過,因此她的少女未嫁時代,于我是一張白紙。

      關于母親,我思來想去,實在是沒有什么具體的了不得的事可以寫。她的大半生可以用一天來歸納:清早天麻麻亮起床,灑掃庭除喂雞喂豬,然后挑一擔菜搭公交車上街賣,正午時分回來燒飯洗碗喂雞喂豬,下午去菜園子里摘菜,天黑透了才回家燒飯煮豬食,吃完飯,洗碗洗衣清掃豬圈廁所,料理各種家務一直到凌晨,才上床睡覺。周而復始,周而復始,周而復始。

      才子與女皇的恩怨情仇

      父母尚年輕時,在建筑工地做過小工,拉過板車,在采石場錘過石子,都是出蠻力的活。沾改革開放的光,家里的境況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就已經(jīng)有了大大的改善,如今更是不愁吃穿百用有余,我也有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二老本來早就可以頤養(yǎng)天年享幾天福了。但他們不。農村紅白喜事一年要支出一兩萬塊是一個原因,不給兒女添負擔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勞作慣了,根本停不下來。準確地說,是母親停不下來,她不停,父親也就別想歇著。他們仍舊像年輕時一樣起早貪黑,雞叫頭遍,家里的門就落了鎖,夜里七八點了,家里的燈往往還是黑的。從前沒有電話手機,親戚來訪全靠運氣,弄不好就吃個閉門羹,餓著肚子回去。

      在木瓜沖,數(shù)千號鄉(xiāng)人,只要提到儲家二老,無人不知也無人不贊嘆其“苦抓苦撓”。鄉(xiāng)間如今多的是懶漢閑婦,老年人抄著手曬太陽自不必說,青壯男女也有不少大白天在棋牌室過日子的。我也無數(shù)次勸父母歇下來,即使歇不下來,也不要如此辛苦。我說:“你們這樣拼老命,不知道的外人,還不曉得么樣議論你們的兒女?!睕]有用,他們可以找一百條理由來反駁。鄉(xiāng)人深知他們的秉性,自然也并沒有人背后說我們。

      錢來之不易,父母對自己苛刻得很,偶爾在街上吃個早點,一個北方大饃,不超過一塊錢,豆?jié){是絕對舍不得喝一杯的。對別人卻又是實誠大方的。前幾年家里蓋房子,與包工頭結賬的時候,幾萬元的工錢,后面的三百八十二塊零頭,包工頭說不要了。母親說那哪行,一分錢也不能少。最后的兩塊錢,她也硬塞給了人家。

      近二十年來,父母以種菜為主業(yè),父親負責種菜,母親負責賣菜,一個生產一個銷售,也算得婦唱夫隨。從母親正午挑著一對籃子進門時表情的陰晴,即可判斷當天菜市的行情。菜農辛苦,風調雨順時市場上菜極多,賣不掉,價也極賤,大旱和陰雨綿綿時菜極少,價高好賣,又無多少菜可賣。因而母親的臉上陰多晴少。累了,腰痛了,心情不好了,就數(shù)落父親,很小的事也可以叨叨個沒完,像一河水,扯也扯不斷,像打算盤,噼里啪啦。父親說,我是她的出氣筒。有時候他又十分理解地說,在這個世上,她除了把氣撒到我頭上,又能往哪個身上撒呢。

      古話說的是對的,夫妻是前世的冤家。

      不是冤家不聚頭,聚頭的都有恩怨情仇。

      父親一生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出軌,不良嗜好一概全無,即使是在民風尚算淳樸的木瓜沖,也是一個不多見的好男人。好男人是怕老婆的,從青年一直怕到老年。父親的身體一直很硬朗,六十四歲的人,挑一百五十斤的擔子仍能健步如飛,做抬石頭之類的重體力活可抵兩個壯勞力。母親年輕時身材就嬌小,幾十年勞累過度,晚年日漸羸弱,似乎一根草就能壓倒。但世間一物降一物,降與伏,并不在力量的強弱。母親長父親一歲,鄉(xiāng)語說“女大一,有得七?!狈窖岳?,七就是吃。母親既是父親的貴人,主導一個徒然四壁的家讓其生機勃勃氣象興旺,也是父親的克星,讓他飽受言語的折磨,就像老壇子里的腌芥菜。

      我見過父親當民兵時的一張照片,瘦得可憐,一身清寒氣。也依稀記得當年母親的模樣,扎著一對黑亮的麻花大辮子,臉盤如明月,是一個很周正的村姑。論家底子,母親的娘家要比夫家強許多,論模樣,配父親也綽綽有余。她之所以嫁到儲家,無關情感,唯一的原因在于,娘家在大山里,是山頭佬,夫家則在縣城邊上,是畈上的人。事實也證明,外婆、舅舅和母親,是有前瞻性眼光的。

      父母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祖父在生時和人閑談父親當初的婚事,其時我尚年幼,模糊記得祖父說過這樣的話:都定好了日子,家具都打好了上了漆,接男(我母親的名字)娘家突然悔婚,我和我哥兩個人找上門去談判,好一通唇槍舌劍,差點和她二哥打起架來。后來還是接男的二叔和大哥拍板做主,才最終嫁過來。具體細節(jié)我記不清了,只知道我二舅來我家,祖父和父親都不很待見,我二外公和大舅來,則奉為上賓。

      父親和母親之間有沒有愛情?這個問題我想過,想破腦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愛情,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很奢侈也很復雜的單詞。但他們四十余年里相依為命,風雨冷暖與共,感情顯然是堅如磐石的。父親也曾經(jīng)動情地和我說過:你媽就是脾氣不好,對我卻是真的好。

      印象里,父母很少在我面前有過親昵的行為,我見過的只有一次,而且是偷偷地。那時我大約六歲,父親二十八,母親二十九。我和父親睡在西廂房里,母親帶著妹妹睡在正房。一個春天的清早,母親起來喊父親下地,父親耍賴不肯起床,靠在床頭假寐。母親喊了多次,最好只好開門進來,坐在床邊,拉著父親的手,溫柔如水地說:“起來呀,快起來做事。”父親一把將母親抱到懷里,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兩個人依偎著又假寐了一刻鐘。之后,父親精神抖擻地從床上彈起來,火速穿衣起床,和母親雙雙穿著蓑衣戴著斗笠扛著鋤頭,一前一后下地去了。他們以為睡在床那頭的我還在做夢,其實我醒著,裝睡,竊笑。在這個經(jīng)常有火藥味的家里,這樣溫馨的場面,我是第一次見到。其時,春雨在小青瓦上細細密密地織著,蒙蒙如煙,白亮如絲。生命中,我第一次嘗到幸福的滋味,像甘蔗。

      我的少年時代,因為父母的勤勞,興田種地之余去縣城搞副業(yè),家里的境況比別人家要好一些,在村里我們家第二個買黑白電視機,第一個蓋水泥屋頂?shù)姆孔?。但父母很?jié)儉,一個星期最多買一回肉,撿肥的買,回來紅燒,殺饞。飯桌上,我和妹妹的碗頭上,斧腦肉堆成了山,父母則吃得不多,母親把肉往父親碗里夾,父親又把自己碗里的肉往母親碗里夾,夾來夾去,以至于惱了,兩人都不吃。幾塊夾來夾去的肉,或許就是父母之間的愛情?

      中年以后,父親火性漸息,面對母親每日反反復復無止境的指責和嘮叨,多數(shù)時候充耳不聞,慪氣不過才反駁一句。他在家里多半是沉默不語的,老老實實做投降派,做一只沒有脾氣的老綿羊。他太清楚,回嘴只會招致更猛烈的風雨。這讓我想起當年拾風在《南京人報》上發(fā)表的一篇著名雜文,只有六個字和一個感嘆號,“今日無話可說!”但青年時代,父親的脾氣也大得很,我的童年時代,家中一半時候和風細雨,一半時候暴風驟雨。風雨大作時,我和妹妹只好躲到東頭的小叔家里。分家后,祖父和小叔小嬸過。每逢此時,祖父就在屋子里吸著黃煙,把煙筒鍋子在桌腿上敲得梆梆響,劇烈的咳嗽聲震屋瓦。他不敢去勸,因為那些槍劍冷不丁也會向他襲來,母親對他分家時明顯的不公一直耿耿于懷。

      清晰地記得,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一天黃昏,父親和母親不知為何事又吵得不可開交。父親一氣之下,把母親的嫁妝一件件地搬出來,從門前的高壩上往下扔,里面的細碎雜物滾得到處都是。他們吵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母親反插了房門,喝了敵敵畏,那是農民常用的一種毒性頗大的農藥。父親很敏感,知道母親一個人在里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拼命地砸門。故居的門是帶軸的老式木門,開門關門吱呀有聲,有高門檻,門框門扇漆成天藍色,很厚也很結實,根本砸不開。幾分鐘后,母親自己開門出來了,嘴里淌著白沫,眼神恍惚,淚珠連成了兩根線。她蹲下來一把抱住候在門邊瑟瑟發(fā)抖的我,凄然地說:“媽要死了……”父親大聲呼喚祖父,說不得了,接男喝農藥了。祖父反應極快,提起床底下的夜壺就飛速奔來,和父親兩個人一左一右按住母親,往她嘴里灌尿,讓她把藥吐出來。母親死活不肯喝,尿液淋到嘴邊,到底是刺激了腸胃,她哇哇地吐個不停。之后,父親趕緊把母親送到醫(yī)院。

      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天,村小前方兩百米處的一個山彎子里,田里結著白生生的厚冰,田缺上冰凌如刺猬。母親去醫(yī)院后,我還是去了學校,雖然年幼,卻深知沒有母親的孩子有多么可憐,一上午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想著母親不知道到底如何了。課間休息時,我站在操場上,急切地望著既是村道也是田埂的小路,巴望著能看見父母親的身影。終于,下第三節(jié)課時,遠遠看見父親挽著母親出現(xiàn)在山彎子那里,走幾步,母親就蹲下來,捂著肚子嘔吐。我朦朧覺得放心了,正準備跑過去迎接,老師當當當敲響了懸在木梁上的鐵鈴鐺。母親后來說,她喝了幾口藥,突然再次想到一雙幼小的兒女,旋即后悔了,又吐了一些出來,不然命早就沒了。

      父親的脾性也許就是這次事件發(fā)生后一下子改掉的,從此任憑家中刮風下雨,他不再以針尖對麥芒,多數(shù)時候巍然不動如有道高僧,有時也以蘇格拉底和陳季常自嘲。也從此,他凡事聽指揮,上山下河,收稻割麥,一切唯母親馬首是瞻,憂悶時喝喝茶聽聽歌唱唱曲。

      屋檐底下無新事,也再無激烈的戰(zhàn)事。

      如此如此。

      日子多似蒙絲雨

      如此如此,門前的棗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屋角的芭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四十余年譬如春秋兩季山中的蒙絲細雨,長而又長,又譬如朝露蜉蝣,短而又短。人生易老,仿佛一夜之間,雙親老去了幾十歲,老成了老人,而我也匆匆中年。

      中年,是一個有秋氣的詞。

      蘇東坡的中年,感嘆齒搖而發(fā)稀,曹孟德的中年,慷慨寫《短歌行》。凡庸如阿貓阿狗毫無建樹的我的中年,生活不過如劉震云所言,是一地雞毛鴨毛鵝毛。如此也罷。中年不應有虛夢虛步虛榮,上有二老下有一小,中間還有工作,還有世故人情,唯有持一根針,把日子織得密密實實,像母親做的千層底布鞋。努力做好本職工作,之余課子讀書,稍閑時讀一點閑書,寫一點文章,于世固然無益,于自己卻是釋放和安慰。不惑之年的生日,我對自己說:四十歲以后,不談錢,不談名,不談利。祖父在世時常說,“人要平平而過?!睆那安荒芾斫?,而今深以為然。

      去年底,蒙組織關心,把我從宣傳部門調到了文聯(lián)。來的時候,我把賈平凹那封著名的《辭宴書》又重新找來讀了幾遍,心如秋江一條,又寫了一篇《秋風辭》,算作新的人生篇章的發(fā)語詞或者卷首。一個寫文章的人兜兜轉轉十六年,終于回歸文人的崗位和本色,于我是美事。父母卻以為我犯了什么錯誤,被領導貶謫了。父親背著我向我的幾個好朋友打問,末了心是放下了,到底是不能理解。其實,鳥戀山林魚戀淵,各人有各人的心安處。

      我的身體中流著父親和母親的血,遺傳著他們的性格特征,甚至也部分地重復了他們的命運。前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傳承,后者則說不清道不明。

      捫心自問,我算不得一個好兒子。父親和母親常和人說,兒子很爭氣也很孝順,就是有一點不好,很少和他們談心。我知道父母平生最羨慕城南一戶林家的老太太,她對其子的所有事了如指掌,因為其子每天都向她報告單位一切大小事的細枝末節(jié)。她的兒子是建筑公司的一名中層。也是,二十余年來,我只報喜不報憂,不想讓二老為我操勞,更不想他們?yōu)槲覔?。其間的諸多大事,包括結婚購房搬家數(shù)次調動工作,都是事后告知,很正式也很簡略,像機關發(fā)通知。

      江湖秋水多,人生常風雨,訴之于雙親,徒增其憂耳,于事無補,也實在大可不必。和父親一樣,我也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想說的都在文章中說過了,不想說的爛在心底。我有酒一壺,可以洗風塵,我有筆一支,可以寫丘山。兒孫自有兒孫福,父母只管安度晚年就好。

      高堂健在,椿苞萱茂日月同輝,是我最大的福氣。父母在,日日是好日,天天是好天,秋雨綿綿也是絲竹管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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