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懷平
一
我該為土地坡記下點什么了。它快消失了。
它是個很小很小的村子,蜷在武陵山的角落里。如果一個村子是有生命的,或許我應(yīng)該準(zhǔn)確一點說,它快死了。一個人的死,會有鑼鼓喧天,有很多人來送,熱熱鬧鬧。一個村子的死卻安靜得出奇。它一點一點地安靜下來,等安靜到只有鳥獸在叫的時候,它就真的死了。
人們一般不把活力這類詞安放在沒有人只有樹木鳥獸的地方。盡管,實際上,樹木鳥獸的活力不會比人差。
當(dāng)然,土地坡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死去,所以,我該為它記下點什么。不然有一天它真的死了,那就什么也剩不下,就會進(jìn)入徹底的安靜之中,像一粒灰塵掉進(jìn)一個巨大的黑洞。
黑洞其實只是科學(xué)上的說法,誰也沒見過。一個人的死我們是見過的。他被放進(jìn)棺材,被封住,然后被放進(jìn)地下多少米深處,被蓋上很高的一堆土。那個人,永遠(yuǎn)在黑暗中了。村子死了,感覺也就像一個死人被剝奪了曬太陽的權(quán)力。
土地坡曾經(jīng)有三個名字,土地坡,土壘坡,土里坡。人們愛怎么叫怎么叫。按我的想法,土里坡最不靠譜,土里不會有坡的。土里只有黑暗。坡會領(lǐng)你一直往上走,走近光,走近太陽。土壘坡吧也不對,差不多上千米的高坡啊,怎么用土壘得起來?用土壘那么高的坡,得人人都是愚公??捎薰湍敲匆粋€,跟著愚公的人也就那么幾個。
所以,我一直就叫它土地坡。別人怎么叫我管不著,反正,我就是這么叫的。
土地坡也曾經(jīng)是一個大隊的名字。它還管著其他四個生產(chǎn)隊,也就是四個比它更小的村子。其實呢,是六個。
整個大隊得從那座很大的山的腳下算起。山腳下有條小溪,溪上有座石頭小橋,橋邊以前有三戶人家。三戶人家,人太少了,他們就劃歸土地坡。
從小橋邊上山,一條石級路,爬大約五六百米,有個供往來歇腳的地方。一棵柏樹,很老很老了。柏樹邊有一塊石碑,碑上的銘文全看不見,不知這碑是為了記什么而立的。
以碑為中心,便分出了兩條岔道。從左手再往上走,依次是覃府埡,檀木坪,桂竹坪。覃府埡太小,也只有三戶人家,就屬檀木坪生產(chǎn)隊。
據(jù)說,覃府埡在不知多少年以前,是個不得了的地方。有個叫覃元伯的人,是朝中大官,家有黃金萬兩。他的府第高墻深院,有九重進(jìn)深,那叫一個氣派。記得小時候從那里經(jīng)過,要走那高墻邊。高墻雖已斑駁,但都還在,氣勢有些壓人。從掛著生銹鐵鎖的門的縫隙朝里看,只有雜草和高墻的黑影子,有點陰森。后來我長大了,經(jīng)過那里的時候就想,一個家族,興旺起來就鱗次櫛比地鋪排出威勢,像是要霸住一片天。衰敗呢,就像一陣風(fēng),吹過了,留下一墻的青苔,一地的碎片。
從石碑的右手邊上山,首先就是我的出生地土地坡,再往上,依次是覃家?guī)X和野雞坪兩個小村子,過去也是兩個生產(chǎn)隊。
前年暑假,我隨叔叔回了一次土地坡。叔叔說,現(xiàn)在覃府埡三戶人都搬走了,空了。其他小村子也都只剩一兩戶或是兩三戶,且都是老人小孩。土地坡原來是全大隊最大的村子,現(xiàn)在也只剩了五戶,十來口人。那個時候我就想,這些村子,有的已經(jīng)死了,有的已入垂垂暮年,不知道還能茍延殘喘多久。
入夜,我和叔叔在老屋前的坪場上乘涼閑話?;\罩在我們周圍的,都是黑暗。天倒是很藍(lán),但是星星沒有小時候看到的那樣靈動有神。村子一片靜寂,連聲狗叫都聽不見。
睡覺的時候我又想,人死了,全身都冰冷了?,F(xiàn)在,這個小村子,它要是有知覺,是不是正感覺到冷意來襲?像沒有太陽以前的那種冷?
二
土地坡的村口有棵很高很老的楓樹。
土地坡人相信,每一棵古老的樹都有靈氣,有神性,是動不得的。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后,常見它旁邊有人燒紙上香,不知道祈求什么。
村里有個后生,他不信楓樹有神性。冬天下雪,他怕苦,不愿上山里去弄柴火,就搭個長梯子,爬上楓樹去砍樹枝,結(jié)果摔下來死了。也不知是他自己不小心還是楓樹顯靈,反正他死了。
后生摔死之后,那楓樹就更神性了。土地坡人除了膜拜,再沒人敢動。一年四季,它就自顧自地枯榮,也不知道它寂寞不寂寞。
據(jù)說,這棵楓樹旁邊原來還有一棵更老更大的楓樹。那棵楓樹老到一定程度的時候,自然而然也就死了。它活著的時候,人們在它下面乘涼,遇事就拜它,求它的保佑,死了也給村里帶來了好處(有些人還不如一棵樹)。人們把它粗壯的樹干鋸下來,做成了“油榨”。
說這個“油榨”,我得費神解釋一下了。這是一種原始的榨油工具。用材質(zhì)很硬的粗壯樹木,中間掏空,左邊空間整齊地碼放油菜籽餅或者油茶籽餅,右邊空間放一排硬實的木頭。之后,就在木頭之間打進(jìn)一根根楔子,直到再也打不進(jìn)去。油菜籽餅或油茶籽餅受到大力的擠壓,油就出來了。
打楔子需要很大的力氣,人們就用大繩子在空中懸一粗壯硬實的木頭,兩個人扶著那木頭像秋千一樣地蕩,蕩兩下捶擊一次楔子。所以,在那個時候,凡是有榨油坊的地方,你總能聽到“嘭”“嘭”的沉悶的聲響。
土地坡的榨油坊建在村東頭的一個小山坳里,旁邊有一口水井,是個陰涼清新的地方。記得很小的時候,只要村里開始榨油,我就喜歡到榨油坊去玩。我喜歡看兩個漢子一起扶著懸在空中的那根大木頭,一邊喊著號子,一邊嘭嘭嘭地捶擊楔子。我更喜歡嗅油菜籽餅或者油茶籽餅,還有從油榨底部槽口流出的油,它們都有一種濃而不膩的香味。
油菜籽的香味讓我老想春天繞著村子的油菜花,一地一地一坡一坡的,全是燦爛陽光的明媚的顏色。這顏色很提人的精神。于我來說,油菜花開的日子是開心的日子。菜花開,春天來。風(fēng)一天比一天暖和,不用再擔(dān)心冷,那種沒棉衣穿被冬日的風(fēng)吹著的刺骨的冷。小時候有幾個冬天,好像特別的長,幾天幾天地下雪,山路都封住了,走不了了。這樣的日子,你把壓箱底的衣服都套在身上了,可你家窮啊,沒棉衣啊,還是個冷。只有整日待在火邊了,可你出不了門啊。人只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日子,才會真的懂得溫暖的含義。
油菜花開的日子,我還可以去菜花地里捉蜜蜂玩。輕輕地抓住一只蜜蜂,捏著它的翅膀,對著太陽光看,它的身子和翅膀都透明,是亮亮的黃色,漂亮,精致,我常?!皣K嘖”出聲來。當(dāng)然,我最后總是把捉住的蜜蜂放掉,讓它們自己去采蜜,讓它們自在地飛。我不知道它們會飛到哪個養(yǎng)蜂人的家里,但我想那又有什么要緊呢,反正,總有幾只會飛到叔叔家里去的。叔叔是個養(yǎng)蜂高手,他能雙手捧起一大堆蜜蜂,蜜蜂不會蟄他。我經(jīng)常跟著叔叔,學(xué)會了捉蜜蜂的本事??上Ш髞磉@本事派不上用場,慢慢的也就忘記了。
油茶樹開白色的花,朵不大也不小,中間花蕊里的蜜很多很濃。有時候看到花里亮晶晶的一泡,便小心地摘下花往嘴里一倒,那蜜甜得,我也會常常“嘖嘖”出聲來。我們這些吃不到城市里生產(chǎn)的糖的深山窮孩子,沒成想吃的是真正的“綠色食品”。
因為油茶花里的蜜太濃了,有些蜜蜂在采蜜的時候不小心,翅膀都被粘住了,飛不了了。我曾想救一只蜜蜂,但沒用,它的翅膀上粘了蜜,變重了。它再也飛不起來了,死了。
叔叔說,蜜蜂這小東西命不長,短短的時日里還那么辛苦,就像人,也不知道一年到頭忙些什么。
三
還記得土地坡有幾個奇人,其中一個外號“懶皮”,真名倒是忘記了。那時候沒飯吃,一般人都精瘦精瘦,他卻養(yǎng)得胖胖的,人又黑,夏天的時候不穿上衣,肚皮像在冒油。
懶皮一個人過,很懶,又貪吃,一天到夜不做事,就在村里晃蕩。
據(jù)傳,懶皮不知在哪里跟誰學(xué)了一樣奇異的本事,你做飯菜的時候,他只要一念咒,你的飯菜就做不熟,再怎么加火都沒用??恐@本事,他整日里東家游西家瞅,見人做好吃的就咒語一念。人見了他,又見自己的東西做不熟,知道要請他。請了他,他就解咒,解咒了便水也開了飯菜也熟了。就這么著,他不種地不耕田,不用勞苦,日子過得閑閑的,極舒坦。
有一年冬天,懶皮死了。
聽人說,那天他見一家正做野兔子,便又施了咒。那家人知趣地請他吃飯喝酒,之后,夜里回家的路上,他就死在了雪堆里,天亮了好久才被人看見。
這事,村里人都說很奇異,是報應(yīng)。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有一次偷偷跟我說,懶皮其實是被毒死的。那人家的兔子是在自己家菜園子里撿到的,不知是吃了什么毒草死了。那家三口人,吃了之后也是上吐下瀉的,赤腳醫(yī)生用土方子給救了。懶皮貪,吃得多,又喝多了酒,毒發(fā)的時候沒人知道,就死了。
懶皮的死相我親眼見了。那是我第一次見死人,很是難忘。
那天中午,陰沉沉的,飄著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雪花。懶皮的頭和身子都被雪埋了,只露了沒被破棉衣遮住的肚皮在外面。那肚皮仍然是黑得流油的樣子。
幾個長者指揮著幾個后生,把懶皮硬邦邦的尸體從雪堆里扒拉出來,卷了半截破席子,抬到山腳的溪邊,隨便找個坳子埋了。
日子也真是奇妙。懶皮埋掉的第二天,村子又和以前一樣。年關(guān)到了,人們開始忙過年的事。雖然家家都窮,但殺個把幾十斤重的瘦年豬的也有幾家。幾家殺年豬,就有一堆人去忙。其他人家,蘿卜白菜之類也得準(zhǔn)備。
孩子們有的已經(jīng)開始偷著自家的鞭炮放了。黑沉沉的天空下,飄飛的雪花中,鞭炮的響聲很沉悶。
我記得,那年過年,有好些天,我眼前總晃著懶皮露在雪堆外的黑肚皮。
四
因為冷,冬天來的時候,趕在下大雪之前,土地坡人都會忙打柴的事。家里人口多的,門前的柴堆會像小山。人不多的,也得預(yù)備一些,不然,大雪里山上路都看不見,砍柴的活計可不大好受。
離村子不遠(yuǎn)的小溪邊,有座水碾房,住著個孤老頭子,村里人都叫他培老倌。他是曹姓人,比我高一輩,母親常讓我叫他培伯伯。我當(dāng)然是有母親在的時候叫培伯伯,其他時候都跟著別人叫培老倌。反正,任誰,包括小孩子叫他培老倌,他都笑著答應(yīng),從不生氣。他會講很多三國水滸故事,我沒事的時候喜歡跑去水碾房聽。
培老倌老得手腳不大靈便的時候,冬天的柴火一般是生產(chǎn)隊派兩個人專門給他砍一天。兩個人一天,積下的柴火當(dāng)然不夠過冬,大雪天里培老倌時常得拖著一身的瘦骨,顫抖著上山去。他佝僂著身子,拖著一小捆柴火從山路上下來,那樣子像極了一條蒼老的黑狗。
我十歲那年,臘月里大雪足足下了大半個月,雪積得深的地方,我踩進(jìn)去能齊到腰間。
可能是生產(chǎn)隊給砍的柴燒完了,自己又實在動不了,培老倌凍死了。什么時候死的,沒人知道。年初二了,有孩子摸到水碾房玩,看到培老倌蜷在破棉絮里不動了。
聽到消息,我跟著父母去了水碾房。那時候,我好像別的都沒看見,只見了培老倌露在棉絮外的兩條腿,一層薄皮包著硬硬的骨頭,有些發(fā)黑的深紫色,和我們家老黑狗的腿比,粗不到哪里去。
看著看著,我覺得有種極銳利的冷意往自己的兩條腿里鉆,鉆進(jìn)骨頭里,骨頭開始隱隱地疼。后來,我得了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一到天冷的時候就發(fā)作。
那以后,我開始跟著大人或大孩子上山學(xué)砍柴。每年冬天來臨,我都會發(fā)狠地積攢柴火。我怕大雪天的那種冷。
有一次,可能是刀磨得太利,我一刀砍斷一根樹枝,連帶著在膝蓋上砍了個大口子??谧幼阌写鐏黹L,兩邊的肉翻卷出來,深紫色。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冷,竟然沒有流血。但是痛,痛到麻木,痛到不知道痛。
后來我想,那也是在灰色的日子上面砍了一刀,想讓我窺視和記住那些日子的背后有些什么。
五
小時候,冬天總是很長。冬天的夜,長而且黑。走出屋外,雪的白光里,能看到一些東西模糊著怪異的影子,山和天空就沉沉的什么也沒有了。
幾家人圍著一家人的火坑,屋門一關(guān),黑,冷,就都在外面了。
大人們開始講一些鬼啊狐啊的怪異的事情,孩子們緊緊抱住大人的腿,張了耳朵去聽,又是驚奇又是恐懼。
父親曾講過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說是爺爺死的時候,父親正在辰溪煤礦工作,離家好幾百里呢。得到爺爺?shù)乃烙崳丬嚢〈]日沒夜地往家趕。船到北溶鎮(zhèn)之后上岸,得走路回家,那時候天已落黑。走到紅巖殼路段,怪事就出來了。
巖殼是石洞的意思,紅巖殼卻并不是紅色的石洞。那個地方原是一面紅巖石的山,筆直。人們在山腰石上鑿出一條路來,路深入巖石中,下面的巖石懸出去,上面的巖石罩過來,有點像洞,也就叫紅巖殼了。
那段路因為巖石和樹的籠罩,白天里都很少有陽光,據(jù)人說常會有些陰森的事情。
父親走到紅巖殼,坐在路邊石上歇腳,就有東西開始撕搶手中提著的兩塊肉。睜大眼睛,打開手電去瞧,卻什么也沒看到。
父親說那年是一九六○年。那年月,肉可是極稀罕的東西。
父親一輩子膽子極大,知道事情古怪,便趕快起身護(hù)著肉離開。那些不明的東西一路追著,抓搶那兩塊肉,有時還發(fā)出吱吱呀呀的怪聲,一直到完全走出紅巖殼路段。到了敞亮的地方,拿手電照著仔細(xì)看,肉上面有很多指印。
父親說,跟他搶肉的,不是鬼就是妖。
后來,我知道一九六○年的前后幾年,大災(zāi),餓死了很多人,爺爺就是其中之一。人把地皮上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想來鬼與妖也和人一樣要吃卻沒得吃,于是見到肉也就搶了。
這世界,按有些人的說法,有人界,鬼界和妖界,這些界看樣子都有賴于人界的豐足與和諧。當(dāng)然,這是我現(xiàn)在的胡思亂想。
六
土地坡村子的對面,也是一座大山。那里沒人住,林子密,我一直以為那里有很多神秘的東西存在。
應(yīng)該是讀初二的那年,有一次放假回家,我想幫母親做點事,便去對面山上砍柴?,F(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那天是因為什么沒有找到一個伴,我一個人去了。第一次獨自上山進(jìn)林子,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緊著。我一面砍柴,一面為了林子里的每一個響動擔(dān)驚受怕。一會兒想黑林子里會不會鉆出虎豹蛇蟲,一會兒又擔(dān)心哪個陰暗處是不是藏著鬼怪。
我不停地默念書本上學(xué)到的一點唯物主義知識,抵御著心中不斷擴大的恐懼。柴夠了,我背起來飛快地走,也沒感覺到背上的柴有多重。一口氣到了山腳小溪邊,便放下柴火歇息。小溪邊敞亮,離村子也近,雖然還是沒有一個人,但所有的恐懼都消散了。
洗了手臉,坐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歇了一陣,我的玩心又起來了。那時,我只有十三歲。
我找來一截比較粗的茅草桿,在中間部位鉆幾個孔,插進(jìn)幾截小茅草桿,做成了一架小水車。水車放到一處小水槽上,便呼啦啦地轉(zhuǎn)了起來,還甩起了亮亮的水珠。
我出神地看著小水車,那有節(jié)奏的旋轉(zhuǎn),還有水流的輕聲細(xì)語,讓我整個人都恍惚了。
突然,溪的上游不遠(yuǎn)處有響動。抬頭,見一小動物正低頭在喝水,全身明黃色的細(xì)毛,絨絨的,毛尖在陽光下閃亮,體格看起來很輕盈。那是只麂子。我聽父親說過,麂子暗灰色的多,黃色的極少見。
因為驚奇,我“啊”了一聲。
小家伙聽了聲音,猛然抬頭。我和她四目相對。她那對眼睛很清很亮,像這小溪里的水,透明似的。
小家伙轉(zhuǎn)身跑了幾步,又停下。我看著她笑。她對我張了張兩只耳朵,擺了擺頭,然后掉頭朝山上飛跑,像一支黃色的箭,一會兒就在林子里消失不見了。
那之后過了一年多,我已經(jīng)讀高一了。有一次放假回家,母親叫我到山腳小溪邊放牛。那時已分田到戶,原來生產(chǎn)隊的牛也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是一頭大水牯。大水牯耕田犁地沒得說,就是兇。
我把大水牯趕到溪對面林子邊的山坡,就任由它去。反正,那里草多,也沒耕地和莊稼。
我回到溪邊,坐在一塊大石上,掏出隨身帶的小說來看。正看得入迷,就聽到大水牯哞哞地叫。那叫聲不大正常,像是很憤怒。
我吃驚地抬頭看,見大水牯已爬到一堵崖邊,昂首朝著崖上的林子大叫。
我心想事情有點不對,大水牯可能遇到了什么怪事。雖然心里有點發(fā)毛,但因為怕牛有危險,我還是硬著頭皮跑上山去。
我站在離水牯四五尺遠(yuǎn)的地方,看那懸崖和崖上的林子,好像也沒什么古怪。
我上前去拉水牯脖子上的繩子。拉了兩下,水牯不動。拉第三下,水牯猛地回過頭來,雙眼通紅。
我嚇壞了,轉(zhuǎn)身沒命地跑。水牯在后面狂追。
眼見就要追上了,左邊的林子里,一支黃色的箭呼地竄了出來。不知怎么,我也力氣速度陡增,隨著那支黃色的箭飛奔。
山腳下,小溪兩邊都是田,小溪應(yīng)該有差不多兩丈寬吧。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我跟著那黃色的箭,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沒有任何遲疑,一下子就躍過了小溪,到了對面的田里。大水牯追到溪邊,停下了。它沒力氣,或者沒勇氣躍過近兩丈的溪面。
那只黃色的小生靈,還是朝我豎豎耳朵,擺了擺頭,然后朝溪的上游射去,像一支箭。
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當(dāng)時的那一跳好神奇。后來,我在相同的地點試過很多次,都沒有成功。正常情況下,我是無論如何跳不過那道溪的。
七
覃府埡以前只有三戶人家,卻是個出人物的地方。除了前面說到的覃元伯,我認(rèn)識的還有一戶人厲害,主人當(dāng)了多年的大隊支書。支書的母親更是個奇人。
支書的母親叫什么名字,村里人好像都給忘了,只叫她覃大姑。我認(rèn)識覃大姑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覃老太婆了,人極瘦,像只有骨頭,但額上光光的沒有皺紋,兩個眼睛黑得有神,射出的光刀子一般,而且詭異。
覃大姑有些本事。在我眼里,她就是在書上看到的巫婆。
比方說,她能給人治病。和一般草醫(yī)不同,她給人治外傷,先是往人傷口上噴兩口水,再將一大把草藥在口中嚼碎后捂到傷口上,最后還要閉上眼睛,念一陣咒語,用手指在傷處隔空畫一些符號。一切弄停當(dāng),她睜開眼,長長地呼一口氣,一次治療才算完。
她也給人治別的內(nèi)科病,靠的是一碗“符水”。她拿來一碗水,用一根筷子在水里畫一些符號,然后當(dāng)著病人的面把筷子吞吃掉,就叫病人喝掉那碗水,還念念有詞地說包醫(yī)百病。吞吃筷子的本事我是聽村里人傳的,沒有親眼看到,不知是真是假。
覃大姑結(jié)交人有一套,也舍得。有好些年,鎮(zhèn)上來的體面人物一般都住她家。但是,村里也有人傳,她在家很是小氣,她兒子的第一個媳婦就是她的小氣給逼死的。
在村里人一般都吃草根樹皮的年月,她家大米煮南瓜或紅薯幾乎天天有,偶爾還吃點雞或肉什么的。不過,雞或肉除了拿來招待體面客人,她都是背著媳婦,自己和兒子分著吃。新媳婦活得做,好吃的就別想了。
有一天,媳婦趁覃大姑和兒子外出有事,偷偷蒸了只雞吃。因為怕人撞見,吃得急,一塊大雞骨頭卡在喉嚨上,閉了氣,死過去了。覃大姑和兒子回家,見媳婦死了,當(dāng)天就弄了口棺材,草草埋了。
村里有吃風(fēng)水飯盜墓的,以為她家有錢,死了人應(yīng)該有些隨葬品,當(dāng)晚就去挖了墓開了棺。盜墓的有個祖?zhèn)鞯牧?xí)慣,拿死人東西前得把人扶起在背上拍兩下,說聲得罪。
這一拍,咕嚕一下,把個死過去的媳婦給拍活了。盜墓的固然飛也似的逃了,新媳婦摸黑回家,覃大姑母子也被嚇個半死。
從那事以后,覃大姑對媳婦更不好了,逼著做更多的事不說,還常咒天罵地,甚至不給飯吃。有一天夜里,媳婦跳了她家門前的井,撈出來時已經(jīng)沒氣了。這回,真死了。
覃大姑活到七十七歲。在一個冬天,離過年只一天,臘月二十九,她死了。她死的時候是坐著的。聽人說,她躺棺材里兩天,氣色都和活著時候一樣,還有些紅潤。
她兒子為她停棺七天七夜。那年月雖沒有所謂的道場法事,但敲鑼打鼓是有的,也算熱鬧。因為她家和我們家還有些親戚關(guān)系,這七天七夜中的某一夜,母親帶著我去了。
那一夜,我趴在母親的腿上沒睡。她家后山黑林子里,貓頭鷹也叫了一夜。
現(xiàn)在,我偶爾還會憶起覃大姑。憶起的時候我就想,要是覃大姑活到現(xiàn)在,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八
我家的上面,隔一個坎,有一戶戴姓人家。那家人有好幾個孩子,是六個還是七個,現(xiàn)在我真的記不清了。有四個女孩我記得清,女孩中的老二叫秋英,長得有點點黑,但好看。她比我大三歲,可讀書遲,到上學(xué)的時候,就跟我一個年級一個班。那時候土地坡的學(xué)校是方圓幾十里最大的,有初中,小學(xué)每個年級都能單獨開班,不再是幾個年級一個班一個老師上課。
秋英老喜歡跟我一起。那時候我小,什么也不懂。有一天放學(xué),她拉我到學(xué)校附近的一塊田里,躲到草垛后面。她解開衣服,要我摸她的胸。她的胸前有兩個鼓起的小小的奶,像兩個雞蛋。我猶猶豫豫把手放到她的奶上,她突然大叫了一聲。她這一叫,我們都嚇了一跳,各自飛快地跑開了。
那以后,秋英不再跟我一起,也不再跟我說話。
我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村里的初中停辦了,考上初中的都要去鎮(zhèn)上上學(xué)。去鎮(zhèn)上上學(xué)的學(xué)費比在村里上學(xué)貴了很多,要十多塊,我和秋英家里窮,拿不出。家里面都說,要是我們自己能弄到學(xué)費,就讓我們讀書。
我和秋英便天天上山砍茅草稈,背到鎮(zhèn)上去賣。記得是六角錢一斤,鎮(zhèn)上河邊縣里造紙廠專門有人收,當(dāng)場過秤,當(dāng)場給錢。
天天在一起,從早到晚,秋英也不大跟我說話。我個小,力氣也小,她那時有點像個大人了,常常幫我,幫我的時候也不出聲。
我們砍茅草桿的最后一天,秋英的右手拇指被茅草葉劃了很深一個口子,流了很多血??粗鞑恢谷掏春瑴I,我急忙扯了一莖茅草的嫩葉,放在嘴里嚼爛,然后捂在她的傷口上。說來也是奇事,血居然被我止住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以為茅草葉是世上最好的止血藥。在給她用破布條包傷口時,我看見淚在她的眼里轉(zhuǎn)圈圈,但始終沒有流出來。
那一天,我們到鎮(zhèn)上賣了茅草稈,回來的路上把很多天來賣的錢加起來算了算。我們都已積攢了二十多塊,足夠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了。
我們坐在小溪邊歇息。我望著山上成片成片的茅草,有的已經(jīng)抽出了紅色或白色的穗子,風(fēng)吹著它們,像是在舞蹈。
突然,我看見秋英坐在那兒落淚。我吃驚,忙去問她。她用水洗把臉,笑了,說,想起過幾天能到鎮(zhèn)上讀書,高興呢。她笑得很燦爛。
到快要上學(xué)的前幾天,事情起了變化。秋英的父母不讓她上學(xué)了,要她把錢交出來,給她的兩個弟弟上小學(xué)。秋英不干,挨了一頓打,傷心地哭了幾次,最后也只得把錢交了。
我去鎮(zhèn)上上學(xué)后,很少能見到秋英。放假回家碰到,也只是打個招呼就走,并不多說話。她長高了,更好看了,但臉上沒有笑意。
我上高一的那年寒假,放學(xué)回家的那天,天很陰沉,飄著雪花。我一個人從鎮(zhèn)上走回村子,走到我跟秋英砍茅草稈的那面坡,就見秋英穿了一件大紅衣服坐在路邊,脖子上還系著條綠色的絲巾,很好看。她的臉上微黑中帶著白,沒有血色。
我走近,說你怎么在這里。她說我在這等你呢。我說等我做什么,她就不做聲了。我就說我們一起回去吧,她點點頭,跟在我的后面。
快到村口了,在一個岔路邊,秋英站住了,看著我掉淚。我說你怎么了,她說看見你高興。我說高興就不要哭啊,她說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你要考上大學(xué)。說完,她就轉(zhuǎn)身沿小路走了,我朝她喊你去哪里啊,她沒回答,飛雪中那紅色的衣服綠色的絲巾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我呆呆地站了半天,想不明白在這大雪天里,秋英要去哪里,做什么。那條小路通往山腳的小溪,這樣的天氣里,雪把路埋得都看不見了。
回到家,我把事情跟母親說了。母親一聽,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喊來在屋外劈柴的父親,兩個人輕聲說了幾句,然后拿了些紙錢到堂屋的神龕下去。我不懂父母在做什么,便跟了去。只見母親一面燒紙錢一面口中念叨,秋英好孩子,我知道你死得委屈,我給你燒些錢,求你不要再來找我們家建平了(建平是我的小名)。
聽了母親的念叨,我全身都冷了,冷得止不住地抖了起來。我跑到屋里的火坑邊,傾著身子烤火?;鹂永锏牟窕馃煤芡?,但我還是很冷,止不住地抖。
后來,母親告訴我,半個月前,秋英的父母要她嫁給落坪村的一戶人家。人都說那戶人家有錢,但兒子是個半傻子。秋英的父母收了那戶人家八百塊的彩禮。秋英沒說答應(yīng),也沒說不答應(yīng)。當(dāng)然,父母收了彩禮,秋英答不答應(yīng)都一樣。送彩禮的人前腳走,秋英后腳進(jìn)了自己的房。她上吊了,沒有人知道。第二天,她的父母弄了幾塊板子,把她埋在了山腳的小溪邊。
那是一九八一年。八百塊,對土地坡人來說,是好大好大的一筆錢。
九
最近幾年,我老是夢見自己回土地坡。也怪,每一次,都會夢到村子里死人。更怪的是,有幾個夢,沒過多久竟然成了真。就像冥冥之中有一個神靈,把他的預(yù)測在我的恍惚中演繹了出來。
比如,去年臘月的某個夜里,我夢見死去了好多年的大伯坐在老屋的門口曬太陽。他斜躺在一張?zhí)梢紊?,蓋了一床老棉絮。冬日里暖和的太陽曬得他的小眼睛瞇了起來,長長的白胡子在微風(fēng)里一飄,又一漾。那個時候的大伯,就是個快要得道的半仙。
見我從旁走過,大伯也不睜眼,悠悠地說,回來啦,我跟你講,垴上戴家,你二家公(外公),過幾日就要跟我去了。
我狐疑,想那二家公不到七十,據(jù)家里人閑話,人家身子還硬朗,怎么會過幾天就跟大伯走呢。正想著,夢就醒了。
春節(jié)前,我回家,聽父親說,二家公死了,日子是臘月二十三。二家公死在山腳下小溪的一個小潭里,那小潭的水淺,還淹不過二家公的膝蓋。村里人都傳,二家公定是撞了鬼,被鬼摁在水里悶死的。我從來不信有鬼,但不管信與不信,二家公總是死了。
臘月二十九,我回了趟土地坡,給祖先們送年夜飯。給祖先送年夜飯是北溶一帶鄉(xiāng)村的舊俗,記憶里,每到臘月二十九或三十,土地坡村子邊的山里,坡頭垴上便香煙繚繞,爆竹熱鬧。近些年來,村子里人少了太多,年關(guān)時祖宗們的墳前也冷清了。偶爾,某個角落的幾陣爆竹,也驅(qū)不走山里的寂寞。
在祖宗墳前叩頭祭拜時,我知道自己與那些躺在地底下的人們,除了血緣,還有一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我與山腳下的這個小小村子,也定有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這種關(guān)聯(lián),一直都存在,還會一直存在下去,真切,但說不清楚。
神秘這種東西,是一張紙的反面,而通透是正面。正面與反面是分不開的。就像白天與夜晚。夜晚不只有黑暗,還有別的東西。所以,神秘,除了子虛烏有,也應(yīng)有一些實實在在的事物,它們發(fā)生,或者消亡,只是我們不知道或看不見罷了。
祖宗們墳前的墓碑,有好些都已被風(fēng)雨侵蝕得蒼老了,就如土地坡如今的老態(tài)龍鐘。我又一次感到,土地坡正在死去,土地坡人都已經(jīng)走向或?qū)⒁呦蛩麄兿蛲牧硗獾氖澜纭?/p>
多年之后,當(dāng)這里只剩下一片山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只有我,因了那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而魂歸這里的林中,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