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四月最后一天,天空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煙霧之中。
日軍陸軍中隊侵入馬莊后,國民黨第八十五軍的一個排率領(lǐng)剩余不多的戰(zhàn)士奮力反擊,日軍始終沒能跨過村頭的蔡河,從而沒能進入縣城。
戰(zhàn)爭膠著了兩天后的傍晚,無線電廣播里傳出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日本投降了!日軍也很快接到命令,炸毀了所有工事,趁著天黑,連夜從馬莊撤退。
自從占領(lǐng)馬莊和邢莊以來,日軍連日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家破人亡的的仇恨,在國軍戰(zhàn)士和老百姓心里燃燒著。把這些日本兵趕盡殺絕,扒皮吃肉,都不足以消解大家的心頭之恨。一直躲在親戚家的馬老五仇恨最深,想起逃生途中被炮火炸死的老伴兒和孫子,他更是對日軍恨得咬牙切齒。
天尚未黑透,八十五軍的戰(zhàn)士和村民從各個方向堵截撤退的日軍,馬莊村的上空槍聲大作,喊聲震天。馬老五扛著一把糞叉,懷著滿腔仇恨,沖回村子,追趕四散逃竄的日軍。
路過自己家門兒,馬老五推開被燒焦的大門走進院子。見房子尚好,未被燒掉,他心里略微感到慶幸,顧不得進屋看看,就又大步奔外面走去。
就在馬老五走到大門口,正要離開院子時,突然聽到幾聲呻吟。他立刻警覺起來,他沒有打過仗,沒有槍,要是在院子里和日軍遭遇,僅僅靠手里的糞叉打勝拿槍的日軍,他心里沒底。但是心里燃燒著的仇恨令他沒有退縮。他握緊手里的糞叉,順著斷續(xù)的呻吟聲摸過去。
聲音是從院子西頭的紅薯窖里傳出來的。紅薯窖的玉米桿蓋頂早已坍塌,只剩一根木梁橫在上面,晚上看去窖口像一個長長的黑洞。馬老五貓著腰,屏住呼吸靠近窖口。先用糞叉在窖口晃了兩晃,見沒動靜,他試著探過頭去往里面看。這一看不打緊,把他嚇了一大跳:昏暗的窖里,有一張稚嫩的娃娃臉,在黃綠色的日軍帽子下瑟瑟發(fā)抖,一雙大大的眼睛顯得格外驚恐。馬老五正要喊人過來,這個日本小兵在窖里拼命朝他搖頭,用手指著自己的腿,小聲嗚哩哇啦地說著什么。見到小兵流血的腿,以及眼睛里的驚恐,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馬老五知道這是一個慌亂中掉進紅薯窖內(nèi)的小兵,從一張稚嫩的娃娃臉上,他估計這孩子也只有十三四歲。他突然想到自己那十歲的孫子,也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可惜被萬惡的日軍炮火炸死了。想到此,他心頭的怒火又開始燃燒起來,他怒視著地窖里的小兵,嘴里小聲罵著:“小日本鬼子!都是你們害死了我的孫子。活該掉進來!”
說完,他用糞叉往地窖里戳了幾戳,就出去叫人。轉(zhuǎn)身時,他又看到了那雙可憐的眼睛,還有帶著稚氣的哭聲。
馬老五有一個侄子,一九三六年被國民黨抓壯丁拉去部隊時,也是十五歲,被抓走時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突然就變成了血腥戰(zhàn)場上的士兵,一去很多年,再無音信,也不知道如今是死是活,母親的眼睛都哭瞎了。面對地窖里的孩子,他開始猶豫了。
月亮升起來了,院子里有些恍惚的月光。外面響起追趕日軍的喊聲。
聽到喊聲,馬老五心里又鼓起了勇氣,拎著糞叉走出院門去叫人。
走出大門,他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地窖里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兩把探照燈,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會兒變成了孫子臨死前掙扎的眼睛,一會兒又變成侄子被拉走前那驚恐的眼睛。馬老五心里斗爭著,腳步越走越慢,走到胡同口,毅然調(diào)轉(zhuǎn)身子,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馬老五朝大門外望了望,輕輕關(guān)上大門。跑去牲口屋里搬來幾捆秫秸,把地窖蓋住,只留下一個口。他從口里朝里面小聲問道:“鬼子!今天遇到我好心,算你命大。你手里有槍沒有?嗯?有槍沒有?”
嚇得哆哆嗦嗦的日本小兵,在地窖里只是拼命地搖頭,馬老五又連問幾句,小兵仍是搖頭,嘴里嗚哩哇啦地說著。馬老五罵了一句:“他娘的!啞巴對聾子?!?/p>
他只好回屋去端來香油鐵燈點上,往地窖里各個角落仔細瞅瞅,沒發(fā)現(xiàn)有武器。于是他拿來一把菜刀攥在手里,又搬來梯子下地窖。落地那一刻,他朝小兵揮了揮手里的菜刀。
小兵嚇得舉起雙手,連連往后面挪著,嘴里仍舊嗚啦嗚啦地叫著。馬老五點上油燈,放在地上。右手仍不敢放下菜刀。他用左手拉了拉小兵的那血淋淋的褲腿,小兵疼得哇哇直叫。馬老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上邊,朝小兵擺了擺手,又朝小兵比劃了一個槍斃的動作。小兵咬著牙不再出聲。馬老五一邊扯著小兵破爛的褲腿,一邊說:“哎呀你看看,這是被刮爛的,肉都刮爛了。我得給你弄點藥包上?!?/p>
馬老五站起身,指著地窖對小兵說:“我明天去給你弄藥,你就待在這里,不能出聲,屙屎尿尿都在里面,多了我下鏟。記著哇,被別人發(fā)現(xiàn)就是死,我也會跟著倒霉?!?/p>
馬老五說完,也不理小兵是否明白,端著油燈爬上去。到屋里翻箱倒柜找來一身兒破爛衣服,丟進地窖,示意小兵脫下日本軍裝,又用鉤子勾上來拿去灶屋燒掉。剛點著火,他又慌忙把小兵的綠色棉襖揀出來,把剩下的燒掉。他怕小兵凍死,又把綠色棉襖丟進地窖里。
后來的日子里,馬老五天天用繩子吊一個糞筐,把吃的喝的以及藥品往地窖里送,然后要小兵把垃圾糞便放在糞筐里吊上來。偶爾也會下去,聽小兵嗚哩哇啦的說話,他也教小兵說簡單的中文,除了“餓,渴”等簡單的語言,他還教會了小兵叫他“大爺”,他是怕萬一有人發(fā)現(xiàn),也好應(yīng)付。
戰(zhàn)爭徹底結(jié)束了,馬老五也脫下了軍裝,像戰(zhàn)前一樣種地、生活、照顧小兵的生活。大約過了一個月,小兵的腿傷養(yǎng)的差不多了,能在地窖里來回走動。有時候還站在地窖口向上面“大爺大爺”地喊話。
馬老五在打魚的時候扭了腳,忍著疼把梯子放進地窖,晚上讓小兵上來。小兵第一次從地窖里出來,一切熟悉又陌生。在廚房里昏暗的油燈下,他摸著鼻子對著馬老五憨笑,馬老五指著自己的腳,告訴他扭傷了腳,不能動,要小兵自己學(xué)著做吃的,又叫他吃完馬上回地窖里。
保長把全村的人召集到一起開會,傳達政府關(guān)于清理漏網(wǎng)日軍的動員令。馬老五心里有鬼,不敢缺席,顛著腳去參加會議。會議上他聽得很認真,生怕漏掉一個字,散會時,游手好閑的淘氣兒還和他打趣:“老五叔,你家里沒藏著小日本兒吧?”
馬老五心里一緊張,連忙罵道:“我家里咋會有鬼子兵,看我不打你這臭嘴。”說完,便顛著腳回家了。
進了院子,馬老五關(guān)上大門。跑去廚房端著油燈去地窖口,往里面一看,地窖里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件綠色棉襖,疊得整整齊齊擺在地上。
作者簡介:崔加榮,1973年生于河南省沈丘縣,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微小說》雜志執(zhí)行主編,曾發(fā)表小說《又見槐花開》《雞飛蛋打》等數(shù)十篇,詩歌《麥田》《三月的風(fēng)》等六十多首,出版小說集《又見槐花開》、詩集《花開四季》《在路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