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寒
祖父老了的時候,要求單獨住到二哥那棟空房子里,他知道我們不會答應(yīng),事先準備了幾條理由。
他最先說到的是房子的問題。他說這棟房子本來就不寬,他占了間大的,結(jié)果搞得一家人鼻子眼睛擠在一塊。他的目光從我們臉上掃過,大概沒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便緊鑼密鼓地說出了第二條理由。你們這客來客往,我一個老人成天咳嗽,還喜歡把痰吐在地上,外人看了不好。他所指的客就是我那幾個愛好讀書寫作的朋友,他們確實來得勤了一些,隔三差五一起吃飯喝酒,酒后東西南北地瞎聊,直到夜深了才散去??伤麄儚奈窗炎约寒斪魍馊?,對老人也恭恭敬敬的。祖父見我們不表態(tài),順手拿起身邊的煙筒裝了煙在火籠里點著,吸幾口后接著往下說。話語氣變得柔和,語速也慢了下來,等到一個字的尾音完全消失后,另一個字才從他那張干癟的嘴里磨磨蹭蹭爬出來,像邁開他那雙老腿時一樣左顧右盼,透出一個人暮年的無奈和感傷。他可能覺得,以這樣的語氣說出最后一條他認為最重要的理由,就能把我們逼到墻腳,乖乖就范。他說我年紀大了,怕吵,安靜對身體有好處,我還想多活幾年。我和幾個哥哥正準備好言勸解,畢竟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單獨住著讓人不放心。沒想到父親先開口了,他說,由他去吧,他就是固執(zhí)。父親這句話是信口而出的,沒帶什么情緒,只是表明他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由這句話我想到另外一些東西,衰老是每個人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說不上多么悲傷,但至少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就像祖父年輕時備受稱道的果斷到了老年就變成了父親嘴里的固執(zhí)。實際上,祖父并非一個固執(zhí)的人。父親倒是真的脾氣固執(zhí),喜歡認死理,只是他自己從來不肯承認。有時候我們會在無意中提及,他聽了滿臉的不快,像是揭了他的傷疤。我固執(zhí)?笑話。他一臉的憤憤不平,把煙筒在地上磕得撲撲響,從鼻子里蹦出哼的一聲,那聲音冷冷的,充滿了蔑視。然后把頭扭向另一邊,半天沒有話說。
我周末去看祖父,二哥那棟房子離我不遠,就二里地的樣子。每次我吃過早飯走到那里,祖父還在燒火做飯。他背對著我蹲在土灶前,灶膛里塞滿了柴,冒出的黑煙在屋里翻滾,嗆得他直咳嗽。他揮舞著雙手,把火鏟、火鉗和吹火筒弄得乒乓作響,嘴里罵罵咧咧,一會怪柴生了燒不著,一會怪灶壞了,要拿把鋤頭來挖了它。我能想象出他的表情,眉毛皺成一座山的形狀,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難解難分,渾濁的老眼里堆滿了一點即爆的火星。他這個樣子讓我覺得可憐又好笑,他并不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怎么到老了反而放棄了寬容,開始和生活對抗?等他站起身回過頭看到我時,臉上立刻晴朗起來,多得無處安放的皺紋像被陽光燙得熨熨帖帖,一個個搖搖晃晃的老年斑也似乎從這晴朗里得到了明亮的光芒。我把裝著酒和油餅、橘子的薄膜袋遞給他,他嘴里推說不要,順手接了過來,放到桌上。折回來對我說,不要老給我買東西,你要留點錢,以后還要討老婆,你代課那點工資怎么夠用。這是他幾乎每次都要對我說的話。我一邊答應(yīng),一邊看著他的臉。那張臉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變化,似乎時間突然變得仁慈,停止了對他的斧鑿刀刻。事實上,時間只是藏了起來,不分晝夜地啃食著他躲在身體暗處的部件。他那高大的身軀,就像一臺瀕臨報廢的機器,不知道哪一天便會突然停止運轉(zhuǎn)。這個老人是我的親人,我身上流著他的血,面對著他,我無暇去想我的未來。他今天還好好地活著,有可能明天就看不到山頭升起的太陽。而我后面的日子,還長過一條流水。
碰上早春晴好的天氣,祖父會搬把椅子坐在屋坪里。屋坪前面有一小片抽出嫩葉的油桐,對著油桐的是一壟梯田,各種雜草簇擁著紫云英把田泥蓋得嚴嚴實實。田邊的小溪里,前幾天剛漲滿的溪水在信馬由韁地歌唱。太陽從很遠的地方把光線拋撒過來,沐浴在陽光里的泥巴屋明亮而溫暖。祖父把一把獵槍直直地掛在曬衣服的竹篙上,烏黑的槍管躺在槍托上,乖得像一個酣睡的孩子。祖父定定地望著,他剛給槍管搽過油,潮濕的黑色閃著柔潤的光,從那樣的光芒里,祖父能看到很多我看不到的東西,幽深的山澗,狂吠的狗,奔跑的野豬,青煙正在飄散的槍口。時間像一條看不見的鏈子,把這些碎片一一串起來,祖父從中看到了自己,背著獵槍走在這條路上,山水照亮了他矯健的影子。
雨后初晴的早上,吳三是第一個來的。他背著獵槍,肩上搭著個灰布褡褳,悄無聲息地從門口開滿花朵的雪梨樹下冒了出來。他那張寬臉上蕩漾著笑容,露出下顎缺了顆門牙的洞,據(jù)說那顆牙是在追趕野豬時摔斷的。他那副樣子,不像個嗜血的獵人,更像一個慈祥的教書先生。他剛坐定,老姜就領(lǐng)著另外幾個人來了,身后還跟著三條狗,兩條黃的,一條黑的,吐著濕漉漉的打著斑點的舌頭。他年紀偏大,胡子拉碴,戴著頂藍色的呢子帽子,上面的絨快要落光了。他馴的狗遠近有名,他一坐下,那三條狗就躺在他身邊,潮濕的目光里隱藏著重重殺氣。只要他一起身,那三條狗立刻跟著站起來,他和狗之間,早已達成了高度的默契。祖父不止一次提起過他,老姜是有真本事的人,在山上找到野豬腳印后,他只要用手在腳印里一拍,三條狗就順著腳印追,一邊追一邊叫,不出二里路,狗一陣狂吠,野豬就被趕出來了。他邊說邊蹲下身子比劃,好像不這樣不足以體現(xiàn)老姜的本事。
幾個人坐在屋坪里喝過茶,吸完煙,祖父開始安排行程。出現(xiàn)在他嘴里那些地名陌生而古怪,下嶺窩、龍王排、寒婆坳、老虎巖。那些地方都是他們所熟悉的,勝過熟悉自己的掌紋,哪里有山澗,哪里有深坑,哪里有水源,都了然在心。他們主要獵殺的是個頭大的野豬,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對母豬和乳豬開槍的。野豬躲在深林里,被獵狗追趕后,習(xí)慣從山坳里穿過,這種山坳在他們的行話中叫做“堂口”,祖父和吳三因為經(jīng)驗足,槍法好,都是守“堂口”的重要獵手。
商量好后,一行人沿著屋后的山路出發(fā),三條狗歡快地走在前面,如一支深入敵后的隊伍,轉(zhuǎn)眼間,人和狗淹沒在山花爛漫的大山之中。等到傍晚回來,便有兩個人用木棒抬著一頭野豬,通常是兩百斤以上的公豬,黃色或者黑色的毛,粗糙,稀疏,兩顆獠牙越過嘴唇,像蒙古人的彎刀。母親把水燒開,一干人七手八腳地把野豬去毛、開膛。開第一槍的多分一個豬頭,狗分一條腿,剩下的所有人平分,這是沿襲已久的規(guī)矩。
這樣的場景也不是經(jīng)??吹?。平時,祖父喜歡獨自背著獵槍外出,在附近的山里轉(zhuǎn)一圈,沉沉的槍聲響過之后,帶回來斑鳩、竹雞、野雞、野兔,運氣好的時候,還有山羊、獾豬、豪豬和果子貍。這樣“打野銃”的日子居多。祖父將獵物帶回來往屋坪里一丟,便再也不管了,搬把椅子遠遠地坐著,一聲不響地抽煙,收獲對他來說好像不是一件高興的事情。那些獵物有的還睜著眼睛,瞳孔里被無盡的死灰所占領(lǐng),皮毛耷拉著,殘留的血漬隱約可見,再沒有了那種在林子里蹦跳飛翔的生氣。它們是不幸的,接受了猝不及防的死亡,終結(jié)它們生命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祖父。有時候看著不忍,心頭會掠過一絲悲傷,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作為獵人的祖父的殘忍和兇悍。不過,這像風(fēng)一樣飄過的悲傷很快被飯桌上香噴噴的美味所取代。
祖父曾經(jīng)說起過一件事情,他說他打過一只老虎。那天天快斷黑了,他看到一只像貓一樣的東西往樹林里鉆,他抬手一槍。當他進入樹林,看到一只躺著的老虎時,心猛地往下一沉。我說老虎為什么不能打?是害怕嗎?祖父說那倒不是,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當時我有些不相信,我以為人始終是怕老虎的。直到后來才慢慢認可祖父的話,特別是讀過英國作家萊恩的一本書后。她寫道,非洲草原上的獅群見到手持標槍的馬賽人遠遠地走來,便嚇得四處逃竄。它們知道,這個皮膚黝黑牙齒雪白的物種,比它們更加兇殘,隨時會置它們于死地。祖父繼續(xù)說,老虎是山里的王,是打不得的。為此,他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出去狩獵,任誰都喊不動。而母親堅持說那是一只豹子,她判斷的標準是老虎頭上有一個王字,而這個十幾斤的像老虎的東西,連王字的影子也沒有。至于到底是老虎還是豹子,誰也說不清了。祖父說起這件事時,表情變得極其復(fù)雜,似乎能看到一個獵人的驕傲,又能看到他的懺悔。
記憶中,我有幾次提出跟祖父去打獵,我對作為獵人身份的祖父充滿了好奇,我想知道一個獵人孜孜不倦地在山里奔走,是享受大山帶給他們的踏實還是獵殺那一瞬間的快感??粗寂艿墨C物在槍聲中倒下,然后絕望地掙扎,最后在恐懼中死去,這對于獵人來說,應(yīng)該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就像釣魚人看著魚在魚鉤上絕望地撲騰起陣陣水花。沒想到祖父生硬地拒絕了我。他一臉的慍怒,似乎我的話嚴重地攪亂了他愉快的心情。后來我才知道,或許因為狩獵是一個危險的活,祖父才不帶我去。谷山就是因為一件事被迫離開了祖父那支打獵的隊伍。有天下午,在竹頭坡圍獵一群野豬時,守在半山腰的谷山聽到不遠處的樹叢里有響動,為了打第一槍多得一個豬頭,他在沒有看清的情況下扣下了扳機,結(jié)果將老姜的一條狗打傷了,腸子都流了出來。老姜找祖父要說法。祖父是這支打獵隊的頭,他認為,如果是新手,還情有可原,但谷山是一個老資格的獵人,為了得一個豬頭,竟不惜犯狩獵的大忌,這是不能容忍的。祖父說,讓他離開吧,幸好是傷了一條狗,萬一傷了人呢。
有一次,我去看祖父,太陽很好,我們坐在屋坪里說話。他突然放了手里的茶杯對我說,你去我房里的柜子里拿那個布袋出來曬一曬。我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布袋,那個袋子和獵槍一樣,陪伴了他大半生。里面裝著很多東西,有裝火子的鐵皮盒子,灌鐵砂子的小竹筒,還有裝硝的牛角。祖父把這些東西一件件擺在一張小方桌上,這些長期閑置的物什,落滿了灰塵,有些還長了霉。這里面有槍聲、硝煙,有掙扎和血與火,還有絕望的嚎叫,它們牽動我記憶的觸角,把我又一次帶回祖父熬土硝的日子。
初夏將至,一大早,祖父拿著把鏟子,從那棟倒塌的牛欄屋的墻腳刨半筐土出來,過篩后倒進一口舊鍋里。鍋擱在幾口土磚搭好的灶上。在鍋里加上水,燒開后用筲箕過濾,這樣反復(fù)幾輪,最后將水舀進一個盆子里。第二天,盆子里的水結(jié)成了冰一樣的東西,發(fā)出亮閃閃的光芒。祖父將它們弄出來,用碾槽碾成粉末,再和同樣碾成粉末的木炭、硫磺混合在一起,放在木盆里,加少量水,用一根木棒輕輕地搗。黑色的粉末慢慢變軟,像一團經(jīng)過了反復(fù)揉搓的黑色面粉。這機械而枯燥的程序一直在緩慢中進行,像在考驗一個人的耐力。祖父笑吟吟的,手里的木棒始終停留在一種克制狀態(tài)。他告訴我,使大了勁,弄不好就炸了。不過,我從沒看到炸過。
一個多小時后,祖父把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放到簸箕里,讓太陽慢慢抽干里面的水分。過幾天,祖父把它們捏碎,再用一個小篩子篩了,簸箕里全是細細的粉末。祖父端一碗米湯,用刷子蘸了往上面灑,隨著米湯像細雨一樣落下,黑色的粉末變成了細細的顆粒。據(jù)說這樣不至于把槍膛堵死,導(dǎo)致關(guān)鍵時刻啞火。
到了傍晚,祖父撮一小撮黑硝放在一張紙上,劃一根火柴點燃,呼的一聲響,黑硝飛得無影無蹤,紙上連一點燒過的痕跡也沒有。祖父望著這張毫發(fā)無傷的紙笑起來,這意味著達到了預(yù)期的效果。若紙被燒出洞來,祖父就會連連搖頭,嘆息一聲,唉——磺多了?;嵌嗔耍醣銜a(chǎn)生橫力,向四周擴散,用這種硝,有可能炸膛,鬧不好會出人命。
有一年黑硝剛配好,嶺背獅子庵的鐘一就來了,他拄著一根拐杖,踉踉蹌蹌地進門來。他跟祖父說他家門口來了一群野豬,要祖父喊人去打。祖父半天沒有回話,鐘一不停地給祖父敬煙。祖父來者不拒,一袋接一袋地抽,煙嘴在火籠里燒得嗞響,滴出黑色的煙油。鐘一說,你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啊,我屋里上十畝的禾,正在抽穗,萬一野豬到了田里,今年就莫想吃飯了。祖父放下煙筒說,好,既然是這樣,我明天就喊人來。
當天晚上祖父就去喊人,第二天一早就出發(fā)了。這次準備充分,還帶了米,一口鐵鍋和幾個碗,像是進行一次遠征。這一次,祖父帶著這幫人追趕這群野豬,翻過一座座山,趟過一條條河,從鐘一家門口一直追到了江西萬載。最后,這十三只野豬中的三只公豬被打掉,一只母豬帶著一群豬崽被放生。家里人都以為祖父出了什么事,直到一個月后,祖父才滿面風(fēng)霜地挑著一擔野豬肉回來。
這一次狩獵使祖父的名聲更響了。有不少人慕名前來拜師。他們坐下來東拉西扯,軟磨硬纏。祖父一邊抽煙一邊陪他們說話,但只要一扯到打獵的事情,他就故意岔開話題,而且越扯越遠。后來他們明白了祖父的意思,再也不來了。村口的劉結(jié)巴不同,他認為和我們是一個村的,平時經(jīng)常見面,祖父肯定拉不下面子拒絕。有一次,他提了兩壺自己家釀的谷酒來拜師。祖父喜歡喝酒,很爽快地收下了劉結(jié)巴的酒,劉結(jié)巴很高興,以為祖父樂意收他為徒。沒想到祖父還是一口拒絕了。臨走時,他將前幾天打的一只野雞送給劉結(jié)巴,把他送到屋門口,拍著他的肩膀勸他不要學(xué)打獵,隨便干點什么都行。我當時問過祖父,為什么不收徒,他笑而不答。后來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山上的獵物也是有限的,帶的徒弟多了,再去狩獵就困難了。我暗地里佩服祖父,他學(xué)會了像讀書人一樣優(yōu)雅地拒絕,既沒有開罪人,又保證了自己的營生。
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公社武裝部長老吳喊人拿了槍去大王坑打野豬,結(jié)果一槍把一個砍柴的姓劉的小伙子給打死了,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老吳是個老好人,見誰都笑呵呵的,像彌勒佛一樣,沒想到出了這檔子事。盡管劉家原諒了老吳的過失,但他還是被開除公職,判了三年徒刑,監(jiān)外執(zhí)行。這件事后,一些原本經(jīng)常打獵的人都害怕了。我以為祖父也會放下獵槍,不再去打獵,沒想到祖父并未當回事。他說老吳出事,是不里手(內(nèi)行),既然在那一塊打圍,就得先清場,也就是朝著大山喊話,如果有人在山上,得讓他們離開。對方不肯離開,就得另找地方。我覺得祖父說得在理,我也相信,這一輩子,祖父不會放下獵槍,除非老得走不動了。
我三哥人聰明,成績很好,一家人都認為他是讀書的料子,在他身上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期待他有一天能走出這個山溝。有一天下午,正在讀高一的三哥突然把被褥和席子挑了回來,說什么也不肯去學(xué)校了。問他出了什么事情,他一聲不吭。父親十分生氣,家里那么多人,唯一一個會讀書的兒子再也不愿讀書了,這等于活生生地掐斷了他心頭那根希望的芽條。祖父一直沉默著,那天的晚飯只是象征性地扒了幾口,放下飯碗時說,我老了,以后的事就隨你們了。
三哥放下書包,走進地里成了農(nóng)民,家里的負擔又減輕了一分,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祖父知道,他手里的獵槍已經(jīng)完成了使命,這個家不再需要靠打獵來支撐了。那以后他再沒去打過獵,好像突然把這件事情給忘了。有一年暑假的一個上午,祖父突然說要去敬神。他要我和他同去,這讓我感到十分意外。祖父平日里是不敬神的,每次母親對著家里的神龕跪拜的時候,他只是遠遠地站著,平淡的表情傳遞著一個信息,這件事情和我沒有關(guān)系。那天,我們?nèi)チ耸镩_外的九峰寺,那是一座古廟,供的觀音菩薩,墻皮剝落,長著青苔的瓦檐掩映在高高的柏樹叢里。祖父買了香燭、鞭炮和好多錢紙。他說,待會你幫我燒錢紙,記住,要一張一張地燒。說完把一盒火柴遞給我。守廟的老頭和祖父熟,祖父點燃香燭后,他忙著敲鐘擊鼓,鐘鼓聲在沉暗的寺廟里響起,越過門前那一大片稻田,消失在遠處的群山中。祖父在神像前跪著,像一個笨拙的逗號,他的嘴巴不停地嚅動著,但沒發(fā)出任何聲音。我搞不懂祖父為什么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向神傾訴,只覺得那時候的祖父帶著幾分神秘的色彩。等我把那幾疊錢紙一張張燒完,回頭發(fā)現(xiàn)他還跪在神像前?;厝サ穆飞希娓干袂檩p松,臉上洋溢著笑容,步子邁得飛快。我?guī)状蜗雴枂査蛏裾f了些什么,但擔心他不高興,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大概是一個多月后,村子里來了一群豺狼。豺狼在村子里出沒算不得什么新鮮事,以前也經(jīng)常聽說,只是我從未見過。這次是我親眼所見,那天下午,我正在屋門口的路上玩,它們沿路而來,一共十三只,高高大大,一身金黃的毛油光水滑?;氐郊液?,看到大哥拿著祖父的獵槍準備出門,他大概覺得作為一個獵人的子孫,對付幾只豺狼不是什么難事。這時,祖父從屋里走出來,他松開銜著的煙嘴對大哥說,算了,由它們?nèi)グ?。說完轉(zhuǎn)身進了屋。大哥不敢違逆祖父的意思,把獵槍放回了原處,一臉的不快,搞不清祖父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也就是從那時起,獵人這個詞語徹底消失在我們的村莊,它重新回到一本詞典,成為記憶的因子,或者想象中那些吶喊、犬吠、黑夜、篝火以及人獸博弈的神秘、浪漫與孤獨。
獵槍一天天老去,握了大半輩子獵槍的祖父還是那副神情。但他身體里的部件已經(jīng)腐朽,他開始混淆白天和黑夜,讓屋里屋外這段短短的路也變得搖搖晃晃。他也和其他老人一樣,慢慢回到了一個孩子。有時候我和他坐在屋坪里,他指著一個過路人問我,那是誰啊。我告訴他那是村子里的誰。他哦一聲,一會他又指著另一個過路人問同樣的問題。問多了我也就有些煩了,但又不能發(fā)脾氣,就說不認得哩,不知道是誰。他一副惋惜的樣子,似乎是錯過了此生再難見到的故人。
只有對著那把獵槍和那個袋子的時候,祖父才是安靜的,目光里依然有一股清澈,像門前小溪里的流水一樣。這時候,我寬恕了那些過往,也大概理解了所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