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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工班長

      2019-07-16 08:56劉愛玲
      延安文學(xué)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蔣東子白城

      劉愛玲

      劉愛玲,中國作協(xié)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把天堂帶回家》、中篇小說《上王村的馬六》等。有作品獲全國梁斌小說獎及陜西柳青文學(xué)獎。

      那只狗在前邊一路碎步,走走停停,似乎在找什么東西。狗是黑狗,拱起的脊背上毛發(fā)紛亂,粘著柴草。從工棚那里透過來的大燈泡,到了這里,含蓄的光衰減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狗移動,是看不真切它的。

      狗是小黃先看到的,接著老蔣的雙眼才聚了焦,看到那東西順著防護網(wǎng)移動。小黃在前邊攆,一邊呵斥:去,走開!防護網(wǎng)那邊有下午剛做好的壓力井,水泥還未凝固呢,這只狗一進去就禍害了。于是老蔣也支撒著手?jǐn)f,想把那只狗攆開,讓它到別處去。

      村莊拆遷之后,工地進駐,周圍最讓人惱火的就是這些狗,以前看家護院的,現(xiàn)在沒了主人,成群結(jié)隊地游蕩。它們不知道自己被拋棄了,沒人喂養(yǎng)它們,它們得自力更生。也不知道它們是咋生活的,沒吃的沒喝的,但狗的忠誠讓它們堅定不移地守著這片廢墟,以為主人還會回來。反正,猛不丁的就能看到,沖出來咬了人的事也時有發(fā)生。前一段時間,一個女的,早上送孩子上學(xué),不知道怎么就在這個路口被一只流浪狗纏上了,虧得她大聲呼救,附近的環(huán)衛(wèi)工趕到,與民工一起把她娘倆從狗嘴里救了下來,送到了醫(yī)院。于是要求派出所打狗的呼聲甚烈。更有路上被車撞了的,血肉模糊的一團,每當(dāng)這時,老蔣都讓民工鏟些土掩埋了事,也算給那條狗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老蔣伸著手,像只大鳥,向前飛。他們剛在旁邊的小酒館喝了酒,那件事終于告一段落,老蔣的心下一松,就約了幾個老鄉(xiāng)出來,說是壓個驚。其實酒還是自己的瀘州老窖,卻一杯一杯喝了不少,出來被風(fēng)一吹,頭暈暈的。

      老蔣就是那時候腳下一滑墜入溝槽的。兩米多深的溝槽是幾天前挖的,電夯槌實了,等著進鋼筋水泥澆筑。老蔣直直地墜下去,從工棚那里透過來的光一下子就沒了。他感覺自己墜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向下再向下,跟著身邊的浮土碎石渣,嘩嘩的,沒有一處能抓撓。那些土沫子撲在臉上,睜不開眼,喘不上氣,落地的那一刻他的整個身心都松了一下子。

      其實這些都是老蔣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時的想象。兩米多深的溝槽,他這樣一米七的身量掉下去也不過兩秒的事。他感到鎖骨“咔吧”一聲,接著一陣刺入腦髓的疼痛淹沒了他。

      大家七手八腳把老蔣從溝槽里弄上來,他的身上已經(jīng)水洗了一樣,貼身的秋衣都濕透了。小黃沒見過老蔣這陣勢,在一邊抹眼淚,這個九〇后的小伙子是老蔣的小外甥,剛來工地沒多久。老蔣用微弱卻急促的聲音說,上醫(yī)院!上醫(yī)院!對于在西藏當(dāng)過五年兵,軍人出身的老蔣來說,這么慫的表現(xiàn)還是頭一次。

      找著縫隙往圍欄里鉆的那只黑狗早不見了,但老蔣,卻真的又被命運的黑狗伏擊了一下子。手術(shù)是當(dāng)晚做的,老蔣的感覺沒錯,那一聲“咔吧”弄斷了他的骨頭,他左邊的鎖骨被打了鋼釘,一個膀子都不能動,用個三角巾固定在胸前,像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

      老蔣靠在病床上打點滴,病房就成了他的辦公室,電話不斷。工地上百十號人,誰干什么都得他提前安排,還有攪拌站來的混凝土,幾點進工地,倒哪兒,都得操心到。得虧有小黃,每天開著那輛昌河面包,一趟趟把工人送往不同的工地。

      素芬燉了雞湯到醫(yī)院,推病房門的時候老蔣的電話正打得不亦樂乎,他用那只好手把電話貼在臉上,正跟誰說一個施工的技術(shù)問題。素芬聽不懂就不吭聲,等他放了電話,素芬說,關(guān)機關(guān)機!你就不能讓他們自己解決嗎?這回輪到老蔣不吭聲,看著素芬盛雞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素芬端起湯都要喂他了,他才說,不行,我還得打個電話,不緊著要點錢過來怎么行?

      也是,這百十號人,哪天的吃喝生活不得兩三千才轉(zhuǎn)得開?

      老蔣來白城二十年了,來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農(nóng)田,一派田園風(fēng)光,現(xiàn)在這里已是高樓林立馬路縱橫。閑的時候,他可以掰著手指頭說,這條馬路是我修的,那條綠化帶是我做的,如數(shù)家珍。老蔣來的第二年,素芬就把兩個孩子留給了公公婆婆,來照顧老蔣。也是在這里,他們躲過計劃生育,有了老三,現(xiàn)在,那個貼心小棉襖都讀大學(xué)了,白城也成了省級高新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

      老蔣長得不好看,常年在工地日曬雨淋,剛退伍那陣子,就是一件迷彩服,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一件迷彩服。說話很費力,很慢很用力地說出來,有時還有些結(jié)巴,卻有了素芬這樣一個漂亮的好媳婦。人們想不通,老蔣憑什么?

      是啊,憑什么?日子一年年過去,當(dāng)年的小媳婦也有了腰身,在老蔣出門的時候會叮囑一句,你們別老勸他喝酒呀!他身體不好——老蔣愛咳嗽。又轉(zhuǎn)向老蔣說,早點回來,記得晚了讓人送你!這樣就又叮囑了老蔣又叮囑了來人。老蔣的事情多,應(yīng)酬也多,酒桌上不是那種云山霧罩的人,卻妥貼,不動聲色中把誰都照顧得好好的。

      現(xiàn)在,一條黑狗讓老蔣躺在了病床上,素芬一邊喂他雞湯一邊數(shù)落,怎么就不讓人省心?你都多大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么辦?

      老蔣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老蔣的笑是有原因的,于是素芬也笑了。

      事實上老蔣第三天就出了院,吊著膀子上了工地。

      人都說,老蔣你來白城把錢掙了!老蔣笑笑不做聲。又有人說,一年能掙百多萬吧?老蔣還是笑笑不吭聲,盡著他們?nèi)ゲ?。遇到心情好,問他的人又對,他笑完了,就慢騰騰地給你算賬,哪個工地是墊付,哪個工地還有多少沒要回來,都欠了幾年了,哪個工地……這么一算,問的人就用憐惜的目光盯了老蔣,蹦出一句,感情你這老板當(dāng)?shù)囊膊蝗菀装。?/p>

      干什么是容易的呢?老蔣還是不緊不慢。

      比如前幾天那事。老蔣一直用的都是他從老家?guī)С鰜淼拿窆ぃ瑘D個知根知底。他的老家在川東,二十年前,那里是苦山區(qū),二十年后的今天,也是勞務(wù)輸出為主的地區(qū)。老蔣最初出來,只七八個人,是逃活路,當(dāng)時是兩個孩子,上有老下有小,開銷大。帶素芬出來給民工做飯,就把孩子扔給了父母,有時兩三年才回去一次。大的東子上小學(xué),二的虎子上幼兒園,素芬想孩子想得晚上哭。所以懷上老三時,老蔣一聽,說要就要吧,也是給素芬個安慰。至于家里的兩個,別家孩子學(xué)習(xí)有家長輔導(dǎo),老蔣打電話回家,說得清楚,爸爸媽媽只管掙錢,他們自己管自己的學(xué)習(xí),他們家各司其職,學(xué)不好呢就來工地打工。

      老蔣工地的攤子大起來,他在白城的日子久了,一些不掙錢的墊資項目找到他,還得干,大不了再找個另外的工地貼補回來。你不能老指著哪個工地都賺錢不是?有時候其實賺到的是人脈。攤子大了,一些白城本地人也找來,是放心老蔣不賴工錢。那天那老頭跟著監(jiān)理進來,老蔣不想要,但人家就是拆遷的這個村子里的,不用的話,下來說不定會出些什么事。也是,占了別人的地,哪能再不給人點活干?說不過去嘛!

      監(jiān)理給老蔣點了棵煙,一口煙圈吐出來,就聽老頭在旁邊說,別看自己長相老氣,其實才五十七,地被占了,在家沒事,又做不來生意,來工地干個什么的不寂寞。這時候永豐工地的工長進來,說12號井那里因避燃?xì)夤?,排污管子對不上,老蔣的心思就轉(zhuǎn)到那個拐角去了。給技術(shù)員電話溝通了半天,完了看老頭還在跟前站著等回話,就說,那你明天早上來吧。就這么,老頭來到了工地。

      今年夏天,天熱得邪性,都立了秋了,氣溫還居高不下。老蔣讓素芬一天兩趟往工地上送綠豆湯,又給民工發(fā)了風(fēng)油精藿香正氣水什么的,也沒擋住時不時地有人中暑。又趕上白城旅游節(jié),上面下了死命令,這條路一定要在旅游節(jié)前搶通,這可關(guān)乎白城的招商大問題。公司也提了大干四十天的口號,甲方代表天天在工地上轉(zhuǎn)悠,催工期。工地上紅旗獵獵,機器不停連軸轉(zhuǎn),工人是輪班倒。

      那晚上白班的工人下班,熱得睡不著,在外面納涼,老頭還在大燈泡底下扇著蒲扇吼秦腔。老蔣的民工都是四川的,說聽不懂,說他們那里聽川劇,就是川劇現(xiàn)在也沒人聽了,小青年愛聽的是流行音樂。老頭說,聽不懂?《白鹿原》開場的那幾句能聽懂不?那就是秦腔么?!栋茁乖愤@幾天正熱播,老頭的話里透著一股自豪,一提這茬,勾起一片“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的回應(yīng)。誰知第二天早上小黃來接工人上工,遲遲不見老頭出來上車,跑進工棚叫他,早沒氣了。這是他來了還不到一個月的事,老蔣給民工的意外險還沒來得及給他買。

      驚慌失措的小黃把電話打給老蔣,老蔣正在出租屋里吃早餐,聽到這消息眼前一黑,第一個感覺是遇到棘手的事了。定了一分鐘就清楚,這事得趕緊處理,不能讓公司知道,更不能讓老頭家屬來鬧。公司知道了肯定讓安全整頓,最要命的結(jié)果是死者家屬來,只要一攔,這工地就得停工,工都停了到哪掙錢去。

      老頭被拉到了醫(yī)院太平間。老蔣在賓館開了一間房,接下來就是與死者家屬對接談判,根據(jù)勞動法談賠償,畢竟人是死在工地的。這么多年過來,老蔣各個方面的人都認(rèn)識一些,當(dāng)下打了電話給律師朋友,在對老頭的賠償方面,老蔣沒抱僥幸,畢竟人家人都?xì){了。

      二十萬,這是老頭病死的價碼,并不是工傷賠。一周后事情完結(jié),雖說老蔣比較郁悶,老頭來了才二十幾天,相當(dāng)于一天一萬的薪水,總體來說雙方還比較滿意。誰知接著晚上就出現(xiàn)了那只黑狗呢?老蔣一下子懷疑自己流年不利了。

      一架波音飛機正在飛越太平洋,從舷窗里望出去,一碧萬頃的大海似一匹巨大的絲綢舒展在天地間。白浪悠閑波光瀲滟,機翼上的一縷反光映在一個人的臉上,西裝革履的蔣東子從窗外收回目光,他的心思不在欣賞窗外的美景,這從他若有所思皺起的眉頭就可看出。面前打開的手提電腦上,一些復(fù)雜的表格與線條數(shù)據(jù)交織在一起。幾天前,他正在西雅圖參加一個海外市場拓展的工作會,完了又去實地考察、談判,就在那時他接到了老蔣骨折了的電話。正在會上的他有些氣惱,這個老爸,跟他說過多少次了,讓他別再干那些勞心勞力的活了,他就是不聽。

      有幾次他直接問他,你說你要掙多少才是個夠?要那些錢干什么?咱現(xiàn)在又不是過去,你要用我給你……老蔣卻說,我要你的錢做什么?我用自己掙的錢舒心。再說你們兩弟兄還沒成家,房子也沒買,你妹妹還要上大學(xué)……東子說,我們買房子要你管嗎?你知道我們將來會在哪里?老蔣說,好好,你兩弟兄翅膀硬了,就看老爸沒用了!東子聽得生氣,說,你怎么不講理,我是這意思嗎?你和我媽把自己身體搞好,開開心心的就是對我們最大支持。東子的話還沒說完,老蔣就說,我和你媽用不著你操心,你今年把女朋友給我們領(lǐng)回來才是正事!

      提到女朋友,一直沒說話的素芬開了口,你瞧瞧人家誰誰,還有誰誰,孩子都上幼兒園了!說的全是與他同齡的同學(xué)。就又說到小黃,這個九〇后,是老蔣妹妹東子姑姑的娃,安頓下來后,也接來了媳婦,一家三口,租住在老蔣隔壁的房子里。

      東子說,您想抱孫子啦?素芬說,我不該抱孫子嗎?東子就涎著臉說,您想當(dāng)奶奶啦?那我給您帶個洋媳婦回來……他原本是想跟母親皮的,素芬卻抹起淚來。東子一看壞了,老媽又來了,就說,好了好了,不還有虎子嘛!正在埋頭吃飯的虎子兩口扒了碗底的飯,又夾了塊香腸到嘴里,口齒不清地說,凡事有個先來后到嘛!要結(jié)也是東子先,說完走出了大門。

      那年東子從老蔣的工地回來,下了狠勁趕功課,是恨了老蔣說他少爺?shù)纳碜悠腿说拿?,還不如仆人,民工都做不好。那時候虎子也將小學(xué)畢業(yè),東子一天的表情吊吊的,連虎子找他也不理。東子不理虎子自有東子的道理,果然一個學(xué)期他掉下來的成績就上去了。虎子不服氣東子的吊,就也暗下里使了勁,后來東子考上北大,又上了研究生,一出來就去了那個家喻戶曉的大集團,拿年薪?;⒆右宦纷汾s,考了川大,學(xué)的土木工程,當(dāng)初報志愿,是老蔣給的建議,意思自己的事業(yè)有個接班人。這么想著,年年虎子放了暑假,就喊他來工地,雖然老蔣沒說,但明里暗里的,老蔣的白城成了兩個兒子的鍛煉基地。誰知東子畢業(yè)就進了那家大集團,待遇好,虎子不淡定了,竟然沒跟老蔣商量就自己轉(zhuǎn)了專業(yè),攆著東子考了北大計算機系的研究生,現(xiàn)在也即將畢業(yè)。老蔣表面生氣,其實這該是他一生又一得意的一筆,很多時候,他在工地累得要死要活,被那些錯綜復(fù)雜的事情纏得焦頭爛額,只要一想起幾個孩子,渾身的力氣就又滿血復(fù)活。

      女兒小蘭端著碗飯在一邊偷笑,氣得老蔣吼了一嗓子,笑啥子?有啥子好笑的?女兒對著老蔣吐了一下舌頭做了個鬼臉,端著碗也出去了。這個女兒是老蔣的小棉襖,從小跟著他沒離開過,又是女孩,老蔣慣著她,也只有她敢在老蔣跟前皮。老蔣郁悶,長嘆一口氣,對著素芬抱怨,瞧瞧,沒一個省心的!

      這一幕說起來還是過年時候的事。

      對于白城東子并不陌生,他從咸陽機場下了飛機,打了輛車直奔白城父親的出租屋。要說東子是在老蔣的工地干過一個暑假的。那年初二,不知怎么就迷上了游戲,放學(xué)后用奶奶給的早餐錢去偷偷上網(wǎng),逃晚自習(xí),還有一個是生父母的氣。別的同學(xué)即使父親出去打工,還有母親在家陪讀,開家長會時總有一位家長到場,只有自己不是爺爺就是奶奶,小學(xué)是這樣,到了中學(xué)別人都是父母參加家長會了,自己還是爺爺奶奶。再說他們也聽不懂老師說的什么,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句,作業(yè)做了沒,趕緊做作業(yè)去!也不會給自己輔導(dǎo)。每天回家,東子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不知道心里怎么那么煩,看誰都那么幼稚可笑。后來就去了網(wǎng)吧,似乎只有在那個虛擬的世界,當(dāng)他穿起自己精心選擇的盔甲,手拿寶劍,沖鋒在虛擬的戰(zhàn)場,所向無敵,他的心里才能快樂一點點。

      成績很快地掉下來,他心里吃了一驚,想著怎么會?又想著一定是考試前那晚游戲太晚,可是下次又沒考好,爺爺終于發(fā)現(xiàn)他在上網(wǎng)。期末試成績下來,爺爺奶奶圍著他和虎子開批斗會,苦口婆心,老人嘛,教育孩子也總是那一套,恩威并施,但讓人不愛聽。他們越說他越煩,覺得父母都不在乎自己,爺爺奶奶又能怎樣?他們什么都不懂。不知怎么就覺得這個家不能待了,再待他會瘋掉,于是就跑去了姑姑家。

      很快的就是暑假,肯定是爺爺告了狀,父親在電話里讓爺爺給他買了一張火車票,讓他自己到白城,父親并沒回來,母親也沒回來,說是要看妹妹。他不想去白城,不是怕父親,是他好奇,白城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呢?讓父親戀著那里?另外,他真的想問問他們,白城就那么重要嗎?可以讓他們成年累月的不回來,即使回來,也不過春節(jié)的不到十天時間就走。爺爺奶奶的年齡大了,身體有了很多毛病,卻還要替他們照顧自己和弟弟。有一段時間奶奶胃不好,住在醫(yī)院里,他以為老爸要回來了,他卻沒回來,只是打了些錢在爺爺?shù)你y行卡上。在他的記憶里,甚至沒跟父母過過一個完整的元宵節(jié),父親總是在臘月的二十八九才到家,一個春節(jié)都在應(yīng)酬,過了初六,別人家跟他一起打工的那些叔叔伯伯還沒走,他就先到白城去了。

      就這樣,他半推半就地上了火車。車到西安,來接他的是一個他認(rèn)識的老鄉(xiāng),到了老蔣的出租屋,一片廢墟里的一個村子,幾間平房,出門就是泥土路。那天傍晚吃飯的時候,父親回來了,跟著回來的還有村子里跟父親出來的那些叔叔伯伯,他們熱情地叫著自己的小名東子,說東子來啦!或者說父親,兒子放假啦!

      父親就笑笑地答應(yīng)著。遇到不認(rèn)識東子的人,問老蔣這是誰,父親也笑笑地答應(yīng),這是我家老大。父親并沒跟他說什么,也沒有不開心的樣子,他忙忙碌碌的,吃了晚飯又去了工地。那天下午東子一直在跟妹妹玩,母親在廚房洗洗涮涮的,原來他們的生活并沒什么好奇的,住的地方跟老家的村子也差不多。他想,自己的暑假就要在這里過了嗎?他還想著把上學(xué)期落下的功課補一補??墒歉赣H似乎并沒有要征求他的意見,第二天早上,他正做著夢呢,就被父親掀開被子叫了起來,說是快點吃飯,完了上工地。

      老蔣分給東子的工作是推砂漿供磚塊。老蔣心平氣和,每天早上都把東子從被窩里拽起來,用他那輛破電動車帶到工地,然后自己就不見人了。老蔣好像一點也沒看見東子快要累死的樣子,大約過了一周左右,東子實在堅持不住了,跟素芬舉著一雙磨出老繭的手,說他一身的骨頭疼,想休息一天。素芬說行??傻搅嗽缟希鲜Y還是來把他拽起來,說,你沒看在趕工期嗎?人人都忙得要死,一個蘿卜一個坑,你今天不去,你那份工誰干?難不成我去替你嗎?氣得東子在心里直罵他是周扒皮。

      東子在老蔣白城的工地上推了二十天水泥砂漿,滿了二十天后,他跟老蔣說他要回去了,他還有很多功課要做,老蔣只說了一句,想通了?想通了就回去。于是,老蔣又給他買了一張火車票。老蔣沒時間送他,給他拿了錢,說他大了,應(yīng)該自己能照顧自己了。老蔣不光讓他自己照顧自己,還把爺爺奶奶都托付給了他,讓他做弟弟的榜樣。就這樣,東子又回了老家。

      此刻,在去白城的路上想起這些,東子的雙手依然隱隱作痛,但他更清晰地記起的是老蔣那張常年風(fēng)吹雨打的瘦臉。那年以后,他和虎子每年假期都要來白城待上幾天,看爸媽,也當(dāng)小工。

      老蔣的墊資急忙到不了賬,他吊著個胳膊守在管委會辦公室里,管基建的老劉說,你守著也沒用,上邊撥款不到位我也沒辦法啊。老蔣也知道怪不得老劉,可是你讓他怎么辦呢?

      老蔣不是沒借過錢。那常常是過年的時候,墊資到不了賬,民工工資發(fā)不了是最惱火的事。一般到了臘月二十三,不管工程款到?jīng)]到賬,老蔣都得把民工的工資打發(fā)了讓他們先回家。如果工程款急忙到不了位,就得借。作為一個外地包工小老板,在白城能借到錢的也就是老蔣了。可是這次,正在年中,用白城人的土話說,初一借帽子,誰有多余的?

      老蔣上火,加上鎖骨疼,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很多。

      蔣東子到達白城,他以為父親老蔣在醫(yī)院里,打了電話才知道老蔣在管委會守著,而工地上都快斷頓了。蔣東子下了出租,一眼看到吊著膀子的老蔣,灰白的頭發(fā),依然是一套軍綠色的外裝,就又氣又心疼。他拉老蔣回醫(yī)院,老蔣說已經(jīng)辦了出院手續(xù)了,他就又拉他回出租屋,老蔣說明天百十號人的生活費都沒著落呢!蔣東子說,差多少?

      差多少?老蔣自己也說不清,但肯定的是,當(dāng)務(wù)之急是生活費,至于賠老頭的二十多萬,是他平常的周轉(zhuǎn),現(xiàn)在哪里去找不墊資的工程呢?

      東子當(dāng)下站著打電話,還夾雜著烏哩烏拉的一通鳥語,老蔣聽不懂,索性蹲在了角落里,摸出了一棵煙來抽,一邊想自己的心事。在公司的展示板上,老蔣這樣的角色被標(biāo)為帶工班長,這么多年過去,他也有一幫子帶工班長朋友,在遇到困難時互相幫襯,他在心里把那些要好的“班長們”過了一遍,怎么也排不出在年中能拿幾十萬出來的。

      等到在院子打電話的東子進屋,就聽他說,我給你二十萬夠不夠?當(dāng)下要了老蔣的卡號,在手機上不到一分鐘就轉(zhuǎn)妥了。這次老蔣沒吭聲,他心里松了一下,又欣慰又不好意思,倔強了一輩子的老蔣,幾時輪到問兒子要錢了?他說,那個,想吃啥,讓你媽給你做。

      蔣東子的工作忙,在白城看望了父母,叮囑老媽別讓老爸再那么拼命,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買機票回了成都。

      對于東子的叮囑老蔣是不以為然的,別看這小子現(xiàn)在是他們集團的高級工程師兼海外市場總監(jiān),拿著幾十萬的年薪,還有不菲的股東分紅,一天世界各地飛著當(dāng)耍耍,老蔣自信自己走的路比這小子過的橋都多。他什么沒見過?不說在西藏的幾生幾死,就是前幾年的那起王家溝大橋事故,不比這次難纏得多?如果都知難而退,還要不要做事?他老蔣能有今天?

      老蔣做工程以來,感覺自己隨時都被架在火上烤,進了工地,百十人每天要吃要喝,工地卻征不下地,遲遲開不了工,那么多人閑著,你說能不心焦嗎?等到地剛一談下來,上面的工期就死催,根本不聽解釋。比如王家溝大橋,上面下了死命令,要趕元旦新年通車??赡菚r候已經(jīng)十二月快冬至了,白城早已進入冬季,還有四個橋墩沒打起來。民工們加班加點,鋼筋木工都連軸轉(zhuǎn),得虧商混是包出去的,不然老蔣的人無論如何做不過來。但是也得水泥有個凝固過程,才能繼續(xù)往上打。進入冬天,氣溫底,水泥凝固自然受到影響。下午一個大領(lǐng)導(dǎo)來視察工地,看到進度,把公司的頭頭腦腦罵了個遍,頭頭腦腦窩火,大領(lǐng)導(dǎo)走后就接著往下罵,直罵到老蔣,罵到包商混水泥的小包工頭,威脅趕時間通不了車,早卷鋪蓋走人!錢?后也沒有,還前?

      那天傍晚工地?zé)艋鹜?,橋墩旁生了火,?zhǔn)備連夜作業(yè)。當(dāng)時氣溫接近零度,大橋下順河道的風(fēng)帶著隱隱的哨子?;炷凉南挛缢狞c開始,已經(jīng)打了一下午,按照常規(guī),打到一半就得停下來,至少等待二十四小時,等打好的混凝土凝結(jié)之后再向上直到打完。工程師與安全員都說不能再作業(yè)了,老蔣向上匯報了三次情況,但是沒人承擔(dān)耽誤工期的責(zé)任。站在橋墩里負(fù)責(zé)振搗的民工也說直接打吧,完了就可以吃飯了。

      說也奇怪,平常商混站的混凝土罐車都是遲遲不來,得千呼萬喚才來一車,還接不上趟。那天卻來得特別及時,一車車進到現(xiàn)場,上泵車,再泵到支好鋼模的橋墩里,一氣呵成,特別順暢。

      一般橋墩里的混凝土進五十公分到一米,就得停下來放振搗工進去操作振動棒把里面的混凝土振實再繼續(xù)往里灌混凝土。老蔣一直盯著作業(yè)的那兩個橋墩,只見直徑兩米的兩個橋墩子,你追我趕,誰也不讓誰,來了混凝土車都想讓先給自己灌。

      他看見一號橋墩上兩個小伙子干熱了,脫了外套,僅穿一身貼身秋衣,一個提振動棒,一個提電纜,配合默契。聽說那是一對表兄弟,小的二十八歲,結(jié)婚沒多久,前段時間媳婦剛給生了個大胖小子,大的至多三十一二,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有家有老婆,舍得出力。

      這樣的民工老蔣是喜歡的,干起活來個頂個,不含糊,當(dāng)然,老蔣給的工資也不含糊。一般這樣的民工喜歡這樣的加班,一個班頂幾個,累是累點,但是年輕,下了工睡一覺起來,又是生龍活虎的好漢子。

      兩個橋墩此消彼長一寸寸向上,突然老蔣看見那個長得快的橋墩在搖晃,是木工支的鋼模,技術(shù)員也看見了,他驚叫起來。隨著技術(shù)員的那聲驚叫,老蔣看見剛還那么高大的正在作業(yè)的橋墩像積木一樣倒下來。后來無數(shù)次老蔣回憶起那一瞬,他看見那些鋼板四散而飛,一起飛出去的還有橋墩上的那哥兒倆。橋墩倒下來,無數(shù)噸的水泥追著他倆,一起,坍塌成了一堆廢墟。時間在那個冬日的夜晚成了真空,所有的人驚呆在傍晚的工地上,似乎過了不可忍受的那么長,才有人向那哥倆飛出去的方向奔過去,驚叫著救人。

      那是老蔣當(dāng)民工以來最大的一次安全事故,那次事故使兩個原本幸福的家庭瞬間跌入深淵。在事故的后續(xù)處理中,老蔣始終不敢看那個穿著孝衣抱著孩子的小媳婦,從內(nèi)心深處,他覺得自己是有罪的。如果,如果他堅決反對繼續(xù)作業(yè)呢?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兩個生命的離去?是不是就能讓這孩子有一個完整的家?但他只是一個民工,一個小小的帶工班長,他知道即使自己堅持,也改變不了任何結(jié)果。

      兩個月后,就這件事情,總公司的處理下來,項目部以及大大小小的相關(guān)人員都得到了大小不等的處分,可是誰去追究那個下死命令的大領(lǐng)導(dǎo)呢?

      完不成工期,罰;在極限條件下出了安全事故,罰,這是老蔣們的宿命,也是民工的宿命。

      東子扔下的二十萬解了老蔣的燃眉之急,又飛走了,工友們調(diào)侃老蔣,小心你家小子給你找個黑炭媳婦回來!也不是沒可能,過年時不是跟他媽說要領(lǐng)洋媳婦嗎?但老蔣嘴硬,先說不會,又說,我管他!管不了就不管!說的是白城話,語氣很復(fù)雜。

      老蔣的膀子吊了三個多月,他就這樣吊著膀子在各個工地上走動,時不時地去管委會堵領(lǐng)導(dǎo),要錢。臨近入冬才有個空閑去醫(yī)院取了鎖骨里面的鋼板,回來膀子依然吊著。就突然接到一個通知,說是過幾天工地都要停工。

      十一月十五,是城市集中供暖的日子,也是各個工地宣布停工執(zhí)行的日子。十一月十五之后,住在集中供暖小區(qū)里的人下班回家,一進樓道,撲面一股熱哄哄的氣息,讓外面帶進來的那股子涼氣一下子就被消融了,身體放松下來,在口袋里翻找鑰匙,想盡快進到屋里去。但住在工棚里的民工卻沒有這么期待,停工之后,大的機械都安靜下來,不讓動了,每天他們重要的事情是工地上的小零碎,這里敲敲,那里補補,心里的念想是盼著干了一年的工資趕緊要下,這樣他們就可以各回各家了。在腦海深處,那個別了大半年的家,可不是附近集中供暖小區(qū)樓道里的那點熱氣,那個家,比樓道的熱氣要活色生香的多。

      眼看得日過一日,老蔣的工資遲遲不能下來,每天的那些敲打也越來越少,窩在工地上的人打麻將發(fā)微信,跟家里的老婆孩子視頻聊天,聊著聊著,心里一股火著起來,把天空都映紅了。這紅了的天空先點燃的是耳朵,接著是心里窩了一冬的那一把干草,于是一把摁滅屏幕,翻身下地,火燒火燎地又來找老蔣。老蔣照例不見人影,老蔣天一亮就出去了,天黑半夜還回不來。但是無論回來多晚都有人在房間等著,屋子里煙霧繚繞,素芬陪著看電視,一雙眼皮子在打架。

      墊資與人工工資都到不了位,來白城二十年的老蔣就只能像往年那樣一點點湊,找朋友借,找同行救急,湊一點,就放一批人走,不然都窩著怎么行?昨晚發(fā)了幾個外省零工的工資,讓他們先走,跟了自己十多年的老鄉(xiāng)反倒不用那么急。即使著急,也都還能理解,老蔣是怎樣的人,他們怎么會不知道。

      老蔣起床,到了院子,天還沒亮,周圍的雞卻叫得熱鬧,打鳴聲悠揚起伏。這么多年,老蔣一直住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不然就是亂糟糟的工地,等到周圍環(huán)境整飭好了,他就該離開了。

      素芬已經(jīng)起來了,在廚房里準(zhǔn)備早餐。老蔣站到院子里,伸胳膊踢腿活動手腳,他的膀子不用吊了,鎖骨也好利索了,這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事。

      一打眼,門前散亂著的一小堆土卻撞進眼里。老蔣見不得亂,即使是工地,就回身拿了把鐵锨一锨锨把那些土鏟到路邊。這時候他看到那倆外鄉(xiāng)人背著行李出來,衣服也換了干凈的,人都顯得精神了好大一截。

      他打招呼,幾點的車?不吃了飯再走嗎?那兩人說,不了,怕堵車。老蔣就回了句,一路順風(fēng)哈!回去好好過年!

      謝謝老板!走了啊。他們客套著,順著門前的小路走遠(yuǎn)了。

      老蔣的腦海浮上他們春天來時的情形。這兩人是一個雨天找來的,來時就同路,老蔣記得自己打問過他們的家鄉(xiāng),他們也說了,可是這會兒他怎么都想不起來了。老蔣有個習(xí)慣,越想不起來,越要想,一但想起來就再忘不了,這是他年輕時的經(jīng)驗??墒墙粌赡陙?,這方法好像不管用了。土都收拾完了,腦子還一團糊糊,于是在心里自嘲,想必是真的老了。

      收拾了那堆土,又拿了掃把掃干凈,老蔣拍打身上,洗手進屋,準(zhǔn)備吃飯,就聽素芬在嘮叨,他娘的真不是個東西!老蔣問,誰?素芬說,還能有誰,剛走的那倆唄。怎么了?不是都走了嗎?

      素芬說,是走了,可你看看他倆做的啥事!

      原來,天氣冷,他倆打了行李走人,卻沒拿被子。他們一出門,就有同工棚手快的民工想把他倆的被子拿來搭一搭,伸手一拉,一股沖鼻的異味撲面而來,差點沒把人熏個跟頭。定睛時,看到被子里頭濕嗒嗒地拉了一大泡騷尿,再去旁邊那個,也一樣,才知道是故意的。

      你說就有那么惡心的人!素芬憤憤地說。老蔣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沒了,有點心寒,猜想他們這么做是報復(fù)自己遲遲給他們結(jié)不了工資的緣故??墒沁@也不是他老蔣自己能做主的,再說,這么多年,他啥人沒見過呢?在心里勸了自己又轉(zhuǎn)身勸素芬,算了算了,我當(dāng)個啥事!

      不然又能怎么樣呢?

      民工陸續(xù)拿了路費放完,連素芬都等不上回去了,工地上就剩下老蔣一個,主要任務(wù)是追工程尾款,直到臘月二十八才買了車票回老家去了。

      每年過年,老蔣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拖欠的工資給工友們發(fā)了,一年了,跟著自己的老鄉(xiāng)也就等著這些錢跟老婆孩子團聚呢。年年他進門最重要的一件是坐在沙發(fā)上拿出賬本來,然后一個個打電話。即使有時候欠了少部分發(fā)不了,也給人解釋清楚,這也是這么多年大家愿意跟著他的原因。只有把這件事安頓妥了,老蔣的心才能靜下來,跟家人過個好年,喝頓好酒。

      過年的幾天,老蔣是忙碌的,到處喝酒。他的家鄉(xiāng)是個勞務(wù)輸出型城市,這幾年,大家紛紛棄了鄉(xiāng)下進城,買了房子,安頓了老人孩子,一過完年,還是出去打工去了,平常城里也并不因他們進了城,就更熱鬧些。鄉(xiāng)親們有個紅白喜事的,人也湊不到一起,于是,慢慢地,過年這幾天就被充分利用起來,走親戚的,結(jié)婚生日孩子周歲滿月老人過生朝辦房子酒,安排得密不透風(fēng)。除過除夕的年夜飯,下來的七八天幾乎沒空閑的,酒場一個接一個,一天三頓也吃不完。等到各類酒席吃得差不多了,這些打工的大軍就又該出發(fā)了。

      剛過正月十五,老蔣就帶著素芬到白城來了。行李里照例有一壺豆瓣醬一個蛇皮袋,蛇皮袋里是八十歲的老母親做的臘肉,這是他一年里的鄉(xiāng)味,想家了拿來解饞的。走的前一天晚上,工隊的工友們來喝酒,也送行,讓他把工地聯(lián)系好了就給他們打電話,他們在家等消息。這是每年的慣例,由老蔣打前站,然后上工的時候老鄉(xiāng)再來。這么多年過去,他們常年在外,特別是才成長起來的一幫年輕人,八〇九〇后,現(xiàn)在〇〇后都有了,根本就沒干過農(nóng)活,農(nóng)具都沒摸過,待在家里無所事事,不跟老蔣來也是去了別處打工。

      前幾年,老蔣給爸媽在城里買了房子,把他們從農(nóng)村接了出來,也是方便兩個孩子上學(xué)。這幾年,鄉(xiāng)里的鄰居呼呼啦啦一個個都在城里買了房,出來了。過年老蔣回鄉(xiāng)祭祖,走在空蕩蕩的村中,那群山包圍中的寂靜讓他驚心,偶爾炸響的鞭炮嚇人一跳,也是只有過年才有的動靜。老屋像個衣衫襤褸的老者,而且以驚人的速度在頹唐下去。祭完祖放完炮老蔣就開車回了城里。

      對于已經(jīng)八十多的父母親,老蔣很愧疚。這么多年,他們替他照顧著東子和虎子,現(xiàn)在東子和虎子大了,他們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特別是老媽,胃不好,去年住院,老蔣只是拿了錢,人并沒在跟前,這讓他常常不安,在夜深人靜時問自己,這是對父母的孝順嗎?那段時間他放心不下,晚上下了工回來跟老媽視頻,老媽耳朵背了,一句話他得可著嗓子喊幾遍,病床上老媽的回答讓人哭笑不得,句句都像故意打岔,惹得屏里屏外笑聲不斷,完了卻是累??墒遣贿@樣又怎樣?因此當(dāng)母親說她還沒去過北京時,老蔣就給東子和虎子分了個任務(wù),讓他們今年帶著爺爺奶奶在北京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天安門,逛逛故宮,趁著還走得動。為此老蔣還特意去買了個輪椅回來,讓走時帶上。老父親說,那可是慈禧待過的地方。慈禧老媽知道,天天看電視的,聽這話就張著一嘴漂亮的白牙笑了。那口假牙是東子給奶奶配的。

      也不算個難事,東子和虎子都在北京,提前返程帶上爺爺奶奶即可。小蘭在杭州上大學(xué),也提前買了票。因此兩天之內(nèi)他們一家已經(jīng)分隔三處,北上、南下、西去。

      老蔣兩口子是晚上八點多到的白城,下大巴,打的,回出租屋。剛過完年的白城還沉浸在節(jié)日的尾聲里,街上紅燈高掛,熙熙攘攘,怎么看都覺得是新的,在期望著什么,往出租屋走,就漸漸安靜下來了。第二天一早,老蔣打開蛇皮袋子,拿出一綹臘肉找個干凈塑料袋提了往門外走,他要拜訪一下白城的“班長們”,這些朋友跟他都是近二十年的友誼了,在他遇到困難時,并不因為他是外地人就不信任他,而是給了他真誠的幫助。順便,他還要去一下管委會,問問去年的欠款,今年的工地什么時候開工,弟兄們都等著呢!

      責(zé)任編輯:張?zhí)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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