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藝術(shù)充滿了黑暗與悲傷。
這是我在毛丹青的《狂走日本》中讀到的東山魁夷的話。東山是川端康成的好友,他說他和川端的不同,在于他把黑暗與悲傷埋藏到心底,而川端把它們展示給別人。
法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在其著名的《反回憶錄》中反復(fù)強調(diào):看人,要看他隱瞞的部分,看他即興表現(xiàn)出來的那一部分。他說:“從本質(zhì)上講,人是他自己所掩飾的東西。了解一個人,在今天看來主要是了解他身上非理性的東西、他自己控制不了的東西,他從自我樹立的形象中抹去的東西?!睋Q句話說:“人是一小堆可憐的秘密?!?/p>
馬爾羅的叔公沃爾特是尼采的好友,他了解尼采,因此很清楚,俗世對這個痛苦的哲學(xué)家積存了多少偏見。
他講了關(guān)于尼采的一件事。某年,尼采在都靈突然精神失常,沃爾特和另外兩位朋友送他回巴塞爾。由于身上沒有足夠的現(xiàn)金,他們只好坐三等車廂。“從都靈到巴塞爾,旅途漫長,車廂里擠滿了窮人和意大利工人。小旅店的老板再三告誡,要我們注意弗里德里希的病??偹阏业饺齻€座位。我站在過道里,歐弗貝克坐在弗里德里希左邊,密斯舍牙醫(yī)坐在他右邊。旁邊是一個農(nóng)婦……車廂里的氣氛讓人心煩意亂……對于一個病人,會有怎樣的后果?”列車駛?cè)雱偪⒐さ氖ジ甑鼱査淼馈_@條隧道很長,穿過隧道需要整整三十五分鐘。在這段時間,四周一片漆黑,而三等車廂里沒有電燈。對此,沃爾特很擔(dān)心:“我等待著,要是黑暗中突發(fā)意外怎么辦?”
就在這令人焦慮的黑暗中,尼采突然唱起歌來。這就是他最后的一首詩《威尼斯》:
褐色的夜/我佇立橋頭/金色的雨滴/在顫動的水面上濺落/游艇,燈光,音樂/醉醺醺地在朦朧中飄蕩/遠(yuǎn)處傳來歌聲/我的心弦/被無形地?fù)軇?悄悄奏起一支船歌/戰(zhàn)栗在絢麗的歡樂前/你們可有誰聽見……
沃爾特說:“我不太喜歡弗里德里希的音樂,平淡無奇,但這一首,我的天,卻如此雄偉壯麗?!?/p>
在列車駛出隧道前,尼采停止了歌唱。不久,列車駛出黑暗,一切恢復(fù)了原樣。
尼采的詩充滿孤傲,有種與這個世界隔絕的感覺。他高高在上,俯瞰眾生,推倒偶像,樹立新的標(biāo)準(zhǔn),讓人做智慧和精神上的超越。他的救世思想看起來是那么不合時宜,人們覺得,與其說他是先知,不如說他是瘋子。在哲學(xué)著作里,尼采給人的感覺是暴君一樣的自信與專橫,而在詩里,他展示了另外一面:敏感,憂郁,渴望快樂……在瘋狂與絕不妥協(xié)的信念上,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他一輩子都在與以一切面目而唯獨不是以惡的面目襲來的惡搏斗。
用歌唱來驅(qū)逐黑暗。
愛因斯坦對愛倫堡說:“最可怕的是我們指望世界是有邏輯的,你相信二乘二等于四嗎?我可不信。”
一個人的孤燈,連眼前的世界都無法照亮。
(燕燕于飛摘自商務(wù)印書館《梵高的咖啡館》一書,冷冰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