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
王獨清(1898-1940),陜西蒲城人,生于西安。王氏為蒲城望族。王獨清同宗曾祖父王鼎與林則徐交厚,因聲援禁煙被貶的林則徐未果,竟閉戶自縊,尸諫而亡。王獨清幼時還能看到林則徐書贈這位曾祖父的不少墨寶。王獨清父親王灃厚淡泊名利,醉心文辭,為西安城交游極廣的名士。王獨清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出版的自傳《長安城中的少年》描繪他名士父親的古怪脾氣極其生動。王獨清十二歲時,其父即與生母(由婢女升為侍妾)先后病逝,自此王獨清就落入大母變態(tài)的嚴威與磨折中,“從小康人家而墮入困頓”了。
《長安城中的少年》只寫到辛亥革命前后,是一部未完成的自傳。就已完成的部分而言,絕對是中國現(xiàn)代自傳文學不可多得的精品之一?,F(xiàn)代作家中,胡適、陳獨秀、郭沫若、沈從文、周作人、茅盾等都先后撰寫過各具特色而影響深遠的自傳,但知道《長安城中的少年》的讀者至今寥寥,這不可謂不是一種遺憾。我們過去單知道,從“故家”走出的現(xiàn)代作家們對父輩雖多有腹誹,但形諸筆端,仍頗節(jié)制,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由王蒙《活動變?nèi)诵巍钒l(fā)端的“審父”乃至“弒父”的風尚,在現(xiàn)代作家群中幾乎不可想象。但只要一讀《長安城中的少年》,你就會改變通常對文學史的這一想象。若論“審父”“弒父”,王獨清才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先行者。本文重點不在《長安城中的少年》,這里只提到一筆,暫不深論。
王獨清自幼聰慧好學,九歲能詩,頗有文名,又因父親王灃厚和妻兄李天佐的關系,結(jié)識不少蒲城鄉(xiāng)黨中的同盟會員(比如最近褒貶不一的賈平凹長篇《山本》據(jù)為原型的陜西辛亥元勛井勿幕、井秀岳昆仲)。十六歲還在讀書時,王獨清即被陜西民黨機關報《秦鏡報》聘為“總編輯”(據(jù)王獨清收在雜文集《如此》中的《自述》),不久因言辭激烈,觸怒陜督陳樹藩,報紙關閉,“總編輯”險遭制裁,幸而只身出逃。
一九一八年,王獨清與好友鄭伯奇之父結(jié)伴到上海,旋即獨自東渡日本。王獨清生性散漫,留日三年,興趣全在古典文學,無心正規(guī)學校的學業(yè)。就在一九一八年五月,因反對《中日軍事協(xié)約》,發(fā)生中國留日學生持續(xù)罷課、歸國的風潮,派到京滬兩地抗議的代表,后來齊聚上海,辦起《救國日報》。郭沫若《學生時代》對此敘述甚詳。王獨清被這股風潮裹挾著,于一九二○年返回上海,任《救國日報》記者,同時服務于中華工業(yè)協(xié)會,如是者四個月。是年初夏再度“放洋”,赴法留學(關于王獨清家世及赴法之前經(jīng)歷,本文主要參考鄭伯奇1962年所作《創(chuàng)造社后期的文學活動》以及李建中《王獨清生平考辯》)。
王獨清在日本主要學習自然科學,到法國后接觸歐洲現(xiàn)代文學,加上留學生活的刺激,才正式開始新文學創(chuàng)作。起初因《救國日報》的關系,他主要投稿于“少年中國學會”的《少年中國》和《時事新報·學燈》,很快就通過鄭伯奇跟郭沫若等“創(chuàng)造社”同仁建立通信關系,在“創(chuàng)造社”刊物上大量發(fā)表作品,成為以日本、上海為基地的“創(chuàng)造社”唯一的旅歐成員。王獨清的文學活動與“創(chuàng)造社”相始終,曾一度主持后期“創(chuàng)造社”的編輯工作,當時的名氣僅次于郭沫若、郁達夫和成仿吾這三位“創(chuàng)造社”元老。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王獨清通過他在法國蒙達爾中學的同學汪澤楷的關系加入“托派”(據(jù)鄭曉方整理《鄭超麟談蕭三、王獨清》),與此同時幾乎是集體加入“左聯(lián)”的大多數(shù)“創(chuàng)造社”同仁因此與他分道揚鑣,并不約而同地將以往“創(chuàng)造社”內(nèi)部矛盾的責任全部推給王獨清。郭沫若很早就給他起了一個戲謔的綽號叫“王獨昏”(《離滬之前》)。王獨清本名王誠,號篤卿,鄭伯奇后來竟說他既不“誠”,也不“篤”,“變成既虛偽又懁薄的一種討厭性格”(《憶創(chuàng)造社及其他》)。與此同時,作為“托派”分子的王獨清又飽受國民黨政府打壓。兩面夾擊,迫使他不得不放棄文學活動,隱居上海,埋頭從事史學研究。一九四○年,四十二歲的王獨清在貧病孤獨中,溘然長逝(李建中《王獨清后期史實新證》)。
《我在歐洲的生活》寫于一九三一年底,是王獨清一九二○年初至一九二五年底旅歐生活的回憶錄。王獨清在“自序”中說,“我的命運或者是注定了要在一個被人虐待的氛圍中老死而去”(本文引用《我在歐洲的生活》,均據(jù)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這跟他歸國后的通信《去雁》所謂“我自己底命運是定了的,除了流浪,怕也再得不到第二種生活了罷。唉唉,流浪也好,在現(xiàn)在的中國,你不流浪,還想作甚么呢”,都可謂一語成讖。
王獨清的評價與文學史地位,忽高忽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是他聲名的巔峰期,三十年代中期開始出現(xiàn)明顯的分歧。因創(chuàng)造社內(nèi)部人事糾葛和王獨清的加入托派,郭沫若、郁達夫、鄭伯奇等先后激烈地批評王獨清,與創(chuàng)造社淵源極深的“左聯(lián)”更是集體排斥王獨清。而同屬于創(chuàng)造社的另一位詩人穆木天卻在《王獨清及其詩歌》一文中推崇王獨清,認為“從‘五四到‘五卅,代表中國詩壇的大詩人,可以舉出郭沫若、徐志摩和王獨清來”。
在“革命文學論爭”期間和其后的“左聯(lián)”時期,魯迅對王獨清提出過善意的批評,但并非全面評騭。最有代表性的是一九三五年朱自清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時所撰《導言》:“王獨清氏所作,還是拜倫式的雨果式的為多;就是他自認為仿象征派的詩,也似乎豪勝于幽,顯勝于晦暗?!边@顯然針對穆木天而發(fā)。穆認為王獨清“在過去同貴族的、浪漫的詩人結(jié)合(繆塞、拜倫),而在現(xiàn)在同頹廢派象征派詩人起了親密的連系”,“第一是對于過去的沒落的貴族的世界的憑吊,第二是對于現(xiàn)在的都市生活之頹廢的享樂的陶醉于悲哀”。穆木天對王獨清的評價一度很有影響力,但過于矚意外形(所謂從“過去”到“現(xiàn)在”,從“貴族的浪漫主義”到“頹廢派、象征派”),并不十分準確。王獨清自己說過,即使在一九二八年“轉(zhuǎn)變”之后,他仍然沒有完全丟棄前期的浪漫主義和頹廢主義,甚至因為“轉(zhuǎn)變”的艱難而變得更加苦悶和消沉。
朱自清反駁的意見針對穆木天并不準確的評騭而發(fā),也難說公允,何況朱自清選詩的褒貶太明顯。許多并不主要寫詩的作者,如葉圣陶、左舜生、鄭振鐸、郭紹虞、趙景深,居然都選進來了,郭沫若、周作人、冰心、汪靜之、俞平伯、李金發(fā)、徐志摩、聞一多、馮至包括朱自清本人更是大選特選。輪到王獨清,竟然只選了區(qū)區(qū)四首!王獨清后來在詩壇的沉寂,跟朱自清這種“別裁”大有關系。
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開始,王獨清的評價和文學史地位一路走低。五十年代以后更是湮沒無聞。有關他生平事跡的說法以訛傳訛,著作一度絕版。這種局面直到九十年代才有所改觀,其中將自撰的《王獨清傳論》慷慨編入蒲城文史資料第十五輯《文學大家王獨清》(非正式出版物)的寶雞文理學院李建中教授一人貢獻獨多。
但迄今為止,王獨清生平與創(chuàng)作的細節(jié)仍有許多疑點。他的旅歐生活,可供參考的材料更稀缺,主要只有他的自傳《我在歐洲的生活》。該書所記人物全用諧音化名,一九三三年王獨清編《獨清自選集》時,曾將部分章節(jié)題曰《流浪一頁》而歸入“小說”范疇。其實《我在歐洲的生活》所寫皆真人真事,雖非“信史”,但畢竟可以據(jù)此大致了解那時候,像王獨清這樣的中國知識青年在歐洲一住六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其次也可以為“創(chuàng)造社”的前期歷史,補上歐洲這一筆缺頁。
王獨清一到巴黎,首先接觸的并非法國人,而是中國人。這一點和迄今為止初次出國的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也并沒什么兩樣。
當時在法國的中國人,有一戰(zhàn)之后留下來的“華工”。王獨清在上海接觸過歸國的“華工”,他去法國時,身上還帶著一份“中華工業(yè)協(xié)會”要他組織旅歐分會的委任狀。但他到了法國才知道,華工工會很難開展活動。因此他一到法國,便無人接頭,頓時陷入困境。
王獨清只好求助于同樣身份的留法中國學生,其中有公費,有半公費,更多則是勤工儉學的自費生。這些人大多數(shù)參加過“少年中國學會”,也有無政府主義者、國家主義者,以及后來的共產(chǎn)主義者,如蔡和森、蔡暢、王若飛、周恩來、鄧小平等。王獨清和過去的“少年中國學會”成員關系最密切。他在上海時就接觸過不少“少年中國學會”中堅分子,到法國不久便有作品發(fā)表于該組織的機關刊物《少年中國》與《時事新報·學燈》?!段以跉W洲的生活》許多人物的原型,如王光祈、周太玄、曾琦、李劼人、惲代英等,都曾是“少年中國學會”的發(fā)起人或重要成員(參見高冰冰《王獨清〈我在歐洲的生活〉主要人物索引》和張冠仁《錢蓉贈我蒙汗藥—王獨清〈我在歐洲的生活〉人物小考》)。
王獨清的求助對象還有少數(shù)外交官和學界名流如吳稚暉、蔡元培等。交游廣闊這一特點,就使得《我在歐洲的生活》成為研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留法學生與旅歐華人不可多得的一部紀實作品。
該書文學性也很強,語言生動活潑,作者筆下旅歐中國人的生活富于傳奇色彩,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所遇的人都太過是小說中的人物了”。前面提到《獨清自選集》將《我在歐洲的生活》部分章節(jié)歸入“小說”,大概并非因為它在文體上接近小說,而是書中所述人與事本身都帶著小說所特有的傳奇色彩了吧。
當時除少數(shù)公費生,勤工儉學的自費生必須四處尋工,維持生存。王獨清是自費生,王家又是“從小康墮入困頓”,無錢接濟他,所以他偶爾也會做工。比如,有一位在巴黎大學一起聽課的同學請他去他家在瑞士的莊園管理賬務。沒干幾天,王獨清就和這位同學的母親吵架,拂袖而去。還有人介紹他去里昂郊外一家私人花園做園丁。他想趁機研究植物學,但工頭派他做苦工,還只能住貧民窟。這令他大失所望,熬了半年便落荒而逃。
既然不肯死心塌地做苦工,那么王獨清在歐洲主要靠什么生活呢?說來你也許不信,除了偶爾從國內(nèi)匯來一點稿費,或者向歐洲本地報刊投稿,得到少許報酬,王獨清主要靠借債度日。他向中國外交官和學界名流借,也向勤工儉學生借。經(jīng)常寅吃卯糧,拆東墻補西墻。有時候他借宿于法國人或意大利人的家里,在拿波里還曾經(jīng)出入某個貴婦人的沙龍,又喜歡泡酒吧和咖啡館,但大部分時間還是生活于貧困線以下。這有點像杜甫,雖然一度“肥馬輕裘”,“壯游”四方,更多則是四處流竄,“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羹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在里昂做工那一陣子,王獨清甚至天天睡在朋友家潮濕的地板上,大病一場,幾乎死去。雖然胡亂給治愈了,卻落下病灶,干咳,失眠,此后就一直伴隨著他。
王獨清喜歡以杜甫自況,或自稱是在歐洲到處流浪的“波西米亞人”。這種心境跟破落戶舊家子弟的習氣有關,但也是因為失戀導致了精神頹廢。原來在從上海到法國的郵輪上,他愛上了同船留學的一位四川女子。該女子未婚夫很快也來歐洲留學,但該女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王獨清與未婚夫統(tǒng)統(tǒng)甩掉,伴上新的如意郎君—據(jù)說就是日后成為著名小說家的李劼人,但李劼人也并非這位奇女子最后的伴侶。
這位女神不是別人,乃是“五四”時期在四川“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吳虞的女兒吳若膺。那位不幸的未婚夫則是中國現(xiàn)代音樂學奠基人王光祈。王光祈黯然離開法國,去德國專攻音樂。王獨清則到處流蕩,用憂郁的眼睛觀察歐洲,也用流血的心眷戀故土,由此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
在異國他鄉(xiāng),一個中國女子傷了兩個中國男人的心,卻促成了他們各自的事業(yè)。這多像是一篇小說啊。
王獨清的愛情故事,是他游歷歐洲的一項主要內(nèi)容。和吳若膺分手后,王獨清又先后跟四名外國女子戀愛。他的許多詩篇都是為這些女子而作。
在巴黎近郊蒙達爾城,房東摩萊先生向王獨清開放豐富的藏書,引他進入法國文學的圣殿。摩萊先生多情的女兒瑪格麗特則向他頻頻發(fā)出愛的信號。尚未走出失戀陰影的王獨清不敢接受瑪格麗特的愛,只好落荒而逃。
在里昂附近的V城,法國姑娘茜綠特又要他做“終身寄托的人”。但他只能辜負人家的好意,始終跟她維持著“親密的友愛”。
在威尼斯,他倒差點跟一位意大利姑娘阿李絲私奔。但阿李絲的繼母也愛上了他。王獨清當然不肯就范,因此這位繼母棒打鴛鴦,硬是拆散了他和阿李絲的關系。
在羅馬,他又愛上了歌劇作家謝狄梅里的女兒馬麗亞,還用意大利語給馬麗亞寫過一首熱情似火的戀歌,馬麗亞為之潤色,謝狄梅里先生則把這首情歌用在他的一出悲劇中。另一首情歌《玫瑰花》則是寫他和馬麗亞痛苦的分手:
啊,玫瑰花!我暗暗地表示謝忱:
你把她的粉澤送近了我的顫唇,
你使我們倆底呼吸合葬在你芳魂之中,
你使我們倆在你底香骸內(nèi)接吻!
王獨清融匯中國傳統(tǒng)香艷詩與法國浪漫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詩歌,造成一種頹廢而唯美的效果。他創(chuàng)作于歐洲的許多愛情詩,基本上都是這種風格。
除了戀愛,王獨清更多時間則是漫游。他先后游歷了法國、比利時、西班牙、英國、德國、瑞士、希臘、意大利,接觸各界人士,研究各種學問。他的漫游是游歷,也是游學。
在巴黎,他既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朗士、西班牙著名作家伊本涅支侃侃而談,也跟貧民窟的三教九流打成一片。
在羅馬,他通過對意大利建筑的實地考察,對法國學者丹納的藝術史理論提出質(zhì)疑。
在柏林,一位德國老教授指導他鉆研歷史、地理、考古。他還自學弗洛伊德心理學,馬克思的經(jīng)濟學,康德、黑格爾的美學,并對星相學發(fā)生濃厚興趣。德國老教授非常欣賞他撰寫的一半英文一半法文的星相學小冊子,鼓勵他攻讀博士學位。但他志不在此,含笑婉拒了。
他先后學習了法文、英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拉丁文和希臘文。其語言天才真是驚人。
但他那顆頹廢而浪漫的心,豈能滿足于學問?學問給了他快樂,卻不能阻擋他“奔放的詩情”。他說:“我底詩是那樣的充滿浪人底呼吸,我底生活也完全是Boheme底生活?!?/p>
鄭伯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憶創(chuàng)造社及其他》說王獨清留學法國,“只在‘拉丁區(qū)的咖啡館、酒吧間鬼混”,這說法有些罔顧事實。且看王獨清那首有名的發(fā)表之初也曾為鄭伯奇所激賞的《我從CAF?中出來……》如何描寫咖啡館帶給他的靈感—
我從Café中出來,
身上添了
中酒的
疲乏,
我不知道
向哪一處去,才是我底
暫時的住家……
啊,冷靜的街衢,
黃昏,細雨!
我從Café中出來,
在帶著醉
無言地
獨走,
我底心內(nèi)
感著一種,要失了故國的
浪人底哀愁—
啊,冷靜的街衢,
黃昏,細雨!
這首詩收入王獨清歸國之后第一本詩集《圣母像前》,關于它在藝術上的成就,鄭伯奇本人當時的評論《〈圣母像前〉之感想》認為,“詩人的技巧,差不多達到了接近‘天籟的極致。押韻非常錯綜復雜,讀起來覺得句句有韻,節(jié)節(jié)有韻,而全篇整個又有很圓脫流利的韻在舌端去來”,不愧是“水晶珠滾在白玉盤上的詩篇”。王獨清自己對這首詩也很滿意。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這首詩所傳達的獨特的情感。詩中描寫的這位被咖啡灌醉的中國人,身在歐洲,心系祖國。他覺得自己既不屬于歐洲,又快要被祖國拋棄,所以走出咖啡館,便無家可歸了。王獨清就是帶著這種無家可歸的破碎的心漫游歐洲,所到之處,觸景生情。長詩《吊羅馬》說—
既然這兒像長安一樣,陷入了衰頹,敗傾,
既然這兒像長安一樣,埋著舊時的文明,
我,我怎能不把我底熱淚,我nostalgia底熱淚,
借用來,借用來盡性地灑,盡性地揮?
……
啊啊,偉大的羅馬,威嚴的羅馬,雄渾的羅馬!
我真想把我哭昏,拼我這一生來給你招魂……
看到流落歐洲的埃及人,王獨清又想起處境類似的中國和他自己—
唉,埃及人,埃及人,埃及人,埃及人!
……
知不知道你們應該負創(chuàng)造文明的光榮?
知不知道你們祖先是最初的天才,英雄?
知不知道你們立過人類第一次的信仰?
知不知道你們建過那夸耀盛世的廟堂?
知不知道你們有過最可驚的黃金時代?
知不知道你們底土地有最神圣的余灰?
哦,為甚四方底人們都能到你們底土地來吊問,
你們自己卻只在做這樣接客的人,這樣的商人?
在巴黎,王獨清旅歐生活的中心,他又看到什么呢?到巴黎的第一天,王獨清興奮得手舞足蹈,雇了輛汽車到處逛,弄得一貧如洗。但最初的興奮很快過去,巴黎向他展示了另一面?!禨eine河邊的冬夜》寫他看到巴黎的冷酷冬夜:“行人稀少的Seine(即塞納河)河邊,有幾個貧民酣眠在敗葉之中?!薄帮L,盡管是悲鳴,悲鳴,就好像在向人們昭示,昭示這近代文明之區(qū)是一個罪惡的深坑。但是這幾個兄弟就盡管睡在這兒,睡在這兒,不醒,不醒,不醒,—唉,我恨不得,恨不得放起火來,把這繁華的巴黎,燒一個干凈!”
在這樣的巴黎住得越久,他就越思念中國。長詩《動身歸國的時候》就是這種情緒的總爆發(fā)—
怪可憐的,怪可憐的是我在這兒濫用了的感情!
怪可憐的,怪可憐的是我在這兒浪費了的聰明!
怪可憐的,怪可憐的是我在這兒丟棄了的青春!
怪可憐的,怪可憐的是我在這兒失掉了的真心!
……
唉,還是歸去,歸去,迅速而不遲疑地歸去!
難道我對于放蕩生活的享受還不滿足?
雖然我不知道我底故國能不能把我這個罪人接受,
但我覺得就在那兒尋辱,也較勝于在這兒盡管勾留!
總之那兒雖然快要成了火后的廢墟,但究竟是我底故國;
我終愿在那兒埋我底尸身,不怕那土地就要變得怎樣焦黑!
王獨清是在巴黎咖啡館看到法國報紙報道“五卅運動”,才毅然決定回國,并寫下這首《動身回國的時候》的。這首詩用不著多分析。最好的欣賞不是分析,而是反復地去吟味。
值得一提的是,準備告別歐洲回國的王獨清,并不因為看到歐洲現(xiàn)代文明種種病象,就把闊別已久的故國想象成溫柔富貴鄉(xiāng)。他既不像梁啟超,批判了歐洲的現(xiàn)代病,就輕率地祭出東方文化的大旗來自我標榜;也不像老舍,因為在異國他鄉(xiāng)飽受屈辱,就把祖國的現(xiàn)實想象得過于美好。王獨清要告別漫游六年的歐洲,回歸故國,只是一任愛國心的牽引,而在理智上,他對于即將歸去的祖國的現(xiàn)狀,并無任何美好的幻想,他甚至設想“我底故國”快要成為“火后的廢墟”,故國的土地將要被燒成一片“焦黑”,而他自己此時此刻的歸國,其結(jié)果很可能只是“尋辱”,只是要在那兒“埋我底尸身”。盡管如此,他還是決意歸去,“迅速而不遲疑地歸去!”這不為別的,只為他命定地屬于“中國”。長詩《動身歸國的時候》的高潮在最后一段完全打破詩律的散文化傾訴—
Seine,Seine!就是你有深綠而平靜的顏色,我也不管了!就是你有柔和或奔放的聲音,我也不管了!就是你有在夕陽中誘人傷感的情調(diào),我也不管了!—并且我一樣的不管你近旁的甚么老倦的Tevere(即臺伯河),甚么帶醉的Guadalquivir(即西班牙南部瓜達爾基維爾河),甚么驕傲而貴族的Rhein(即萊茵河)……
我,我,我現(xiàn)在急欲想要管的只是黃河,揚子江,只是黃河,揚子江,只是黃河,揚子江!
《動身歸國的時候》很容易令人想起一九二三年六月聞一多在《創(chuàng)造周報》一卷五號上發(fā)表的《〈女神〉之地方色彩》。在這篇文章中,聞一多以郭沫若《女神》為例,對“新詩人們”展開嚴厲批判:
現(xiàn)在的新詩中有的是“德謨克拉西”,有的是泰果爾,亞波羅,有的是“心弦”“洗禮”等洋名詞。但是,我們的中國在哪里?我們四千年的華胄在哪里?哪里是我們的大江,黃河,昆侖,泰山,洞庭,西子?又哪里是我們的三百篇楚騷李杜蘇陸?
……當然《女神》產(chǎn)生的時候,作者是在一個盲從歐化的日本,他的環(huán)境差不多是西洋的環(huán)境,而且他讀的書又是西洋的書,無怪他所見聞,所想念的都是西洋的東西。
不管身在歐洲的王獨清是否讀過聞一多這篇文章,他也逃不過聞一多的筆鋒所指,因為聞一多所談的現(xiàn)象在王獨清早期詩作中也很普遍。而聞一多說郭沫若等新詩人們對中國文化很“隔膜”,說他們只是情緒上愛國而非理智上熱愛中國文化,自幼浸淫于中國古詩文的王獨清和郭沫若一樣,肯定也會感到冤枉。在聞一多文章發(fā)表三年之后,王獨清終于在真正“西洋的環(huán)境”(巴黎)激情洋溢地唱出了聞一多所呼喚的“黃河”與“揚子江”!
在中國新文學三大海外發(fā)源地美國、日本和巴黎,王獨清的旅歐詩篇及其自傳《我在歐洲的生活》,可謂獨樹一幟,洋溢著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浪跡天涯的中國青年的幻想與激情,忠實記錄了一代人的痛苦、迷茫與可悲可笑,也顯示了“少年中國”不計名利、上下求索、大膽創(chuàng)造的那樣一種勇敢、熱情、率真、浪漫的精神氣象。
這些都是不可多得,也無法復制的。
二○一九年一月二十日寫,五月二十四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