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金梅 覃巧華
[摘 要]19世紀浪漫主義作家愛倫·坡的哥特小說直擊人的內(nèi)心和靈魂,將心理探索與道德探索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使哥特小說日益內(nèi)在化和心理化,體現(xiàn)出鮮明的后現(xiàn)代主義特征。愛倫·坡超越其所在時代的局限性,揭示了后現(xiàn)代人靈魂崩潰的全過程:來自靈魂的恐懼致使人精神極度孤獨和異化,一旦自我與超我的沖突達到頂峰必將走向人格分裂。
[關(guān)鍵詞]哥特小說;靈魂崩潰;后現(xiàn)代主義;精神分析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9)02-0098-05
Abstract:Edgar Allan Poe, a 19th century romantic writer, probes directly into the inner heart and soul of human beings in his Gothic stories. He organically combines psychological exploration with moral exploration, making Gothic stories become increasingly internalization and psychology oriented with distinctive postmodernist characteristics. Poe surpasses the limitations of his era and reveals the whole process of post-modern peoples disintegration of the soul: terror from the human soul leads to extreme loneliness and alienation, and once the conflict between ego and superego reaches its peak, it will inevitably result in split personality.
Key words:Gothic stories; the disintegration of the soul; post-modernism; psychoanalysis
愛倫·坡是美國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詩人、小說家、批評家,被譽為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始人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先驅(qū)。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多以哥特式恐怖為特征,但不同于浪漫主義時期作家以離奇的情節(jié)、陰森的環(huán)境制造恐怖的哥特傳統(tǒng),他開創(chuàng)了演繹心靈恐怖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主題和技法上均表現(xiàn)出顯著的超時代性。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常常直擊人的內(nèi)心和靈魂深處,體現(xiàn)對人性的思考和對靈魂的窺探,因此愛倫·坡又被稱為現(xiàn)代心理小說的開拓者。勞倫斯是率先運用精神分析法來解讀愛倫·坡哥特小說的批評家之一,他把愛倫·坡稱作是一位“敢于直入人類靈魂的墓穴、地窖和可怕的地下通道的冒險家”[1]。愛倫·坡作品中所反映的暴力、瘋狂、變態(tài)、疏離、錯位和猶疑等主題恰恰映射了現(xiàn)代美國社會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實質(zhì),這也成為愛倫·坡文化在當今社會經(jīng)久不衰的主要原因[2]。朱振武表示,近年來國內(nèi)學術(shù)界對愛倫·坡作品的研究熱情不斷高漲,許多學者開始關(guān)注愛倫·坡的精神世界和他對人性的思考,但國內(nèi)對愛倫·坡的研究還相對滯后,需進一步深化和拓展[3]29。本文旨在借助后現(xiàn)代主義精神分析法來探索愛倫·坡哥特小說中靈魂崩潰的全過程,以期為其超時代的后現(xiàn)代主義意識建立一個整體的、動態(tài)的認識:通過對邪惡人性、死亡、虛無這三類恐懼的探析,發(fā)現(xiàn)一旦恐懼占據(jù)上風成為主導情緒,人類本能中的孤獨會被無限放大,在一定程度上人會做出異化的行為;而當自我與超我的沖突達到頂峰時,人甚至會通過犯罪來獲取身份認同感,卻最終在極端恐懼中出現(xiàn)人格分裂而走向靈魂崩潰。
一、來自靈魂的恐懼
哥特小說又被稱為黑色浪漫主義小說,是浪漫主義文學的一個特殊流派,常常極力渲染暴力與恐怖,并通過揭示人性的陰暗面來進行道德探索,具有深刻的心理基礎(chǔ)和美學根源:心理基礎(chǔ)是人生而有之的恐懼感,而美學根源是與恐懼相關(guān)的壯美[4]91。18世紀著名思想家埃德蒙·伯克在對壯美和秀美進行哲學探討時提出,恐懼是人類最強烈的情感之一,壯美之所以比秀美更具力量,在于它能引起人內(nèi)心的敬畏和恐懼[5]。愛倫·坡的小說所揭示的正是來自內(nèi)心和靈魂深處的恐懼,一如他在《怪異故事集》的前言中所寫:“倘若恐懼已成為我許多作品的主題,那么我堅持認為那并非德國式恐懼,而是源自靈魂的恐懼”[6]。因此,愛倫·坡常常把人物放到他所創(chuàng)造的特殊環(huán)境中,利用恐懼的特殊力量直擊人靈魂深處,揭露內(nèi)心最隱秘的活動,將人性的陰暗與丑惡不遺余力地暴露出來[4]98。在愛倫·坡的哥特小說中,來自靈魂的恐懼集中體現(xiàn)為對邪惡人性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對虛無的恐懼,這些恐懼貫穿其作品的始終,并表現(xiàn)出驚人的摧毀力量。
(一)對邪惡人性的恐懼
愛倫·坡的哥特小說常常通過生動的心理描寫展現(xiàn)變態(tài)的心理和扭曲的人格,揭示隱藏在人靈魂深處普遍存在的為惡傾向—邪惡人性。在愛倫·坡的代表作《泄密的心》中邪惡人性被充分放大。該小說以第一人稱為敘述視角,敘述者“我”住在一位老人隔壁,一開頭就坦言這位老人從來沒有冤枉或侮辱過自己,自己對老人的財產(chǎn)也無任何侵占的欲望;然而老人那雙淺藍色的鷹眼總是使“我”看一眼就血液冰涼,為了永遠擺脫那雙眼睛,“我”下定決心要殺死他。敘述者多次在午夜前后潛進老人的房間,但因為他的眼睛是緊閉的而沒有下手。第八天晚上,當“我”試圖拉開燈時老人被驚醒,接下來整整一個小時“我”不敢輕舉妄動,但當“我”在微光下看到老人那雙睜大的鷹眼時,“我”聽見他的心跳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大,令聽覺極度敏感的“我”感到無法控制的恐懼,一聲吶喊下“我”把老人拽倒在地,并一把拖過沉重的床壓在他身上。為確保老人已經(jīng)死去,“我”甚至把尸體肢解成幾塊后埋到地板下面。
恐怖的事件和人物恐怖的心理往往是相互作用的:恐怖的事件往往是人物恐懼心理的外化,而人物恐懼心理往往又是恐怖事件的內(nèi)化[7]。在愛倫·坡的小說中,我們不妨說,邪惡人性是造成所有恐怖事件的根源。在《泄密的心》中,作為敘述者的“我”一直在向讀者講述自己內(nèi)心的邪惡一步步占據(jù)上風的過程,以內(nèi)心獨白的方式無限放大從潛入房間到殺死老人的心理過程,并多次聚焦老人的眼睛和心跳,將“我”內(nèi)心的恐懼和邪惡刻畫得精確而細膩,使這一殺人罪行變得更邪惡和恐怖。
(二)對死亡的恐懼
沒有什么比死亡更值得恐懼,自人類出現(xiàn)以來,死亡就一直引起人們的密切關(guān)注。在愛倫·坡的許多詩歌中,關(guān)于死亡的描繪是極具詩意且令人惋惜的[8]71;然而在他的哥特小說中,死亡卻常常是令人毛骨悚然、心生恐懼的。在《陷阱與鐘擺》中,愛倫·坡細致地刻畫了主人公在地牢里面對死亡威脅時的恐懼。在聽到黑袍法官們可怕的死刑判決后,主人公逐漸失去了聽覺,只能看著自己的命運被他人肆意宣判—“我看見那些嘴唇扭曲出死亡的話句,撅弄出我的姓名的音節(jié)。因為再也聽不見聲音,我在心里發(fā)抖”[9]268。在隨后的神志不清的恐怖時刻,主人公逐漸產(chǎn)生了幻覺,誤認為七根高高的蠟燭是來拯救自己的白衣天使,豈料天使們的形象化成了沒有意義的幽靈。當火焰完全熄滅,陰沉的黑暗壓倒了一切 ,主人公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知覺。然而,敵人似乎并不肯讓他輕易死去,每次從昏厥中蘇醒過來時他身邊總會出現(xiàn)食物和水,在這一漫長的過程中,等待他的不僅是黑暗中深不可測的陷阱和鋒利逼人的鐘擺,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精神折磨。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不是來自肉體,而是源自內(nèi)心和靈魂深處,《陷阱與鐘擺》中主人公面對肉體的折磨時無所畏懼,卻在精神的摧殘中驚恐萬分,因為在那幽閉狹小的地牢里無力反抗的主人公唯一能做的就是感受死亡帶來的恐懼。愛倫·坡從視覺、聽覺、觸覺對恐懼進行了極為細致的勾勒,并通過有意拉長主人公遭受折磨、等待死亡的外部和心理過程,使恐怖的氣氛上升至極致,將人類對死亡的恐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三)對虛無的恐懼
愛倫·坡的宇宙觀可以歸結(jié)為“虛無”二字,這從他的隨筆《我發(fā)現(xiàn)了》中可窺探一二。該書探討了宇宙的本質(zhì)、起源、創(chuàng)造、現(xiàn)狀及其命運,愛倫·坡認為宇宙起源于虛無,在他看來,虛無在某種程度上等同于黑暗、孤獨、無希望和無意義,使人無所適從、無處可逃,具有吞噬一切的可怕力量[10]。在《紅死病假面舞會》中,當紅死病猖狂肆虐并將國家一半的人口置于死地時,普羅斯貝若國王非但沒有表示出絲毫畏懼,還召集千余位賓客隱居到一座寬大宏偉的城堡式修道院中舉行一場盛大的化裝舞會。午夜時分,一個戴著面具的紅死病人引起舞會上所有人的注意。普羅斯貝若國王下令要求抓住并解開那人的面具,但無人敢上前,于是國王親自追趕上去。最后,在黑天鵝絨舞廳里,人們發(fā)現(xiàn)國王奇異地死在自己的匕首下,而“那個死人般的假面具里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東西”[9]305,緊接著,尋歡作樂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在無法描述的恐懼中以絕望的姿態(tài)死去。
愛倫·坡十分善于渲染虛幻而離奇、恐懼而憂郁的氣氛,他的作品給讀者帶來的往往不是張著血盆大口式的視覺恐怖,而是令人無法抗拒的心理壓力和無處可逃的心靈恐懼。通過深入挖掘人性深處隱藏的恐懼和空洞,愛倫·坡不斷制造視覺和心靈的沖擊,給讀者帶來強烈的壓抑感。因此,在《紅死病假面舞會》中,殺死國王及千位狂歡者的不是鮮血淋淋的蒙面人本身,而是面具之下空無一人、空無一物所制造的恐懼感,即對虛無的恐懼。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個地獄,各種各樣的沖動從那里源源不斷地涌出,威脅著人類和文明。人們非常害怕被某種無法控制的沖動所征服,這種沖動往往會驅(qū)使他們?nèi)ニ伎蓟蜃鲆恍ψ约河泻Φ氖虑椋ヂ逡恋聦⑦@種恐懼歸為對本我的恐懼[11]。這種恐懼也就是愛倫·坡哥特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來自靈魂的恐懼。愛倫·坡的作品不像傳統(tǒng)的哥特小說那樣主要依靠情節(jié)發(fā)展和環(huán)境描寫來制造恐怖效果,他往往直擊人的內(nèi)心世界,展示人物靈魂崩潰的恐怖過程。愛倫·坡十分善于通過生動細致的心理描寫揭露隱藏于人性深處的邪惡,并論證死亡是恐怖的基本來源,而虛無是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力量,因為它具有吞噬一切的恐怖力量;一旦被恐懼感深深籠罩,人們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孤獨的困境,甚至被異化。
二、孤獨和異化
愛倫·坡不崇尚善惡,但是他尊重現(xiàn)實,其哥特小說中對恐怖、孤獨、死亡等的描寫無不訴說著整個世界的荒誕離奇。在愛倫·坡的許多作品中,主人公都處于孤獨的狀態(tài)。英國哲學家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談到,浪漫主義觀點所以打動人心的理由,隱伏在人性和人類環(huán)境的極深處,因為人類在本能上一直非常孤獨,當社會行為上的種種謹慎約束使人到達難于忍受的程度時,他們天性中的孤獨部分會對社會束縛發(fā)起強烈反抗[12]。人類的孤獨本能對社會束縛的反抗是導致人類精神危機的重要因素,在與社會的奮力反抗中,人的主體認同感明顯減弱,致使異常行為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這些不正常的行為與社會格格不入,將人引至異化的境地。
(一)孤獨
愛倫·坡對孤獨的建構(gòu)是多方面的,不僅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是孤獨的,他們內(nèi)心世界也是孤獨的。愛倫·坡筆下人物的相似之處在于他們大多遠離社會或與社會保持一定距離,例如,《厄舍古屋的倒塌》中羅德里克和瑪?shù)铝招〗悛氉陨钤谂c外界長期隔絕的家族古宅中;《一桶阿芒蒂雅朵酒》中蒙特索爾和福圖納多之間的復仇故事發(fā)生在潮濕的地下室,而當時其他人正沉浸在狂歡節(jié)的慶典之中;《泄密的心》中“我”和老人都是獨居,與周圍鄰居幾乎沒有任何接觸;《陷阱與鐘擺》中主人公被單獨困在地牢里,時刻與之為伴的只有對死亡的恐懼;《紅死病假面舞會》中,千余名狂歡者在異常偏遠的城堡式修道院里自娛自樂,全然無視城堡外猖獗肆虐的傳染病。生活在這樣與外界隔絕的環(huán)境中,愛倫·坡筆下的主人公們都被不同程度的孤獨感包圍,并且這種孤獨感逐漸滲入他們的內(nèi)心和靈魂。
內(nèi)心世界的孤獨與環(huán)境的孤立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甚至會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在《厄舍古屋的倒塌》中,羅德里克和瑪?shù)铝招〗阕≡谝蛔兄盎臎龅膲Ρ?、像空洞的眼睛似的窗戶、雜生的菅茅、蒼白枯萎的樹”的古宅里[9]230。整個厄舍大院和周邊環(huán)境都被籠罩在一種無法排遣的陰郁氣氛中。正如羅德里克對敘述者所說的,多年來,灰色的墻壁、塔樓和昏暗的塔都給他留下了一些迷信的印象。長期生活在這樣一個孤立陰郁的環(huán)境中,羅德里克的悲觀情愫與日俱增,認為自己很快就會死去。孤獨的氣氛已經(jīng)深入他內(nèi)心深處,變成揮之不去的孤獨感。反過來,當瑪?shù)铝招〗銖墓撞睦飹暝鰜淼哪翘焱砩?,羅德里克強烈的恐懼感和孤獨感對周圍的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不可阻擋的影響。因此,在故事的結(jié)尾,當羅德里克和瑪?shù)铝招〗汶p雙倒落在地后,古屋上原本隱約可見的裂縫迅速擴大,厚重的墻壁霎時間裂開,最后淹沒在深沉陰濕的水潭中。
(二)異化
后現(xiàn)代人的孤獨感被認為是一種本能,在某些時候,當恐懼成為主導情緒時,他們孤獨的本性就會顯露出來。極端的孤獨感會使人們變得要么過于敏感,要么在自己的恐懼感和孤獨感達到頂峰時失去理智,變得瘋狂,直至異化。異化本是一個哲學概念,后被引用到文學領(lǐng)域,成為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作品的基本主題之一。對后現(xiàn)代人而言,傳統(tǒng)的社會關(guān)系已經(jīng)基本瓦解,現(xiàn)實生活變得越來越空虛,人們對未來的擔憂也與日俱增,孤獨感也越來越強烈。孤獨和恐懼的雙重作用最終引發(fā)深深的焦慮、困惑和絕望。為了找到出路,尋求認同感,孤獨的現(xiàn)代人可能會無意識地做出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瘋狂行為[13]。實際上,在后現(xiàn)代心理學看來,他們的行為只不過是被現(xiàn)實世界異化的反常行為。
愛倫·坡小說中的大部分人物都是神經(jīng)癥患者,他們要么像梅爾維爾筆下的“孤立者”一樣沒有身份認同感,與社會格格不入,要么試圖通過犯罪手段來重建自己的認同感[8]74。《人群中的人》生動地刻畫了一幅異化的都市生活場景,小說中的敘述者在觀察熙熙攘攘的人群時發(fā)現(xiàn)一位異樣的老人,他身上藏有一顆鉆石和一把匕首,臉上流露出極度的冷漠、惡意、嗜血、絕望等情緒,敘述者出于好奇跟蹤了老人一天一夜,發(fā)現(xiàn)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喧嘩的街道,只是不斷地穿梭在人群中。在小說的最后,敘述者放棄了對老人的觀察和追蹤,認為他是“內(nèi)心深處犯罪的象征和精靈”[9]355。敘述者和老人的行為都十分荒誕異常,他們一個漫不經(jīng)心地觀察人群,一個漫無目的地走進人群,都對自己的身份缺乏認同感,都是人群中的孤獨者。王愛軍認為,《人群中的人》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虛無荒誕,人與自然、他人、自我關(guān)系的異化,凸顯了愛倫·坡對人類精神危機的關(guān)懷[14]。的確,在愛倫·坡的筆下,被異化的人物以異常行為抗拒著這個荒誕離奇的世界,上演著自虐和他虐的悲劇,無疑是對異化的現(xiàn)代社會關(guān)系和人類精神危機赤裸裸的揭露。
三、人格分裂
愛倫·坡是率先提出在單個個體中存在雙重人格概念的人,他認為個體中的一個人格會偷偷地觀察、研究、批判另一個人格,并把后者看作是獨立的個體,即異己(double),異己之間難以調(diào)和的內(nèi)心矛盾和沖突會造成人格分裂[15]12。愛倫·坡的提議賦予雙重人格新的意義,并很快被弗洛伊德所接受,為其進一步發(fā)展其著名的人格理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弗洛伊德認為,理性的“自我”總是試圖在“本我”不切實際的享樂主義和“超我”同樣不切實際的道德主義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它是心理的一部分,通常最直接地反映在個人的行為中[16]。一旦自我與超我的沖突達到無法相容的水平,就可能導致心理行為障礙,這就是所謂的人格分裂?!锻ね栠d》被認為是愛倫·坡作品中最超前且最具現(xiàn)代性的故事,甚至被稱贊為19世紀專門描寫異己的故事中最杰出也是影響最大的一篇[4]98。肖明翰表示,這個故事對后來的作家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使得以描寫異己來深入表現(xiàn)和探索人物靈魂深處的善惡沖突、心理變態(tài)和人格分裂成為20世紀西方文學中普遍的主題[15]12。從這個層面上看來,愛倫·坡可以說是一位開創(chuàng)了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作家。
(一)自我之中的分裂
文學中互為異己的人物是人格分裂的形象化,他們之間既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又有尖銳的對立和沖突?!锻ね栠d》中兩個威爾遜出生于同一天,有著相同的名字、身高,連面貌輪廓、語言、行動、著裝也驚人地相似;但是兩人卻互相攻擊,勢不兩立,忍無可忍的敘述者最終把另一個威爾遜殺了。兩個威爾遜互為異己,當一個威爾遜殺死另一個威爾遜的時候,其實也徹底地殺死了自己。除此之外,愛倫·坡還刻畫了其他典型的互為異己的形象,如《一桶阿芒蒂雅朵酒》中,蒙特索爾和福圖納多之間的對立呈現(xiàn)出完美的對稱性,體現(xiàn)了人格中完全相反的兩個方面[17]。在該故事中,蒙特索爾強悍精干、詭計多端,而福圖納多則被描繪成一個愚蠢和軟弱的人,蒙特索爾不斷嘲笑福圖納多甚至將他活埋殺死,意味著殺死了自己軟弱愚蠢的一面。同樣,在《泄密的心》中,“眼睛”(eye)與敘述者“我”(I)兩個詞同音異義,因此,當“我”覺得老人的眼睛對自己造成威脅而將其殺害時,象征著一重人格對另一重人格的強烈抵制。愛倫·坡將人格分裂這一主題表現(xiàn)得形象化和戲劇化。
愛倫·坡筆下的許多人物都具有高度神經(jīng)質(zhì)、精神扭曲、人格分裂等特點:一方面,他們在極度恐懼和孤獨的驅(qū)使下不自覺地犯下罪行;另一方面,又在極度的悔恨和內(nèi)疚中將罪行自動暴露。以《厄舍古屋的倒塌》中的羅德里克為例,他的人格在自我之中就已經(jīng)分裂了。在該故事中,羅德里克的感官異常敏銳—“只能忍受最平淡無味的食物;只能穿某些質(zhì)料的衣服;一切花朵的氣味都讓他難受;即使一點微弱的光他都嫌刺眼;除了某些特別的聲音,比如弦樂聲,一切聲音都讓他恐怖”[9]232。陰暗的古屋環(huán)境使他原本敏感的心變得更加脆弱,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慢慢地深深地浸入他體內(nèi),吸干他的身體和靈魂。與羅德里克的極度敏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瑪?shù)铝招〗銓θ魏问挛锒寄魂P(guān)心,她的身體逐漸消瘦,經(jīng)常出現(xiàn)短暫的昏厥。換言之,瑪?shù)铝招〗銓ν饨绲拇碳ず翢o反應(yīng),而羅德里克則對外界的干擾反應(yīng)過度。羅德里克和瑪?shù)铝招〗氵@對兄妹,雖然看似極端相異,骨子里卻有一種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之間甚至一直存在著“一種幾乎難以解釋的心靈感應(yīng)”[9]239,這就解釋了為什么羅德里克在將瑪?shù)铝招〗闵w入棺中幾天后還能聽到她的哭聲。羅德里克在妹妹還活著的時候就將其埋進地下室,事實上,羅德里克活埋妹妹的同時就是在活埋自己,因為兄妹二人其實是同一個個體的雙重自我[18]。當其中一個自我進入神經(jīng)高度敏感狀態(tài)時,另一個自我的感覺能力必然急劇下降。在故事的最后,兩人的相擁而亡并不是美的重聚,而是意味著徹底摧毀兄妹二人的非理性力量的最終爆發(fā)[19]。
(二)社會交往中的分裂
文學中的異己有著深刻的心理和社會根源,愛倫·坡的作品細致地表現(xiàn)了人類心理的復雜性和矛盾性,并進一步探討了人類的潛意識欲望和自我毀滅傾向。愛倫·坡故事中的人物往往具備雙重人格,其中一個總在試圖毀滅另一個,即便這意味著自我毀滅;同樣,人格與社會聯(lián)系的分離也伴隨著可怕的破壞力。在《厄舍古屋的倒塌》中,故事的敘述者作為社會的代表,是羅德里克與外部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當敘述者第一眼看到厄舍古屋時,一種無法忍受的陰郁立刻籠罩住他的靈魂,這是眼前荒涼而恐怖的環(huán)境給他帶來的直接影響。敘述者騎著馬長途跋涉而來的目的在于安慰他兒時的好友羅德里克,并試圖將他從恐懼和孤獨中拯救出來;然而,由于羅德里克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恐懼和孤獨中,敘述者的一切努力都徒勞無果。羅德里克一直太過消沉,即便在與朋友的接觸中,也拒絕一切外在的理性,使自己始終處于恐懼、孤獨和異化中,無法從外界得到任何救贖。因此,最終等待他的是靈魂的崩潰,一如厄舍古屋的倒塌。
人格分裂不僅發(fā)生在羅德里克身上,也發(fā)生在敘述者身上。在瑪?shù)铝招〗惚宦裨釒滋旌蟮囊粋€暴風雨之夜,敘述者在與羅德里克一起閱讀時感覺到書中所描述的東西似乎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甚至聽到了“完全像小說家的描寫在我想象里所喚起的那種怪異的尖叫”[9]243??梢?,敘述者的人格在羅德里克的影響下也出現(xiàn)了暫時的分裂,他的社會干預非但沒有將德里克從分裂的人格中拯救出來,反而使自己也陷入非理性的境地[20]。最后,敘述者驚恐地逃離,目睹了厄舍古屋倒塌的全過程。這表明,人格既可能是在自我中分裂,也可能在社會交往中分裂,在極度的恐懼和孤獨面前,理性必將徹底潰敗,無法阻止人格的分裂和靈魂的崩潰。
四、結(jié)語
愛倫·坡的哥特小說以震撼人心的力量將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人類的孤獨本質(zhì)和人格分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深入人靈魂深處,將道德探索同心理探索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使哥特小說日益內(nèi)在化和心理化,為哥特小說的發(fā)展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對后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斯蒂文森、康納德、??思{等許多現(xiàn)代作家都產(chǎn)生深刻影響[4]98。愛倫·坡演繹心靈恐怖的創(chuàng)作手法極大提升了哥特小說的藝術(shù)地位,體現(xiàn)了對人類的生存困境和發(fā)展危機的深刻焦慮和嚴肅使命感[3]24。在愛倫·坡之后,哥特文學獲得新的發(fā)展與繁榮,現(xiàn)代科學幻想小說之父儒勒·凡爾納充分肯定愛倫·坡的作品對自己的影響,并將愛倫·坡的風格發(fā)揚光大,把哥特手法融于科幻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成為現(xiàn)當代揭示人類生存困境和發(fā)展危機的強有力方式。隨著科學技術(shù)的飛速發(fā)展,人類的精神危機空前嚴重,對邪惡人性、死亡和虛無的恐懼更是如夢魘般壓在人們的心里。愛倫·坡在哥特小說中對心理的探索和對靈魂的窺探引發(fā)了我們對后現(xiàn)代人精神危機的深切思考與關(guān)懷,無論是在哥特小說的發(fā)展領(lǐng)域還是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中,他都是當之無愧的開路先鋒。
[收稿日期]2019-03-20
[作者簡介]左金梅(1959- ),女,河南澠池人,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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