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不甜了

甜膩老干媽

1

高中畢業(yè)十五年的同學(xué)聚會上。

聚餐結(jié)束，大家到KTV唱歌。我搶過話筒，唱了一首萬能青年旅店的《揪心的玩笑和漫長的白日夢》：

是誰來自山川湖海，

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

來到我自我意識的邊疆，

看到父親坐在云端抽煙，

他說孩子去和過去和解吧，

就像我們從前那樣......

中途，張煒彤起身牽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問：“那么多年了，你還恨我嗎？不然，我們......也和解吧？”被我狠狠甩開。

有人說，過去那么久了，該放下了。

有人說，她都誠心誠意求你原諒了，就寬恕她吧。我放下話筒，睥睨他們一眼，沒有應(yīng)答。沒有人再說話，KTV里混濁的空氣里傳來隱約的唏噓聲。

我想他們也都明白，即使那么多年過去，我也仍然沒有辦法將心境和命運提升到情誼的層面去談原諒。

2

時間追溯到二零零零年的秋天，我升入鎮(zhèn)上的第一中學(xué)。那是我的生活最窘迫也最難堪的時候。

我的中考成績并不理想，只勉勉強強掛在提檔線的邊緣。這是一所以變態(tài)的管理方式和令人咋舌的升學(xué)率著稱的學(xué)校，分班以及學(xué)費的繳納都以成績排行榜為依據(jù)，火箭班的學(xué)生免除一切學(xué)雜費，學(xué)費按排行榜的順序逐級遞增，很不幸，我是尾榜。

那年春天，爺爺突發(fā)腦溢血癱瘓在床，媽媽辭去紡紗廠的工作專心照顧他。家里的收入驟然少了一半，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于是那一年的我，去食堂吃飯都打最便宜的菜，穿表姐和小姨不要的舊衣服。

這所學(xué)校雖然學(xué)風(fēng)濃厚，但鑒于我是以三榜成績進來的，被分到了差班。這個班里的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成績不好家里又比較富裕，父母交了一比不菲的擇校費將他們硬塞到這里。養(yǎng)尊處優(yōu)、沒經(jīng)歷過生活艱辛的他們，自然一派紈绔子弟的作風(fēng)，不知艱苦奮斗為何物。

十五六歲的孩子，未經(jīng)世事，卻已有了鋪張攀比的雛形。我曾親眼看到，班里那個痞帥的男生，為了追學(xué)妹，放學(xué)后抱著九十九朵玫瑰花在校門口圍堵。那時我和張煒彤一個宿舍，成天聽她說起自己的父親，在某大企業(yè)工作，家里有三套房，滿臉帶著飛揚跋扈的神情。女孩們背的書包和頭上精致的發(fā)夾，都是我沒聽過的牌子。每次她們高談闊論香水小樣和化妝品鐵皮時，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只好笑笑，把頭埋入課本，用參考書和講義把自己隔絕起來。每個周五的晚上，校門口接送孩子的豪車排成了長隊，他們開心地接過父母遞過來的零食，坐上車絕塵而去，而我為了省下幾塊公交車的錢要多走幾公里路。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都會低頭看看自己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大概這就是有人在高樓，有人在深溝，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銹吧。

因為囊中羞澀，我很少參加女孩子的集體活動，也沒有多余的錢互贈禮物，自然也就不會和她們有勾著手逛街，摟著對方的腰互稱寶貝的親昵。

我的高中，一直很孤獨?；蛟S是自己沒有條件融入，或許是那些精致的女孩瞧不上我，和她們的關(guān)系，總是隔膜牽絆的。

我想，這孤獨的狀態(tài)倒是好的，少了情緒和對人際關(guān)系的疲于應(yīng)對。我寧愿年深日久地重復(fù)這種日子，直到麻木直到洪荒，直到身體變成軀殼。

3

把我推上風(fēng)口浪尖的，其實是一件件小事的累積：

比如，女孩兒們在宿舍里分吃零食，我是從來不敢接的——原因很簡單，我沒有錢買那些精致的小零食還她們;

比如，學(xué)校組織郊游，每個人交五十塊，我卻為了這幾十塊錢愁眉不展;

比如，班里男生在QQ上問我，暑假怎么不去旅游啊，你不喜歡旅游嗎？本是平平無奇的聊天話術(shù)，我卻從中聽到了嘲諷的味道，和男同學(xué)吵得不歡而散，還差點把他拉黑。

這些大概都是貧窮帶來的負(fù)面影響：小氣、淺陋、無知、粗鄙、孤傲，過度強調(diào)的自尊心，極度敏感的玻璃心，這些小情緒伴隨了我一整個青春期，蠶食鯨吞著我本就不多的自信和勇氣。

真正感到自尊被人按在地上摩擦，是一次體測。輪到我測坐位體前屈的時候，鞋子脫下一半，卻突然被一個一閃而過的想法戳中心臟：我今天忘了換襪子！腳上還穿著那雙腳趾破了一個洞的襪子！

那一刻的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仿佛全身血液都往腳趾頭上翻涌。這個時候回宿舍換肯定來不及，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我脫下鞋子，人群中開始爆發(fā)出哄笑，我和襪子上的破洞相望無言，全身的每一個細(xì)胞都想逃走。

一旁看到我窘境的張煒彤卻不依不饒，帶頭笑得最響：“真潮流啊，破洞牛仔褲我也愛穿，這破洞襪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哈哈哈哈?！?/p>

同她一起的女生也附和著笑，那笑聲像有3D循環(huán)特效，每一次聲波傳進我抗拒的鼓膜，我的心就在崩潰的邊緣更近一步。

她們還在笑著，張煒彤凌厲的聲音幾乎要貫穿整個體育館上空：“我說，我們班要不要給安北同學(xué)弄個捐款?。俊?/p>

那一刻，我忍不了，鞋子也沒穿，腳下帶風(fēng)，一把抓過她的頭發(fā)，“你家有錢，但那并不是你的，也不是你瞧不起別人的理由。”

我的手最后是被生活老師強行從張煒彤頭上撕下來的，“唉，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也不看看自己是啥家庭，還學(xué)人家打架?！?/p>

那一刻，我怔在原地。所謂的為人師表，也不過如此，大家都一樣現(xiàn)實。原來，學(xué)校也并不是一片凈土。

語言成了殺人于無形的武器。

我沖出體育館，再也抑制不住地號啕大哭。

4

當(dāng)我再回到班上，我被他們徹底孤立了。

女孩子們不跟我說話，我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她們就立即噤聲，用看怪物似的眼神看我;男生的玩笑里，也摻雜了幾分不懷好意。

而張煒彤在我薅了她的頭發(fā)讓她顏面掃地后，對我的態(tài)度更加惡劣：把手機藏在我枕頭下，跟宿管老師說自己的手機找不到了，試圖嫁禍于我;在我的床上倒紅墨水;有天我起床穿鞋的時候，赫然發(fā)現(xiàn)鞋窠里有兩枚圖釘。

當(dāng)一個人被所有人拋棄的時候，根本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我只有以冷漠和不屑對待她們變本加厲的囂張氣焰。我告訴父母我要轉(zhuǎn)學(xué)，卻迎來了他們不解的神情：

“為什么他們只欺負(fù)你，不欺負(fù)別人？”“我花那么多錢送你去上學(xué)，你因為一點小事就要轉(zhuǎn)學(xué)？”

他們的態(tài)度讓我的一顆心淬火結(jié)冰。我知道我的悲喜和他們并不相通，也明白萬般苦難唯有自救，于是變得愈發(fā)沉默。

我那無依無靠的枯水年華，江攸寧是照進我生活中的唯一一道光。

在我連續(xù)三次拿到年級第一的桂冠時，他給我寫了張紙條，說我真的很棒。這和其他女孩子在聽到老師夸我用功時從鼻腔里發(fā)出“噫”的唏噓聲比，簡直是支撐我剩余高中生活的精神力量。其實女孩子們的意思我明白，無非是想說，像我那么窮的家庭，也只能好好學(xué)習(xí)了。

我和江攸寧坐在草地上，一根碎碎冰掰成兩半小口地嘬，一把大白兔奶糖吃得滿心滿嘴都是甜蜜。我實在買不起多么好的東西，好在江攸寧不嫌棄我。

我一手畫著解析幾何，一邊問他：“你為什么和那些人不一樣，不覺得我是個怪物？”

他只是溫柔地笑：“出身不是你能決定的啊。在我眼里，你一直很努力，很堅強，比那些只知道打扮和攀比的女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p>

我看著他榴花般的雙眸，心里泛起一股暖流。

后來的一個清晨，天剛剛擦亮，校門口賣早點的阿婆端出了熱騰騰的豆包。我買了早飯剛要回教室，卻被江攸寧扯住衣角，滿臉通紅地塞給我一封信。

我把信攥在胸口，壓制住快要跳出來的心臟，回到教室用書掩蓋著攤開，是他雋永的小字：“安北我喜歡你，你的眼睛就像小鹿一樣，你也像小鹿一樣倔強。”

那是我高中三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日子平靜得像河水的下游，無波無瀾。那時的我還沒意識到，這是暴風(fēng)雨到來前，處于漩渦中心的虛假安寧。

那天初雪，江攸寧在校門口等著我表態(tài)，卻也等來了來勢洶洶的張煒彤和她的小跟班。張煒彤一只腳踏在馬路牙子上，給男友使了個眼色，下一秒我就被踹倒在地?；艁y中我記不得自己挨了幾個耳光，只記得江攸寧用他并不寬厚的臂膀努力庇護著我，以及在我失去意識前張煒彤男友叫囂著“這是你欠彤彤的”的狂妄。

后來聽說，江攸寧因為我跟張煒彤男友打紅了眼，順手抄起地上的磚頭給他開了瓢，也因此給警察帶走了。張煒彤和男友雙雙被勸退，聽說她過了兩年就嫁人，也算是罪有應(yīng)得。

那年的大雪鋪天蓋地下了三天三夜，像是要掩蓋這世間的一切罪孽和無助。

我望著窗外，把那封信抱在胸口，哭得天昏地暗。

后來，我在信的背面寫下兩句詩：醉后未能別，待醒方送君?？淳唏R去，直上天山云。

江攸寧最討厭岑參了，因為他的詩都很長。他一定沒聽過這首詩，也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想他。

5

二零零三年高考結(jié)束，我的分?jǐn)?shù)處在一個一本有余211不足的尷尬位置。我咬咬牙，報了偏遠(yuǎn)的石河子大學(xué)。

再后來，我努力打工，出國，和江攸寧的距離，從千萬里鐵路線和千萬畝良田，到隔著太平洋兩岸蜿蜒的海岸線。

離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的距離和越來越貴的機票，讓我在偶爾想家的同時，也覺得我離那個地方，離那些不堪越來越遠(yuǎn)。我總告訴自己，跑快一點，再快一點，那些脆弱心酸就追不上我。

大三那年我正在街上發(fā)傳單，接到一通陌生的電話，接通后對方是死寂一般的沉默。我正想掛斷，卻聽到對方突然嘶吼：“安北，這么多年，你想過我嗎？想過嗎？”我正囁嚅著要回答，聽筒里卻傳來掛斷的嘟嘟聲。

后來我再也沒有聽到江攸寧的消息，他就好像水滴溶在雨里一樣，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人情如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我和江攸寧都像棋子，并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

二零一二年夏天我回國籌備婚事，在小區(qū)的路口看到一個神似江攸寧的背影。他們有著同樣瘦削的腿和頎長的身材，我的心臟突然就鈍痛了一下。原來，時隔那么多年，他在我心里的痕跡仍然歷久彌新。我追著他的背影跑出去好遠(yuǎn)，手中的冰激凌化成黏糊糊的一攤液體，滴在我的白裙子上，像離人的眼淚。在轉(zhuǎn)過身的街角，那背影消失在人海，我把冰激凌扔進一旁的垃圾桶，望著手上的粘膩，有點悵然。

十七歲時的那封信，一直躺在抽屜里。牛皮紙的信封還完好，信件早已泛黃，字跡也模糊了。

后來的后來我聽到那首《那年的情書》，總會忍不住

望著窗外出神。

原來，我們都曾在時光里孑孓獨行孤單難過。

原來，那些鎖在眼眶的淚水都在時光中凝成琥珀。

6

再次得到江攸寧的消息，是在高中畢業(yè)十五年的同學(xué)聚會上。

結(jié)束時，我有些微醺。借著酒勁兒，我搶過話筒，唱了一首萬能青年旅店的《揪心的玩笑和漫長的白日夢》：

是誰來自山川湖海，

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

來到我自我意識的邊疆，

看到父親坐在云端抽煙，

他說孩子去和過去和解吧，

就像我們從前那樣......中途，張煒彤起身牽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問：“那么

多年了，你還恨我嗎？不然，我們......也和好吧？”被我狠狠甩開。

有人說，過去那么久了，該放下了。有人說，她都誠心誠意求你原諒了，就寬恕她吧。我放下話筒，睥睨他們一眼，沒有應(yīng)答。沒有人再說

話，KTV里混濁的空氣里傳來隱約的唏噓。我想他們也都明白，即使那么多年過去，我也仍然沒

有辦法將心境和命運提升到情誼的層面去談原諒。“誒，你們有誰知道江攸寧的下落？他最近在干嘛？”“聽說從少管所出來后就一直跟著親戚賣酸奶呢?！薄鞍?，一個學(xué)習(xí)的好苗子，真是可惜了。”張煒彤聽著我們的談話，一臉如坐針氈的模樣。一通

女兒適時打來的電話似乎幫她緩解了不少尷尬。沒人知道電話對面說什么，只聽到她一字一頓地說：

“以后有人再欺負(fù)你，就勇敢地反擊?！币还彩膫€字，擲地有聲，字正腔圓。

......

沒有人再說話，氣氛安靜得讓人窒息。我剝開口袋里的糖喂進嘴里，卻失落地發(fā)現(xiàn)，糖不甜了。我也不再是小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