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繼龍
燈
從夢中醒來,我覺得渴,眼睛渴。渴望燈如酒杯,將透亮的液體灌滿視網(wǎng)膜,以及記憶深處的人影和物事。使它脹如海綿,滿含愜意。
我在夢中奔突,跌跌撞撞了許久,就像小時候老家屋里梁間的燕子,誤飛到了臥室的窗玻璃前,任眼前春光明媚、河山大好,就是飛不出去。爪、喙受傷了,翎毛也脫落了,心中的尖叫沒有出口。傷于光滑、透亮,傷于光。
夢中我的眼睛不行了,我以手作眼?;锇閭冊谒矶蠢锴靶?,呼喚的聲音愈來愈遠。我的聽覺、觸覺放大,爬山虎般爬遍密室的天花板。我一腳踩進水中,清涼的水。雖然看不見,但是我以為水中有一盞燈,有一片天,如果出不去,向下跌入,說不定也是個不錯的出口。啊,詩人說要從夢里逃脫,必須要有一架飛行于真與幻邊界上的飛機,讓我從上面跳傘。親愛的,不要遠去,給我飛機,給我傘,最起碼給我聲音。
人間,必有一盞燈是我的,永不失去,哪怕萬家燈火全部失去,哪怕璀璨銀河全部沒落。在某一幢高樓的額頭上,夜晚,亮著一只眼睛,發(fā)出蛋黃的或橘紅的光,溫情的光,讓疲憊的我,衣衫襤褸的我,心上長出無限繭與傷的我,投入她的懷抱。那是媽媽的撫慰,情人的氣息,女兒的眷戀。永遠別滅,我繳得起電費。把我浸在里面,殺死靈魂中變惡的成分,或?qū)⑵溽劤删啤?/p>
一次,我回到故鄉(xiāng)。走了很遠的山路,正月十五夜,在祖父、祖父的祖父的墳前,點起了自制的燈籠,在風中發(fā)出溫暖的大紅色的光。站在山巔下望,仿佛看見了群山之心,也看到了祖先們浮起他們安睡已久的臉龐,圍坐在光的餐桌前。月逐墳圓,多么好的墳,因了這么好的燈。仿佛,人間和陰間一樣,不再有多余的死寂和荒涼。
有一年,我提著燈籠在村里走,美麗的圖案,美麗的顏色,只有我一人知道。家家戶戶都睡著了,月上中天,黑夜如白天。村外雪如蕎麥花開。
我忽然異常想念山間一盞燈,心房升起一種強烈的渴念。一盞在我意念中已然真確存在的燈,古銅的燈架,純粹的脂膏,菩薩般和善的豆焰。涅槃了的山,睡著了的谷,在奇特的境遇里,忽然認識了彼此的面目,慨然交心、流淚。享用這燈光。溫度在蜷伏的草芽兒的身體里升騰,花骨朵兒加重了她羞赧的潮紅,心如死灰的枯葉加劇了他離去的決心。
我還在天上有盞燈,海上有盞燈。
你永遠,永遠不要頭頂白熾燈,拿著礦鎬和手術(shù)刀在我身體里掘進,盡管渴欲已經(jīng)填滿了我的內(nèi)心,但是血管里、細胞內(nèi)部永遠是虛空,無盡的虛空。你從肉體挖不到靈魂。你只能制造無數(shù)叮叮咣咣的噪音,和一地黑暗的碎片。
風
關(guān)于風的本事和逸聞,很難說?;蛘呤且驗樽斓木壒?,上齒貼緊下唇,送出強烈的氣流,發(fā)出它的乳名,卻連其影子都不及萬一,只留下不太好看的表情和惘然的心情。
風是有家的。風的家在烏鴉亂飛的樹上,樹脫去了它所有衣飾和長發(fā),只剩瘦骨伶仃的手肢,在荒涼的云天下舞動。被拋出去的烏鴉,像很多黑眼睛,暫時被晦暗的風戴上,看看四周的景色,看看家鄉(xiāng)的景況,發(fā)出凄厲的呼號。
風的家在視野之外的蘆葦蕩。葦稈的額發(fā)烘托著落日,烘托著不斷散逸的思想。夕光和思想沉淀成一泓清水,從容地在著,橫躺著。水將自己的容顏乃至肢體都化作了青色,任風的足跡輕輕踩過。風有無限的言語,淺吟低唱,衷情無邊。水只眨眼波。水邊的故事已為陳跡,從一開始就結(jié)束了。只有風牽著蘆葦,或者說蘆葦牽著風,走過四季。起伏勾留,向東向西,發(fā)出空無的邀約。
風想起了雪。整個山岡上,雪花排成陣勢,靜靜地落下。雪花認識雪花,它們之間有著隱秘的默契,莊嚴地走向低處,就像鷹、云之類走向高處。風忍著,忍著,不打擾它們。但最終還是穿過它們,攪起短暫的混亂。有的雪花驚慌地落下懸崖,有的掙扎著向高處飛了一會兒,又疲憊地落下。雪花離開了原要奔赴的地點,為時已晚。風也后悔,但是他留戀短暫接觸時的癲狂。那時候,正有一個人提著酒瓶,晃晃蕩蕩走過山岡,他唱起荒涼的歌,這荒涼正合風的心。
風有心,風的心白茫茫一片。風恢恢乎游于高山、深谷、曠野和大城。走過霓虹燈、時裝店以及裝著各種光影聲色的店鋪。風染上了思鄉(xiāng)、懷舊、創(chuàng)新、求變、冷酷、孤獨各種病,只不過這些都像流感一樣,很快就治愈了。風的心有強大的免疫力。風的心,能進入任何門,柴門、木門、鐵門、玻璃門、后門,不為登堂入室,一閃即逝,從不膜拜任何莊嚴神圣,它喜歡這種傲然的愉悅,就連這種心情也轉(zhuǎn)瞬即忘。風能和任何事物結(jié)合,風不喜歡結(jié)合得太密、太久。
風不想將求得肉身當做一生的宿命和夢想。
某年,天空的高處臥著一縷七彩祥云,黑夜從大地涌起,漸要吞沒它。風扶搖直上,風只想在它那里端坐一會兒,在那高處它遇到死去的鷹,還有正在自在燃燒的星。
標 簽
仿佛是命里注定,又仿佛極其偶然,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伸來,熟練地貼上了標簽。
貼在了白菜幫子上,白菜渾身最飽滿、亮麗的地方。它想躲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地接受了事實。被標簽堵上的地方,有點甜,膠水帶著難以理解的甜味,也陷入了長久的黑暗中,再也難見天日和室內(nèi)的燈光。
一寸見方的標簽,白紙黑字,配著裝飾的花邊、簡筆畫的笑臉。上面標明了產(chǎn)地、日期、價格之類信息。
標簽慢慢地要長進白菜的肉里了。以至于人們覺得,沒有標簽的白菜不是白菜,沒有標簽的白菜不是好白菜了。數(shù)以萬計的白菜細胞聚集在標簽背后,那難見天日的地方,抗議、圍攻,然而起不到任何作用,蚍蜉撼大樹,何其難哉。有一些細胞后來就歸順了那臭硬如石頭般的標簽。它們有自己的理由,人生苦短,既然反抗無效,就接受,就享受吧。
日子久了,白菜的兄弟姐妹被不同的手拿起、翻看、扯拍打,裝進令人氣悶的塑料袋,走了。它們彼此表情冷漠,談不上生離死別。也是哦,它們原來做兄弟姐妹時,就離得很遠,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連它們的母親是誰都不清楚。難道是那個高高在上,有規(guī)律地給它們?yōu)⑺?、打藥的噴頭?
后來,白菜有些孤零地躺在貨架上。四周變得空蕩,幾乎所有的目光都不可避免地聚集到它身上,聚集到那塊標簽上。標簽成了它的臉面。透過那幽幽的仿宋體黑字,和世界發(fā)生著聯(lián)系。最后,當那塊標簽被撕拉一下揭走時,白菜覺得疼痛,這痛中有不舍,畢竟用自己的血肉和感情默默地承載、喂養(yǎng)過它,或者說相依為命過。但很快就覺得釋然,終于結(jié)束了一件事,而且本來就是不那么自然的安排。
白菜知道,不管怎樣,又要開始新的旅程了,不管是在水深火熱中被一把鐵鏟死命地翻攪,還是蕩悠悠地魂飛天外。
雪
不好意思,我又要寫雪了。
夜半,雪在窗外發(fā)出亮光,輔以微弱的聲音,強調(diào)它的存在。我無眠,陪雪醒著。
清晨,雪推開門,推開窗,推開眼簾,宣告它的存在。我也非常應(yīng)景地贊嘆一聲:“哇,好大的雪!”我女兒也如此驚叫一聲,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在南方出生、成長的她,四五年的小小光陰里,還沒有被雪的白施洗過,沒有被雪的冷歷練過。
在她湖水般的澄澈眼眸中,雪是花,是精靈手中的魔法,雪中有白雪公主,有小豬佩奇,雪是樂園里白色笑聲的沉淀。
父親溫一壺酒,竟然就著烤饅頭慢慢地喝起來,他滄桑的臉靜對著窗外的雪,像是在不識時務(wù)地以雪下酒,又像飲著自己深沉的心思。
在一種模糊而強烈的期待中,我的心緒已先于我沖出了家門,投入了雪地。生命有時候?qū)兇夂徒^對的親近、迷狂是天然的。我在雪地里瘋跑,像關(guān)久了的小狗,是啊,我在無雪的世界里關(guān)得太久了。我快速堆了個雪人,又索性把它推倒,躺倒自己,和他并排躺在一起,望著迷迷蒙蒙又漸漸顯出溫柔藍色的天心。我并沒有和雪人一起化去,我不能像雪人那樣離開,留下這個世界不管,這個世界目前還離不開我。我不敢說愛,我覺得衣服濕、冷!而這冷中有反向的熱,這和悲傷中的歡樂是一樣的。
我想到了悠遠的往事,想到了遙遠的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那些以生命熱愛過我的人。如今這些只是一場幻覺一場夢,我忍住眼眶中的淚水。即使再孤單,我也不能像雪花、雪人那樣離去,我的隱忍和抗爭還沒有達到高潮,更談不上終結(jié)。
我像一頭野獸那樣沉默著,結(jié)束了孤獨的游戲,慢慢走回家去。而太陽已經(jīng)高懸頭頂,高懸原野之上。太陽,對雪,對剛才的琉璃世界,焉得不是一種威脅!
而我又在失落中生出一種慶幸的歡喜!春夢再美終會過去!霧里之花再美也是一種掩蓋!雪何嘗不是一種偶然的掩蓋,暫時的滿足。雪后面那個世界,依舊干枯,現(xiàn)實如故。馬路上塵土飛揚,人面上失望孳長。
然而不管若何,真假怎樣,我的忍耐還沒有達到上限,我的愛恨還在展開。
(嶺南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