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淑媛
這對老瓷瓶是青花瓷瓶,無法考究它的年代,也許是晚清的,也許更久遠一些,是祖父土改時從地主的八仙桌上捧回來的。這對青花瓷瓶從此就擺在祖父的老屋里,古樸的氣質(zhì),讓祖父的老屋,有了一縷暗香,有了淡淡的雅氣和美感。
青花瓷瓶很老舊,卻很美。高高的身段,敞口朝天,圓腹微收,像婉約的少婦,走在細柳絳舞的河邊,腳踩一束清風,頭戴一朵野花,細步長裙,風姿不外露,卻深藏著不俗的韻味;又像一位賢達的淑女,捧一卷古韻,彈一曲高山流水,吟一首《詩經(jīng)》雅句,如一盞溫茶半醒、一朵青蓮半開,清香縈回,飄出半掩半開的窗。
青花瓷瓶上面的藍色花紋,瓦藍瓦藍的,寫意著天空的底色,寫意著天空的浩遠,那藍的氣質(zhì),也許托舉過明清時的一朵云,又慢慢飄啊飄,落在祖母的繡花鞋上,驚艷了清早田園的露水。這深沉的藍色,是雪山的白托起的天藍,讓圣潔一點點滲透,那么的高貴不俗,卻又匍匐下身段,親近大地上一棵棵纖細的草。
一對青花瓷瓶上的圖案各有特色,一只是麒麟,那麒麟傲氣十足,獅口大開,飄腮長須,鱗爪鋒奇,踩著云霧,活靈活現(xiàn),好像哪天的早晨就會借著露水的氣息從老屋的窗口飛出,架上一朵白云,去天宮神游。另一只是鳳凰,那鳳靈性獨尊,羽翅舒展,長尾飄飄,頭冠如云,嘴巧尖秀,羽毛藍里藏金,像天上的彩虹萬變中將美抱緊,不聲不響,美醉地上所有水洼。
青花瓷瓶坐在八仙桌上,敞開四季包容的懷,它包容了老屋的貧寒,包容了炊煙的寡淡,包容了木格窗的瘦小,甚至包容了老屋外面的風雨和依靠老屋壯實了腳板揚著頭走遠的背影。
一只雞毛撣子插在青花瓷瓶里,像明清的土壤里長出一棵沒有棱角的樹,這棵無根的樹握在祖母的手中,輕輕一撣,一個個日子就在潔凈中開始,像慢慢打開的花,讓不斷溢出的香,醉了小小土屋的千滋百味。
祖母就坐在潔凈中給嬌兒喂奶,奶白,像在銀河淘洗過一樣。孩兒叼著乳頭甜睡了,祖母就開始繡花,有鞋邊的云朵,有衣襟的荷葉,有袖口的花紋,有小兒兜嘴上的娃娃,還有婆娘發(fā)帶上的粉朵……祖母手中的五彩線,把老屋繡出花香,把簡單的日子繡出色彩。
祖父把秋天里選好的種子,一包包放在青花瓷瓶里保存。有白菜、黃瓜、蘿卜、小蔥、香菜等菜籽,還有旱煙的種子、甜瓜的種子、西紅柿的種子、甜稈的種子……這些種子經(jīng)過一個冬天青花瓷瓶的保養(yǎng),就有了陶土的靈性,有了天云的靈犀,有了露水的潤性,也有了千年地脈的涵養(yǎng)。
春天,祖父把種子播種于肥田厚土,幾天就在陽光、溫度、水分、土壤的多重滋養(yǎng)下長出綠苗,又慢慢長大,有的像祖父的腳伏地而歌,有的像祖父的腿粗壯而有力,有的像祖父的手托舉千綠,有的脆生生的墨綠色的葉子展開如荷葉,有的舒展展的枝蔓像牽?;ㄒ粯优罎M籬架。
祖父站在他的田園里,讓綠色、花香、果實美出燦爛笑容,笑眉挺挺,皺紋在汗水落地的脆響中舒展了,他的手在采摘一片葉、一顆果時,也采摘到了青花瓷瓶上的一片云。這時的我總是跟在祖父身后,用小籃子裝滿祖父田園里的綠菜紅果。飄香的小籃子醉了,我的手醉了,祖父的心醉了,老屋和老屋中的青花瓷瓶也醉了。
青花瓷瓶從來沒有離開過祖父的八仙桌,它像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者,看門外云卷云舒,聽門里笑聲歌語。進進出出的腳步聲,來來去去的家燕聲,紅紅火火的燈花聲,潔潔白白的落雪聲,都匯入它的藍邊長耳,再流入它的煙波浩海,沉淀出時光的色澤,生活的情調(diào)。
一茬茬人走近了,一茬茬人走遠了。當祖父、祖母牽著手走出老屋,當一茬茬蜘蛛網(wǎng)遮住老屋窗口的光亮,當老屋的炊煙成了搖睡后人的夢語,當老屋被一把大鎖捆住手腳,青花瓷瓶便成了歲月大書一枚發(fā)黃的書簽。
我一直記得那對亮麗了老屋多年的青花瓷瓶,有時借著月光在心室的一角把它捧出,青花朵朵,香氣依舊。我感慨,它是舊時光里讓人難以忘卻的美人。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