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暉
歐洲的巴洛克藝術,大家都喜歡。那些金色的卷紋、繁復的花枝,還有不可或缺的肥碩天使,充滿了美好、祥和、圣潔的情緒。人類對理想國的神往,借助巴洛克繁花似錦的藝術語言,找到了賞心悅目的表達方式。
不久前,筆者去維也納一家博物館參加活動。活動現(xiàn)場,許多精美的舊書在廉價出售。信手翻閱時,邂逅了一本畫冊,瞬間愛不釋手。這本名為《古怪巴洛克》(Groteskes Barock)的畫冊,顛覆了筆者對巴洛克藝術形象的慣性思維。原來,巴洛克可以如此古怪、驚悚、詭譎!死亡的精靈亮出怪獸的魔角和天使的翅膀,舞仙們貌似曼妙,卻長著魔獸般的耳朵,精瘦的骷髏們飛騰著,扭曲丑陋的軀體,惡龍和毒蛇在水穴里游來蕩去,連四季水果,都掛著一副怪誕的臉譜……畫冊里,每幅作品都是巴洛克風格的,卻都夢魘般令人生畏。
或許,人類的藝術終究逃不過悲情。那是對人性的思考,巴洛克亦不例外。若說華美絕倫的巴洛克是人類對精神家園的追求,那么陰森古怪的巴洛克,可謂人類反觀自省的途徑。
一位藝評家說得好:“仔細想想,哪種藝術形式不含有自嘲和諷喻的意味?”是啊,萊辛也問過:“難道我們不能笑著表達嚴肅?”
古怪,即Grotesque(德文Groteske)。查其詞源,大都說此詞與Grotto(洞穴)相關。其實,在16世紀,Grotesque通指古羅馬宮殿及其溫泉浴空間那些傾圮的廳堂,以及底層掩人耳目、曲徑通幽的過道,與洞穴無關。古羅馬的廳堂或過道里,往往畫有大量墻飾。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們,欣喜若狂地一頭鉆進破敗空間,研究起千奇百怪的墻面藝術,凝灰?guī)r、火山石,以及貝殼、珊瑚、海獅和喇叭狀的裝飾物,讓他們魂不守舍。是否有人隨口說道,這堪比破敗洞穴的古怪藝術,于是,古怪與洞穴結下了不解之緣?不知道。但那些昏暗黝黑的過道,的確堪比人造洞穴,古怪、神秘、恐怖。
在歐洲走動多了,人們不難發(fā)現(xiàn),許多老城堡、老宮殿和老別墅,都有一個共通之處,即樓上光鮮亮麗,樓下幽暗陰森。記得西德曾拍過一部讓人既毛骨悚然又捧腹大笑的政治諷喻電影《古堡幽靈》。影片里描述的那伙幽靈,被官府砌在一個酒店的地窖里,活活憋死。這群原本為綠林好漢的幽靈,百年后因酒店被拆除而無家可歸,來到附近的一座古堡里棲身。從此,他們在古堡的陰暗處神出鬼沒,鬧得不亦樂乎??催^此片的人們,大約會有個下意識的聯(lián)想,即古堡里必有幽靈出沒。然而,那部影片結束時,幽靈們得以自由自在地離開古堡,飛向月球。
所以,古堡里不一定有幽靈,但一定有另一樣東西,即水池。水,才是古堡不可或缺的象征物。古堡樓上樓下迥異的風格,傳達著迥異的情緒,而兩者的銜接,便是庭院里或建筑前的噴泉水池。水,生命之源,寓意很明確,也很晦澀。水穴連接著人間與地下,打通的,是故人的世界,是死亡洞穴。文藝復興以來,藝術家們喜用貝殼形狀設計水池,并非故作纖巧,而是與基督教一脈相承。輕盈美好的貝殼,來自水,回歸水,仿佛回歸本源。在基督教世界里,死亡不是終極狀態(tài),只是生命之后的一個過程,如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終究有一天,會掙脫死亡,會復活,升上天堂,享受永生。
貝殼在巴洛克藝術的后期,成了洛可可藝術的代表符號。洛可可的產生,有其社會背景,它對奢華糜爛的崇尚,是一種逃避,一種頹廢,一種看破紅塵、自暴自棄。巴洛克則不然。巴洛克從古典主義和哥特式藝術走來,是從神到人的藝術,見證的,是人性的逐步解放,借藝術直抒胸臆。《古怪巴洛克》一書里的插畫,取自20世紀70年代在古堡大寺院舉辦的一次展覽。每一件作品,都栩栩如生地烘托出人性的多棱角。
文藝復興以前,宗教至上,人性的表達,訴之于眾神的形象。繪畫建筑藝術和舞臺表演藝術,都是最好的窗口。那兒有眾神之戰(zhàn),有善與惡的較量,有光明正大,有陰暗卑鄙。而虛設的情節(jié),不屬于人性研究的范疇。人性的折射,間接而隱晦。然而,自古羅馬開國皇帝奧古斯都以來,宮殿里的藝術便是神話天地與人類世界的互動過程。走進古羅馬建筑物,里面層層遞進的空間,由柱子、墻壁和門窗啟開一個個新場景。墻上的森林、山巒、草原和曠野之間,怪物和半人半獸們同行共處,互通互助。這些奇思妙想的畫面,讓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們心醉神迷。于是,在人性復蘇,巴洛克姍姍而來的時代,藝術新符號承前啟后,水到渠成般淙淙而流。
半人半獸是什么?自然是人類潛意識和想象力的產物。德國油畫家和藝術理論家阿爾布雷希特·丟勒說:“人們希望創(chuàng)作夢境,讓那兒所有的生靈混居一處?!痹谌诵员粔阂值臍q月里,畫家們借夢境,以半人半獸之物宣泄無助和絕望。文藝復興后,人們倡導藝術自由,神話世界越發(fā)現(xiàn)實化了,夢境的隱喻也越發(fā)明確化了。荷蘭畫家耶羅尼米斯·博斯筆下的魔怪和半人半獸形象,以貌似超現(xiàn)實的畫面語言,直指人性中丑陋的一面,如道德的淪喪和行為的罪惡。老彼得·布魯蓋爾的風景畫里,農民生活和市井百態(tài)躍然紙上,白描般接地氣。人性,成了藝術的主題。
然而,人性最神往的,究竟是自由無礙,還是理性秩序?倘若是前者,是否會遭遇道德的懲戒?倘若是后者,難道不應回歸宗教的安寧?在文藝復興走向巴洛克的時代,另一種藝術形式促人深思,即圖案書(Musterbuch)。當時出版的圖案書,以錯綜復雜的繁復圖形,傳達著風格主義的喻義:人類必將面臨末日審判。圖案書里的繪畫內容表達的,要么是萬物生靈在緊張激烈的空間不能自已、度日如年,要么是在伊甸園般的金黃色調里,悠然自得地享受祥和美好。
1520年至1600年間,風格主義方興未艾。其初倡者喬爾喬·瓦薩里在《藝苑名人傳》一書中,要求藝術擯棄文藝復興倡導的所謂理想和諧與對稱比例,重新借鑒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和達·芬奇的大手筆,以獨具慧眼的原創(chuàng)作品,臻于“大風格”的境界。但后來,風格主義被詮釋成離經(jīng)叛道、故弄玄虛的表達方式。風格主義的圖案書,原意并非裝飾或矯飾,而是復古,或者說,回到眾神起舞的時代,因為人類不僅渺小,而且罪惡。
巴洛克時期的圖案書,繼續(xù)這種理念。比如1610年出版于德國紐倫堡的《新古怪書》(Neuw Grottessken Buch)。在這本圖案書里,怪異的面具,四不像的生靈,無法定義的屠殺場面和矯揉造作的擺姿,都以巴洛克風格出現(xiàn)。人性與獸性不分彼此,天堂與地獄合二為一。值得注意的是,圖案更強調人性中的獸性,而非獸性里的人性。
法國思想家蒙田曾批評過巴洛克藝術里的古怪形象,認為那些怪獸般的身體,沒有形狀、秩序和比例的四肢,只是不符合大自然的另類。文藝復興時期的德意志諷刺作家約翰·菲沙爾特則毫不留情地說,那些不倫不類的藝術形象,整個兒就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庸作。在巴洛克藝術的鼎盛期,這種觀點顯然代表著主流聲音。古怪巴洛克,不過是藝術家的白日夢,或者腦中鬧鬼罷了。
巴洛克時代,也是啟蒙思想時代。啟蒙思想相信萬物在宇宙法則中有序生存,理性超越一切,是衡量一切的標準,具有崇高無上的地位。在人類社會,理性意味著自我反省,道德操守。人本主義替代宗教信仰后,理性尤其顯得重要。什么是人的理性,什么是理性的人,既是哲學命題,也是社會繞不過去的重要話題。一旦沒有上帝的監(jiān)管,人類會不會私欲橫流,會不會飛揚跋扈?人性的黑暗面,會不會讓人類淪陷?
巴洛克藝術古怪的那一面,顯然不討好啟蒙主義的理性觀。那個時代,還沒有一個弗洛伊德般的精神分析學家,去找蒙田、康德和狄德羅等人侃大山,談《夢的解析》。即便有,恐怕也很難碰撞出思想火花,保不準還要被哲學家們打入地宮。
而古怪巴洛克的偉大,在于寫照真實的人性,在于展示人的潛意識,并且,它還不失中西合璧。在《古怪巴洛克》一書里,筆者不僅看到歐洲風情,還領略到東方祥云。有兩幅中國主題的巴洛克彩頁尤其搶眼,一幅是豹形瓷碗,另一幅是山水風景。當然,它們同樣古怪不堪,前者的豹頭張著血盆大口,后者的太湖石嶙峋瘆人。
古怪巴洛克,不可不看的經(jīng)典。
2019年4月16日完成于維也納